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和老有他爹
過了六年小臭子十六。頭秋,小臭子給個人絮了一件花洋布棉襖,做了一條陰丹士林棉褲。她娘米子幫她絎。米子知道小臭子絮新棉褲棉襖幹什麼,想着每天後半夜小臭子扛回來的花包。賣的時候一定也有人說“雜”。
這年棉花剛摘頭噴就趕上事變,日本人七月占保定府,八月占石門。花主來不及搭窩棚,跑了。大花主把洋錢蒸在餅子裏日夜兼程下西安;小花主用小平車推起鋪蓋口糧只是向南走,走不動就住下,走得動還走。
不久,日本人佔了縣城,老有他爹辭了二高校長回了百舍。臨走他去看班得森,班得森請他喝羊奶,吃土豆蘸鹽,和他一起分析中國的前途。羊奶膻,可老有爹喝。他想班得森能喝,他就能喝,也是文明。倆人喝着羊奶,不約而同地想起先前日本人那個“棉產改進委員會”。班得森問老有爹:“你說那個委員會的真正目的是什麼?”老有爹說:“我也正在想這件事。”班得森說:“我想這就是日本人的……”班得森想不出準確的中文,就說瑞典話,班得森是瑞典人。老有爹說:“或許應該叫經濟滲透。”班得森說:“對,應該翻譯成滲透。日本人在這裏搞棉田改進,就像在東三省讓中國人種植鴉片一樣,是滲透。是經濟的,也是文化的、軍事的。”老有爹說:“你分析得透徹。”喝完羊奶,班得森把老有爹送出東門外,二人握手告別。
老有爹回了百舍,班得森不再來主日學校上課。
花主們打聽到老有爹還在村裡,哩啦着都回了村,一時間土匪軍頭們都打起了抗日的旗號,趁機找花主索要給養。他們晚上砸門,花主們有錢的隔着門縫往外塞錢,沒錢的就把花包繫上房扔到街上。遇到不給錢也不給花的花主,土匪們就搭人梯進院綁票。他們把花主綁到鄰縣水泊里,摁進小船,捎信讓家人去回。回人就得傾家蕩產,帶着花柴賣花地。這年花地沒收成,這年花地易主多。
又過了兩年,有個姓范的人來找老有爹。這人二十多歲年紀,個兒不高,赤紅臉,短脖子,刷子眉。姓范的見了老有爹開宗明義地說:“我是上級派來開闢工作的,當前離城遠的村子都建立了抗日政權。百舍離城雖近,遲早也得建立。要建立就得宣傳群眾,組織群眾。我們知道你具有愛國思想,應該為宣傳群眾儘力。”老有爹知道姓范的說的“我們”是指誰,便說:“當如何儘力?”姓范的說:“我們了解你是當地名士,愛國心切,抗日政府要實行統一戰線,一致對敵,統一戰線里少不了各類愛國人士和人才。打個比方吧,你教書有經驗還會譜歌,為抗日出力的前途寬闊得很。將來政府要成立參議會,你就是政府的參議員。”老有爹說:“我縱然辦過教育,可眼下你來我往也不是辦校的時候。”老范說:“也不盡然。外村就有先辦起夜校的,咱不妨也辦個夜校。”老有爹說:“要辦也不難,本村倒有一班男女青年都荒廢着。可教材呢?經費呢?”老范說:“目前政府沒有統一教材,你自選課文達到識字的目的就行。政治課本我們解決。你講講反封建也是政治呀,尤其閨女媳婦,不打破封建思想,大模大樣地上學都很難。其他方面就得因陋就簡。”老有爹不再推託。
姓范的在老有家一住三日。老有已長大成人,哥哥明喜和他分了家:花地以壟溝為界一劈兩半。老有爹娘跟老有吃飯。老有給姓范的端飯,覺出姓范的面熟。姓范的光笑也不說。過了好久,姓范的和老有爹接觸多了,才吐露了真名,說,他不姓范,姓安,本縣代安人,和百舍相距四十里,可也沒出縣。他家以前開花坊,小時候還跟他爹到百舍趕集買過花。他的小名叫國。
事變那年國正在保定上師範,在學校入了黨。事變后回縣接上了關係,現在區里擔任青聯抗助理員。
老有爹配合國利用主日學校的舊址,辦了一所夜校。人們改不過口,都還叫主日學。這是一家閑宅院的三間北房,屋子高大空曠。原先屋裏只有幾張舊方桌,幾條長凳。班得森對着方桌上課,跟老有爹說,這格局像中國私塾。現在老有爹叫人搬走了方桌,用土坯壘成墩兒,搭上木板當課桌,課桌後面再擱上條凳,買高麗紙把窗戶糊嚴實。學生們還效仿着村裡唱秧歌的戲台上的照明方式照明:他們把新秫秸的粗頭劈四瓣,編個馬蓮座,把頭彎個對頭彎插到梁縫裏。馬蓮座上放只吃飯的黑碗,添上花子油,用好花搓撿兒,點起來。主日學三間房子十來盞燈,高燈下明。
學生中閨女居多,也有半大小子,他們坐在後排很是不顯眼。閨女居多的地方,小子就不顯。
上課時,老有爹在堂上講課,閨女們從頭上摘下卡子不住撥燈。燈花掉在紙上、本兒上,她們就一驚一乍,秩序亂了,老有爹就在堂上拍桌子,說沒見過這樣的學生。
老有爹教她們識字,講什麼是封建,如何反。沒有合適的識字課本,他就用一本半文言的實用國文代替。這實用國文的第一課是:國旗。“國旗者,一國之標誌也。無論何處如見本國之國旗,必錶行禮。某日學校開學,懸國旗於堂上,教員率學生向之鞠躬者三。禮畢,隨開課。”課文里還有“曾參之子泣”,“雁候鳥也”。後來國拿來油印小冊子《新民主主義論》讓老有爹講,可識字還得用實用國文。課文對於閨女們雖然深不可測,但老有爹講得明白,學生對字們也認得死。有時國來百舍也坐在後面聽得入神。遇到老有爹拍桌子鎮不住學生時,國就站到堂上講話。他說:“不遵守課堂秩序,就是對抗日政府辦夜校還沒有起碼的認識。讓你們坐在這兒不是光讓你們拿卡子撥燈來了,掉個燈花也值得大呼小叫。坐在這兒就要想到抗日,想到愛國。我問你們想脫產不想,你們都說想。想脫產就得先明白夜校對你們的意義,夜校也是個抗日搖籃。你們要是再不明白,我就給你們作個時事報告。”學生們一聽國要作報告,才安靜下來。國說:“就目前的形勢而言,形勢是殘酷的,而且越來越殘酷。別看騎馬的日本兵還沒到百舍來,光是騎自行車的新民會催促老百姓種花,還貸給洋泵、肥田粉,可日後你的花必須交給日本人低價收購。這也是侵略,也是搜刮掠奪。你們琢磨琢磨是不是這個道理,都安心聽講吧。”
國鎮住了課堂,轉到後頭坐下,聽見還有個別女生在黑影里吃吃笑着和男生打鬧。國朝黑影使勁找,看見一個身穿新洋布棉襖、小鼻子小眼、個兒不高的女生。國想,個兒不高可不往前坐。
老有爹一字一句地念《新民主主義論》,當念到“反共聲浪忽又甚囂塵上”時,課堂一下又亂了,人們忍不住互相打問什麼叫“甚囂塵上。”國從後面站起來說:“什麼叫甚囂塵上,你們這就叫甚囂塵上。知道了吧?”
學生們聽懂了,不再甚囂塵上。
每天下課前學唱歌。老有爹參照“漁翁樂”、“蘇武牧羊”的曲牌填了幾首有抗日內容的歌詞教唱,國說不如找兩首本地瞎子唱曲的牌子唱起來上口,還說縣裏剛發下來一首,就是“賣餃子”的調。他取代老有爹站起來親自教:
棉花籽,
兩頭尖,
城裏的公事往外傳。
鄉下宣傳的新民會,
呀兒喲,
強迫咱老百姓多種棉一個呀兒喲。
棉花籽,
土裏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