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熱的夏天

炎熱的夏天

“有男朋友會有很多方便,比如當你想看電影時,就會有人為你買票,還為你準備了話梅、橄欖,多得讓你幾天都吃不完;要是出去遊玩,更少不了他們,吃住的錢他們包了,還得替你背這扛那的……按現在時髦的說法,他們就是贊助商。”

溫紅說著眼睛向大街上行走的人望去。

這是一個夏日之夜,黎萍洗完澡以後穿着睡裙躺在藤榻里,她就躺在屋門外的街上。那條本來就不算寬敞的街道被納涼的人擠得和走廊一樣狹窄,他們將竹床、藤椅什麼的應該是放在屋中的傢具全搬到外面來了,就是蚊帳也架到了大街上,他們發出嗡嗡的響聲,彷彿是油菜花開放時蜜蜂成群而來。這街道上擁擠的景象,很像是一條長滿茂盛青草的田埂。黎萍躺在藤榻里,她的長發從枕后披落下來,地上一台電扇仰起吹着她的頭髮。溫紅坐在一旁,她說:“我看見了一個贊助商。”

“是誰?”黎萍雙手伸到腦後甩了甩長發。

“李其剛。”溫紅說道,“把他叫過來?”

黎萍突然咯咯笑了起來,她說:“那個傻瓜?”

溫紅說:“他看到我們了。”

黎萍問:“他在走過來?”

溫紅點點頭:“走過來了。”

黎萍說:“這傻瓜追求過我。”

溫紅壓低聲音:“也追求過我。”

兩個女人同時高聲笑了起來。那個名叫李其剛的男子微笑着走到她們面前,他問:“什麼事這麼高興?”

兩個女人笑得更響亮了,她們一個彎着腰,另一個在藤榻里抱住了自己的雙腿。

李其剛很有風度地站在一旁,保持着自己的微笑,他穿着短袖的襯衣,下面是長褲和擦得很亮的皮鞋。他用手背擦着額上的汗,對她們說:“他們都在看你們呢。”

一聽這話,兩個女人立刻不笑了,她們往四周看了看,看到一些人正朝這裏張望。溫紅挺直了身體,雙手托住自己的頭髮甩了甩,然後看看躺在藤榻里的黎萍,黎萍這時坐起來了,她正將睡裙往膝蓋下拉去。李其剛對她們說:“你們應該把頭髮剪短了。”

兩個女人看看他,接着互相看了一眼,李其剛繼續說:“剪成小男孩式的髮型。”

溫紅這時開口了,她摸着自己的頭髮說:“我喜歡自己的髮型。”

黎萍說:“我也喜歡你的髮型。”

溫紅看着黎萍的頭髮說:“你的髮型是在哪裏做的?”

黎萍說:“在怡紅做的,就是中山路上那家怡紅美髮廳。”

“做得真好,眼下歐州就流行這髮型。”溫紅說。

黎萍點點頭,說道:“這髮型是在進口畫報上看到的,那畫報上面沒有一個中國字,全是英文,我還看到你這種髮型,當時我還真想把頭髮做成你這樣的。你這髮型特別適合你的臉。”

“林靜她們也這麼說。”溫紅說著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

站在一旁的李其剛看到兩個女人互相說著話,誰都不來看他一眼,他就再次插進去說:“還是男孩式的髮型好看,看上去顯得精神,再說夏天那麼熱,頭髮長了……”

李其剛還沒有說完,溫紅就打斷他,問他:“你穿着長褲熱不熱?”

李其剛低頭看看自己的長褲,說道:“這是毛料的長褲,穿着不熱。”

溫紅差不多驚叫起來:“你穿的是毛料的長褲?”

李其剛點頭說:“百分之九十的毛料。”

溫紅看着黎萍說:“還是百分之九十的毛料?”

兩個女人咯咯笑了起來,李其剛微笑着看着她們,黎萍在藤榻里坐起來,問李其剛:“你為什以不買百分之一百的純毛長褲?”

李其剛就蹲下去解了皮鞋帶,然後把左腳從皮鞋裏抽了出來,踩到黎萍的藤榻上,指着褲子上熨出的那條筆直的線說:“看到這條道路了嗎?要是百分之一百的毛料褲子就不會有這麼筆直的道路。”

黎萍說:“你可以熨出來。”

李其剛點着頭說:“是可以熨出來,可是穿到身上十分鐘以後,這條道路就沒有了。百分之一百的毛料褲子不好。”

溫紅這時伸手摸了模李其剛的褲子,她說:“這麼厚的褲子,就是百分之九十也熱。”

說完她看着黎萍:“你說呢?”

黎萍接過來說:“這褲子一看就厚,你剛才走過來時,我還以為你穿着棉褲呢。”

溫紅咯咯笑起來,她笑着說:“我以為是呢料褲子。”

李其剛微笑着把那隻腳從黎萍藤榻上拿下來,塞到皮鞋裏,彎腰繫上了鞋帶,然後他說道:“當然比起他們來……”

他指指幾個穿着西式短褲走過的年輕人說道:“比起他們來是熱一些,長褲總比短褲要熱。”

他捏住褲子抖了抖,像是給自己的兩條腿扇了扇風似的,他繼續說:“有些人整個夏天裏都穿着短褲,還光着膀子,拖着一雙拖鞋到處走,他們沒關係,我們就不行了,我們這些機關里的國家幹部得講究個身份,不說是衣冠楚楚,也得是衣冠整潔吧?”

李其剛說到這裏從口袋裏掏出手帕擦了擦額上的汗,溫紅和黎萍相互看了看,她們都偷偷笑了一下,溫紅問他:“你們文化局現在搬到哪裏去了?”

李其剛說:“搬到天寧寺去了。”

溫紅叫了起來:“搬到廟裏去啦?”

李其剛點點頭,他說:“那地方夏天特別涼快。”

“冬天呢?”黎萍問他。

“冬天……”李其剛承認道:“冬天很冷。”

“你們文化局為什麼不蓋一幢大樓?你看人家財稅局、工商局的大樓多氣派。”

溫紅說。

“沒錢。”李其剛說。“文化局是最窮的。”

溫紅問他:“那你就是機關里最窮的國家幹部了?”

“也不能這樣說。”李其剛微笑着說。

黎萍對溫紅說:“再窮也是國家幹部,國家幹部怎麼也比我們有身份。”

黎萍說完問李其剛:“你說是嗎?”

李其剛謙虛地笑了笑,他對兩個女人說:“不能說是比你們有身份,比起一般的工人來,在機關里工作是體面一些。”

兩個女人這時咯咯笑了起來,李其剛又說到她們的髮型上,他再一次建議她們:“你們應該把頭髮剪短了。”

兩個女人笑得更響亮了,李其剛沒在意她們的笑,他接著說:“剪成紅花那種髮型。”

“誰的髮型?”溫紅問他。

“紅花,那個歌星。”李其剛回答。

兩個女人同時“噢”了一聲,黎萍這時說:“我看不出紅花的髮型有什麼好。”

溫紅說:“她的臉太尖了。”

李其剛微笑地告訴她們:“一個月以後,我要去上海把她接到這裏來。”

兩個女人一聽這話愣住了,過了一會溫紅才問:“紅花要來?”

“是的。”李其剛矜持地點了點頭。

黎萍問:“是來開演唱會?”

李其剛點着頭說:“最貴的座位票要五十元一張,最便宜的也得三十元。”

兩個女人的眼睛閃閃發亮了,她們對李其剛說;“你得替我們買兩張票。”

“沒問題。”李其剛說。“整個事都是我在聯繫,到時買兩張票絕對沒問題。”

黎萍說:“你就送給我們兩張票吧。”

溫紅也說:“就是,你手裏肯定有很多票,送我們兩張吧。”

李其剛遲疑了一下,然後說:“行,就送給你們兩張。”

兩個女人同時笑了起來,黎萍笑着說:“你要給我們五十元的票。”

溫紅說:“三十元的票,我們不要。”

黎萍說:“就是,別讓我們坐到最後一排座位,紅花的臉都看不清楚。”

李其剛又遲疑了一下,他擦了擦額上的汗,說道:“我爭取給你們五十元的票。”

“別說爭取。”溫紅說。“你那麼有身份的人說‘爭取’多掉價啊。”

黎萍笑着接過來說:“就是嘛,像你這麼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拿兩張好一點的票,還不是易如反掌。”

李其剛很認真地想了一會,說道:“就這樣定了,給你們兩張五十元的票。”

兩個女人高興地叫了起來,李其剛微笑着看看手腕上的表,說他還有事要走了,兩個女人就站起來,送了他幾步,等李其剛走遠后,她們差不多同時低聲說了一句:“這個傻瓜。”

接着咯咯笑了起來,笑了一會,溫紅說:“這傻瓜真是傻。”

黎萍說:“傻瓜有時也有用。”

兩個女人再一次咯咯地笑了起來,然後溫紅輕聲問黎萍:“他什麼時候追求你的?”

“去年。”黎萍回答。“你呢?”

“也是去年。”

兩人又咯咯地笑了一陣,溫紅問:“怎麼追求的?”

“打電話。”黎萍說。“他給我打了個電話,約我到文化局門口見面,說是有個活動,說從上海來了一個交誼舞老師,要教我們跳舞,我就去了……”

溫紅說:“你沒見到那個交誼舞老師。”

“你怎麼知道?”

“他也這樣約過我。”

“他也要你陪他散步?”

“是的。”溫紅說。“你陪他散步了嗎?”

黎萍說:“走了一會,我問他是不是該去學跳舞了,他說不學跳舞,說約我出來就是一起走走,我問他一起走走是什麼意思?”

溫紅插進去說:“他是不是說互相了解一下?”

黎萍點點頭,問溫紅:“他也這麼對你說?”

“是的。”溫紅說:“我問他為什麼要互相了解一下?”

“我也這樣問他。”

“他說他想和我交個朋友,我問他為什麼要交朋友?”

黎萍接過來說:“他就支支吾吾了。”

“對。”溫紅說。“他伸手去摸自己的嘴,摸了好一會,才說……”

黎萍學着李其剛的語氣說:“看看我們能不能相愛。”

兩個女人這時大聲笑了起來,都笑彎了身體,笑了足足有五六分鐘才慢慢直起身體,黎萍說:“聽他說到什麼相愛時,我是毛骨悚然。”

溫紅說:“我當時心裏就像被貓爪子抓住一樣難受。”

她們又大聲笑了,笑了一陣,溫紅問黎萍:“你怎麼回答他?”

“我說我要回家了。”

“你還真客氣。”溫紅說。“我對他說:”蛤蟆想吃天鵝肉‘。“

一個多月以後的傍晚,溫紅來到黎萍家,那時候黎萍正在鏡子前打扮自己,她剛剛梳完頭髮,開始描眉了,手裏拿着一支眉筆給溫紅開了門,溫紅看到她就問:“要出去?”

黎萍點點頭,她坐回到鏡子前,說道:“去看一場電影。”

溫紅警覺地問她:“和誰一起去?”

黎萍笑而不答,溫紅就高聲叫起來,她說:“你有男朋友了……他是誰?”

黎萍說:“過一會你就會知道。”

“好啊。”溫紅打了黎萍一下。“有男朋友了也不告訴我。”

黎萍說:“這不告訴你了嗎?”

“那我就等着見他吧。”

溫紅說著在旁邊的沙發里坐了下來,她看着黎萍化妝,黎萍往嘴唇上塗著口紅說道:“這進口的口紅真不錯。”

溫紅想起了什麼,她說:“我上午遇到李其剛了,他戴了一根進口的領帶,那領帶真是漂亮……”

黎萍說:“是那位大歌星紅花送給他的。”

“對,他告訴我是紅花送的。”溫紅說道,然後有些警覺地問黎萍:“你怎麼知道的?”

黎萍雙手按摩着自己的臉說:“他告訴我的。”

溫紅笑了笑,她說:“你知道嗎?紅花喜歡上李其剛了。”

溫紅看到黎萍在鏡子裏點了點頭,她就問:“你也知道?”

“知道。”黎萍回答。

“是他自己告訴你的?”

“是啊。”

“這個李其剛……”溫紅似有不快地說道。“他讓我誰也別說,自己倒去和很多人說了。”

“他沒和很多人說,不就我們兩個人知道嗎?”黎萍為李其剛辯護道。

“誰知道呢!”溫紅說。

黎萍站起來,開始試穿放在床上的一條裙子,溫紅看着她穿上,黎萍問她:“怎麼樣?”

“很不錯。”溫紅說,接着問道:“他和你說了多少?”

“什麼?”

“就是紅花追求他的事。”

“沒多少。”黎萍回答。

溫紅看着黎萍的身體在鏡子裏轉來轉去,她又問:“你知道他和紅花在飯店的房間裏呆了一個晚上嗎?”

黎萍一聽這話霍地轉過身來,看着溫紅說:“他連這些也告訴你了。”

“是的。”溫紅有些得意,隨即她馬上發現了什麼,立刻問黎萍:“他也告訴你了?”

黎萍看到溫紅的神色有些異常,就轉過身去,若無其事地說道:“是我問他的。”

溫紅微微笑了起來,她說:“我沒問他,是他自己告訴我的。”

黎萍低着頭偷偷一笑,溫紅將手臂伸開放到沙發的靠背上,她看着黎萍的背影說:“這個李其剛還是很有風度的,你說呢?”

“是啊。”黎萍說。“要不像紅花這樣漂亮,又這樣有名的女人怎麼會喜歡他?”

溫紅點着頭,她將伸開的手臂收回來放到胸前,說:“其實紅花並不漂亮,遠着看她很漂亮,湊近了看她就不是很漂亮。”

“你什麼時候湊近了看過她?”

“我沒有。”溫紅說。“是李其剛告訴我的。”

黎萍臉上出現了不快的神色,她問:“他怎麼對你說的?”

溫紅顯得很高興,她說:“他說紅花沒有我漂亮。”

“沒有你漂亮?”

“沒有我們漂亮。”溫紅補充道。

“我們?”

“你和我。”

“他說到我了嗎?”

“說到了。”

“可你一開始沒這麼說。”

溫紅有些吃驚地看着黎萍,她說:“你不高興了?”

“沒有。”黎萍趕緊笑了笑,然後轉過身去,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她用左手擦了擦眼角。

溫紅繼續說:“他們兩個人在飯店裏呆了一個晚上,你說會做些什麼?”

“我不知道。”黎萍說。“他沒告訴你?”

“沒有。”溫紅試探地回答。

黎萍就說:“可能什麼都沒有發生。”

“不。”溫紅說。“他們摟抱了。”

“是紅花抱住他的。”黎萍立刻說。

隨後,兩個女人都怔住了,她們看着對方,看了一會,黎萍先笑了,溫紅也笑了笑,黎萍坐到了椅子裏,這時有人敲門了,黎萍正要站起來,溫紅說:“我替你去開門。”

說著溫紅走了過去,將門打開,她看到衣冠楚楚的李其剛面帶笑容站在門外。

李其剛顯然沒有想到是溫紅開的門,不由一愣,隨後他的頭偏了偏,向裏面走過來的黎萍說:“你真漂亮。”

溫紅聽到黎萍咯咯笑了,黎萍經過她身旁走到了門外,伸手抓住門的把手,等着溫紅走出來,溫紅突然明白過來,趕緊走到門外,黎萍關上了門。

三個人站在街道上了,黎萍挽住李其剛的手臂,李其剛問溫紅:“你有電影票嗎?”

溫紅搖搖頭,她說:“沒有。”

這時黎萍挽着李其剛轉過身去了,他們走了兩步,黎萍回過臉來對溫紅說:“溫紅,我們走啦,你常來玩。”

溫紅點了點頭,看着他們往前走,等他們走出了二十來米遠,她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走了一會兒,她低聲對自己說:“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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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華短篇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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