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冬天

去年的冬天

我決定去塞哥維亞城,看望老友夏米葉·葛羅,是一時的決定。當時因為我有十五天的耶誕假,留在馬德里沒什麼事做,所以收拾了一個小背包,就搭晚上九點多的火車去塞哥維亞了。

夏米葉是個藝術家,我七年前便認識的朋友,在塞城跟其他幾個朋友,合租了一幢古老的樓房,並且在城內開了一家藝廊。過去他數次在馬德里開雕塑展覽,因為當時不在西班牙,很可惜錯過了,所以,我很希望此去,能看看他的作品,並且在他處做客幾日。

車到塞哥維亞時,已是夜間十一點多了。這個在雪山附近的小城,是西班牙所有美的小城中,以羅馬式建築及古迹著稱於世的。我去時滿地是積雪,想必剛剛下過大雪不久。我要找夏米葉並沒有事先通知他,因為,我沒有他的地址,平日也不來往,同時他的個性我有點了解,通不通知他都不算失禮。下車后我先走到大教堂前的廣場站了一下,枯樹成排列在寒冷的冬夜,顯得哀傷而有詩意,雪地上沒有一個足印。廣場邊的小咖啡館仍沒打烊,我因凍得厲害,所以進去喝杯咖啡,推門進去時咖啡館高談闊論的聲浪都停下來了,顯然毫不客氣的望着我這個陌生女子。我坐到吧枱的高椅子上,要一杯咖啡,一面喝,一面請問茶房:“我想打聽一個人,你住在這個城內,你也許認識他,他叫夏米葉·葛羅,是個藝術家。”茶房想了一下,他說:“這兒住的人,我大半都認識,但是叫不出姓名來,你要找的人什麼樣子?”我形容給他聽:“跟你差不多高,二十七八歲,大鬍子,長頭髮披肩——”“啊,我知道了,一定就是這個葛羅,他開了一家藝廊?”“對,對了,就是他,住在哪裏?”我很高興,真沒想到一下就問到了。“他住在聖米揚街,但不知道幾號。”茶房帶我走到店外,用手指着廣場——“很容易找,你由廣場左邊石階下去,走完石階再左轉走十步左右,又有長石階,下去便是聖米揚街。”我謝了他便大步走了。

那天有月光,這個小城在月光下顯得古意盎然,我一直走到聖米揚街,那是一條窄街,羅馬式建築的房子,很美麗的一長排坐落在那兒。我向四周望了一下,路上空無人跡,不知夏米葉住在幾號,沒有幾家有燈光,好似都睡了。我站在街心,用手做成喇叭狀,就開始大叫——“哦——喔夏米葉,你在哪裏,夏——米——葉——葛——羅——。”才只叫了一次,就有兩個窗打開來,裏面露出不友善的臉孔瞪着我。深夜大叫的確令人討厭,又沒有別的好方法。我又輕輕的叫了一聲——“夏米葉!”這時頭上中了一塊小紙團,硬硬的,回身去看,一個不認識的笑臉在三樓窗口輕輕叫我:“噓!快來,我們住三樓,輕輕推大門。”我一看,樓下果然有一道約有一輛馬車可以出入的大木門,上面還釘了成排的大鋼釘子做裝飾,好一派堂皇的氣勢。同時因為門舊了,房子舊了,這一切更顯得神秘而有情調。我推門進去,經過天井,經過長長的有拱門的迴廊,找到了樓梯到三樓去,三樓上有一個大門,門上畫著許多天真的圖畫,並且用西文寫着——“人人之家”。門外掛着一段繩子,我用力拉繩子,裏面的銅鈴就響起來,的確有趣極了。門很快的開了,夏米葉站在門前大叫“哈,深夜的訪客,歡迎,歡迎。”室內要比外面暖多了,我覺得十分的舒適,放下背包和外套,我跟着夏米葉穿過長長的走廊到客廳去。

這個客廳很大,有一大排窗,當時黃色的窗帘都拉上了,窗下平放着兩個長長的單人床墊,上面鋪了彩色條紋的毛毯,又堆了一大堆舒服的小靠墊,算做一個沙發椅。椅前放了一張快低到地板的小圓桌,桌上亂七八糟的堆了許多茶杯,房間靠牆的一面放着一個到天花板的大書架,架上有唱機、錄音機,有很多書,有美麗的乾花,小盆的綠色仙人掌,有各色瓶子、石頭、貝殼……形形色色像個收買破爛的攤子。另外兩面牆上掛着大大小小的油畫、素描、小件雕塑品,還有許多畫報上撕下來的怪異照片。房內除了沙發椅之外,又鋪了一塊髒兮兮的羊皮在地板上給人坐,另外還丟了許多小方彩色的坐墊,火爐放在左邊,大狗“巴秋里”躺着在烤火,房內沒有點燈,桌上、書架上點了三支蠟燭,加上爐內的火光,使得這間客廳顯得美麗多彩而又溫暖。

進客廳時,許多人在地上坐着。法蘭西斯哥,穿了一件黑底小粉紅花的夏天長褲、汗衫,留小山羊鬍,有點齙牙齒,他是南美烏拉圭人,他對我不懷好意頑皮的笑了笑,算是招呼。約翰,美國人,頭髮留得不長,很清潔,他正在看一本書,他跟我握握手,他的西班牙文美國b音很重。拉蒙是金髮藍眼的法國人,穿着破洞洞的卡其布褲子,身上一件破了的格子襯衫,看上去不到二十歲,他正在編一個彩色的鳥籠,他跟我握握手,笑了笑,他的牙齒很白。另外尚有埃度阿陀,他盤腳坐在地上,兩腳彎內放着一個可愛的嬰兒,他將孩子舉起來給我看:“你看,我的女兒,才出生十八天。”這個小嬰兒哭起來,這時坐在角落裏的一個長發女孩跑上來接過了小孩,她上來親吻我的面頰,一面說:“我是烏蘇拉,瑞士人,聽夏米葉說你會講德文是嗎?”她很年輕而又美麗,穿了一件長長的非洲人的衣服,別具風格。最令人喜歡的是坐在火邊的恩里格,他是西班牙北部比利牛斯山區來的,他頭髮最長,不但長還是卷的,面色紅潤,表情天真,他目不轉睛的望着我,然後輕輕的喘口氣,說:“哇,你真像印地安女人。”我想那是因為那天我穿了一件皮毛背心,又梳了兩條粗辮子的緣故,我非常高興他說我長得像印地安人,我認為這是一種讚美。

夏米葉介紹完了又加上一句:“我們這兒還有兩個同住的,勞拉去敘利亞旅行了,阿黛拉在馬德里。”所以他們一共是七、八個,加上嬰兒尚蒂和大狼狗“巴秋里”,也算是一個很和樂的大家庭了。

我坐在這個小聯合國內,覺得很有趣,他們又回到自己專心的事上去,沒有人交談。有人看書,有人在畫畫,有人在做手工,有些什麼都不做躺着聽音樂。法蘭西斯哥蹲在角落裏,用個大鍋放在小電爐上,居然在煮龍井茶。夏米葉在綉一個新的椅墊。我因腳凍得很痛,所以將靴子脫下來,放在火爐前烤烤腳,這時不知誰丟來一條薄毛毯,我就將自己卷在毯子內坐着。

正如我所預料,他們沒有一個人問我——“你是誰啊?”“你做什麼事情的啊?”“你從哪裏來的啊?”“你幾歲啊?”等等無聊的問題。我一向最討厭西班牙人就是他們好問,亂七八糟涉及私人的問題總是打破沙鍋問到底,雖然親切,卻也十分煩人。但是夏米葉他們這群人沒有,他們不問,好似我生下來便住在這兒似的自然。甚至也沒有人問我:“你要住幾天?”真是奇怪。

我看着這群朋友,他們沒有一個在表情、容貌、衣着上是相近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只有一樣是很相同的,這批人在舉止之間,有一種非常安詳寧靜的態度,那是非常明朗而又絕不頹廢的。

當夜,夏米葉將他的大房間讓給我睡,他去睡客廳。這房間沒有窗帘,有月光直直的照進來,窗台上有厚厚的積雪,加上松枝打在玻璃上的聲音使得房內更冷,當然沒有床,也沒有暖氣,我穿着衣服縮進夏米葉放在地上的床墊內去睡,居然有一床鴨絨被,令人意外極了。

第二日醒來已是中午十二點了,我爬起來,去每個房間內看看,居然都空了。客廳的大窗全部打開來,新鮮寒冷的空氣令人覺得十分愉快清朗。這個樓一共有十大間房間,另外有兩個洗澡間和一個大廚房,因為很舊了,它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美。我去廚房看看,烏蘇拉在刷鍋子,她對我說:“人都在另外一邊,都在做工,你去看看。”我跑出三樓大門,向右轉,又是一個門,推門進去,有好多個空房間,一無佈置,另外走廊盡頭有五、六間工作室。這群藝術家都在安靜的工作。加起來他們約有二十多間房間,真是太舒服了。夏米葉正在用火燒一塊大鐵板,他的工作室內推滿了作品和破銅爛鐵的材料。恩里格在幫忙他。“咦,你們那麼早。”夏米葉對我笑笑:“不得不早,店裏還差很多東西。要趕出來好賺錢。”“我昨晚還以為你們是不工作的嬉皮呢!”我脫口而出。“媽的,我們是嬉皮,你就是大便。”恩里格半開玩笑頂了我一句。夏米葉說:“我們是一群照自己方式過生活的人,你愛怎麼叫都可以。”我很為自己的膚淺覺得羞愧,他們顯然不欣賞嬉皮這個字。

這時重重的腳步聲,從走廊上傳來——“哈,原來全躲在這兒。”荷西探頭進來大叫,他是夏米葉的弟弟,住在馬德里,是個潛水專家,他也留着大鬍子,頭髮因為剛剛服完兵役,所以剪得很短很短。大概是早車來的。“來得正好,請將這雕塑送到店裏。”夏米葉吩咐我們。那是一個半人高的雕塑,底下一副假牙咬住了一支變形的叉子,叉子上長一個銅地球,球上開了一片口,開口的銅球里,走出一個鉛做的小人,十分富有超現實的風格。我十分喜歡,一看定價卻開口不得了,乖乖的送去藝廊內。另外我們又送了一些法蘭西斯哥的手工,粗銀的嵌寶石的戒指和胸飾,還有埃度阿陀的皮刻手工藝,烏蘇拉的蝕刻版畫到藝廊去。

吃中飯時人又會齊了,一人一個盤子,一副筷子,圍着客廳的小圓桌吃將起來。菜是水煮馬鈴薯,咸炒白菜和糙米飯,我因餓得很,吃了很多。奇怪的是每一個人都用筷子吃飯,而且都用得非常自然而熟練。雖然沒有什麼山珍海味,但是約翰一面吃一面唱歌,表情非常愉快。

這時銅鈴響了,我因為坐在客廳外面,就拿了盤子去開門。門外是一男一女,長得極漂亮的一對,他們對我點點頭就大步往客廳走,裏面叫起來:“萬歲,又來了,快點來吃飯,真是來得好。”我呆了一下,天啊,那麼多人來做客,真是“人人之家”。明天我得去買菜才好,想來他們只是靠藝術品過日子,不會有太多錢給那麼多人吃飯。

當天下午我替尚蒂去買紙尿布,又去家對面積雪的山坡上跟恩里格和“巴秋里”做了長長的散步,恩里格的長發被我也編成了辮子,顯得不倫不類。這個小鎮的景色優美極了,古堡就在不遠處,坐落在懸崖上面,像極了童話中的城堡。

過了一日,我被派去看店,荷西也跟着去,這個藝廊開在一條斜街上,是遊客去古堡參觀時必經的路上。店設在一個羅馬式的大理石建築內,裏面經過改裝,使得氣氛非常高級,一件一件藝術品都被獨立的放在檯子上,一派博物館的作風,卻很少有商業品的味道。最難得的是,店內從天花板、電燈,到一排排白色石砌陳列品,都是“人人之家”里那批人,自己苦心裝修出來的。守了半天,外面又下雪了,顧客自然是半個也沒有,於是我們鎖上店門,又跑回家去了。“怎麼又回來?”夏米葉問。“沒有生意。”我叫。“好,我們再去。這些燈罩要裝上。”一共是七個很大的粗麻燈罩,我們七個人要去,因為燈罩很大,拿在手裏不好走路,所以大家將它套在頭上,麻布上有洞洞,看出去很清楚。於是我們這群“大頭鬼”就這樣安靜的穿過大街小巷,後面跟了一大群叫嚷的孩子們。

阿黛拉回來時,我在這個家裏已經住了三天了。其他來做客的有荷西、馬力安諾和卡門!——就是那漂亮的一對年輕學生。那天我正在煮飯,一個短髮黑眼睛,頭戴法國小帽,圍大圍巾的女子大步走進廚房來,我想她必然是畫家阿黛拉,她是智利人。她的面孔不能說十分美麗,但是,她有一種極吸引人的風韻,那是一種寫在臉上的智慧。“歡迎,歡迎,夏米葉說,你這兩日都在煮飯,我要吃吃你煮的好菜。”她一面說著,一面上前來親吻我的臉。這兒的人如此無私自然的接納所有的來客,我非常感動他們這種精神,更加上他們不是有錢人,這種作風更是十分難得的。

那天阿黛拉出去了,我去她房內看看,她有許多畫放在一個大夾子裏,畫是用筆點上去的,很細,畫的東西十分怪異恐怖,但是它自有一種魅力緊緊的抓住你的心。她開過好幾次畫展了。另外牆上她釘了一些舊照片,照片中的阿黛拉是長頭髮,更年輕,懷中抱着一個嬰兒,許多嬰兒的照片。“這是她的女兒。”拉蒙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現在在哪裏?她為什麼一個人?”我輕輕地問拉蒙。“不知道,她也從來不講過去。”我靜靜的看了一下照片。這時法蘭西斯哥在叫我——“來,我給你看我兒子和太太的照片。”跟去他房內,他拿了一張全家福給我看,都是在海邊拍的。“好漂亮的太太和孩子,你為什麼一個人?”法蘭西斯哥將我肩膀扳着向窗外,他問我:“你看見了什麼?”我說:“看見光。”他說:“每個人都一定要有光在心裏,我的光是我的藝術和我的生活方式,我太太卻偏要我放棄這些,結果我們分開了,這不是愛不愛她的問題,也許你會懂的。”我說:“我懂。”這時夏米葉進來,看見我們在講話,他說:“你懂什麼?”我說:“我們在談價值的問題。”他對法蘭西斯哥擠擠眼睛,對我說:“你願意搬來這裏住嗎?我們空房間多得是,大家都歡迎你。”我一聽呆了下,咬咬嘴唇。“你看,這個小城安靜美麗,風氣淳樸,你過去畫畫,為什麼現在不試着再畫,我們可以去藝廊試賣你的作品,這兒才是你的家。”我聽得十分動心,但是我沒法放下過去的生活秩序,這是要下大決心才能做到的。“我放不下馬德里,我夏天再來吧!”我回答。“隨便你,隨時歡迎,你自己再想一想。”當天晚上我想了一夜無法入睡。

過了快七天在塞哥維亞的日子。我除了夜間跟大夥一起聽音樂之外,其他的時間都是在做長長的散步。烏蘇拉跟我,成了很好的朋友,其他的人也是一樣。在這個沒有國籍沒有年紀分別的家裏,我第一次覺得安定,第一次沒有浪子的心情了。

以後來來去去,這個家裏又住了好多人。我已計劃星期日坐夜車回馬德里去。荷西也得回去,於是我們先去買好了車票。那天下午,要走的客人都已走了,卡門和馬力安諾騎摩托車先走。我們雖然平時在這大房子內各做各的,但是,要離去仍然使人難捨。“你為什麼一定要走?”拉蒙問我。“因為荷西今天要走,我正好一同回去,也有個人做伴。”“這根本不通。”恩里格叫。烏蘇拉用手替我量腰圍,她要做一件小牛皮的印地安女人的皮衣裙送給我,另外埃度阿陀背一個美麗的大皮包來,“這個借你用兩星期,我暫時不賣。”我十分舍不下他們,我對夏米葉說:“夏天來住,那間有半圓形窗的房間給我,好吧?”“隨你住,反正空屋那麼多,你真來嗎?”“可惜勞拉不認識你,她下個月一定從敘利亞回來了。”阿黛拉對我說。這時已經是黃昏了,窗外刮著雪雨,我將背包背了起來,荷西翻起了衣領,我上去擁抱烏蘇拉和阿黛拉,其他人有大半要去淋雨,我們半跑半走。

在聖米揚街上這時不知是誰拿起雪塊向我丟來,我們開始大叫大吼打起雪仗,一面打一面往車站跑去。我不知怎的心情有點激動,好似被重重的鄉愁鞭打着一樣。臨上車時,夏米葉將我抱了起來,我去拉恩里格的辮子,我們五六個人大笑大叫的拍着彼此,雪雨將大家都打得濕透了。我知道我不會再回去,雖然我一再的說夏天我要那間有大窗的房間。七天的日子像夢樣飛逝而過,我卻仍然放不下塵世的重擔,我又要回到那個不肯面對自己,不忠於自己的生活里去。“再見了,明年夏天我一定會再來的。”我一面站在車內向他們揮手,一面大叫着我無法確定的諾言,就好似這樣保證着他們,也再度保住了自己的幸福一般,而幸福是那麼的遙不可及,就如同永遠等待不到的青鳥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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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不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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