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5點與面

19965點與面

那家豪華餐館裏正在舉辦一個婚禮,這個婚禮與你有某種關係。你並沒有參加這個婚禮,你甚至不知道婚禮會舉辦和已經舉辦。你的不知道本身就具有一種意義,這意義是每個受到邀請的客人都心裏明白又諱莫若深的,於是他們頻頻舉杯向新郎新娘慶賀。

歲末的這個夜晚,你獨自坐在遠離市區的一間屋子裏,清醒地意識到你的生活出現了空前的斷裂。你並不孤寂,新的愛情花朵在你的秋天裏溫柔地開放。然而,無論花朵多麼美麗,斷裂依然存在。人們可以清除瓦礫,在廢墟上建造新的樂園,卻無法使死者復活,也無法禁止死者在地下歌哭。

是死去的往事在地下歌哭。真正孤寂的是往事,那些曾經共有的往事,而現在它們被無可挽回地遺棄了。它們的存在原本就緣於共同享有,一旦無人共享,它們甚至不再屬於你。你當然可以對你以後的愛人談論它們,而在最好的情形下,她也許會寬容地傾聽並且表示理解,卻抹不去嘴角的一絲嘲諷。誰都知道,不管它們過去多麼活潑可愛,今天終歸已成一群沒人要的棄兒,因為曾有的輝煌而更加忍辱含垢,只配躲在人跡不至的荒野里自生自滅。

你太缺少隨遇而安的天賦,所以你就成了一個沒有家園的人。你在飄流中逐漸明白,所謂共享往事只是你的一種幻覺。人們也許可以共享當下的日子和幻想中的未來,卻無法共享往事。如果你確實有過往事,那麼,它們僅僅屬於你,是你的生命的作品。當你這麼想時,你覺得你重獲了對自己的完整歷史的信心。

一個男人抱着一個嬰兒坐在街沿上,身前身後是飛馳的車輪和行人匆忙的腳步。沒有人知道那個嬰兒患有絕症,而那個父親正在為此悲傷。即使有人知道,最多也只會在他們身旁停留片刻,投去憐憫的一瞥,然後又匆匆地趕路,很快忘記了這一幕小小的悲劇。如果你是行人,你也會這樣的。有什麼辦法呢?生活太瑣碎了,我們甚至不能在自己的一個不幸上長久集中注意力,更何況是陌生人的一個不幸。

可是,你偏偏不是行人,而就是那個父親。

即使如此,你又能怎樣呢?你用柔和的目光撫愛着孩子的臉龐,悄聲對她說話。孩子很聰明,開始應答,用小手抓摸你,喊你爸爸,並且出聲地笑了。儘管你沒有忘記那個必然到來的結局,你也笑了。有一天孩子會發病,會哭,會經受臨終的折磨,那時候你也會與她同哭。然後,孩子死了,而你仍然活着。你無法知道孩子死後你還能活多久,活着時還會遭遇什麼,但你知道你也會死去。如果這就是生活,你又能怎樣呢?

在這個世界上,幸福和苦難都是平凡的,它們本身不是奇迹,也創造不出奇迹。是的,甚至苦難也不能創造出奇迹。後來那個可憐的孩子死了,她只活了一歲半,你相信她在你的心中已經永恆,你的確常常想起她和夢見她,但更多的時候你好像從來沒有過她那樣地生活着。隨着歲月流逝,她的小小的身影越來越淡薄,有時你真的懷疑起你是否有過她了。事實上你完全可能沒有過她,沒有過那一段充滿幸福和苦難的日子,而你現在的生活並不會因此就有什麼不同。也許正是類似的體驗使年輕的加繆寫下了這樣的句子:“每當我似乎感受到世界的深刻意義時,正是它的簡單令我震驚。”

那個時候,你還不曾結婚,當然也不曾離婚,不曾有過做父親然後又不做父親的經歷。你甚至沒有談過戀愛,沒有看見過女人的裸體。儘管你已經大學畢業,你卻單純得令我吃驚。走出校門,你到了南方深山的一個小縣,成為縣裏的一個小幹部。和縣裏其他小幹部一樣,你也常常下鄉,跋涉在崎嶇的山路上。

有一天,你正獨自走在山路上,天下着大雨,路滑溜溜的,你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遠遠看去,你頭戴斗笠、身披塑料薄膜(就是罩在水稻秧田上的那種塑料薄膜)的身影很像一個農民。你剛從公社開會回來,要回到你蹲點的那個生產隊去。在公社辦公室里,一邊聽着縣和公社的頭頭們佈置工作,你一邊隨手翻看近些天的報紙。你的目光在一幅照片上停住了。那是當時報紙上常見的那種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外賓的照片,而你竟在上面發現了一個熟悉的面影,相應的文字說明證實了你的發現。她是你的一個昔日的朋友,不過你們之間已經久無聯繫了。當你滿身泥水地跋涉在滂沱山雨中時,你鮮明地感覺到你離北京已經多麼遙遠,離一切成功和名聲從來並且將永遠多麼遙遠。

許多年後,你回到了北京。你常常從北京出發,應邀到各地去參加你的作品的售書籤名,在各地的大學講台上發表學術講演。在忙碌的間隙,你會突然想起那次雨中的跋涉,可是絲毫沒有感受到所謂成功的喜悅。無論你今天得到了什麼,以後還會得到什麼,你都不能使那個在雨中跋涉的青年感到慰藉,為此你心中瀰漫開一種無奈的悲傷。回過頭看,你無法否認時代發生了滄桑之變,這種變化似乎也改變了你的命運。但你立刻意識到在這裏用“命運”這個詞未免誇張,變換的只是場景和角色,那內在的命運卻不會改變。你終於發現,你是屬於深山的,在僅僅屬於你的綿亘無際的空寂的深山中,你始終是那個踽踽獨行的身影。

一輛大卡車把你們運到北京站,你們將從這裏出發奔赴一個遙遠的農場。列車尚未啟動,幾個女孩子站在窗外,正在和你的同伴話別。她們充滿激情,她們的話別聽起來像一種宣誓。你獨自坐在列車的一個角落裏,李賀的一句詩在你心中反覆迴響:“我有迷魂招不得。”

你的行李極簡單,幾乎是空着手離開北京的。你的心也空了。不多天前,你燒毀了你最珍愛的東西——你的全部日記和文稿。在以後漫長的歲月里,你註定要為你生命之書不可復原的破損而不斷痛哭。這是一個秘密的祭禮,祭你的那位屈死的好友。你進大學時幾乎還是個孩子呢,瘦小的身體,靦腆的模樣。其實他比你也大不了幾歲,但當時在你眼裏他完全是個大人了。這個熱情的大孩子,他把你帶到了世界文化寶庫的門前,指引你結識了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易卜生、休謨等大師。夜深人靜之時,他久久地站在昏暗的路燈下,用低沉的嗓音向你傾吐他對人生的思考,他的困惑和苦惱。從他辦的一份手抄刊物中,你第一次對於自由寫作有了概念。你逐漸形成了一個信念,相信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學問和地位,而是真誠地生活和思考。可是,他為此付出的是生命的代價。

在等待列車啟動的那個時刻,你的書包里只藏着幾首悼念他的小詩。後來你越來越明白,一個人一生只能有一次這樣的友誼,因為一個人只能有一次青春,一次精神上的啟蒙。三十年過去了,他仍然常常在你的夢中復活和死去,令你一次次重新感到絕望。但是,這深切的懷念也使你懂得了男人之間友誼的寶貴。在以後的歲月里,你最慶幸的事情之一就是結識了若干志趣相投的朋友。儘管來自朋友的傷害使你猝不及防,惶惑和痛苦使你又退入荒野之中,你依然相信世上有純正的友誼。

你放學回家,發現家裏發生了某種異常事情。鄰居們走進走出,低聲議論。媽媽躺在床上,面容憔悴。弟弟悄悄告訴你,媽媽生了個死嬰,是個女孩。你聽見媽媽在對企圖安慰她的一個鄰居說,活着也是負擔,還是死了好。你無法把你的悲傷告訴任何人。你還有一個比你小一歲的弟弟也夭折了,沒有人知道這件事給你造成的創傷,你想像他就是你而你的確完全可能就像他一樣死於襁褓,於是你堅信自己失去了一個最知己的同伴。

自從那次流產後,媽媽患了嚴重貧血,常常突然昏倒。你是怎樣地為她擔驚受怕呵,小小的年紀就神經衰弱,經常通霄失眠。你躺在黑暗中顫抖不止,看見牆上伸出長滿綠毛的手,看見許多戴尖帽的小矮人在你的被褥上獰笑狂舞。你拉亮電燈,大聲哭喊,媽媽說你又神經錯亂了。

媽媽站在爐子前做飯,你站在她身邊,仰起小臉蛋久久地望着她。你想用你的眼神告訴她,你是多麼愛她,她決不能死。媽媽好像被你看得不好意思了,溫和地呵斥你一聲,你委屈地走開了。

一根鐵絲割破了手指,看到溢出的血漿,你覺得你要死了,立即暈了過去。你滿懷恐懼地走向一個同學的家,去參加課外小組的活動,預感到又將遭受欺負。一個女生奉命來教手工,同組的男生們惡作劇地把門鎖上,不讓她進來。聽着一遍遍的敲門聲,你心中不忍,膽怯地把門打開了,於是響起一陣鬨笑,接着是體罰,他們把你按倒在地上,逼你說出她是你的什麼人。你倔強地保持沉默,但在回家的路上,你流了一路眼淚。

我簡直替自己害羞。這個敏感而脆弱的孩子是我嗎?誰還能在我的身上辨認出他來呢?現在我的母親已是八旬老人,遠在家鄉。我想起我們不多的幾次相聚,她也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忙碌。面對已經長大的兒子,她是否還會記起那張深情仰望着她的小臉蛋,而我又怎樣向她敘說我後來的坎坷和堅忍呢?不,我多半只是說些眼前的瑣事,彷彿它們是我們之間最重要的事情,而離別和死亡好像完全不存在似的。原本非常親近的人後來天各一方,時間使他們可悲地疏遠,一旦相見,語言便迫不及待地丈量這疏遠的距離。人們對此似乎已經習以為常,生活的無情莫過於此了。六

在我的詞典里,沒有“世紀末”這個詞。編年和日曆不過是人類自造的計算工具,我看不出其中某個數字比其餘數字更具特別意義。所以,對於人們津津樂道的所謂“世紀末”,我沒有任何感想。

當然,即將結束的20世紀對於我是重要的,其理由不說自明。我是在這個世紀出生的,並且迄今為止一直在其中生活。沒有20世紀,就沒有我。不過,這純粹是一句廢話。世上每一個人都出生在某一個世紀,他也許長壽,也許短命,也許幸福,也許不幸,這取決於別的因素,與他是否親眼看見世紀之交完全無關。

我知道一些負有大使命感的人是很重視“世紀末”的,因為他們相信自己在舊的世紀有不可忽略的影響,對新的世紀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總之新舊世紀都不能缺少他們,因此他們理應在世紀之交高瞻遠矚,點撥蒼生。可是,我深知自己的渺小,對任何一個世紀都是可有可無的。所以,當別人站在世紀的高峰俯視歷史之時,我只能對自己的平凡生涯做些瑣碎的回憶。而且,這回憶絕非由“世紀末”觸發。天道無情,人生易老,世紀的尺度對於個人未免大而無當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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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的朝聖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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