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性揚花”的女子——虹影印象記

“水性揚花”的女子——虹影印象記

馬蘭

父親死了

是一種自殺

另一位父親活着

是另一種自殺

誰還能說黑暗的盡頭是光明

蘋果落下

你有多少背景在飛奔

在男人失蹤的世界

還能有什麼比這更好

寫出這首詩,我想可以談有關虹影的印象了。

虹影大概希望我寫她的尖刻和善良,如胡蘭成寫張愛玲那類文字。

“寫得和別人不同”。她說。

不少學者、詩人、作家論述過虹影。描寫虹影挑戰我,從何而起吶。

我必須找好一個切如點,一刀下去,見血如見花。胡蘭成能讓張愛玲躍然

紙上,那時因為情人關係,我只好把她當情人來寫了:))

“我難道不是你的情人嗎,只是我老了,不上床了。”虹影說。

那她就是我不上床的女情人:))

女性朋友間的調情話是暗中涌動的河水,不知開始,速度,終端,更

不明方向。

斷斷續續和虹影通了四年多的伊妹兒。

我說,我看上了一件手工編織的毛衣,要三百多塊美金,就算了。

她說,不要後悔,你手中的就是最好的。

我明白我和她的不同了。她是珍惜現實的女人,而我嚮往我得不到的東西。

最早和虹影聯繫是因為她要主編一套海外作家的叢書。

我將祥子、JH、詩陽、揭春雨、夢冉、瓦克等橄攬樹同仁的詩作寄去。

那應該是97年。

我向虹影約稿,當時她用中文傳伊妹兒出亂碼。她竟不怕麻煩從倫敦寄來了軟

盤。

我編了一期的虹影詩歌的專欄。

從此,虹影以作品不斷支持“橄攬樹”,是“橄攬樹”的吹鼓

手。

幫忙聯繫河北人民出版出了“橄攬樹”第一本散文選。

以上公務和虹影素描幾乎不相關,但“橄攬樹”是我與她聯繫的開始。

女作家和誹聞糾纏比較正常。但虹影還官司纏身,則是女作家中少見。

有關虹影與男人關係的傳聞,其艷情的風格、空間、數量已到讓筆者驚嘆的地

步。以我對流言蜚語寧信其有的態度,虹影在我眼中就放出神秘的光芒。哇賽:))

我沒有問過她那些男女情事是真是假,真假不重要的,有何關係吶。一個女

人,或者說一個女作家與一個男人或者N個男人發生故事,不過是數學的加法,對

女人的靈魂影響有限。而肉體的歡娛或者飢餓從某種程度也是過眼雲煙。生活就是

這樣繼續下去,如果我們最終沒能自殺。

但一個女人,不僅僅女作家在男人的世界如果她用了真情,動心了,那幾乎肯

定她必傷無疑,而愛情所帶的傷害是致命的。愛情對女人是生命,只有生命才能毀

滅生命。

“是玫瑰就把他人刺痛/是小草就碧滿山坡/是愛人就回回頭,招招手再上

路。”

如此,虹影(所有的女人)沒有你不能唱的歌,沒有你不能愛的男人,沒有你不

能寫的字。

我知道,面對面走近盛名之中的女性作家,即便是朋友,就我而言,天性害羞

(儘管已變得大方多了),怕禍從口出(無法控制)成為人際交往中的阻礙。另外,女

作家敏感。敏感的個性脆弱,多疑,經不起碰撞。但你與誰相識相知,那是姻緣,

甚至一面之下便可明白,這個人能與你走到多深。像你愛上誰,是剎間的事,電光

一閃,無法避免。

其實虹影不如其他海外女詩人(張耳,胡軍軍,辛虹,田曉菲)容易進入對話。

我們說話時斷時續。有時我笑了,她問你笑什麼?我也不知道我笑什麼。有時她突

然沉默,我得找一個話題打破沉默,這並非我的擅長,我自己也不是一個好的交談

對象。

她自是直接,我行我素的態度但又神秘。這種神秘表現方式是一種受驚般的自

衛。我想她所受到的傷害,如十指連心在記憶中悄然翻動。我們都背負記憶,步入

中年婦女的角色,這是底色,背景。據說我們人類有把苦難記憶刪除的功能,與生

俱來,但我懷疑,太深的烙印所形成與社會的隔膜是抹不掉了。

竟沒有和虹影談論文學,寫作。往往彼此過問一下生活狀態。她問,心情好不

好。我說,不太好。不好就來北京玩吧。在北京沒有家。那你買個房子吧。錢不

夠。那租房子吧。我不喜歡租房子了。誰不租房子呀,北京寫作的朋友差不多都租

房子的。

虹影是獨立的,她獨立生活的能力首先是自食其力。全靠寫作餬口並且過上了

“資產階級”的生活,這是寫作女人的理想。八十年代的初期,她就出川了,混跡

於江湖。她,這個飢餓的女兒意志堅定,目光銳利,因為在八十年代文學風潮中堅

持下來的作家應該意志堅定。

女人的善良是一種天性的素質,不需要學習,也無需培養。善良是你的本能,

難以根除。善良的女人令人放心。虹影的善良,不證自明,就像你我也保持着對人

的善意,那是經過多少黑暗,醜惡,背叛,侮辱,冷言冷語而殘留在體內。

虹影的小說“飢餓的女兒”,“K”形成2001年至今的文學現象,一個熱點,

一段新聞。

她的經歷,她的作人,她的長相,她的版稅都成為談資。而這一切,需要她去

擔當,承受。

長江邊上貧民區走出來的女人,可以試風波為常景了。

去年夏天在香山飯店,與她不期而遇。

那天,我們走進三樓,在走廊,先見着孫康宜教授,那旁邊亭亭而立的女子無

疑是虹影了。忙打招呼。

我抱了抱虹影。行西式之禮。

你看我什麼?她問。

看你的乳房。我大膽妄言。

你這個鬼東西。

我記得有人說虹影身材很好,確實是很好的。

第二天,我們兩個婦道人家,沒有去聽學術討論,便一同登香山了。

虹影穿牛仔褲,緊身白上衣。她是山城的女人,山對她是閑庭信步的地方,沒

有高度。我以成都平原女人的懶散明顯跟不上她的速度,一度失去聯繫。她把鞋脫

了,提在手上,赤腳下山,得意洋洋地說,有小孩子都跟我學。

你到哪兒了?問她。

找男人去了。她開玩笑。

那男人呢?

過了就過了。她繼續開玩笑。

這是一種虹影似的坦白和洒脫。其實不過又如何?但在這背後,甘苦自知,不

足於外人道哉。

我開始向她提問,表明態度:你願意答就答,任性而為。

問:用幾句話綜述自己的個性,在良家婦女、風塵女子之間選擇——

修女,日本藝妓。

問:喜歡什麼樣的男人?如何面對男人?——

床上床下功夫好的人。化了裝對不喜歡的男人。

問:在英國這些年,最大的感受是什麼,也就是你被改變了什麼?——

它使我眼睛很亮,看得清方向。

問:最喜歡自己的什麼?——

上半身下半身都喜歡

問:外國文學和中國文學舉三部影響你的著作——

老殘遊記,金剛經,遠遊的詩神(趙毅衡)

問:喜歡誰的作品——

高爾基童年三部曲,三島由紀夫,馬蘭的詩

問:故鄉對你意味着什麼?——

寫作

今年夏天在萬丈紅塵的上海,給虹影電話。我說,你這電話要打三次才有人接

嗎?

我出去了嘛。

又出去鬼混了呀。

我沒鬼混。

是不是明天去台北?

是,正在準備行李。

吃飯沒有?

還沒有呢。

這麼慘。

當然這麼慘,一直在忙,取錢,收拾。

你要吃飯,要個盒飯吧。

再說吧。你什麼時候來北京?

七月中旬吧。

我可能不在北京了。

虹影是長江邊上的女子,包含漂泊的天性。江邊的女子理當水性揚花。她們更

容易理解河流,不會因為橋樑的存在而忽視河流。河流朝着遠方,具備速度,不可

理喻。河流是現在時。在此地在此時只有一次。

剛從重慶奔喪回來。在澳大利亞。在香港。去台北。去上海。又回英國。又去

法國。在成都。在瀋陽。在南京。

“我在網吧寫信。”,“我剛到家,才聯上電腦。”

一個在路上的女人。

虹影:誹聞、官司,著名女作家。

虹影素描:妖媚(她說話的聲音、手勢都帶着濕度,普通話混着明顯的川音)。

大眼晴(深不見底)。瘦(有骨感)。她躺在香山賓館的雙人床,說,我胖了。

你算胖,那我們還活不活呀。

她走進衛生間,至少半個小時。描唇,塗眼影,抹粉。女人的面孔是需要打扮

的。化妝是女人的手藝活,甚至是禪。

在眾人之中,虹影輕易形成談話中心,她有控制氣氛、話題、轉移視線的能

力,這樣善解人意的女人天生要成名成家。“他是怎麼回事”,在她家附近的餐館

聚會,一男士談夠了風月,突然大罵人垃圾。“他喝多了,平時不這樣的”虹影解

圍,“哎,你不要喝了,送你回家吧。”。那男子罵人意猶未盡,虹影幾乎把他塞

進出租車。

她熱愛自己,這很難得。對於在飢餓中長大的女子,除了熱愛自己,才不被毀

滅、消失。

在網絡上讀到“虹影會做秀”的批評。似乎女作家只能沉悶不酸,自苦,自

憐。如果一個女作家聲稱她是美女,她是最好的女作家,便招來人性張揚,通俗的

惡評。

美女本身是主觀的。任何女人都可直言她是美女。

她的脾氣急促、直接。

她說快把你國內的地址寄來,出版社要。

我發出郵件。

她回條責備我太大意了,怎麼不寫郵編,那有你這樣做事的?

我說我不知道我家的郵編,已經打過電話問我媽了,她也不知道,沒關係,沒

有郵編也可以的。

她對郵編迷信,不寫幾個阿拉伯數學,她懷疑信就寄不到目的地。

她是形式主義者,從她的房間佈置可證明。沒有沙發,幾個好看的大墊子,席

地而坐。一個牆壁的書架。一塵不染。

她是享樂主義者:迷戀般地啃着一塊雞腳。家中裝有桑拿浴。

她有大姐大的氣派,不要讓我像大姐姐地關照你。

她的完美主義情結在她的着裝上完美地體現了。耳環、項鏈、圍巾、手提包、

帽子、香水與她的衣服相配。她的腿長,上身收緊註定是有衣架子的女人。

她在廚房手腳麻利。西瓜一刀切下,再在其中轉幾圈,倒入盤中已是大小均衡

的小方塊了。

她溫順地坐在地板上,對我們說,我就坐着聽吧。

她節儉,懂得多種省錢的辦法。你用這個卡訂機票、旅館會打折。

虹影自稱為貓,有九條命。

她被“K”的訴訟纏繞,在長春簽名售書,收到傳票,當眾淚下。

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書也出了。所以你要堅持。

“這幾天在家用功學習。”她說。

中國作家官司層出不窮。作家之間,作家與媒體,作家與書中人物。

在美國,一個作家有官司了,那是非常新聞了。

中國人看重文字,以字為命,而文學更具備了振救國民的重擔,從胡適、魯

迅、毛澤東都抱此宗旨。

所以小說從不登大雅之堂到了神殿的地位。小說喪失了遊戲的精神,沒有遊戲

娛樂的功能,小說的想像力無法充分展開。文字好似陷井,你得步步為營,如履簿

冰。

我們歷來太重注文字的真實性。文字本身體現的真實與真實本身遠隔千山萬

水。所謂的真實其實是沒有真實可言的。真實是相對的,沒有絕對真實的存在。每

個人都是主觀的,都在用自己的語言形成文字的真實。

在對待作家的創作上,我們是否應盡量避免把作家本人與小說中的人物,把小

說中的人物與歷史中的人物這兩種“對號入坐”。那麼,作家有着更廣闊的自由,

更大的想像空間,畢竟小說提供的閱讀經驗並非歷史的編年史。

她在北京有了房子,她說她恨死了住旅館(深有同感)。

旅館是過客的往處。有了房子就像有了家。買房子,裝修,購傢具,前前後後

打點一切瑣事,她是能幹的女人。四川重慶的女人沒有不能幹的。她們性格剛烈如

火與重慶的酷熱相呼應,她們溫情、妖媚、神秘暗和了長江之水。

杜拉斯七十歲寫出了“情人”,有理由期待作為作家的虹影繼續寫作下去,繼

續“飢餓的女兒”之旅。

作為漂亮女人的虹影,也有理由演義出更多的情愛恩仇。

祝福她,也願更多的人為她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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