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二章
十一
快入冬了夜似乎特別漫長。夜風也很冷,我把身上的衣服扣子系好,然後拉了好多乾草在身上,這讓我感覺好多了,這樣雖然一點也不冷了,卻又讓人有了睡意。最後我還是靠在二寶身上慢慢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周圍的嘈雜聲弄醒,睜開眼才發現太陽已經照到了我的屁股上。馬棚里的馬早已經醒來,有些正在低頭吃着草,有些站在那裏與其他的同伴互相蹭着身體。我發現身上不知什麼時候披上了一件羊皮襖,我知道那是老王叔的,一定是老王叔發現我睡在草堆里了。我從乾草堆里爬起來手拎着大衣向前院去,結果正和向後院走的老王叔走個撞面。我跟他打了聲招呼,老王叔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看起來老王叔有點生氣,我又跟着老王叔走回到後院。老王叔挨匹馬仔細地看着,不時還摸摸這匹,拍拍那匹。我站在老王叔身後說:老王叔我今天和你一起上山打草吧。老王叔頭也不回:都入冬了,哪還有多少草呀,馬場的草夠用了。沒想到撞個釘子,我站在老王叔身後沒再說話。老王叔突然回過頭盯着期我看了一會然後拍了拍我肩膀:去吃飯吧,等吃完飯咱爺倆出去轉轉。
我幾口把飯吃完急忙跑出屋子。老王叔已經等在院子裏了,他看見我就把旱煙袋往鞋底敲了敲:走!咱上山。說完便背着手走在了前面,我連忙快走幾步跟了上去。走出馬場才發現老王叔的腳步竟然是直衝麒麟山去的,還沒有等我問他,老王叔卻自己說了起來,好像是對我說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娃兒,在這裏老一輩都知道一個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一個風水先生來到這麒麟山上。他用羅盤在這山上測了三天三夜,最後又來到了山下的一家財主家。那時和現在一樣也已經是寒冬臘月,而那戶財主家的四合院的瓦房上,卻長了一棵碧綠的青草。那風水先生要用一錠金子買這棵青草,財主心裏納悶,但並沒有聲張,他叫來了自己的三個兄弟把這個風水先生接到了家裏熱情款待。被灌醉的風水先生告訴財主,原來財主家房上的草是棵仙草,用它可以引出麒麟山上的麒麟,得到麒麟便可以長生不老。財主四人騙風水先生說出了用那棵仙草引出麒麟的方法,便將風水先生打死了。在正月十八那天,他們四個人按照風水光生說的時間取下房上的青草來到了這塊斷崖上,把整棵草放在一處小石凹里。結果立刻憑空就出現了一隻像馬但又不是馬的棕色野獸,張口去吃那寶草。財主和他的三個兄弟馬上沖了出去,他們每個人都抱住了麒麟的一條腿。可是兄弟四人都有私心,他們都說是自己先抓到的,誰都不肯讓手。就在他們爭執的時候,那麒麟騰空而起。把兄弟四人都甩下了山崖,後來人們便在這裏蓋了座麒麟廟,而這個斷崖就叫做搶馬崖了。
背着雙手的老王叔從後面看上去背有些駝,略顯老態,他一邊往崖上踱着一邊給我講着。他時而低頭嘆息,時而揚起頭像是在回憶些什麼。老王叔那好像銅器摩擦一般的嗓音在寒冷的空氣里有細微的回聲,在我的耳邊回蕩不己。我不禁聽得入了神,又站在那個小山坡上,我才知道這個斷崖以及眼前的破廟背後竟然有着這樣的一個傳說。而我的耳朵里現在卻反覆迴響着剛老王叔說的麒麟,長生不老這幾個詞。
老王叔走到廟門前,看着麒麟門的破落樣子。他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用手扶起兩扇靠在一起的廟門。結果從門縫落下好多灰塵來,我走過去幫把他把兩扇門靠在門框上。我和老王叔一邊撥去空中的蜘蛛網一邊往裏走着,廟裏黑漆漆的,藉著背後的太陽光我看到了神案上的石像。很奇怪廟裏供的並不是什麼神仙,而是一隻身子像馬,頭像龍的野獸,這便是老王叔口中的麒麟吧。我叫了一聲老王叔,想問他帶我來這幹嗎?老王叔擺擺手,先別說話,跟我一起拜拜。我和老王叔站在神案前對着石像拜了三拜,老王叔回過頭對我說:這廟可真是有神靈的,當年小日本剛進村時鬼子把我們村老少都帶到了這裏,當時帶隊的鬼子叫山本,為了給我們村一個下馬威他說要當著大夥的面把這麒麟的頭給砍下來。結果刀剛一砍在這泥像身上,刀刃就折了彈回去扎在了他自己身上。日本鬼子怎麼沒想到自己的隊長竟然就這麼死了,氣得當場把我們村長給槍斃了,也把這麒麟廟給砸了,最後還把我們村子一把火給燒了。現在你看到的村子已經不是原來的村子了,那時我們村子還叫麒麟村呢。老王叔一邊說著一邊從地上拿起些樹枝清除着神案上的蜘蛛網和灰塵,我也連忙走過去幫老王叔。湊近了我果然看到那泥像脖子處有一道深深的砍痕。這時老王叔突然說:你和那馬駒是怎麼回事呀?結果神案上的灰塵揚起,我被嗆得猛烈地咳嗽起來。老王叔回頭看了看我,沒有說話,但我總覺得他似乎是有什麼東西要對我說,眼神里也有着奇怪的東西。不過最終他只是沖我擺擺手:娃兒這太埋汰了,你還是出去呆會吧。
我一個人走出破廟,順着牆邊往廟的後面走,破廟的后牆便是那斷崖,從這裏我才看到對面白狼山的背面原來也是一個小山坡,位置與形狀與這邊的相差無幾,但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只是有一面山牆又直又陡,彷彿刀削的一樣。我還想再往前走一些,卻不想從斷崖吹來一陣山風,呼地一下把我的軍帽給吹飛了,我連忙回頭去找,卻看見肅慎站在那裏手拿着我的軍帽衝著我微笑。
雖然我一點也不喜歡肅慎每次出現都要這樣神秘兮兮的,但現在我還是挺期待他的出現的,因為我要太多的問題想要問他。我幾步跑到他面前剛要說話,結果肅慎倒是先開了口:
搶馬崖邊麒麟廟,斷狼坡上白狼石。申,現在已經到了我們的關鍵時刻。
什麼關鍵時刻?肅慎,你到底在說些什麼?那晚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你想找到麒麟到底是什麼目的?
對我這一連串的問題,肅慎並沒有回答反而對我說:申,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上次沒有成功我不怪你,不過後天便是十五,月圓之時你一定要到斷狼坡來。說完肅慎便轉身離開,我追上去,卻不想剛轉過牆角正好撞在老王叔的身上。老王叔哎喲一聲差點摔倒,我連忙抱住他。老王叔站穩看清是我說,哎你小子毛毛楞楞的跑啥呀。我問老王叔:你有沒有看到剛才過去一個人?那個人最近……老王叔看着我的眼睛:娃兒,你慌裏慌張的說啥呢,什麼人?這裏離鎮子那麼遠,根本沒有人到這的。我四處張望了一下,果然早已經看不到什麼人了。我想對老王叔說肅慎的事情,但是看着老王叔那嚴肅的臉,我想他一定不會相信我的話,便把那些話悄悄咽到了肚子裏。
和老王叔一齊走下山的時候,我指着對面白狼山上的小山坡問老王叔:老王叔,這個小山坡叫搶馬崖,那對面有沒有什麼名字。斷狼坡。老王叔說完便悶着頭向前走,我感覺老王叔好像心裏有事,便問他怎麼了。老王叔回頭看看我,見我頭上的帽子戴歪了,便幫我正了正,然後說:娃,你說邪不邪。我這兩天心裏總有點不穩當,剛才我一碰那泥麒麟,麒麟的頭一下子就掉了下來。唉……
十二
也許是因為還在在意上午廟裏的事情,老王叔一下午都一個人呆在後院馬棚,我過去看了幾眼,他一直坐在那裏望着空空的馬棚不說話。看着他那個樣子我也不敢過去,便回到屋子裏陪大媽。大媽手裏似乎有忙不完的針線活,幾乎有空的時間就在那裏縫縫補補。我坐在炕上一邊幫大媽繞着線頭一邊和她嘮嗑。我能看出大媽挺特別喜歡我呆在她身邊,臉上一直笑呵呵的。我告訴大媽今天和老王叔一起去了山上的麒麟廟。大媽一邊低着頭縫衣服一邊說:這老頭子,現在還有這份閑心。我問大媽知道麒麟廟的傳說嗎?
大媽點了點頭,怎麼會不知道呢,這些事只要是長白山的人都知道。
是真的有麒麟和白狼嗎?
大媽停下手裏的活,把手裏做了一半的棉衣往我身上比了比說:那又有誰見過呢,從小就聽老人講,到現在自己也一把年紀了,可除了對面的兩座山就啥也沒見過了。都說得麒麟能長生不老,得到白狼能得到天下。
能得到天下?
瞎扯唄。說完大媽自己笑了,我覺得這就是山裏的爺們喝醉了酒在逗悶子。這山裡人世世代代都在這山上,哪知道什麼天下,想長生不老倒是真的。就說那老頭子,還把那壇什麼麒麟酒當寶貝。人哪能長生不老呀,只求世道太平,安安穩穩地過上一輩子就好了。
我聽了大媽的話不由地反覆咀嚼着:只求世道太平,安安穩穩地過上一輩子就好了。
是呀。我和你大叔這輩子是鬧騰過來的,從小是被地主山匪欺負,後來是日本鬼子。好不容易解放了,大家過上好日子,倒還真想多活兩年呢。現在就想着快點打完朝鮮這仗,咱中國就再也不打仗了,家家都過好日子。
聽了大媽的話。我從炕上站起來:大媽,我,一個志願軍戰士向您保證,一定打敗朝鮮的美國佬。保護好國家。
大媽被我的話逗得呵呵直笑,咬斷了手上的線頭對我說:呵,那我可先得餵飽咱的小志願軍。我這就去做飯,這衣服做得差不多了,我得趕着點。看這天,馬上就要下雪了。
大媽在廚房裏忙活晚飯,我從窗戶望出去看到老王叔背着手往院外走,我知道他是去叫馬迴圈。我幾步跑出屋,跟在老王叔的身後。老王叔停了一下,側了下頭,馬上又轉了回去繼續向前走去。我感覺從今天早上起老王叔就有點怪怪的,我跟在他後面也不說話,兩個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着。到了山腳下,老王叔拿起胸口掛着的哨子,用力吹響,哨聲再次響徹整個山谷。我站在老王叔身後望向天空,天空上幾塊浮雲被夕陽映得通紅,遠處那些早已經沒了綠色的山坡也如同燒着一般。看着軍馬們披着紅霞從山坡上緩緩跑下,我的心一下子豁然開朗。好像前些日子的種種一下子都不見了,這天地間只剩下我,老王叔還有這些軍馬。我叫了一聲老王叔,老王叔轉過頭看着我,臉上帶着笑容。他長吐了一口氣說:馬上就要下雪啦。
晚飯是大媽包的混着棒子麵的山菜餡的大蒸餃,大媽一邊往我碗裏放着黃澄澄的餃子一邊說:明天就是入冬啦應該吃餃子,可惜咱家也沒有什麼肉,只能做素餡的還是些山野菜,對不住你了。怎麼會呢?高興還來不及呢。我接過碗,看着那熱騰騰大得跟金元寶一樣的餃子就已經饞得不行了,一把抓起來卻不想那餃子燙得手拿不住。我連忙又扔回碗裏,老王叔和大媽一起笑了。我用手掰開大餃子,一股熱氣立刻躥了出來,我立刻聞到了野山菜混和棒子麵的清香,顧不得燙手還是抓起一半吃了起來。看着我大口大口吃餃子的樣子,大媽特別高興還沒有等我吃完便又往我碗裏放了第二個餃子,我一邊吃一邊問老王叔:老王叔,大媽你們是怎麼知道要下雪的呢?我看這天和以前沒有什麼不一樣呀。老王叔笑着說:活在這幾十年了,看天就跟自己孩子的臉一樣,啥時哭,啥時笑心裏都有底的。我和老王叔一邊吃着飯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突然我想起什麼就問老王叔:老王叔,你知道這山上有一個族叫肅慎族的嗎?老王叔正捧着餃子聽了我的話愣了一下:啥?肅慎族?長白山上就有漢族,朝鮮族,還有滿族,哪來的什麼肅慎族。我哦了一聲繼續問他:那老王叔,這麒麟白狼的事到底是從哪開始傳的呢?得到白狼真的能得到天下嗎?老王叔猛地把手裏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摔:瞎說啥?這又是誰告訴你亂七八糟的。我不明白老王叔為什麼這麼生氣,就不再開口說話,悶頭吃着飯。大媽看不過去用筷子敲了敲老王叔的手背:咋啦咋啦,是我告訴孩子的。就興你神神叨叨的,我就不能給孩子講點故事呀。這些事在這連三歲小孩都知道,就你把它當回事。老王叔被大媽這麼一說也開始悶頭吃飯不說話了,結果這頓餃子越吃越難受,棒子麵也像卡在我嗓子眼裏一樣,讓我開始覺得咽不下去了。我放下碗筷說了聲我吃飽子便走出了屋子,剛把門帶上,就聽到老王叔衝著大媽大聲說:你個老婆子,懂些什麼!以後這些事少講。
不知為什麼聽了老王叔的話我有點難受,我感覺老王叔還是把我當了外人。這讓我一下子沒了精神,本來自己根本不應該在這老山溝里獃著,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對,硬要留下來。想到這我也開始生自己的悶氣了,回到自己的屋子裏蒙上被子就開始睡覺。朦朧里好像聽到大媽在叫我的名字,我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也沒有起床。等我從再一次睜開眼時,周圍已經是一片漆黑了。
我本來想繼續睡去,卻不想身下的炕如同火爐一般烤得我口乾舌燥,原來今天大媽把我屋子裏的炕也燒着了。我沒有脫外衣就睡了當然受不了了。我起床穿上鞋摸到廚房喝了一大碗水,人才感覺舒服了好多。我一隻手拿着碗另一隻手扶着水缸沿,突然發現這一幕好像在前幾天剛剛發生過。想起了老王叔的那壇酒,我又忍不住笑了。我又跑到後院想看二寶在不在,結果二寶不在後院。天氣越來越冷,在外面站了一會就被風吹個透心涼,連忙跑回了屋。就在我走到自己小屋我聽到大屋裏似乎有什麼動靜,我站在走廓仔細聽了下,卻又什麼也的不到了,可能是老王叔剛才睡覺時翻了個身吧。我也沒有多想什麼,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再躺回床上,還是沒有一點睡意。我把雙手枕在腦袋下面,瞪大眼睛向窗外望去。窗外卻一片黑漆漆的,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半點星光。我想起肅慎今天說過的話,再想想大娘的話和老王叔的態度,我突然明白肅慎說的什麼要復族的話了。我把手從腦袋下面抽出在胸前用力地握了一下拳,這似乎更堅定了我的想法。
反覆想着這些事情,夜似乎也短了許多。好像才稍稍閉了一下眼,天便已經亮了。我走出屋正遇到大媽,大媽問我怎麼起這麼早呀,昨晚我看你穿着衣服睡,我忘了跟你說給你燒了火炕怕你熱着,結果你睡得特別死我也叫不起你。我呵呵笑了笑說,大媽沒事,昨天睡得特別好,暖和着呢。大媽聽了我的話也笑了,我往大屋裏看了看沒有看到老王叔,問大媽老王叔在哪,大媽把頭往後院努了努,還不是在後面收拾馬棚。說完大媽馬上拉住我的手:孩子,昨天的事別忘心裏去,這老頭脾氣是挺怪的。自從馬場去年出了邪性的事,他就不喜歡別人說這些鬼呀神的東西了。我點了點頭說:沒事。大媽從蒸鍋里拿出一個大碗,裏面放着好幾個大蒸餃。放在我的懷裏:昨天看你愛吃地給你留的。
吃過了飯,我便跑到後院去幫老王叔。老王叔的臉雖然不像昨天那樣陰着,但也只是對我點點頭,沒怎麼說話,我們倆就這麼悶着各干各的活,老王叔收拾馬棚,順便在給馬理理毛髮;我在外面歸攏乾草和柴火堆。兩個人幹完各自的活也不說話,老王叔背着手在馬棚邊上轉來轉去的,而我則坐在在乾草堆上扔着石子,直到大媽叫我們進屋吃飯我們才一齊往屋裏走。老王叔一邊走嘴裏一邊嘟囔,我沒有聽清他說什麼,但問:老王叔,你說什麼。老王叔像才回過神一樣轉頭對我說:哦,我是說這雪怎麼還沒有下呀。
晚飯的時候,我和老王叔一起望着窗外出神。大媽看着我們說:你爺倆看啥呢這麼出神?外面黑燈瞎火的有啥看頭,快好好吃飯。我和老王叔回過頭開始吃飯,我一邊吃飯一邊想着一會找什麼借口上山。天已經全黑了,我總是在夜晚上山找不到什麼合適的理由畢竟不好。於是吃完了飯我還坐在炕上出神,結果偷眼看了一眼老王叔,他竟然也是一樣在那裏發獃。就在這時在外屋收拾碗筷的大媽突然喊到:哎,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