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1哲學與孩子與通俗化

19961哲學與孩子與通俗化

最近,廣東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一套面向少兒讀者的“畫說哲學”小叢書,我也參與了寫作,因為我確信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在一切學問中,哲學最不實用。在一切時代中,我們的時代最講究實用。哲學在今天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不過,我並不因此悲觀,理由是:一,我從來不期望哲學成為熱門,哲學成為熱門未必是好事;二,在任何時代,總是有不講究實用的一代人,那就是涉世未深的少年兒童。

童年和少年是哲學的黃金時期。無論東西方,最好的哲學都出在公元前五世紀左右,那是人類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對於個人也是這樣,在這個年齡上,正在覺醒的好奇心直接面對世界和人生,其間還沒有隔着種種遮蔽人的心智的利慾和俗見。孩子們多麼善於提出既不實用、又無答案的問題,這正是哲學問題的典型特點,可惜的是,它們往往被毫無哲學聽覺的大人們扼殺了,同時也扼殺了許多未來的哲學家。當然,這對這些孩子自己未必是不幸,因為真的成了哲學家,他們就很難在社會上吃得開,更不用想當高官大款了。但是,我想,他們中間或許會有一些人,像我們一樣,將來並不後悔做窮哲學家;而那些將來有希望當高官大款的人,他們也會不反對自己保留一點哲學眼光,以便在社會的沉浮中有以自持。所以,編寫這套面向少年兒童的哲學讀物,很可能是一件雖然無用然而有益的事情。

據說有些哲學專業人員認為,寫通俗的哲學作品必然會降低哲學的水準,喪失哲學的真髓。因此,他們站在專業立場上堅決反對把哲學通俗化。其實,所謂“通俗”是一個太籠統的說法。“通”本是與“隔”相對而言的,一個作者對自己所處理的題目融會貫通,因而能與相應的讀者溝通,在這兩方面均無阻隔,便是“通”。“俗”則是與“雅”相對而言的,指內容的淺顯和形式的易於流行。所以,“通”和“俗”原不可相提並論。事實上,世上多的是“俗”而不“通”或“雅”而不“通”的製品,卻少有真正“通”而不“俗”的作品。難的不是“雅”,而是“通”。而且我相信,只要真正“通”了,作品就必定不“俗”。柏拉圖的許多對話,帕斯卡爾的思想錄,蒙田的隨筆,尼採的格言,聖泰克絮佩里的哲學童話《小王子》,看似通俗易懂,卻都是哲學的精品。有時候,深刻的理論發現為了不使自己與已有的理論相混淆,不得不尋找與眾不同的表達,或許難免顯得艱澀。但是,表達得清晰生動而又不損害思想的獨創性和深刻性,這無論如何屬於一流的語言技巧,不是貶低了而是更加顯示了一位大師的水準。相反,如果不“通”,不管怎樣寫得讓人看不懂,也只是冒充高雅、故弄玄虛而已。

所以,我絲毫也不看輕給孩子們寫哲學書這項工作。就我個人的愛好而言,我是更樂意和孩子們(包括童心未滅的大人)談哲學的。與學者們討論哲學,很多時候是在賣弄學問。在孩子們面前,賣弄學問就無濟於事了。當事情涉及到啟迪智慧時,孩子是最不好騙的。如果我自己不“通”,我就決不可能讓他們對我的話裝出感興趣和理解的樣子。我必須拋開在哲學課堂上學來的一切半生不熟的知識,回到最原初的哲學問題上來,用最原初的方式來思考和講述。對於我來說,這差不多是哲學上的一種返樸歸真和正本清源。以後若還有機會,我有心繼續這種嘗試,而且把這看做是對自己的哲學能力的一種真正考驗。

19965哲學的命運

在今天的時代,哲學似乎遭遇着兩種相反的命運。一方面,由於社會需求越來越偏向於實用,哲學系學生面臨著就業的困難,使得作為一個學科的哲學門庭冷落,成了冷門。另一方面,社會各階層尤其是青年人對於哲學讀物的興趣並不因此減弱,有時甚至呈上升的趨勢,哲學類書籍竟然成了出版業的熱點。

如何看待這兩種似乎矛盾的現象呢?依我之見,矛盾僅是表面的,其實兩者共同構成了哲學應有的正常命運。

作為一門學科,哲學本應是只由極少數人研究的學問。由於這門學科的高度非實用性質,也由於從事有關專門研究所必需的特殊的學術興趣和才能,以哲學為專業和職業的學者在社會分工結構中絕對不可能佔據高比例。我並沒有把哲學家看做精神貴族的意思,這裏的情況正與其它一些抽象學科類似,例如社會同樣不需要也不可能產生許多數學家或理論物理學家。曾經有一個時期,我們的哲學系人丁興旺,源源不斷向各級機關各類部門輸送幹部,那實在是對哲學的莫大誤會。其結果是,哲學本身喪失了它應有的學術品格,而所培養出的這些幹部卻又不具備足以致用的有關專業知識。因此,收縮哲學系的規模,把培養各類幹部的職能交還給各有關的教育機構,應該說是一個進步,對於哲學學科至少在客觀上也是一種凈化。

但是,哲學不只是一種學術,自從它誕生以來,它還一直承擔著探究人類精神價值和生命意義的使命。這個意義上的哲學就不只是少數學者的事了,而是與一切看重精神生活的人都休戚相關的。在我上面提到的那個時期中,曾經掀起過全民學哲學的熱潮,不過那時候哲學是被等同於一種意識形態的灌輸的,並不真正具備生命反思和精神探索的含義。當今之世,隨着社會的轉型,社會生活日益非政治化、非意識形態化,同時市場化進程導致了人們價值觀念的多元化乃至於相當程度的迷亂和衝突。這就使得每個人獨立從事人生思考不僅有了可能,而且有了迫切的必要。我認為,應該在這樣的背景下來分析今日我們民族中廣義的哲學愛好屢興不衰的奇特現象,並對之持積極的評價。

這樣的形勢對於專職的哲學工作者提出了雙重要求。一方面,不管幸運還是不幸,作為少數“入選者”,他們肩負着哲學學科建設的學術使命,有責任拿出合格的學術著作來,否則便是失職,理應改行,從事別的於己於人都更為有益的工作。另一方面,面對社會上廣泛的精神饑渴,至少他們中間的一部分人,有責任提供高質量的哲學通俗讀物,這不但是一種啟蒙工作,而且也是以個人的身份真誠地加入我們時代的精神對話。也就是說,我們時代既需要德國哲學的思辨品格,也需要法國哲學的實踐品格,而兩者都是哲學的題中應有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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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的朝聖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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