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貴去了代安,代安臨着封鎖溝,是日本人的一個大據點,住着日本人也住着警備隊。秋貴入了警備隊,在代安當班長。

敵人開始掃蕩,環境果真變得殘酷了。封鎖溝隔斷了八路軍的活動,警備隊死守着據點。老百姓要過溝都得受盤查。

國由區青聯抗調到縣敵工部。

百舍的夜校應了秋貴的言,散了。老有爹沾抗日,開始東躲西藏。喬要脫產,代替國去青聯抗。晚上國找喬告別。

國說:“通過這個時期的接觸,我們逐漸熟悉了。區里讓我推薦脫產幹部,我推薦了你。青聯抗的工作你也不陌生,抗日離不開這個部門,它直接聯繫着各界群眾。臨走我只囑咐你兩句話:注意團結,提高警惕。人本來就難理解,環境一殘酷,人的脾氣秉性更不好摸。常言說老百姓老百姓,百人百姓百脾氣。”喬說:“我努力吧。你一走反正心裏是沒了主心骨。”國說:“我相信你的工作能力,在夜校又識了不少字,抗日覺悟也有所提高,還懂了政策。”喬說:“要說也是,多虧了你和臣大哥。臣大哥對抗日還是有認識的。”國說:“是主要的團結對象。”

喬把國送出村,又送過一個壕坑,還往前走。國停住腳步說:“回去吧,越送越遠,四周也沒個青紗帳遮掩。”喬說:“我想再聽你說幾句話,光想聽你說話。”喬背着手,低着頭,用腳揉搓路邊的茅草。霜后的茅草黃了,掛着霜。國也用腳揉搓茅草,說:“一時我也不願離開百舍。”

月亮正南,國和喬的影子都很短,鋪在一條黃土小道上。月光下黃土小道顯得很明亮,人影挺黑。喬也不看國,說:“老范,我想問你一句話,你離開百舍還想百舍不想。”國說:“你怎麼專撿不該問的話問,你說呢?”喬把齊肩的黑髮往腦後一搖,才朝國歪過頭說:“誰知道。你不是說百人百姓百脾氣?誰知你是什麼脾氣秉性。”國說:“這句話並不適用於自己的同志和戰友。”喬說:“我是你的戰友?”國說:“那是。”喬說:“我聽的就是這句話。你走吧。”國說:“天明我還得走到代安附近,一兩天過溝,縣委會和敵工部要過溝到分區開會,握握手吧。”

國向喬伸出了手,喬也向國伸出了手。喬已經學會了握手。

國不走大道,趟着一塊乾花柴地向遠處走去。哪知走了幾步喬又喊住他,喬跑了上來。

國聽見有人趟花柴,停下來,扭頭又看見喬站在跟前。國說:“怎麼又跑過來,莫非還有事?”喬說:“還有件事,也不重要。”國說:“就說吧,別吞吐了。”喬說:“我想動員你一樣東西。”國看看自己身上說:“你說吧。”喬說:“不是鋼筆就是皮帶,看你捨得捨不得吧。”國遲疑了一下,說:“那就送給你一條皮帶吧。”喬說:“皮帶也行。我還以為你准得送我鋼筆呢,誰成想你捨不得。”國說:“也不是捨不得,這桿鋼筆我正用。”國把別在口袋上的鋼筆摘下來放進文件包。喬說:“逗逗你,看把你嚇的。”國說:“也不是嚇的,是怕丟在路上。現在分別吧。”喬說:“你還沒見過我繫上皮帶什麼樣呢,君走?”國說:“我倒真想看看。”

喬把國送給她的半新皮帶系在黑棉襖上,立上畦背把胳膊一抿對國說:“看吧。”

國面前的喬是一個嶄新的喬,皮帶把喬系得很英氣。月光下國才像第一次看清了喬的身材、喬的眉眼,心想戰爭中人總要忽略人自己。好看。他想。

國再次和喬握了手,喬再次把手伸給國。國握着喬的手看喬,喬的鼻子尖上有汗,鼻孔一翕一翕。

喬繫上皮帶往百舍走,覺得離抗日更近了。她不知是因為貼身繫上了國的皮帶,還是她就要脫產。也許兩方面都有。她想,要是只脫產沒有皮帶,一時間和老百姓也沒什麼區別,並不屬於國說的自己的同志,戰友;要是只有條皮帶繫着不脫產,也有點張致,就像小臭子,非得披個紫花大襖讓孩子喊她女八路,可她本是個老百姓。

喬繫上皮帶脫產,還想去見見老有爹。現在她像抗日幹部進村一樣,專繞着村外走,走到老有家門口輕輕敲門。老有給她開門,喬問老有:“臣大哥在家唄?”老有說:“在哩,在屋裏看《聊齋》哩。”

喬進了屋,看見燈下的老有爹和《聊齋》。這兩年老有爹光說眼不好也配不上鏡子,燈離他的書很近。

喬說:“臣大哥,這麼晚還看書,燈也不明。”

老有爹說:“沒事,抓本閑書看。進步的書籍都堅壁了,人不能一下閑起來,要閑出病來。”

喬說:“除非臣大哥。現在的形勢誰還有心思看閑書。”

老有爹說:“其實閑書並不閑。世間哪有閑着的知識。看來是消遣,總比光坐着發愁強。”

喬說:“大哥說得對。我就要走了,這兩年多虧了臣大哥,讓我懂了多少事。”

老有爹說:“也在個自人。上着夜校也有不走正道的,還少呀。”

喬說:“什麼時候也斷不了,任你青聯抗、婦救會也管不住。”老有爹說:“喬,說說你吧,你哪天走?”

喬說:“走不走,我還是圍着百舍轉,多會兒也離不開臣大哥幫助。形勢一轉,我看還得把夜校辦起來。下面還有小一閥的哪。”

老有爹說:“我想得遠。辦夜校總是個權宜之計,抗日終有一天會勝利,到那時候就不再是辦座夜校的問題。國計民生,國計民生,終究離不開教育。”

喬說:“還是臣大哥說得透徹。”

喬跟老有爹說話,老有隻在旁邊聽,不插嘴。老有沒上夜校,他自修的文化不必再上夜校。他能看懂《綱鑒易知錄》,有時喬認不下來的字也找老有。但老有大了不願再找喬。現在老有聽說喬要脫產,心裏也自有些捨不得,就想從家裏找一樣東西送給喬。老有在燈下左看右看,一眼看見了他爹放在條几上的自來水筆,心想,這倒是個稀罕兒,幹部們都四處動員這物。老有看看筆又看看喬,心裏怦怦跳,知道這也是爹的心愛。老有心跳一陣,話還是脫口而出:“爹,喬姑要走了,不送給喬姑一樣東西喲?”老有爹說:“就看喬缺什麼了。”老有說:“准缺桿鋼筆。”喬不說話,心裏一陣酸楚。心想老有怎麼知道我的心思,剛才我還想動員老范的哪,可萬萬想不到動員臣大哥的。

老有一提几上的鋼筆,倒提醒了他爹。這雖是件珍奇,但也是抗日幹部們的朝思暮想。他眼前又是喬。老有爹攥住那鋼筆說:“這物件我雖心愛,給了你吧。是對你脫產的支持,也是我對抗日的貢獻。它也來之不易,班得森送我的,美國派克。”

喬接過自來水筆說:“萬萬也想不到。叫我給它鉤個筆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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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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