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玩世、愚鈍、潛隱:老子
老子刁慈的"老猾"哲學卻產生了和平、容忍、簡樸和知足的崇高理想,這看來似乎是矛盾的。這類教訓包括愚笨者的智慧,隱逸者的長處,柔弱者的力量,和熟悉世故者的簡樸。中國藝術的本身,和它那詩意的幻象以及對於樵夫漁父的簡樸生活之讚頌,都不能脫離這種哲學而存在。中國和平主義的根源,就是能忍受暫時的失敗,靜待時機,相信在天地萬物的體系中,在大自然動力和反動力的規律運行之下,沒有一個人能永遠佔着便宜,也沒有一個人永遠做"傻子"。
大巧若拙,
大辯若訥。
躁勝寒,
靜勝熱。
清靜為天下正。
(老子《道德經》,下同)
我們既知道大自然的運行中,沒有一個人能永遠佔着便宜,或是做着傻子,所以其結論是競爭是徒勞的。老子曰:"聖人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又曰:"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當今的作家也可加上一句:"世間的獨裁者如能不要密探來衛護,我願做他的黨徒。"
因此,老子曰:"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
善為士者不武;
善戰者不怒。
善勝敵者不與;
善用人者為下。
是謂不爭之德,
是謂用人之力,
是謂配天古之極。
有了動力與反動力的規律,便產生了暴力對付暴力的局勢:
以道佐人主者,
不以兵強天下;
其事好還。
師之所處,荊棘生焉。
大軍之後,必有凶年。
善者果而已;
不敢以取強。
果而勿矜;
果而勿伐;
果而勿驕;
果而不得已。
果而勿強;
物壯則老。
是謂不道,
不道早已。
凡爾賽會議如果請老子去做主席,我想今日一定不會有這麼一個希特拉。希特拉自以為他在政治上當權之速,證明他得到"上帝的庇佑"。但我以為事情還要簡單,他是得到克列孟梭(Clemenceau)神魂的庇佑。中國的和平主義不是那種人道的和平主義——不以博愛為本,而以一種近情的微妙的智慧為本。
將欲噏之,
必固張之。
將欲弱之,
必固強之。
將欲廢之,
必固興之。
是謂微明。
柔弱勝剛強。
魚不可脫於淵;
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關於柔弱者的力量,愛好和平者之總能得到勝利,以及隱逸者的長處這一類訓誨,沒有一個人再能比老子講得更有力量。在老子看來,水便是柔弱者的力量的象徵——輕輕地滴下來,能在石頭上穿一個洞;水有道家最偉大的智慧,向最低下的地方去求它的水平線:
江海所以能為百穀王者,
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穀王。
"谷"是空洞象徵,代表世間萬物的子宮和母親,代表陰或牝。
穀神不死,
是謂元牝。
元牝之門,
是謂天地根。
綿綿若存;
用之不勤。
以牝來代表東方文化,而以牡來代表西方文化,這不會是牽強附會之談吧。無論如何,在中國的消極力量里,有些東西很像子宮或山谷,老子說:"……為天下谷;於天下谷,常德乃足。"
凱撒要做鄉村中第一個人,而老子反之,他的忠告是:"不敢為天下先。"講到出名是一樁危險的事,莊子曾寫過一篇諷刺的文章去反對孔子的誇耀知識行為。莊子著作里,有許多誹議孔子的文章,好在莊子寫文章時,孔子已死,而且當時中國又沒有關於毀壞名譽的法律。
孔子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
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幾死乎?"
曰:"然。"
"子惡死乎?"
曰:"然。"
任曰:"予嘗言不死之道。
"東海有鳥焉,其名曰’意怠’。其為鳥也,翂翂羽失羽失,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追脅而棲。進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後。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緒。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禍。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於其意者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
孔子曰:"善哉!"辭其交遊,去其弟子,逃於大澤,衣裘褐,食杼栗。入獸不亂群,入鳥不亂行。
我曾寫過一首詩概括道家思想:
愚者有智慧,
緩者有雅緻,
鈍者有機巧,
隱者有益處。
在信仰基督教的讀者們看來,這幾句話或者很像耶穌的"山上訓言",而也許同樣地對他們不生效力。老子說,愚者得福,因他們是世上最快樂的人。這句話好似替"山上訓言"加了一些詼諧的成分。莊子繼老子"大巧若拙,大辯若訥"的名句而說"棄智"。八世紀時的柳宗元把他比鄰的山叫做"愚山",附近的水叫做"愚溪"。十八世紀時的鄭板橋說了一句名言:"聰明難,糊塗亦難,由聰明轉入糊塗更難。"中國文學上有諸如此類不少讚頌愚鈍的話。美國有一句俚語是"不要太精明"(Don?蒺tbetoosmart),從這句俚語也可看出抱這種態度者的智慧。大智是常常如愚的。
所以,在中國文化上我們看見一種稀奇的現象,就是一個大智對自己發生懷疑,因而產生(據我所知)惟一的愚者的福音和潛隱的理論,而認為是人生鬥爭的最佳武器。由莊子的創說"棄智",到尊崇愚者的觀念,其中只是一個短短的過程;在中國的繪畫中和文章中,有着不少的乞丐,不朽的隱逸者、癲僧,或如《冥寥子游》中的奇隱士等等,在那上面,我們都可以看出這種尊崇愚者觀念的反映。當這個可憐的襤褸癲僧,變成了我們心目中最高智慧和崇高性格的象徵時,智人即從人生的迷戀中清醒過來,接受一些浪漫的或宗教潤色,而進入詩意的幻想境界。
傻子的受人歡迎是一樁實事。我相信無論在東方或西方,人們總是憎惡那個過於精明的同伴的。袁中郎曾寫過一篇文字,說明他和他的兄弟為什麼要用那四個極愚笨但是忠心的僕人。任何人只要把他所有的朋友同伴細細想一想,就可以發現我們究竟喜歡怎樣的人。我們喜歡愚笨的僕人是因為他比較老實可靠,和他在一起過日子,我們盡可以寫寫意意,不必處處提心弔膽。智慧的男人多數要不太精明的妻子,而智慧的女子也多數願嫁不太精明的丈夫。
中國歷史上那些著名的傻子,都是因為他們的真癲或假癲而討人歡喜,受人敬愛。例如宋朝著名畫家米芾號"米顛"(即癲),有一次穿了禮服去拜一塊岩石,要那塊岩石做他的"丈人",因此得了"米顛"的名號。他和元朝的著名畫家倪雲林都有好潔之癖。又有一個著名的瘋詩人赤了足,往來於各大寺院,在廚房裏打雜,吃人家的殘羹冷飯,不朽的詩便寫在廟寺里廚房的牆壁上。最受中國人民愛戴的,要算是偉大的瘋和尚顛僧了,他名叫濟公,是一部通俗演義的主人公;這部演義越演越長,篇幅比之《唐·吉訶德》(DonQuixote)還長三倍,但好像還沒有完結。他是生活於一個魔術、能醫、惡作劇和醉酒的世界裏,他有一種神力,能在相距幾百英里的不同城市裏同時出現。為紀念他的廟宇至今還屹立於杭州西子湖邊的虎跑。十六世紀和十七世紀的偉大浪漫天才,如徐文長、李卓吾、金聖嘆(他自號"聖嘆",據他說,當他出世時,孔廟裏曾發出一陣神秘的嘆息。)他們雖然和我們一樣是人,可是他們在外表和舉動上多少違背着傳統的習慣,所以給人一種瘋狂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