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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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窮困潦倒中的詩人,在他四十三歲的某一天,站在自己的書櫃前遲疑不決,面對二十來年陸續購買的近五千冊書籍,他不知道此刻應該讀什麼樣的書,什麼樣的書才能和自己的心情和諧一致。他將叔本華的《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從中間的架子上取下來,讀了這樣一段:“……他不認識什麼太陽,什麼地球,而永遠只是眼睛,是眼睛看見太陽;永遠只是手,是手感觸着地球……”他覺得很好,可是他不打算往下讀,就換了一冊但丁的《神曲。地獄篇》,一打開就是第八頁,他看到:“……吃過之後,她比先前更飢餓她與許多野獸交配過而且還要與更多的野獸交配……”他這時感到自己也許是要讀一些小說,於是他站到了凳子上,在書櫃最頂層取出了福克納的《我彌留之際》,他翻到最後一頁,看看書中人物卡什是怎樣評價自己父親的:“‘這是卡什、朱厄爾、瓦達曼、還有杜威。德爾,’爹說,一副小人得志、趾高氣揚的樣子,假牙什麼的一應俱全,雖說他還不敢正眼看我們。‘來見過本德倉太太吧,’他說。”這位詩人就這樣不停地將書籍從架子上取下來,緊接着又放了回去,每一冊書都只是看上幾眼,他不知道已經在書櫃前站了兩個多小時了,只是感到還沒有找到自己準備坐到沙發里或者躺到床上去認真讀一讀的書。他經常這樣,經常樂此不疲,沒有目標地在書櫃前尋找着準備閱讀的書。
這一天,當他將《英雄輓歌》放回原處,拿着《培爾·金特》從凳子上下來時,一封信從書里滑了出來,滑到膝蓋時他伸手抓住了它。他看到了十分陌生的字跡,白色的信封開始發黃了,他走到窗前,坐了下來,取出裏面的信,他看到信是一位名叫馬蘭的年輕女子寫來的,信上這樣寫:
……你當時住的飯店附近有一支獵槍,當你在窗口出現,或者走出飯店,獵槍就瞄準了你,有一次你都撞到槍口上了,可是獵槍一直沒有開槍,所以你也就安然無恙地回去了……我很多情……我在這裏有一間小小的“別墅”,各地的朋友來到時都在這裏住過。這裏的春天很美麗,你能在春天的時候
信的最後只有馬蘭兩個字的簽名,沒有寫上日期,詩人將這張已經發黃了的信紙翻了過來。信紙的背面有很多霉點,像是墨水留下的痕迹,他用指甲颳了幾下,出現了一些灰塵似的粉末。詩人將信紙放在桌上,拿起了信封。信封的左上角貼了四張白紙條,這封信是轉了幾個地方后才來到他手上的。他一張一張地翻看着這些白紙條,每一張都顯示了曾經存在過的一個住址,他當時總是迅速地變換自己的住址。
詩人將信封翻過來,找到了郵戳,郵戳上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差不多所有的筆劃上都長出了郵戳那種顏色的纖維,它們連在了一起,很難看清楚上面的日期。詩人將信封舉了起來,讓窗外的光芒照亮它,接着,他看到或者說是分辨出了具體的筆劃,他看到了日期。然後,他將這封十二年前寄出的信放在了桌子上,心裏想到在十二年前,一位年輕的女子,很可能是一位漂亮的姑娘,曾經邀請他進入她的生活,而他卻沒有前往。詩人將信放入信封,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發硬了的麵包,慢慢地咬了一口。
他努力去回想十二年前收到這封信時的情景,可他的記憶被一團亂麻給纏住了,像是在夢中奔跑那樣吃力。於是他看着放在桌上的《培爾·金特》,他想到當時自己肯定是在閱讀這部書,他不是坐在沙發里就是躺在床上,這封信他在手中拿了一會,後來他合上《培爾·金特》時,將馬蘭的信作為書籤插入到易卜生的著作之中,此後他十二年沒再打開過這部著作。當時他經常收到一些年輕女子的來信,幾乎所有給他寫過信的女子,無論漂亮與否,都會在適當的時候光臨到他的床上。就是他和這一位姑娘同居之時,也會用一個長途電話或者一封挂號的信件,將另一位從未見過的姑娘召來,見縫插針地睡上一覺。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人給他寫信了,他也不知道該給誰寫信。就是這樣,他仍然每天兩次下樓,在中午和傍晚的時候去打開自己的信箱,將手伸進去摸一摸裏面的灰塵,然後慢慢地走上樓,回到自己屋中。雖然他差不多每次都在信箱裏摸了一手的灰塵,可對他來說這兩次下樓是一天裏最值得激動的事,有時候一封突然來到的信會改變一切,最起碼也會讓他驚喜一下,當手指伸進去摸到的不再是些塵土,而是信封那種紙的感受,薄薄地一片貼在信箱底上,將它拿出來時他的手會抖動起來。所以他從書架上取下《培爾·金特》時,一封信滑出后掉到地上,對他是一個意外。他打開的不是信箱,而是一冊書,看到的卻是一封信。他彎下身去撿起那封信件時,感到血往上涌,心裏咚咚直跳。他拿着這封信走到窗前坐下,仔細地察看了信封上陌生的筆跡,他無法判斷這封信出自誰之手,於是這封信對他來說也就充滿了誘惑,他的手指從信封口伸進去握住信紙抽了出來,他聽到了信紙出來時的輕微響聲,那種紙擦着紙的響聲。後來,他望到了窗外。窗外已是深秋的景色,天空裏沒有陽光,顯得有些蒼白,幾幢公寓樓房因為陳舊而變得灰暗,樓房那些窗戶上所掛出的衣物,讓人覺得十分雜亂,詩人看着它們,感受到生活的消極和內心的疲憊。樓房下的道路上佈滿了枯黃的落葉,落葉在風中滑動着到處亂飄,而那些樹木則是光禿禿地伸向空中。
周林,是這位詩人的名字,他仍然坐在窗前,剛剛寫完一封信,手中的鋼筆在信紙的下端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在一張空白信封上填寫了馬蘭的地址,是這位女子十二年前的地址,又將信紙兩次對摺后疊好放入信封。
他拿着信站起來,走到門后,取下掛在上面的外衣,穿上后他打開了門,手伸進右側的褲子口袋摸了摸,他摸到了鑰匙,接着放心地關上了門,在堆滿雜物的樓梯上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去。十分鐘以後,周林已經走在大街上了。那是下午的時候,街道上飄滿了落葉,腳踩在上面讓他聽到了沙沙的斷裂聲,汽車駛過時使很多落葉旋轉起來。他走到行人路上,在一個水果店前站立了一會,水果的價格讓他緊緊皺起了眉頭,可是,他這樣問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嘗過水果了?他的手伸進口袋,拿出了一枚一元錢的硬幣,他看着硬幣心想:上一次吃水果時,似乎還沒有流通這種一元的硬幣。有好幾年了。窮困的詩人將一元錢的硬幣遞了過去,說:“買一個桔子。”“買什麼?”水果店的主人看着那枚硬幣問。
“買桔子。”他說著將硬幣放在了櫃枱上。
“買一個桔子?”他點點頭說:“是的。”
水果店的主人坐到了凳子上,對那枚硬幣顯得不屑一顧,他向周林揮了揮手,說道:“你自己拿一個吧。”周林的目光在幾個最大的桔子上挨個停留了一會,他的手伸過去后拿起了一個不大也不小的桔子,他問道:“這個行嗎?”“拿走吧。”他雙手拿着桔子往前走去,桔子外包着一層塑料薄膜,他取得薄膜,桔子金黃的顏色在沒有陽光的時候仍然很明亮,他的兩個手指插入明亮的桔子皮,將桔子分成兩半,慢慢吃着往前走去,桔子裏的水分遠沒有他想像的那麼多,所以他沒法一片一片地品嘗,必須同時往嘴裏放上三片才能吃出一點味道來。當他走到郵局時,剛好將桔子吃完,他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從口袋裏取出給馬蘭的信,把信扔入了郵筒。他在十二年後的今天,給那位十二年前的姑娘寫了回信,他在信中這樣寫道:
……你十二年前的來信,我今天正式收到了……這十二年裏,我起碼有七次變換了住址,每一次搬家都會遺失一些信件什麼的,三年前我搬到現在這個住址,我發現自己已經將過去所有的信件都丟失了,唯有你這封信被保留了下來……十二年前我把你的信插入了一本書中,一本沒有讀完的書,你的信我也沒有讀完。今天,我準備將十二年前沒有讀完的書繼續讀下去時,我讀完的卻是你的信……
在十二年前,我們之間的美好關係剛剛開始就被中斷了,現在我就站在這中斷的地方,等待着你的來到……我們應該坐在同一間房屋裏,坐在同一個窗前,望着同樣的景色,說著同樣的話,將十二年前
周林給馬蘭的信寄出后沒過多久,大約十來天,他收到了她的回信。馬蘭告訴周林,她不僅在過去的十二年裏沒有變換過住址,而且“從五歲開始,我就一直住在這裏。”所以“你十二年後寄出的信,我五天就收到了。”她在信中說:“收到你的信時,我沒有在讀書,我正準備上樓,在樓梯里我讀了你的信,由於光線不好,回到屋裏我站到窗口又讀了一遍,讀完后我把你的信放到了桌子上,而不是夾到書里。”讓周林感到由衷高興的是,馬蘭十二年前在信中提到的“別墅”仍然存在。這天中午,周林坐在窗前的桌旁,把馬蘭的兩封來信放在一起,一封過去的信和一封剛剛收到的信,他看到了字跡的變化,十二年前馬蘭用工整稚嫩的字,寫在一張淺藍顏色的信紙上,字寫得很小。信紙先是疊了一個三角,又將兩個角彎下來,然後才疊出長方的形狀,彎下的兩個角插入到信紙之中。十二年前周林在折開馬蘭來信時,對如此複雜的疊信方式感到很不耐煩,所以信紙被撕破了。
現在收到的這封信疊得十分馬虎,而且字跡潦草,信的內容也很平淡,沒有一句對周林發出邀請的話,只是對“別墅”仍然存在的強調,讓周林感到十二年前中斷的事可以重新開始。這封信寫在一張紙的反面,周林將紙翻過來,看到是一然後是日期和比馬蘭信上筆跡更為潦草的醫生簽名。
馬蘭的別墅是一間二十平米左右的房屋,室內只有一張床、一把椅子、一張寫字枱和一隻三人沙發,顯得空空蕩蕩。周林一走進去就聞到了灰塵濃重的氣息,不是那種在大街上飄揚和席捲的風沙,是日積月累后的氣息,壓迫着周林的呼吸,使他心裏發沉。馬蘭將背在肩上的牛皮背包扔進了沙發,走到窗前扯開了像帆布一樣厚的窗帘,光線一下子照到了周林的眼睛上,他眯縫起眼睛,感到灰塵掉落下來時不是紛紛揚揚,倒像是細雨。扯開窗帘以後,馬蘭從桌子的抽屜里拿出一塊抹布,她擦起了沙發。周林走到窗前,透過灰朦朦的玻璃,他看到了更為灰朦朦的景色,在雜亂的樓房中間,一條水泥鋪成的小路隨便彎曲了幾下後來到了周林此刻站立的窗下。
剛才他就是從這條路上走過來的。他們在火車站上了一輛的士,那是一輛紅色的桑塔納。馬蘭讓他先坐到車裏,然後自己坐在了他的身邊,她坐下來時順手將牛皮背包放到了座位的中間。周林心想這應該是一個隨意的動作,而不是有意要將他們之間的身體隔開。他們說著一些可有可無的話,看着的士慢慢駛去。司機打開的對講機里同時有幾個人在說話,互相通報着這座城市裏街道擁擠的狀況,車窗外人的身影就像森林裏的樹木那樣層層疊疊,車輪不時濺起一片片白色的水花,水花和馬蘭鮮紅的嘴唇,是周林在這陰沉的下午里唯一感受到的活力。半個小時以後,的士停在了一個十分闊氣和嶄新的公共廁所旁。周林先從車裏出來,他站在這氣派的公共廁所旁,看着貼在牆上的白色馬賽克和屋頂的紅瓦,再看看四周的樓房,那些破舊的樓房看上去很灰暗,電線在樓房之間雜亂地來來去去,不遠處的垃圾筒竟然倒在了地上,他看到一個人剛好將垃圾倒在筒上,然後一轉身從容不迫地離去。
他站在這裏,重新體會着剛才在車站廣場尋找馬蘭時的情景。他的雙腿在行李和人群中間艱難地跋涉着,冬天的寒風吹在他的臉上,讓他感受到南方特有的潮濕。他呵出了熱氣,又吸進別人吐出的熱氣,走到了廣場的鐵柵欄旁,把胳膊架上去,伸長了脖子向四處眺望,尋找着一個戴紅帽子的女人,這是馬蘭在信中給他的特徵。他在那裏站了十來分鐘,就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座人人喜歡鮮艷的城市,他爬到鐵柵欄上,差不多同時看到了十多頂紅帽子,在廣場擁擠的人群里晃動着,猶如漂浮在水面上的胡蘿蔔。
後來,他注意到了一個女人,一個正在走過來的戴紅帽子的女人,為了不讓寒風絲絲地往脖子裏去,她縮着脖子走來,一隻手捏住自己的衣領。她時時把頭抬起來看看四周,手裏夾着香煙,吸煙時頭會迅速低下去,在頭抬起來之前她就把煙吐出來。他希望這個女人就是馬蘭,於是向她喊叫:“馬蘭。”馬蘭看到了他,立刻將香煙扔到了地上,用腳踩了上去,揚起右手向他走去。她的身體裹在臃腫的羽絨大衣里,他感受不到她走來時身體的扭動,她鮮紅的帽子下面是同樣鮮紅的圍巾,他看不到她的脖子,她的手在手套里,她的兩條腿一前一後擺動着,來到一個水坑前,她跳躍了起來,她跳起來時,讓他看到了她的身體所展現出來的輕盈。
馬蘭像個工人一樣叼着香煙,將周林身旁的椅子搬到電錶下面,從她的牛皮背包里拿出一支電筆,站到椅子上,將電錶上的兩顆螺絲擰松後下來說:“我們有暖氣了。”她在牛皮背包里拿出了一個很大的電爐,起碼有一千五百瓦,放到沙發旁,插上電源后電爐立刻紅起來了,向四周散發著熱量。馬蘭這時脫下了羽絨大衣,坐到沙發里,周林看到牛仔褲把馬蘭的臀部綳得很緊,儘管如此她的腹部還是堅決地隆出來了一些。周林看到電爐通紅一片,接着看到電錶紋絲不動。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左手夾着香煙,右手玩着那支電筆,微笑地看着周林,皺紋爬到了她的臉上,在她的眼角放射出去,在她的額頭舒展開來。周林也微笑了,他想不到這個女人會如此能幹,她讓電變成了熊熊燃燒的火,同時又不用去交電費。周林感到自己的身體開始熾熱起來,他脫下羽絨服,走到床邊,將自己的衣服和馬蘭的放在一起,然後回到沙發里坐下,他看到馬蘭還在微笑,就說:“現在暖和多了。”
馬蘭將香煙遞過去,問他:“你抽一支嗎?”周林搖搖頭,馬蘭又問:“你一直都不抽煙?”“以前抽過。”周林說道。“後來……後來就戒了。”
馬蘭笑起來,她問:“為什麼戒了?怕死?”
周林搖搖頭說:“和死沒關係,主要是……經濟上的原因。”“我明白了。”馬蘭笑了笑,又說,“十二年前我看到你的時候,你手裏夾着一支牡丹牌的香煙。”
周林笑了,他說:“你看得這麼清楚?”“這不奇怪。”馬蘭說。“奇怪的是我還記得這麼清楚。”
馬蘭繼續說著什麼,她的嘴在進行着美妙的變化,周林仔細聽着她的聲音,那個聲音正從這張吸煙過多的嘴中飄揚出來,柔和的後面是突出的清脆,那種令人感到快要斷裂的清脆。她的聲音已經陳舊,如同一台用了十多年的收錄機,裏面出現了沙沙的雜音。尤其當她發出大笑時,嘶啞的嗓音讓周林的眼中出現一堵斑駁的舊牆,而且每次她都是用劇烈的咳嗽來結束自己的笑聲。當她咳嗽時,周林不由地要為她的兩葉肺擔驚受怕。她止住咳嗽以後,眼淚汪汪地又給自己點燃一支香煙,隨後拿出化妝盒,重新安排自己的容貌。她細心擦去被眼淚弄濕了的睫毛膏,又用手巾紙擦起了臉和嘴唇,接下去是漫長的化妝。她並不在意自己的身體,可她熱愛自己的臉蛋。那支只吸了一口的香煙擱在茶几上,自己燃燒着自己,她已經忘記了香煙的存在,完全投身到對臉蛋的佈置之中。
兩個人在沙發上進行完牡丹牌香煙的交談之後,馬蘭突然有些激動,她看着周林的眼睛閃閃發亮,她說:“要是十二年前,我這樣和你坐在一起……我會很激動。”
周林認真地點點頭,馬蘭繼續說:“我會喘不過氣來的。”
周林微笑了,他說:“當時我經常讓人喘不過氣來,現在輪到我自己喘不過氣來了。”他看了看馬蘭,補充說:“是窮困,窮困的生活讓我喘不過氣來。”
馬蘭同情地看着他,說:“你毛衣的袖管已經磨破了。”
周林看了看自己的袖管,然後笑着問:“你收到我的信時吃驚了嗎?”
“沒有。”馬蘭回答,她說:“我拆開你的信,先去看署名,這是我的習慣,我看到周林兩個字,當時我沒有想起來是你,我心想這是誰的信,邊上樓邊看,走到屋門口時我差不多看完了,這時我突然想起來了。”
周林問:“你回到屋中后又看了一遍?”
“是的。”馬蘭說。“你吃驚了嗎?”“有點。”周林又問:“沒有激動?”
馬蘭搖搖頭:“沒有。”
馬蘭給自己點燃一支香煙,吸了一口后說道:“我覺得很有趣,我寫出了一封信,十二年後才收到回信,我覺得很有趣。”“確實很有趣。”周林表示同意,他問:“所以你就給我來信?”“是的。”馬蘭說,“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是單身一人。如果我已經嫁人,有了孩子,這事再有趣我也不會讓你來。”
周林輕聲說:“好在你沒有嫁人。”
馬蘭笑了,她將香煙吐出來,然後用舌尖潤了潤嘴唇,換一種口氣說:“其實我還是有些激動。”
她看看周林,周林這時感激地望着她,她深深吸了口氣后說:“十二年前我為了見到你,那天很早就去了影劇院,可我還是去晚了,我站在走道上,和很多人擠在一起,有一隻手偷偷地摸起了我的屁股,你就是那時候出現的,我忘記了自己的屁股正在被侮辱,因為我看到了你,你從主席台的右側走了出來,穿着一件絳紅的茄克,走到了中央,那裏有一把椅子,你一個人來到中央,下面擠滿了人,而台上只有你一個人,空空蕩蕩地站在那裏,和椅子站在一起。
“你畢直地在站在台上,台下沒有一絲聲響,我們都不敢呼吸了,睜大眼睛看着你,而你顯得很疲倦,嗓音沙啞地說想不到在這裏會有那麼多熱愛文學、熱愛詩歌的朋友。你說完這話微微仰起了臉,過了一會,前面出現了掌聲,掌聲一浪一浪地撲過來,立刻充滿了整個大廳。我把手都拍疼了,當時我以為大家的掌聲是因為聽到了你的聲音,後來我才知道你說完那句話以後就流淚了,我站得太遠,沒有看到你的眼淚。”在掌聲里你說要朗誦一首詩歌,掌聲一下子就沒有了,你把一隻手放到了椅子上,另一隻手使勁地向前一揮,我們聽到你響亮地說道:“望着你的不再是我的眼睛而是兩道傷口握着你的不再是我的手而是……‘”我們憋住吸呼,等待着你往下朗誦,你卻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主席台上強烈的光線照在你的臉上,把你的臉照得像一隻通了電的燈泡一樣亮,你那樣站了足足有十來分鐘,還沒有朗誦’而是‘之後的詩句,台下開始響起輕微的人聲,這時你的手又一次使勁向前一揮,你大聲說:“而是……’”我們沒有聽到接下來的詩句,我們聽到了撲嗵一聲,你直挺挺地摔到了地上。台下的人全呆住了,直到有幾個人往台上跑去時,大家才都明白過來,都往主席台涌去,大廳里是亂成一團,有一個人在主席台上拚命地向下面喊叫,誰也聽不清他在喊什麼,他大概是在喊叫着要人去拿一付擔架來。他不知道你已經被抬起來了,你被七、八個人抬了起來,他們端着你的腦袋,架着你的腳,中間的人扯住你的衣服,走下了主席台,起碼有二十來個人在前面為你開道,他們蠻橫地推着喊道:“讓開,讓開……‘”你四肢伸開地從我面前被抬過去,我突然感到那七、八個抬着你的人,不像是在抬你,倒像是扯着一面國旗,去遊行時扯着的國旗。你被他們抬到了大街上,我們全都涌到了大街上,陽光照在你的眼睛上使你很難受,你緊皺眉頭,皺得嘴巴都歪了。“街道上從來沒有過這麼多人,聽過你朗誦’而是……‘的人簇擁着你,還有很多沒有聽過你朗誦的人,因為好奇也擠了進來,浩浩蕩蕩地向醫院走去。來到醫院大門口時,你閉着的眼睛睜開了,你的手掙扎了幾下,讓抬着你的人把你放下,你雙腳站到了地上,右手摸着額頭,低聲說:”現在好了,我們回去吧。’“有一個人爬到圍牆上,向我們大喊:”現在他好啦,詩人好啦,我們可以回去啦。‘“喊完他低下頭去,別人告訴他,你說自己剛才是太激動了,他就再次對我們喊叫:”他剛才太激動啦!’”
2
周林有些激動,他坐在沙發里微微打抖了,馬蘭不再往下說,她微笑地看着周林,周林說:“那是我最為輝煌時候。”
接着他嘿嘿笑了起來,說道:“其實當時我是故意摔到地上的,我把下面的詩句忘了,忘得乾乾淨淨,一句都想不起來……我只好摔倒在地。”
馬蘭點點頭,她說:“最先的時候我們都相信你是太激動了,半年以後就不這樣想了,我們覺得你是想不出下面的詩句。”
馬蘭停頓了一下,然後換了一種語氣說:“你還記得嗎?你住的那家飯店的對面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樹,我在那裏站了三次,每次都站了幾個小時……”
“一棵梧桐樹?”周林開始回想。
“是的,有兩次我看到你從飯店裏走出來,還有一次你是走進去……”“我有點想起來了。”周林看着馬蘭說道。
過了一會,周林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說:“我完全想起來了,有一天傍晚,我向你走了過去……”
“是的。”馬蘭點着頭。
隨後她興奮地說:“你是走過來了,是在傍晚的時候。”
周林霍的站了起來,他差不多是喊叫了:“你知道嗎?那天我去了碼頭,我到的時候你已經走了。”
“我已經走了?”馬蘭有些不解。
“對,你走了。”周林又堅決地重複了一次。
他說:“我們就在梧桐樹下,就在傍晚的時候,那樹葉又寬又大,和你這個牛皮背包差不多大……我們約好了晚上十點鐘在碼頭相見,是你說的在碼頭見……”
“我沒有……”“你說了。”周林不讓馬蘭往下說。“其實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們約好了。”馬蘭還想說什麼,周林揮揮手不讓她說,他讓自己說:“實話告訴你,當時我已經和另外一個姑娘約好了。要知道,我在你們這裏只住三天,我不會花三天的時間去和一個姑娘談戀愛,然後在剩下的十分鐘裏和她匆匆吻別。我一開始就看準了,從女人的眼睛裏作出判斷,判斷她是不是可以在一個小時裏,最多半天的時間,就能掃除所有障礙從而進入實質。”可是當我看到了你,我立刻忘記了自己和別的女人的約會。你站在街道對面的梧桐樹下看着我,兩隻手放在一起,你當時的模樣突然使我感動起來,我心裏覺察到純潔對於女人的重要。雖然我忘了你當時穿什麼衣服,可我記住了你純潔動人的樣子,在我後來記憶里你變成了一張潔白的紙,一張貼在斑駁牆上的潔白的紙。
“我向你笑了笑,我看到你也向我笑了。我穿過街道走到你面前,你當時的臉蛋漲得通紅,我看着你放在一起的兩隻漂亮的手,夕陽的光芒照在你的手指上,那時候我感到陽光索然無味。”你的手鬆開以後,我看到了一冊精緻的筆記本,你輕聲說著讓我在筆記本上簽名留字。我在上面這樣寫:我想在今夜十點鐘的時候再次見到你。
“你的頭低了下去,一直埋到胸口,我呼吸着來自你頭髮中的氣息,裏面有一種很淡的香皂味。過了一會你抬起臉來,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別處,問我:”在什麼地方?‘“我說:”由你決定。’“你猶豫了很久,又把頭低了下去,然後說:”在碼頭。‘“
周林看到馬蘭聽得入神,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那天傍晚我回到飯店時,起碼有五六個男人在門口守候着我,他們臉上掛着謙卑的笑容,這是我最害怕的笑容,這笑容阻止了我內心的厭煩,還要讓我笑臉相迎,將他們讓進我的屋子,讓他們坐在我的周圍,聽他們背誦我過去的詩歌……這些我都還能忍受,當他們拿出自己的詩歌,都是厚厚的一疊,放到我面前,要我馬上閱讀時,我就無法忍受了,我真想站起來把他們訓斥一番,告訴他們我不是門診醫生,我沒有義務要立刻閱讀他們的詩稿。可我沒法這樣做,因為他們臉上掛着謙卑的笑容。”有兩三個姑娘在我的門口時隱時現。她們在門外推推搡搡,哧哧笑着,誰也不肯先進來。這樣的事我經常碰上,我毫無興趣的男人坐了一屋子,而那些姑娘卻在門外猶豫不決。要是在另外的時候,我就會對她們說:“進來吧。‘”那天我沒有這樣說,我讓她們在門外猶豫,同時心裏盤算着怎樣把屋裏的這一堆男人哄出去。我躺到床上去打呵欠,一個接着一個地打,我努力使自己的呵欠打得和真的一樣,我把臉都打疼了,疼痛使我眼淚汪汪,這時候他們都站了起來,謙卑地向我告辭,我透過眼淚喜悅地看着他們走了出去。然後我關上了門,看一下時間才剛到八點,再過半個小時是我和另外一個姑娘的約會,一想到十點鐘的時候將和你在一起,我就只好讓那個姑娘見鬼去了。
“我把他們趕走後,在床上躺了一會,要命的是我真的睡著了。當我醒來時已是凌晨三點了,我心想壞了,趕緊跳起來,跑出去。那時候的飯店一過晚上十二點就鎖門了,我從大鐵門上翻了出去,大街上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我拚命地往碼頭跑去,我跑了有半個小時,越跑越覺得不對,直到我遇上幾個挑着菜進城來賣的農民,我才知道自己跑錯了方向。”我跑到碼頭時,你不在那裏,有一艘輪船拉着長長的汽笛從江面上駛過去,輪船在月光里成了巨大的陰影,緩慢地移動着。我站在一個坡上,裏面的衣服濕透了,嗓子裏像是被劃過似的疼痛。我在那裏站了起碼有一個多小時,濕透了的衣服貼在我的皮膚上,使我不停地打抖。我準備了一個晚上的激情,換來的卻是孤零零一個人站在凌晨時空蕩蕩的碼頭上。“周林看到馬蘭微笑着,他也笑了,他說:”我在一塊石頭上坐了很久,聽着江水拍岸的聲響,眼睛卻看不到江水,四周是一片濃霧,我把屁股坐得又冷又濕,濃重的霧氣使我的頭髮往下滴水了,我戰慄着……“
馬蘭這時說:“這算不上戰慄。”
周林看了馬蘭一會,問她:“那算什麼?”“沮喪。”馬蘭回答。
周林想了想,表示同意,他點點頭說:“是沮喪。”馬蘭接著說:“你記錯了,你剛才所說的那個姑娘不是我。”周林看着馬蘭,有些疑惑地問:“我剛才說的不是你?”
“不是我。”馬蘭笑着回答。
“那會是誰?”“這我就不知道了。”馬蘭說。“這座城市裏沒有碼頭,只有汽車站和火車站,還有一個正在建造中的飛機場。”
馬蘭看到周林這時笑了起來,她也笑着說:“有一點沒有錯,你看到我站在街道對面,你也確實向我走了過來,不過你沒有走到我面前,你眼睛笑着看着我,從我身邊走了過去,走到了另外一個女人那裏。”
“另外一個女人?”周林努力去回想。
“一個皮膚黝黑的,很豐滿的女人。”馬蘭提醒他。
“皮膚很黑?很豐滿?”
“她穿着緊身的旗袍,衩開得很高,都露出了裏面的三角褲……你還沒有想起來?我再告訴你她的牙齒,她不笑的時候都露着牙齒,當她把嘴抿起來時,才看不到牙齒,可她的臉繃緊了。”“我想起來了。”周林說,說著他微微有些臉紅。
馬蘭大笑起來,沒笑一會她就劇烈地咳嗽了,她把手裏的香煙扔進了煙缸,雙手捧住臉抖個不停。止住咳嗽以後,她眼淚汪汪地仍然笑着望着周林。
周林嘿嘿地笑了一會,為自己解釋道:“她身材還是很不錯的。”
馬蘭收起笑容,很認真地說:“她是一個淺薄的女人,一個庸俗的女人,她寫出來的詩歌比她的人還要淺薄,還要庸俗。我們都把她當成笑料,我們在背後都叫她美國遺產……”
“美國遺產?”周林笑着問。
“她沒有和你說過她要去繼承遺產的事?”
“我想不起來了。”周林說。“她對誰都說要去美國繼承遺產了,說一個月以後就要走了,說護照辦下來了,簽證也下來了。過了一個月,她會說兩個月以後要走了,說護照下來了,簽證還沒有拿到。她要去繼承的遺產先是十萬美元,幾天以後漲到了一百萬,沒出一個月就變成一千多萬了。
“我們都在背後笑她,碰上她都故意問她什麼時候去美國,她不是說幾天以後,就是說一兩個月以後。到後來,我們都沒有興緻了,連取笑她的興緻都沒有了,可她還是興緻勃勃地向我們說她的美國遺產。
“美國遺產後來嫁人了,有一陣子她經常挽着一個很瘦的男人在大街上走着,遇到我們時就得意洋洋地告訴我們她和她的瘦丈夫馬上就要去美國繼承遺產了。再後來她有了一個兒子,於是就成了三個人馬上要去美國繼承遺產。
“她馬上了足足有八年,八年以後她沒去美國,而是離婚了,離婚時她寫了一首詩,送給那個實在不能忍受下去的男人。她在大街上遇到我時,給我背誦了其中的兩句:”我是一朵帶刺的玫瑰誰也摘不走……‘“
周林聽到這裏嘿嘿笑了,馬蘭也笑了笑,接着她換了一種語氣繼續說:“你從街對面走過來時,我才二十歲,我看到你眼睛裏掛着笑意,我心裏咚咚直跳,不敢正眼看你,我微低着頭,用眼角的虛光看着你走近,我以為你會走到我身旁,我膽戰心驚,手開始發抖了,呼吸也停了下來。”
馬蘭說到這裏停頓下來,她看了一會周林,才往下說:“可是你一轉身走到了另外一個女人身邊,我吃了一驚,我看着你和那個女人一起走去。你要是和別的女人,我還能忍受;你和美國遺產一起走了,我突然覺得自己遭受了恥辱。那一瞬間你在我心中一下子變得很醜陋,我咬住嘴唇忍住眼淚往前走,走完了整整一條街道,我開始冷笑了,我對自己說不要再難受了,那個叫周林的男人不過是另一個美國遺產。
“後為,過了大約有兩個月,我和美國遺產成了朋友,我們經常在一起,我的朋友都很驚訝,她們問我為什麼和美國遺產交上了朋友?我只能說美國遺產人不錯。其實在我心裏有目的,我想知道你和美國遺產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你和那個女人一起走去,我看到你的手放到她的肩上,我覺得你和她一樣愚蠢,一樣淺薄和庸俗。可我怎麼也忘不了你站在影劇院台上時激動的聲音,你突然倒下時的神聖。
“你知道嗎?美國遺產後來一到夏天就穿起西式短褲,整整三個夏季她沒有穿過裙子,她要向別人炫耀自己那雙黝黑有些粗壯的腿。她告訴我你當時是怎樣撩起了她的裙子,然後捧住她的雙腿,往她腿上塗著你的口水,你嘴裏輕聲說著:”多麼嘹亮的大腿。‘“她以為自己的腿真的不同凡響,她被你那句話給迷惑了,看不到自己的腿脂肪太多了,也看不到自己的腿缺少光澤……嘹亮的大腿,像軍號一樣嘹亮的大腿。”
馬蘭說到這裏,嘲弄地看着周林,周林笑了起來,馬蘭繼續說:“你走後,美國遺產說要寫小說了,要把你和她之間的那段事寫出來,她寫了一個多月,只寫了一段,她給我看,一開始寫你的身體怎樣從她身上滑了下去,然後寫你仰躺在床上,伸開雙腿,美國遺產將她的下巴擱在你的腿上,她的手摸着你的兩顆睾丸,對你說:”左邊的是太陽,右邊的是月亮。‘“這時候你的手伸到那顆’月亮‘旁撓起了痒痒,美國遺產問:”你把月亮給我,還是把太陽給我?’“你說:”都給你。‘“美國遺產嘆息一聲,說道:”太陽出來時,月亮走了;月亮出來后,太陽沒了。我沒辦法都要。’“你說:”你可以都要。‘“美國遺產問:”有什麼辦法?’“你說:”別把它們當成太陽和月亮,不就行了?‘“美國遺產又問:”那把它們當成什麼?’“你說:”把它們當成睾丸。‘“美國遺產說:”不,這是太陽和月亮。’“她就寫到這裏。”馬蘭給自己點燃了一支香煙,看着周林繼續說:“美國遺產嘴中的你是一個滑稽的人,在她那裏聽到的,全是你對她的讚美之詞,從嘹亮的大腿開始,她身體的每個部分都讓你詩意化了。美國遺產被你那些滑稽的詩句組裝了起來,她為此得意洋洋,到處去炫耀。
“她告訴我,她是你第一個女人。那是在你走後的那年夏天,也就是十二年前的那個夏天,我們躺在一張草席上,說到了你,說到兩個多月前你站在影劇院台上時的激動場面,美國遺產立刻坐了起來,眼睛閃閃發亮地看着我,當時我知道她什麼都會告訴我了,只要我臉上掛着羨慕的神情。
“她把嘴湊到我的耳邊,其實屋子裏就我們兩個人,她神秘地說道:”你知道嗎?我是他第一個女人。‘“我當時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我吃驚的是你第一個女人竟然是美國遺產,這使我對你突然產生了憐憫。美國遺產看到我的模樣后得意了,她問我:”你被男人抱過嗎?’“我點點頭,我點頭是為了讓她往下說。她又問:”那個男人第一次抱你時戰慄了嗎?‘“’戰慄?‘我當時不明白這話。
“她告訴我:”就是發抖。‘“我搖搖頭,就:”沒有發抖。’“她糾正我的話:”是戰慄。‘“我點頭重複一遍:”沒有戰慄。’“她揮揮手說:”那個男人不是第一次抱女人。‘“說著她又湊到我的耳邊,悄聲說:”’周林是第一次抱女人,他抱住我時全身發抖,他的嘴在我脖子上擦來擦去,嘴唇都在發抖,我問他是不是冷,他說不冷,我說那為什麼發抖,他說這不是發抖,這是戰慄。‘“
馬蘭說到這裏問周林:“你能解釋一下什麼是發抖,什麼是戰慄嗎?”
馬蘭繼續說:“美國遺產把你帶到她家裏,讓你在椅子裏坐下,你沒有坐,你從門口走到床前,又從床前走到窗口,你在美國遺產屋中走來走去,然後你回過身去對她說了一句話,一句讓我聽了毛骨悚然的話。”
周林看到馬蘭停下不說了,就問她:“我說了什麼?”馬蘭嘲弄地看着周林,她說:“說了什麼?你走到她跟前,一隻手放到她的肩上,然後對她說:”讓我像抱妹妹一樣抱抱你。‘“
周林笑了,他對自己過去的作為表示了理解,他說:“那時候我還幼稚。”“幼稚?”馬蘭冷冷一笑,說:“如此拙劣的方式。”
周林還是笑,他說:“我知道自己說了一句廢話,而且這句話很可笑。在當時,美國遺產把我帶到她家裏,就在她的卧室,她關上門,她的哥哥在樓下開了門進來,找了一件東西后又走了出去。然後一切都安靜下來,這時候我開始緊張了,我心裏盤算着怎樣把美國遺產抱住,她那時彎腰在抽屜里找着什麼,屁股就衝著我,牛仔褲把她的屁股綳得很圓,她的屁股真不錯。
“這是最糟糕的時候,是僵局。雖然我明白她把我帶到她的卧室,已經說明一些什麼,我跟着她到那裏也說明了一些什麼。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間門窗都關閉的屋子裏,而且這間屋子最多只有九平米,你說還能幹些什麼?”
“問題是怎樣打破僵局,我在這時候總是顧慮重重,當她的屁股衝著我時,我唯一的慾望就是從後面一把將她抱住,然後把她掀翻到床上,什麼話都別說,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可是女人不會願意,就是她心裏並不反對自己和一個男人進行肉體的接觸,她也需要借口,需要你給她各種理由,一句話她需要欺騙,需要你把後來出現的行動都給予合理的解釋。對她來說,和一個男人一起躺到床上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雖然她會很容易地和你躺在一起……”
周林看到馬蘭微笑地看着自己,趕緊說:“當然,你是例外。”馬蘭還是微笑着,她說:“你繼續說下去。”周林站起來走到窗前,往樓下看了一會,轉過身來繼續說:“所以我才會說那句話,那句讓你毛骨悚然的話,可是我為她找到了借口,當她的身體貼到我身上時,她用不着再瞪圓眼睛或者表達其他的吃驚,更不會為了表示自己的自尊而抵抗我。”當她從抽屜里拿出她寫的詩歌,大約有十來張紙,向我轉過身來時,我知道必須採取行動了,要是她的興趣完全來到詩歌上,那麼我只有下一次再和她重新開始。最要命的是在接下去的幾個小時裏,我將和一個對詩歌一竅不通的人談論詩歌,還要對她那些滑稽的詩作進行讚揚,讚揚的同時還得做一些適當的修改。“她拿着詩作的手向我伸過來時,我立刻接過來,將那些有綠色的方格的紙放到桌子上,然後很認真地對她說了那句話,欺騙開始了,那句話不管怎樣拙劣,卻準確地表達了我想抱她的願望。”她聽到我的話時怔了一下,方向一下子改變了,這對她多少有點突然,儘管她心裏還是有所準備的。接着她的頭低了下去,我抱住了她……“
馬蘭打斷了他的話,問他:“你發抖了?”周林笑了起來,他說:“其實在她怔住的時候,我就發抖了。”
馬蘭笑着說:“應該說你戰慄了。”周林笑着搖搖頭,他說:“不是戰慄,是緊張。”
馬蘭說:“你還會緊張?”
周林說:“為什麼我不會緊張。”
馬蘭說:“我覺得你會從容不迫。”
周林說:“那種時候不會有紳士。”
兩個人這時愉快地笑了起來,周林繼續說:“我抱住她,她一直低着頭,閉上眼睛,她的臉色沒有紅起來,也沒有蒼白下去,我就知道她對這類摟抱已經司空見慣。我把自己的臉貼到她的臉上,手開始的時候在她肩上撫摸,然後慢慢下移,來到她的腰上時,她仰起臉來看着我說:”你要答應我。‘“我問她:”答應什麼?’“她說:”你要把我當成妹妹。‘“她需要新的借口了,因為我這樣抱着她顯然不是一個哥哥在抱着妹妹,我必須做出新的解釋,我說:”你的頭髮太美了。’“她聽了這話微微一笑,我又立刻讚美她的脖子,她的眼睛,她的嘴和耳朵,然後告訴她:”我不能再把你當成妹妹了。‘“她說:”不……’“我不讓她往下說,打斷她,說了句酸溜溜的話:”你現在是一首詩。‘“我看到她的眼睛發亮了,她接受了這新的借口。我抱着她往床邊移過去,同時對她說:”我要讀你、朗誦你、背誦你。’“我把她放到了她的床上,撩起她的裙子時,她的身體立刻撐了起來,說:”別這樣,這樣不好。‘“我說:”多麼嘹亮的大腿。’“我抱住她的腿,她的腿當時給我最突出的感受就是肉很多,我接連說了幾遍嘹亮的大腿,彷彿自己被美給陶醉了,於是她的身體慢慢地重新躺到了床上。
“我每深入一步都要尋找一個借口,嚴格地按照邏輯進行,我把自己裝扮成一個藝術鑒賞家,讓她覺得我是在欣賞美麗的事物,就像是坐在海邊看着遠處的波濤那樣,於是她很自然地將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交給我的手,我把她身上所有的部位都詩化了。其實她心裏完全明白我在幹什麼,她可能還盼着我這樣做,我對自己的行為,也對她的行為做出了合理的解釋以後,她就一絲不掛了。
“當我開始脫自己衣服時,她覺得接下去的事太明確了,她必須表示一下什麼,她就說:”我們別干那種事。‘“我知道她在說什麼,這時她已經一些不掛,所以我可以明知故問:”什麼事?’“她看着我,有些為難地說:”就是那種事。‘“我繼續裝着不知道,問她:”哪種事?’“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了,我沒有像剛才那樣總是及時地給她借口,她那時已經開始渴望了,可是沒有借口。我把自己的衣服脫光,光臨到她的身上時,她只能違心地抵抗了,她的手推着我,顯得很堅決,可她嘴裏卻一遍一遍地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她急切地要我給她一個解釋,從而使她接下去所有配合我的行為都合情合理。我什麼都沒有說,她的腿就抬起來,想把我掀下去,同時低聲叫道:”你要幹什麼?’“我酸溜溜地說,這時候酸溜溜的話是最有用的,我說:”我要朗誦你。‘“她安靜了一下,接着又抵抗我了,她對我的解釋顯然不滿,她又是低聲叫道:”你要幹什麼?’“我貼着她的臉,低聲對她說:”我要在你身上留一個紀念。‘“她問:”為什麼?’“我說:”因為你的身體很美好。‘“她不再掙扎,她覺得我這個解釋可以接受了,她舒展開四肢,閉上了眼睛。”她後來激動無比,她的身體充滿激情,她在激動的時候與眾不同,我遇到過呻吟喘息的,也有沉默的,卻沒碰上過像她那樣不停地喊叫:“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馬蘭說:“那麼你呢?”
周林問:“你說什麼?”
馬蘭將身體靠到沙發上,說道:“我是說你呢?”周林問:“我怎麼了?”
馬蘭仔細看着周林,問他:“你有過多少女人?”周林想了想以後回答:“不少。”馬蘭點點頭,說道:“所以你想不起我來了。”
“不對。”周林說:“我剛才不是說了,十二年前你站在街道對面微笑地望着我。”“以後呢?”馬蘭問他。
“以後?”周林抱歉地笑了笑,然後說:“我犯了一個錯誤,沒和你在一起……我跟着美國遺產走了。”
馬蘭搖着頭說道:“你沒有跟着美國遺產走,那天晚上你和我在一起。”
周林有些吃驚地望着馬蘭,馬蘭說:“你不要吃驚。”周林臉上的表情發生了變化,他開始懷疑地看着馬蘭,馬蘭認真地對他說:“我說得是真的……你仔細想想,有一幢還沒有竣工的樓房,正蓋在第六層,我們兩個人就坐在最上面的腳手架上,下面是一條街道,我們剛坐上去時,下面人聲很響地飄上來,還有自行車的鈴聲和汽車的喇叭聲,當我們離開時,下面一點聲響都沒有了……你想起來了嗎?”
3
周林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馬蘭問他:“你和多少女人在沒有竣工的樓房裏呆過,而且是在第六層?”周林看着馬蘭,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後,又很認真地點了點頭,他說:“我想起來了,我是和一個姑娘在一幢沒有竣工的樓房裏呆過,沒想到就是你。”馬蘭微微地笑了,她對周林說:“那時候你才二十七八歲,我只有二十歲,你是一個很有名的詩人,我是一個崇敬你的女孩,我們坐在一起,坐在很高的腳手架上。整整一個晚上我都在聽你說話,我使勁地聽着你說的每一句話,生怕漏掉一句,我對你的崇敬都壓倒了對你的愛慕。那天晚上你滔滔不絕,說了很多有趣的事,你的話題跳來跳去,這個說了一半就說到另一件事上去了,過了一會你又想起來剛才的話還沒說完,又跳了回去,你不停地問我:”你為什麼不說話?‘“可是你問完后,馬上又滔滔不絕了。當時你留着很長的頭髮,你說話時揮舞着手,你的頭髮在你額前甩來甩去……”馬蘭看到周林在點頭,就停下來看着他,周林這時插進來說:“我完全想起來了,當時你的眼睛閃閃發亮,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明亮的眼睛。”馬蘭笑了起來,她說:“你的眼睛也非常亮,一閃一閃。”
馬蘭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們在一起坐了一個晚上,你只是碰了我一下,你說得最激動的時候把手放到了我的肩上,我自己都不知道,後來你突然發現手在我肩上,你就立刻縮了回去。
“你當時很靦腆,我們沿着腳手架往上走時,你都不好意思伸手拉我,你只是不住地說:”小心,小心。‘“我們走到了第六層,你說:”我們就坐在這裏。’“我點了點頭,你就蹲了下去,用手將上面的泥灰碎石子抹掉,讓我先坐下后,你自己才坐下。
“後來你看着我反覆說:”要是你是一個男人該多好,我們就不用分手了,你跟着我到飯店,要不我去你家,我們可以躺在一張床上,我們可以不停地說話……‘“你把這話說了三遍,接着你站了起來,說再過兩個小時天就要亮了,說應該送我回家了。
“我就站起來跟着你往下走,你記得嗎?那幢房子下面三層已經有了樓梯,下面的腳手架被拆掉了,走到第三層,我們得從裏面的樓梯下去,那裏面一片漆黑,你在前面,我跟在後面,我們互相看不見。在漆黑里,我突然聽到你急促的呼吸聲,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呼吸,又急又重。我先是一驚,接着我馬上意識到是怎麼會事了,我一旦明白以後,自己的呼吸也急促起來。我覺得自己隨時都會被你抱住,我心裏很害怕,同時又很激動,激動得都有點喘不過氣來了。我的呼吸一急促,你那邊的呼吸聲就更緊張了,變得又粗又響,我聽到后自己的呼吸也更急更粗……”
“我們就這樣走出了那幢房子,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們走到街上,路燈照着我們,你在前面走着,我跟在後面,你低頭走了一會,才回過身來看我,我走到你身邊,這時候我們的呼吸都平靜了,你又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話了。”
馬蘭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她看了一會周林,問他:“你想起來了嗎?”周林點了點頭,他說:“當時我很膽怯。”“只是膽怯?”馬蘭問。
周林點着頭說:“是的,膽怯。”馬蘭說:“應該是戰慄吧?”
周林看着馬蘭,覺得她不是在開玩笑,就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說道:“說是戰慄也可以,不過我覺得用緊張這詞更合適。”
說完他又想了想,接着又說:“其實還是膽怯,當時我稍稍勇敢一點就會抱住你,可我全身發抖,我幾次都站住了,聽着你走近,有一次我向你伸出了手,都碰到了你的衣服,我的手一碰到你的衣服就把自己嚇了一跳,我立刻縮回了手。當時我完全糊塗了,我忘記了是在下樓,忘記了我們馬上就會走出那幢樓房,我以為我們還要在漆黑里走很久,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膽怯了,我覺得還有機會,誰知道一道亮光突然照在了我的眼睛上,我發現自己已經來到街上了……”
“有一點我不明白……”周林猶豫了一會後說:“就是美國遺產,我是說……她是怎麼會事?”
馬蘭說:“她和你沒關係。”
“沒關係?”周林看了一會馬蘭,接着大聲笑起來,他說:“這是你虛構的一個人?”“不。”馬蘭說:“有這樣一個人,我說到她的事都是真的,她也和一個詩人有過那種交往,只是那個詩人不是你。”
然後馬蘭笑着問他:“你剛才說的那個喊叫‘媽媽’的人是誰?”
周林也笑了起來,他伸手摸了摸額頭,說:“我以為她是美國遺產。”
馬蘭又問:“你還能想起來她是誰嗎?”
周林點點頭,馬蘭則是搖着頭說:“我看你是想不起來了,就是想起來也是張冠李戴……你究竟和多少女人有過關係?”
“能想起來。”周林說:“就是要費點勁。”
周林說著身體向馬蘭靠近了一些,他笑着說:“我還是不明白,我說的那句話你是怎麼知道的?”
馬蘭問他:“哪句話?”
周林說:“就是那句很拙劣的話。”
“嘹亮的大腿?”馬蘭問。
周林點頭說:“這句也是。”
馬蘭說:“那是你自己的詩句。”
周林說:“我明白了,還有一句……”
“讓我像抱妹妹一樣抱抱你。”馬蘭替他說了出來。
周林嘿嘿笑了起來,他繼續問馬蘭:“你說美國遺產和我沒關係,可這句話……我還真說過。”
馬蘭說:“你是對別的女人說的。”
周林問:“你怎麼會知道?”
馬蘭說:“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想。因為也有人對我說過那句話,男人都是一路貨色,看上去形形色色,骨子裏面都一樣。有的是沒完沒了地說話,滿嘴恭維和愛慕的話,說著手伸了過來,先在我手上碰一下,過一會在我頭上拍一下,然後就是摸我的臉了。還有的巧妙一些,說起話來聲東擊西,聽上去什麼意思都沒有,可每句都在試探着我的反應。我還遇到過一上來就把我抱住的人,在一秒鐘以前我還不認識他,他倒像是抱住一個和他一起生活了幾年的女人……”
周林笑了起來,他問馬蘭:“所以你就覺得我也會說那句話?”
馬蘭看了一會周林,說:“你還說過更為拙劣的話。”
周林說:“你別詐我了。”
馬蘭微笑了一下,然後問他:“你能背誦多少流行歌曲的歌詞?”
周林有些不安了,他不知所措地笑了笑,馬蘭繼續說:“應該是五、六年前,這段時間你經常用流行歌的歌詞去勾引女孩,這確實也是手段,對那些十八歲、二十來歲的女孩是不是很有成效?”
周林雙手捏在一起,不解地問她:“你怎麼連這些都知道?”
馬蘭說:“六年前的夏天你在威海住過?”
周林想了想后說:“是,是在威海。”馬蘭說:“我也在威海,我在一家飯店裏見到了你,你和十來個人坐在一起,你們大聲說話,我就坐在你們右邊的桌子旁,你們在一起吵吵鬧鬧,我看到了你。剛開始我只是覺得以前見過你,就是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我不停地去看你,你也開始看我,就這樣我們互相看着對方,我使勁地想你是誰?你呢,開始勾引我了,每次我扭過頭來看你時,你都對我微微一笑。”直到你同桌的一個人拿着酒杯走到你面前,大聲叫着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你是誰,當時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我怎麼也想不到六年後會在這樣的地方見到你,你的頭髮剪短了,鬍鬚反而留得很長,比頭髮還長。我當時肯定是發怔地看了你很久,你也一直微笑地看着我,你的微笑比剛才更加意味深長。“我知道你沒有認出來我是誰,要不你不會這樣看着我,你會立刻站起來,喊叫着走過來,你會對我說:”你還認識我嗎?‘“而不是微笑地看着我,我知道這種微笑是什麼意思,我心裏有些吃驚,想不到幾年以後你的臉上出現了這樣的神態。後來我站起來走了出去,走到飯店對面的海堤上,那時候天還沒有黑,我站在堤岸上看着那些在海水中游泳的人,夕陽的光芒照在海面上,出現了一道一道的紅光,隨着波浪起伏着。”有一個人走到了我身邊,我知道是你,我感覺到你的頭向我低下來一些,我心裏咚咚直跳,我不敢看你,倒不是我太緊張了,我是害怕看到你臉上的微笑,那種勾引女人的微笑。你在我身邊站了一會,你的頭離我的臉很近,我都能夠感受到你呼出的氣息,你那麼站了一會,然後我聽到你說:“我是不是該安靜地走開?’”你的聲音讓我毛骨悚然,我沒有看你是不願看到你那種微笑,可是你讓我聽到了比那種微笑更叫人難受的聲音。過了一會,你又故作溫柔地說:“我是不是該安靜地走開,還是該勇敢留下來?‘”我全身都繃緊了,你接著說:“難道你現在還不知道,請看我臉上無奈的苦笑。’”我站在那裏手發抖了,你卻還在說:“雖然我都不說,雖然我都不做,你卻不能不懂。‘”你酸溜溜地聲音讓我牙根都發酸,我轉過身去向前走了,我不想再和你站在一起,可是你跟在了我身後,你說:“就請你給我多一點點時間再多一點點問候,不要一切都帶走。’”我實在無法忍受了,我轉過身來對你說:“滾開。‘”然後我大步向前走去,我臉上掛着冷笑,我為自己剛才讓你滾開而感到自豪。“馬蘭說到這裏停下來看着周林,周林的手在自己臉上摸着,他知道馬蘭正看着自己,就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馬蘭繼續說:”僅僅六年時間,你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六年前我們坐在第六層腳手架上,你情緒激昂,時時放聲大笑,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喊出來的。六年以後,你酸溜溜地微笑,酸溜溜地說話了,滿嘴的港台歌詞。
“其實我們一起坐在腳手架上時,你已經在勾引我了,你當時反覆對我說,如果我是一個男人該多好,這樣我們就可以躺到一張床上去。當時我很單純,我不知道你說這話時的真正意思,到後來,也就是幾年以後,我才明白過來,不過絲毫不影響我對你的崇敬和愛慕。直到今天,我還在喜歡當時的你,我總想起你說話時揮舞着雙手,還有長長的頭髮在你額前一甩一甩。”馬蘭停頓了一下,說道:“這是美好的記憶。”周林轉過臉來看着馬蘭,說:“確實很美好。”馬蘭接著說:“後來就不美好了。”
周林不再看着馬蘭,他看起了自己的皮鞋,馬蘭說:“我們後來還見過一次,是威海那次見面后兩年……”
“我們還見過一次?”周林有些吃驚。
“是的。”馬蘭說。“也就是四年前,在一個詩歌創作班上,你來給我們講課,那時你已經不留鬍鬚了,你站在講台上,兩隻眼睛瞟來瞟去,顯得心不在焉。這是我第二次聽你講詩歌,第一次在影劇院你面對幾百近千人,這一次只有三十個人聽着你的聲音,你講得有氣無力,中間打了三次呵欠,而且說著時常忘了該說什麼,就問我們:”我說到哪兒啦?‘“講完以後你沒有回家,而是在我們創作班學員的幾個宿舍里消磨了半夜時光,當然是在女學員的宿舍。有兩次我在走廊上經過,聽到你在裏面和幾個女聲一起笑。到了晚上十一點,我準備上床睡覺時,你來敲門了。
“你微微笑着走了進來,自己動手關上了門,看到我站在床邊,就擺擺手說:”坐下,坐下。‘“我坐下后,你坐在了我對面的床上,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我叫馬蘭。‘“你又問:”是哪裏人?’“我說:”江蘇人。‘“你點點頭後站了起來,伸手在我臉上扭了一把,同時說:”小臉蛋很漂亮。’“然後你走了出去。”
“後來……”周林問。“後來我們還見過嗎?”
“見過。”馬蘭回答。“什麼時候?”周林立刻問道。
馬蘭笑着說:“現在。”
周林沒有笑,他看着窗口,拉開的窗帘沉重的垂在兩邊,屋外的亮光依然很陰沉地掛在玻璃上,通過玻璃,他看到外面天空的顏色更為灰暗了。
馬蘭兩條手臂往上伸去,她脫下了一件毛衣,接着用手整理了一下頭髮,她看到周林額上出現了一些汗珠,就說:“你脫掉一件毛衣。”周林用手擦了擦額上的汗,搖着頭說:“不用,沒關係。”馬蘭說:“要不關掉電爐。”
說著馬蘭站了起來,準備去拔掉電源插頭,周林伸手擋了一下,他說:“我不熱。”馬蘭站在原處看了一會周林,然後坐回到沙發里,兩個人看着電爐上通紅的火,看了一陣,周林扭過頭來說:“我是不是該離開了?”
馬蘭看着他沒有說話,周林對她笑了笑,他說:“其實我不應該來這裏。”
周林說完看看馬蘭,馬蘭還是不說話,周林又說:“我不知道自己勾引過你三次……其實我骨子裏沒有變,還是十二年前坐在腳手架上的那個長頭髮的人……背誦幾句流行歌詞,伸手在你臉上扭一把都是逢場作戲……你為什麼不說話?”馬蘭說:“我在聽你說話。”
周林看了一會通紅的電爐,問馬蘭:“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讓我來?”
他看到馬蘭笑而不答,就自己回答:“想看看我第四次是怎麼勾引你的?”
馬蘭這時接過他的話說:看看你第四次是怎樣逢場作戲。“
周林聽后高聲笑起來,笑完后他站起身,說:“我該走了。”他向床走去,走了兩步回過頭來問馬蘭:“對了,有一件事我想問一下,十二年前你給我寫信時,為什麼不說我們曾經坐在腳手架上。”
馬蘭回答:“我以為你看到我的名字,就會想起來。”
周林點着頭說:“我明白了。”
然後他再次說:“我該走了。”
他看到馬蘭坐在沙發里沒有動,就問她:“你不送我了?”馬蘭微笑地望着他,他也微笑地望着馬蘭,隨後他轉身走到床邊,他往床上看了一會,回過身來對馬蘭說:“馬蘭,你過來。”馬蘭在沙發里望着他,他又說:“你過來。”馬蘭這才站起身,走到床邊,周林伸手指了指放在床上的兩件羽絨服,馬蘭看到自己的羽絨服仰躺在那裏,兩隻袖管伸開着,顯得很舒展,而周林的羽絨服則是卧在一旁,周林羽絨服的一隻袖管放在馬蘭羽絨服的胸前。
周林問:“看到了嗎?”
馬蘭笑了起來,周林伸手將馬蘭抱了過來,對她說:“這就是第四次勾引你。”
馬蘭笑着說:“你的衣服在勾引我的衣服。”
那天下午,周林和馬蘭躺在床上時,周林看到窗台上有一粒佈滿灰塵的藍色的紐扣,紐扣沒有倦縮在窗框角上,而是在窗檯的中央。它在這樣顯眼的位置上佈滿灰塵,周林心想這扇窗戶很久沒有打開過了,是半年?還是一年?
曾經有一具身體長時間地靠在窗台上,身體離開時紐扣留下了。紐扣總是和身體緊密相連,周林看到一段女性的身體被藍色的紐扣所封鎖,紐扣脫落時,衣服揚了起來出現了一段身體,就像風吹起樹葉后露出樹榦那樣。
馬蘭對周林說:“我想看看你的臉。”周林仰起了臉,馬蘭告訴他不是現在,是在他最為激動的時候,她想看到他的臉。她說她從未看到過男人在最激動時臉上的神態,以前那些男人在高潮來到時,她指指自己脖子的左側和右側說:“不是把頭埋在這邊,就是埋在這一邊。”
周林那時雙手撐着自己的身體,他問馬蘭:“為什麼要我這樣做?”
馬蘭笑着說:“因為你會答應我。”
接下去他們什麼話都不說了,他們在充滿着灰塵氣息的床上和被窩裏用身體交流起來,那張床起碼有三個月沒有睡過人了,而且是一張老式的木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過了一段時間,把頭埋在馬蘭脖子左側的周林一下子撐起了身體,仰起頭喊叫一聲:“快看我的臉。”馬蘭看到周林緊閉雙眼,臉都有些歪了,他半張着嘴呼哧呼哧地喘氣,喘氣聲里有着絲絲的雜音。沒一會,周林突然大笑起來,他的頭往下一垂,又埋在了馬蘭脖子的左側,他笑得渾身發抖,馬蘭抱住他也格格笑起來,兩個人在一起大笑了足足五分鐘,才慢慢安靜下來,止住笑以後,周林問馬蘭:“在我臉上看到了什麼?”
馬蘭說:“你的樣子看去很痛苦,其實你很快樂。”
周林說:“我用痛苦的方式來表達歡樂。”
“這才是戰慄。”馬蘭說。“我在你臉上看到了戰慄。”
“戰慄?”周林說。“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