狐仙
秋夜的細雨纏綿得像戀人輕柔而芬芳的呼吸。靜靜側身在外凝望着書齋中如豆的孤燈一盞,看窗內的環佩如水襟如月的書生在寒窗前寂寞地守着一室清冷。
我輕輕搖一搖蓬鬆的尾巴,原本尖尖的下顎因微笑而愈發嫵媚。舒展地伸一個懶腰,默默對着窗內靜讀的人道:我——來——了——起身時,下頜矜持地抬起,雪白尾巴化成羅裙。輕裁漫攏的雲鬢下,露出俏生生的紅粉面來。遠山藏黛的眉,繁星微點的眸,濯濯光華,剎那流轉。
我可以成就男人對於美色的渴望和仰慕。
那門扇窗紙於我而言不過形同虛設,我飄然而入,煙視媚行,呵氣如蘭,只作嬌怯怯的樣子,含羞帶笑看着眼前手捧着四書五經、道德文章的美好男子,他的書突然傾落在地上,一瞬間喪失所有的界防。
我盈盈端起手中酒盞,溫柔如一汪春水:“長夜漫漫,秋燈孤寒,小女子願為公子奉盞驅寒。”
他的眼神因為酒意而泛起迷離的光華,痴痴問:“你是誰?”
我蓄積起淚意,飲泣道:“本為良家子,奈何命苦……”
這是我千篇一律的開場白,至於故事的內容則隨我的興緻隨意改變。可以是秋扇見捐的豪門小妾,可以是私奔迷路的官家小姐,可以是山中居住的村姑,也可以是慕名夜訪的青樓女子……
然而最後,他們都會不約而同地抱緊我,把我揉搓至他們的骨子裏……
我的身體是有溫度的,這讓他們不害怕,放心沉醉於意外而來的溫柔。
其實,大可不必驚訝我的來到,不必問我是誰,如果你覺得寂寞,請抱緊我。我與你互相藉慰。我愛上的,是你的寂寞。你撫慰的,是我的寂寞。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竹,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
蘇小小的靈魂依舊在油壁車裏哭泣,多年前我曾經見過她,她的容顏蒼白而獨具風華,即使身為鬼魅也無法停止對愛人的思念和等待。
她不願接受輪迴的安排。去赴約另一場生死愛恨。
而我,早已脫離了輪迴。沒有生,沒有死,也沒有蒼老。時光的荏苒帶不走我。
當她幽怨地念完這首後人寫給她的詩時,我正從一個名叫孔雪笠的男子身邊離開,結束了我身為嬌娜的生涯。
我微笑,“這樣痴立於奈何橋,不如尋找做鬼的快樂。”我看着她蒼白美好的容顏,優雅地用光滑的爪尖撥弄小巧的下顎,低聲笑:“當你的油壁車依舊守候於此,他不知在人世塵煙里與誰歡好。”
蘇小小渺茫地搖頭,拈花在手,“你是一隻狐狸,怎麼懂得人的愛情。你只有歡情而不懂愛。”
我尖銳地笑起來,逕自走開。我活得這樣久,誰說我沒有遇見愛情。當我還修行不久,我的名字還叫妲己的時候,我曾經真心愛過一個紂的男人。他是王,他孔武有力,他能用單手輕輕把我舉起來。他用一國之力來愛我,我亦愛他,甚至,為了獨佔他,我於柔媚笑容之間毀滅了他所有的后妃。
他的眼裏,漸漸只有我。
然而,他終究是死了。那樣暴虐恣意的愛帶給他國破和滅亡。
他終於登上鹿台,點燃火之前,他緊緊擁抱我,“妲己。你等着我,我再來找你。”
我於他懷抱中痛哭:“紂,輪迴之後生死勿忘。”
當我再見到他的時候,他的懷抱里有一個叫褒姒的女子,她不苟言笑,她冷若冰霜。但他愛她,更多於當年愛我,酒池肉林的日子他早已忘記,鹿台的承諾他亦不再記得。他記得的,只是這個叫做褒姒的女人,為她烽火戲諸侯。
我終於冷笑出來,為他的烽火引來狼兵千萬。
從此,我遊走人間,滅國的愛於他,也是前塵里淡漠如輕煙的過去。
我忘記紂,紅袖招搖,亦已伴隨他人身側,軟語噥噥。
我開始另一段日子,這段日子裏,我傾心專註於做一個名叫嬰寧的女子,嬌憨天真。折一枝梅花回眸一笑,便是與一個叫王子服的男子結起另一段情緣。
床第輾轉之間,有人輕嗅我青絲上蒙昧的香氣,我恰到好處地掩飾了身上千年不變的體味,婉轉承歡。
我不過是想打發這寂寂不滅的時光歲月。
他們一個個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茫然搖頭,不過是一個符號而已,繼而微笑:“請公子賜予佳名。”
他於是歡欣,找遍詩詞,為我起了一個一個或風情或典雅的名字。我只是倚在床上半夢半笑,什麼名字都不要緊,我與你,不過是這千萬年路途遙遙之中一點露水姻緣。
書生費盡心機給心上人起好美麗的名字,以銘記這段美麗而詭異的邂逅。讓他在往後平凡的人間歲月里,面對嬌妻美妾,面對花好月圓,偶然因一點風露清愁而緬懷我今日與他的邂逅繾綣。
我是他的舜華;我是他的青鳳;我是他的宜織;我是他的嬌娜;我是他的連城;我是他的長亭;我是他的阿綉;我是他的十四娘……
我承載着寂寞的男子對溫柔婉順的渴望,翩翩流連他們身邊。
書生放下手中的書,看着為他磨墨的我,輕柔而疑惑地問:“長亭,你是否只愛我一個?”
我投入他溫熱的懷中,有淡淡的墨香,我輕聲嘆息:“是。長亭只愛公子一人。”真心誠意,並沒有說謊。這一刻,我是真心的,因為我叫長亭。
修篁惠風,苒苒在衣,我姿態娉婷,飄颻若流風之回雪,帶給他人世的慰藉。於我,又何嘗不是慰藉,我在他們身上,尋找昔日溫情的記憶與痕迹。
這個世界上並沒有那麼多艷麗而多情的狐女。狐狸們有自己的修行與生活,並不像我,留戀人間男子。
需要安慰寂寞的狐女世間只有我一個。至於鬼女,也是如是。她們趕着去輪迴,並不像蘇小小,喜歡等待。
然而最近一次見小小,她已經不在油壁車裏哭泣,她的風致語法張揚,攜手一個叫寧采臣的書生,愛念痴嗔。
她曉得我認出她,朝我眨眨眼,“胡家姐姐趕路匆忙,不如來小倩處小坐,飲一杯茶消渴。”
我咋舌,“你……我自某朝過來,那裏有個叫公孫九娘的女子……”
她的笑容不再蒼白,“那也是我。”
我不說話了,她終於放開執着的痴念,不再等待前世的情人。我仔細端詳,這個寧采臣,橫豎比她是蘇小小時的情人待她真心更多。
我會心一笑,身邊的人已經拉我的手:“小翠,你遇見熟人啦?”
我伶俐一笑:“不是。元豐,我們撲球去。”
多情的狐女只有一個,鬼女也是。只是每個人的心中,卻各有自己的狐女,各有自己的故事。
直到那個蒲松齡從各處聽來我們的故事,寫成一本叫《聊齋志異》的書。於是世人認為,這世間到處都有耐不住寂寞的狐仙,於更深露重之時來敲你緊閉的寒門。
我翻一的懶腰,美美地睡一覺,暗想,那真是個有趣的人,叫別人在寒苦之餘,做一個關於艷遇和愛情的美夢。
我瀝瀝笑出聲,想起東家住着的那個趕考書生,長得真是英俊,可是衾寒灶冷,我得去瞧一瞧他……
唉,我的寂寞病又犯了。
也許此時,你正在看着我無聊時寫下的這篇文,正在看着我擁有另一個名字時的故事,書卷泛着昏黃的氣味,夜裏的霧更重了,你在別人的故事裏感受到自己的寂寞和清冷。如果此刻,你聞到空氣中有幽若的香氣,聽到若有若無的蓮步輕移聲,那是露水沾濕了我的鞋襪。你不必回頭,我已站在你的身後,溫柔凝望你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