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風呼嘯的中午
陽光從沒有一絲裂隙一點小洞的窗玻璃外面竄了進來,幾乎竄到我扔在椅子裏的褲管上,那時我赤膊躺在被窩裏,右手正在挖右眼角上的眼垢,這是我睡覺時生出來的。
現在我覺得讓它繼續擱在那裏是不合適的,但是去粗暴地對待它也是沒有道理。因此我挖得很文雅。而此刻我的左眼正閑着,所以就打發它去看那褲子。褲子是昨晚睡覺時脫的,現在我很後悔昨晚把它往椅子上扔時扔得太輕率,以至此刻它很狼狽地耷拉着,我的衣服也是那模樣。如今我的左眼那麼望着它們,竟開始懷疑起我昨夜睡着時是否像蛇一樣脫了一層殼,那褲子那衣服真像是這樣。這時有一絲陽光來到了褲管上,那一點跳躍的光亮看上去像一隻金色的跳蚤。於是我身上癢了起來,便讓那閑着的左手去搔,可左手馬上就顧不過來了,只能再讓右手去幫忙。有人在敲門了。起先我還以為是在敲鄰居的門,可那聲音卻分明是直衝我來。於是我驚訝起來。我想誰會來敲我的門呢?除非是自己,而自己此刻正躺在床上。大概是敲錯門了。我就不去答理,繼續搔癢。我回想着自己每次在外面兜了一圈回來時,總要在自己門上敲上一陣,直到確信不會有人來開門我才會拿出鑰匙。這時那門像是要倒塌似地劇響起來。我知道現在外面那人不是用手而是用腳了,隨即還來不及容我考慮對策,那門便沉重地跌倒在地,發出的劇響將我的身體彈了幾下。
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彪形大漢來到床前,怒氣沖沖地朝我吼道:“你的朋友快死了,你還在睡覺。”
這個人我從未見過,不知道是誰生的。我對他說:“你是不是找錯地方了?”他堅定地回答:“絕對不會錯。”
他的堅定使我疑惑起來,疑惑自己昨夜是否睡錯了地方。我趕緊從床上跳起來,跑到門外去看門牌號碼。可我的門牌此刻卻躺在屋內。我又重新跑進來,在那倒在地上的門上找了門牌。上面寫着——虹橋新村26號3室我問他:“這是不是你剛才踢倒的門?”
他說:“是的。”這就沒錯了。我對他說:“你肯定是找錯地方了。”
現在我的堅定使他疑惑了。他朝我瞧了一陣,然後問:“你是不是叫余華?”我說:“是的,可我不認識你。”
他聽后馬上又怒氣沖沖地朝我吼了起來:“你的朋友快死了!”“但是我從來就沒有什麼朋友。”我也吼了起來。
“你胡說,你這個卑鄙的小市民。”他橫眉豎眼地說。
我對他說:“我不是什麼小市民,這一點我屋內堆滿的書籍可以向你證明。如果你想把你的朋友硬塞給我,我絕不會要。因為我從來就沒有什麼朋友。不過……”我緩和了一下口氣,繼續說,“不過你可以把你的朋友去送給4室,也就是我的鄰居,他有很多朋友,我想再增加一個他不會在意的。”
“可他是你的朋友,你休想賴掉。”他朝我逼近一步,像是要把我一口吞了。“可是他是誰呢?”他說出了一個我從未聽到過的名字。
“我從來就不認識這個人。”我馬上喊了起來。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市民。”他伸出像我小腿那麼粗的胳膊,想來揪我的頭髮。
我趕緊縮到床角落裏,氣急敗壞地朝他喊:“我不是小市民,我的書籍可以證明。如果你再叫我一聲小市民,我就要請你滾出去了。”他的手突然往下一擺伸進了我的被窩,他那冰冷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溫熱卻軟弱的腳了。然後我整個人被他從被窩裏提了出來,他將我扔到地上。他說:“快點穿衣服,否則我就這麼揪着你去了。”我知道跟這傢伙再爭辯下去是毫無意義的,因為他的力氣起碼比我大五倍。他會像扔一條褲子似地把我從窗口扔出去。於是我就說:“既然一個快死的人想見我,我當然是樂意去的。”說完我從地上爬起來,開始穿衣服。
就是這樣,在這個見鬼的中午,這個大漢子一腳踹塌了我的房門,給我送來了一個我根本不想要的朋友,而且還是一個行將死去的朋友。此刻屋外的西北風正呼呼地起勁叫喚着。我沒有大衣,沒有圍巾,也沒有手套和帽子。我穿着一身單薄的衣服,就要跟着這個有大衣有圍巾、還有手套和帽子的大漢,去見那個不知道是什麼模樣的朋友。
街上的西北風像是吹兩片樹葉似地把我和大漢吹到了朋友的屋門口。我看到屋門口堆滿了花圈。大漢轉過臉來無限悲傷地說:“你的朋友死了。”
我還來不及細想這結果是值得高興還是值得發愁。就聽到了一片嘹亮的哭聲。大漢將我推入這哭聲中。
於是一群悲痛欲絕的男女圍了上來,他們用一種令人感動不已的體貼口氣對我說:“你要想得開一點。”
而此時我也只能裝作悲傷的樣子點着頭了。因為此時已沒有意思再說那些我真正想說的話。我用手輕輕拍着他們的肩膀,輕輕摸着他們的頭髮,表示我感謝他們的安慰。
我還和幾個強壯的男人長久而又有力地握手,同時向他們發誓說我一定會想得開的。這時一個老態龍鐘的女人走了上來,眼淚汪汪地抓着我的手說:“我的兒子死了。”
我告訴他:“我知道了,我很悲傷,因為這太突然了。”我本來還想說自己昨天還和她兒子一起看太陽。
她於是痛哭起來,她尖利的哭聲使我毛骨悚然。我對她說:“你要想得開一點。”
然後我感到她的哭聲輕了下去,她開始用我的手擦她的眼淚。接着她抬起頭來對我說:“你也要想得開一點。”我用力地點點頭,說:“我會想得開的。你可要保重身體。”
她又用我的手去擦眼淚了,她把我的手當成手帕了。她那混濁又滾燙的淚水在我手上一塌胡塗地塗了開來。我想抽回自己的手,可她抓得太緊了。她說:“你也要保重身體。”
我說:“我會保重身體的,我們都要保重身體。我們要化悲痛為力量。”她點點頭,然後說:“我兒子沒能等到你來就閉眼了,你不會怪他吧?”“不會的,我不會怪他。”
我說。
她又哇哇地哭開了,哭了一陣她對我說:“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可他死了。現在你就是我的兒子了。”
我使勁將手抽了回來,裝作要擦自己的眼淚。我根本沒有眼淚。然後我告訴他:“其實很久以來我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母親。”我現在只能這樣說了。
這句話惹得她更傷心地哭了起來。於是我只好去輕輕拍打她的肩膀,拍到我手酸時她才止住了哭聲。然後她牽着我的手來到一個房間的門前,她對我說:“你進去陪陪我兒子吧。”我推開門走了進去,裏面空無一人但卻有個死人躺着。死人躺在床上,身上蓋着一塊白布。旁邊有一把椅子,像是為我準備的,於是我就坐了上去。
我在死者身旁坐了很久,然後才掀開那白布去看看死者的模樣。我看到了一張慘白的臉,在這張臉上很難看出年齡來。這張臉是我從未見到過的。我隨即將白布重又蓋上。
心裏想:這就是我的朋友。我就這樣坐在這個剛才看了一眼但又頃刻遺忘的死人身旁。
我到這兒來並非是我自願,我是無可奈何而來。儘管這個我根本沒打算接納的朋友已經死了,可我仍沒卸去心上的沉重。因為他的母親接替了他。一個我素不相識也就談不上有什麼好感的老女人成了我的母親。她把我的手當成她的手帕讓我厭煩,可我只能讓她擦。而且當以後任何時候她需要時,我都得恭恭敬敬地將自己的手送上去,卻不得有半句怨言。我很清楚接下去我要幹些什麼。我應該掏出二十元錢去買一個大花圈,我還要披麻戴孝為他守靈,還得必須痛哭一場,還得捧着他的骨灰挽着他的母親去街上兜圈子。
而且當這些全都過去以後,每年清明我都得為他去掃墓。並且將繼承他的未竟之業去充當孝子……然而眼下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立刻去找個木匠,請他替我裝上被那大漢一腳踢倒的房門。可我眼下只能守在這個死鬼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