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4被廢黜的國王
帕斯卡爾說:人是一個被廢黜的國王,否則就不會因為自己失了王位而悲哀了。所以,從人的悲哀也可證明人的偉大。借用帕斯卡爾的這個說法,我們可以把人類的精神史看做為恢復失去的王位而奮鬥的歷史。當然,人曾經擁有王位並非一個歷史事實,而只是一個譬喻,其含義是:人的高貴的靈魂必須擁有配得上它的精神生活。
我不相信上帝,但我相信世上必定有神聖。如果沒有神聖,就無法解釋人的靈魂何以會有如此執拗的精神追求。用感覺、思維、情緒、意志之類的心理現象完全不能概括人的靈魂生活,它們顯然屬於不同的層次。靈魂是人的精神生活的真正所在地,在這裏,每個人最內在深邃的“自我”直接面對永恆,追問有限生命的不朽意義。靈魂的追問總是具有形而上的性質,不管現代哲學家們如何試圖證明形而上學問題的虛假性,也永遠不能平息人類靈魂的這種形而上追問。
我們當然可以用不同的尺度來衡量歷史的進步,例如物質財富的富裕,但精神聖潔肯定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維。正如黑格爾所說:“一個沒有形而上學的民族就像一座沒有祭壇的神廟。”沒有祭壇,也就是沒有信仰,沒有神聖的價值,沒有敬畏之心,沒有道德的約束,人生惟剩縱慾和消費,人與人之間只有利益的交易和爭鬥。它甚至不再是一座神廟,而成了一個吵吵鬧鬧的市場。事實上,不僅在比喻的意義上,而且按照字面的意思理解,在今日中國,這種淪落為烏煙瘴氣的市場的所謂神廟,我們見得還少嗎?
在一個功利至上、精神貶值的社會裏,適應取代創造成了才能的標誌,消費取代享受成了生活的目標。在許多人心目中,“理想”、“信仰”、“靈魂生活”都是過時的空洞詞眼。可是,我始終相信,人的靈魂生活比外在的肉身生活和社會生活更為本質,每個人的人生質量首先取決於他的靈魂生活的質量。一個經常在閱讀和沉思中與古今哲人文豪傾心交談的人,和一個沉湎在歌廳、肥皂劇以及庸俗小報中的人,他們肯定生活在兩個絕對不同的世界上。
人是一個被廢黜的國王,被廢黜的是人的靈魂。由於被廢黜,精神有了一個多災多難的命運。然而,不論怎樣被廢黜,精神終歸有着高貴的王室血統。在任何時代,總會有一些人默記和繼承着精神的這個高貴血統,並且為有朝一日恢復它的王位而努力着。我願把他們恰如其分地稱作“精神貴族”。“精神貴族”曾經是一個大批判詞彙,可是真正的“精神貴族”何其稀少!尤其在一個精神遭到空前貶值的時代,倘若一個人仍然堅持做“精神貴族”,以精神的富有而坦然於物質的清貧,我相信他就必定不是為了虛榮,而是真正出於精神上的高貴和誠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