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馬利亞
當我從蘭赫先生的辦公室里出來時,恰好看見荷西正穿過對面的街道向我迎了上來。
“可不可怕,蘭赫說,那邊公寓非派一個清潔工給我們呢,難怪房租要貴那麼多。”我晃着已拿到手的新家鑰匙,報告大新聞似的說著。
“啊!”荷西無所謂的漫應了一句。
“說是房租內有三千塊是工人錢,三十家人,攤了四個工人,每天來家一兩小時。我跟蘭赫說,這種事情我可不喜歡,他竟然說不喜歡也沒辦法,這是規定。”我不太高興的又在嚕嚕嗦嗦,一面用力打了一下路旁的一棵玫瑰花。
荷西並沒有回答我,在空曠無人的路上,他開始對着空氣,做着各種奇形怪狀的可怖表情,手掌彎彎的舉着,好似要去突擊什麼東西似的,口中微微的發出好凶的聲音,狠狠的說著。
“小時候,幾乎每一個帶我的傭人都知道怎麼欺負我,屁股上老是給偷掐得青青紫紫的,那時候膽子小,吃了她們多少苦頭都不敢告狀。嘻嘻——想不到二十年後也有輪到我回掐女佣人的一天,要來的這一個,不知是肥不肥,嘿嘿——。”
荷西說出這樣神經而又輕浮的話來實在令人生氣,我斜瞪了他一眼也不說什麼,想不到他竟在無人的草坪上張牙舞爪的往我嘿嘿冷笑的欺了上來。
“正經一點,人家不是你的傭人,要來的不過是個清潔工人罷了。”我厲喝着,跳開了一步。
“哈哈,都一樣——都一樣。”荷西又用恐怖片內復仇者的聲音低喊着,假裝笨重的搖晃着身體。
我空踢了荷西一腳,轉身很快的逃回家去。
那一天我們在理搬家的雜物,荷西一直很興奮的樣子。“蘭赫有沒有說,這個工人到底做什麼事情?”他有趣的問着。
“吸塵、換床單、擦洗澡間,還有什麼事就隨我們了,反正每天來一下。”
“給她做了這些事,那你呢?”荷西驚奇的喊着。“我嗎?買菜、煮兩頓飯、洗衣、燙衣、洗碗、澆花、理衣櫃、擦皮鞋、改衣服、烘蛋糕、寫信、畫畫、看書,還要散步、睡覺,很忙的。”
“三毛,你真會說話。”荷西做了一個難以置信的表情笑着我。
我憤怒的向他舉舉雙手作狀要撲過去,又蹲下柜子裏去找東西了。
“那麼忙,有一個人來,不是正合你心意嗎?”他又說。“自己的事自己做,又不是爛掉了。”我反感的叫起來。
荷西並不理會這些,他整日為著復仇的美夢恍恍惚惚的微笑着。
我們最初租下的公寓,是一個非常小巧美麗的房間,廚房、浴室是一個個大壁櫃,要用時拉開來,用完門一關上便都消失了。
因為家裏的活動空間實在太小,跟荷西彼此看膩了時,另一個只有到陽台上站着看山看海看風景去。
又有時候,日子本來過得好好的,竟會為了誰在這個極小的家裏多踩了誰幾腳,又無聊的開始糾纏不清,存心無賴吵鬧一番,當作新鮮事來消遣。
這種擁擠的日子過了三四個月,我打聽到在同一個住宅區的後排公寓有房子出租,價錢雖然貴了些,可是還是下決心去租了下來,那兒共有兩間,加上一個美麗的大陽台對着遠山,荷西與我各得其所自然不會再步步為營了。
搬家的那一日,我們起了個早,因為沒有笨重的傢具要搬,自然是十分輕鬆的。
當荷西將書籍盆景往車上抬的時候,我抱起了一大堆衣服,往不遠處的新家走去,幻想着,在這陽光和煦的春日裏,我正懷抱着一大批五顏六色的萬國旗,踏着進行曲,要去海灘佈置一個節日的會場。這麼一亂想,天,藍得更美麗了,搬家竟變成了驚人有趣的事情。
當我拖拖絆絆的爬上三樓,拿出鑰匙來時,才發覺新家的房門是大開着的。
客廳里,一個斜眼粗壯的迦納利群島的女人正叉腰分腳定定的望着我,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嘴巴微微的張着,看上去給人一種痴獃的感覺。
“日安!”我向她點點頭,想來這個便是蘭赫強迫我們接收的清潔工人了。
我將衣服丟在床上,自己也撲下去,大大的呻吟了一聲。“床剛剛鋪好。”背後一聲大吼襲來,我順勢便滑了下床,趴在床邊望着跟上來的人發獃。
“對不起。”我向她有些惶惑的微微一笑,她不笑,仍然盯住我,我一看,又連忙將衣服它們也拉了起來,一件一件掛進衣櫃裏去。
“您叫什麼名字?”我客氣的問着這個外型粗陋不堪的人,她也正在上下打量着我。
“馬利亞。”死樣怪氣的答着。
“這麼好聽的名字,跟聖母一樣嘛!”我又愉快的向她說。這一回沒有回答,翻了一個大白眼。
“你家幾個人?”輪到她發問了。她出口便是“你”字,沒有對我用“您”,這在西班牙文里是很不禮貌的。“兩個,我先生和我,很簡單的。”
“做什麼的?”又說。
“潛水。”我耐着性子回答。
“什嘛!拳手?”她提高了聲音。
“潛,不是拳。”我聽了笑了起來。
這一回她很輕率的望着我哼了一聲,不知是什麼意思。
“你呢?你不上班?”又稱我“你”字,刺耳極了。
“我在家。”我停下掛衣服的手,挑戰的冷淡起來。“好命哦!”微微又睇了我一眼。
“對不起,還要去搬東西。”我輕輕側身經過被這馬利亞擋了大半邊的房門,望也不再望她就跑下樓去了。
半路上碰到慢慢開車來的荷西,我湊上去笑着對他說:“恭喜你,倒是個肥肥的,不過你還是小心點好,刀槍不入的樣子呢!”
新家堆滿了雜物,這個清潔工人無禮的順手亂翻着我們的書籍、照片和小擺設,一副目中無人的神情。
我幾次想請她出去,可是話到口邊,又因為做人太文明了,與荷西對看一眼,彼此都不願給馬利亞難堪,最後看她開始拉開衣櫥,將我的衣服一件一件用手拉出一角來欣賞,我便放下了工作,很客氣的對她講話了。
“馬利亞,今天我們很忙,請您明天再來好嗎?”“我今天也不是來打掃的,也不能掃嘛,都是東西。”她回答着,手可沒停,又在拎一條我的長裙子。
“我倒是有些小事情請您做,替我去樓下小店買鹽酸好嗎?”既然她不走,我便要力阻她再放肆下去。“買什麼?”茫茫然的。
“買鏹水,明天請您洗洗抽水馬桶,我看了一下,都發黃了。”改用一個俗字,她便懂了。
“明天洗明天再買好了嘛!”
她這一頂我,令人為之語塞。
這時荷西在外面叫我,我走了出去,他將我一把拖到陽台上,小聲的說:“第一天,不要就輕慢了她,這些人,要順着她們的毛摸啊!”
“為什麼?我跟她是平等的,為什麼要順她?”我掙脫了荷西,很快的又跑進屋去了。
“你們怎麼沒有結婚照?一般人都有一張擱着,你們沒有。”馬利亞像法官似的瞪着我。
我不睬她,自去做事。
“不要是同居的吧!”她的口氣簡直嚴重到好似連帶她也污染了一般,臉色好凝重的。
“是啊!我們是同居的。”荷西捉住這個惡作劇的機會,馬上笑嘻嘻的回答起來。
我怒目瞪着荷西,這一來馬利亞更確定了她的疑惑。荷西怕我找他算帳,施施然裝作沒事似的踱到陽台上去了。“沒事做我得走了。”馬利亞懶洋洋的又睇着我,看見書架上一包搬家帶過來的口香糖,她問也不問,順手拿了一片,剝開紙,往口裏塞。
“拿錢去,明天請帶一瓶鏹水來。”我交給她一百塊錢。“女孩子,洗馬桶我是不幹的哦!”她又翻了一次白眼。“明天開始,請您叫我太太。”我很和氣的對她微笑着,眼睛卻冷淡得像冰一樣了。
她聽了倒吸一口氣,掃興透了的說了一句:“罷了!”再見也懶得再說,一抽我手裏的錢就走了出去。
當我確定這個馬利亞已經走下樓去了,馬上關上房間,找出荷西來怒喊過去:“你瘋了嗎?什麼同居的,那種人腦筋跟我們不一樣,以後再怎麼解釋都沒有用了。”
“就是要她心裏梗上一塊刺,何必解釋呢,上當啦!”荷西得意非凡的大笑着。
“昨天不是還說要去掐她嗎?怎麼不上去把她掐走,嗯,問你,我問你!”
我又對荷西大喊了一陣,把一隻玩具小熊狠狠一腳踢到牆角去。
荷西看見我發怒的樣子更加高興了,抱起我來硬打着轉,口裏還高唱着:“馬利亞,馬利亞,我永遠的,馬利亞——。”
等新家差不多理好,想來想去不願這樣的一個女人闖進我們平靜的生活里來,又跑到這個公寓管理處的蘭赫先生那裏去說:“誰您還是退我一點錢吧,我不要工人來打掃。”
蘭赫是一個看上去溫和,事實上十分狡猾的德國人,我們以前的公寓也是向他租的,我知道,一旦錢進了他的口袋,再要他拿出來是不太可能的了。
“這是公寓清潔維持費啊,有人幫您做家事不是很好嗎?聽說您常常會生病呢。”
“生病又不是做家事做出來的。”我頂了他一句,向他點點頭,就大步走了開去。
“喂,蘭赫先生,換一個給我怎麼樣?不要那個叫馬利亞的來。”已經走了,又想通一個辦法,這又跑了回去。“四個都叫馬利亞呢,你要換,來的還是馬利亞呢!”他無可奈何的向我攤攤手。
原先,我是一個愉快的主婦,荷西從來不給我壓力,我也盡責的將家事做得很好,這個家,始終瀰漫著自由自在的氣氛,一切隨心所欲,沒有誰來限制誰的生活。
自從我們家中多了一個馬利亞之後,因為她早晨九點鐘開始要來打掃,我便如臨大敵似的完全改變了生活的習慣。
夜間再好看的書想一口氣念完它,為著怕第二天早晨起不了床,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睡覺。
抽水馬桶馬利亞早已聲明是不洗的。我又不能請她洗衣、燙衣,所以她能做的事情,便是吸塵了,平日無論請她做什麼,都說不在工作份內的。
從來不敢輕慢她,她來了,先是坐下來喝咖啡,再吃一些給荷西做的玉米甜餅,然後我洗早飯杯盤,她打開吸塵器隨便吸吸,十五分鐘吧,就算了。
當我們有一天發覺,兩個人竟是同年歲時,彼此都嚇了天大的一跳。
“老天爺就是不公平,你看我。”她氣忿的拍拍自己肥胖的身軀嘆了口氣。
“很公平的,您有四個孩子,十六歲結的婚,這就是付出的代價,也是收穫。”我說。
“可是你呢?你呢?你在付出什麼?”她兇巴巴的反問我。“各人的選擇不同,這跟您無關嘛!”
我走了開去,總覺得馬利亞潛意識裏在恨我,怎麼對待她都不能改變她的態度。
馬利亞常常向我要東西,家裏的小擺設、盆景、衣服、鞋子、雜誌,吃了半盒的糖她都會開口要,有時說:“已經用了很久了,給我好嗎?”
有時候她乾脆說:“這半盒糖想來你們不再吃了,我拿走了。”
最氣人的是她拿我的盆景,只要我辛苦插枝又插活了一盆小葉子,她就會說:“你有兩盆嘛!我何不拿一盆去。”
有時我會明白的告訴她不能拿,可是大部份的時間,實在掛不下臉來為一點不足道的東西跟一個沒有廉恥的人去計較,總是忍了下來,而心裏卻是一日一日的看輕了這個不自重的女人。
有一天,看馬利亞照例吃完了早飯將盤子丟在水槽里開始吸塵時,我一陣不樂,再也忍耐不住了,乾脆叫住了她。“不用掃了,我看您還是每星期來一次吧,好在蘭赫那兒薪水合約都是一樣的。”
她一聽,臉色也變了,滿臉橫肉,兇悍的對我叫起來:“女孩子,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可沒有做錯事。”“對啊!幾個月來,您根本沒有做過事嘛,怎麼會錯。”我好笑的說。
“你沒有事給我做嘛!”她有些心虛了,口氣卻很硬。“沒有事?廚房、洗澡間每天是誰在擦?陽台是誰在掃?您來了,是誰在澡缸邊跪着洗衣服,是誰在一旁坐着講話喝咖啡?”
“咦,我又不是你全用的,你只有兩小時一天呀!難道還要我洗衣服嗎?”她氣得比我厲害。
“別說了,馬得亞,對不起,我發了脾氣,請您以後每星期三來,徹徹底底的替我掃一次,就夠了,好嗎?”“好吧!我走了,將來共產黨當選執政了,就不會有這種事情了。”她喃喃的說。
本來不應該跟一個沒有知識的女人這麼計較,可是一聽她如此不公平的說著,還是將我氣得發暈,一腳提起來,攔住了門框,非要她講個清楚不可。
“我們是平等的,為什麼要替你做事?”她倔強的說。“因為您靠這個賺錢,這是您份內的工作,不是平不平等的問題。”我儘力解釋給她聽。
“有錢人就可以叫窮人做事嗎?”
“荷西難道不也在替人做事?我們的錢,也是勞力換來的呀!”
“他比我賺得多。”她喊了起來。
“您怎麼不到水裏去受受那個罪看?”
那一場沒有結果的爭執,使我對馬利亞更加敬而遠之了,她每周來打掃時,我大半是下山去十字港,不跟她碰面。她的工作態度跟以前差不多,有時打掃完了我回去一看,連窗戶都沒打開,好在也真是不靠她做事,我又恢復了往常安靜的日子。
每個月付房租時,我總是要對蘭赫大人抗議一場:“馬利亞根本連廚房的地都不擦,我付她錢做什麼,您不能講講她嗎?”
“我知道啦!老天爺,我知道啦!她掃我的房子也是一樣亂來的呀!”他無可奈何的嘆着氣。
“這種沒有敬業精神的女人,換掉她嘛!”
“我能辭她就好羅!這年頭沒有天大的理由不能辭人呢!工會保護很周全的。”蘭赫苦笑着。
在超級市場買菜時,那個結帳的女孩子見了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叫了起來:“難怪問你有沒有小孩,總是說沒有,原來是不結婚同居的,嘖,嘖,真新派哦。”
我當然知道是誰跟她說的是非,當時等着結帳的鄰居很多,大家都有趣的看着我,我一句也沒有解釋,拿起東西就走了。
有一天,女友黛娥照例跑來了,一進門就說:“快給我看看你的金子,好朋友!”
“什麼金子?”我莫名其妙的問。
“藏在茶葉罐子內的呀!”
“我自己都忘掉了,你怎麼會曉得的?”我更不明白了。“馬利亞講給你樓下那家聽,樓下的傳到戴安娜家去,戴安娜告訴了奧薇,奧薇在天台上晒衣服,順口講給卡門聽,我們娃娃在天台上玩,回來說,媽媽,三毛有一塊金子放在茶葉里,叫她拿出來看。”
“什麼金子,不過是我們中國人傳統的一塊金鎖片,小孩子掛的東西。”
我氣忿的將茶葉倒了滿桌,露出包着鎖片的小手帕來。“哪!拿去看!三毛茶葉里的金子。”我啪一下,將小手帕丟在黛娥面前。
“三毛,馬利亞這人不能不防她了,下次她來打掃,你還是不出去的好。”黛娥說。
“唯一值錢的東西都被她翻出來,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我苦笑起來。
下一個星期三我真是在家等着馬利亞。
“馬利亞,請您下次不要再翻我的東西了,不然我對蘭赫去說。”我重重的說著她。
她第一次訕訕的,竟脹紅了臉沒有說什麼。
對人說了重話,自己先就很難過,一天悶悶不樂。我喜歡和平的事情。
“有時候討厭馬利亞,可是想想她有老母親,生肺病的丈夫,四個孩子要靠她養,心裏又很同情她,不能怪她有時太魯莽。”
吃晚飯時我跟荷西說起馬利亞的事情,自己口氣便溫和了下來。
“她先生的確得過一次輕微的肺病,可是社會福利金是不能少他的,病假一年,收入職位都不能賴他的,這是勞工法,肺病療養院也是社會福利,不收錢的,他生病還是領百分之百的錢呢!”荷西說。
“兩個人賺,七個人用,還是不夠的。”
“法蘭西斯自己說的,他岳母每月在領過世岳父的退休金,再加社會福利金,收入比馬利亞還要多,馬利亞一個月是兩萬不是?”(註:約合一萬台幣)
“誰是法蘭西斯?”我驚奇的說。
“馬利亞的先生嘛!天天在土地旁邊那家有彈子房的酒館裏,他呢,喝一百幾十塊錢一公升的葡萄酒,你先生呀,難得跟朋友去一次,只喝得起六十八塊一公升的,法蘭西斯倒是大方,聽說馬利亞替我們打掃,還請我喝了一杯呢。”荷西說。
“那個家一共三個人有收入?”我問他。
“五個。大兒子在旅館做茶房,大女兒在印度人的商店做店員,他們的車,是英國摩里斯進口轎車,住的是國民住宅,一個月只要付三百五十塊,二十五年以後就是他們的了。”
我聽了十分感觸,反倒同情起自己來了,很小心的問荷西:“你為什麼沒有這種保障呢?”
“我們的工作是看工程的,跟固定的公司不同,再說,我沒有參加任何工會。”荷西很安然的說。
“為什麼不參加?”我嘆了口氣。
“有事找律師嘛,一樣的。”
“馬利亞常常恨我呢,聽了去年共產黨競選人的話,總是叫我——資方、資方呢!”我咬咬牙狠狠的說著。
馬利亞並不是個過分懶散的人,她只是看人做事而已。
有一天我看見她掛在二樓那家人家窗外殷勤的擦玻璃窗,我有趣的站住了。
“馬利亞,我住了半年了,玻璃窗一直是自己擦呢,什麼時候輪到您來幫幫忙。”我笑着說。
“這家人每月另外給我小帳的。”她不耐煩的說。
這家的太太聽見我們談話就走了出來,對我點點頭,又在走廊上輕輕跟我說:“太苦啦,孩子又多,是幫助她的。”我抿嘴一笑跑掉了。
也許馬利亞看透了我是拿她沒有辦法的人,有什麼事情仍是大大方方的來找我。
“女孩子,法蘭西斯的車今天送去保養了,沒人送我回家,你送我去怎麼樣?”她要求人的時候,臉就軟了,笑得一塊蛋餅似的。
我望着她,說:“不去。”
“我從來不求你的。”她的臉色僵了。
“上禮拜我發燒,黛娥到處找您,請您來換床單、掃地,您跟她怎麼說的?您說,我是一個星期掃一次的,多了不去。”我好笑的說。
“本來就是嘛!”她聳聳肩。
我咬着原子筆,看了一眼這個沒有良心的女人,再也不理她了,低下頭來看書。
走廊那頭荷西吹着口哨過來了。
馬利亞馬上跑上去求他,荷西無所謂的說:“好啊!我們送您回家。”又叫着:“三毛,快出來。”
“我不去。”我冷淡的說。
“我送了她就回來。”荷西喊着。
“不必回來了。”我大叫起來。
荷西過了很久才回來,說法蘭西斯請他喝酒呢。又形容了馬利亞的房子,四房一廳,有這個,有那個,前有小花圃,後有天井,最後又說:“還有,她有一樣你做夢都在想的東西。”“什麼?”我好奇的問。
“全新電動,可以繡花的縫衣機,三萬九買下的。”我聽了苦笑了起來。
“荷西,一公斤新鮮牛肉是四百六十塊,馬利亞的國民住宅大概每月分期三百五十塊買下的,可是下次選舉她還要選共產黨,你我要投什麼黨才能把她的縫衣機搶過來,問你?”夏天來了,我有事去了馬德里半個月。
回來時順口便問荷西:“馬利亞有沒有常常來?我託了她的。”
“不知道,我上班呢,下班回來也看不出。”
“做了家事總是看得出的嘛!”
“奇怪就是看不出呢!”荷西抓抓頭。
我去菜場買菜,那個算帳的小姐一見了我,當大消息似的向我說,“你不在的時候,馬利亞在你床上睡午覺,用你的化妝品擦了個大花臉,用你的香水,切荷西吊著的火腿,下班時還把你的披肩圍在身上回家,偷看你們的文件房契,還拿了你的防晒油去海邊擦。”
“她自己講的?”我帶笑不笑的說。
“她自己誇出來的,我跟她說,當心三毛回來我告訴她,馬利亞說,啊,三毛是傻瓜,說了也是一樣的,才不在乎呢。”“謝謝您,再見!”我笑了起來,好高興的。
在路上遇到女友卡門,她尖叫了一聲,愉快的說:“呀!回來啦!以為你還在馬德里呢!”
“還好回來了,你不在,荷西帶女人回家,曉不曉得?”她拉拉我,低聲的說。
我一向最厭惡這些悄悄話,聽着臉上就不耐煩了,卡門卻誤會了我,以為我在生荷西的氣。
“馬利亞去給荷西打掃,聽見裏面有女人說話聲,嚇得她馬上逃開了。”卡門說。
“又是馬利亞。”我嘆了口氣。
“好啦!你可別跟荷西鬧哦,男人嘛!”卡門揚揚手走了。我跑到黛娥那兒去,氣沖沖的對她說:“馬利亞那個死人,竟然說荷西帶女人回家,如果他會做這種事,我頭砍下來給你。”
黛娥聽了大笑起來,指着自己:“女人在這裏嘛!就是我呀!埃烏叫我天天去喊荷西來家吃飯,他不肯來,亂客氣的。”埃烏是黛娥的丈夫,荷西的同事。
“奇怪馬利亞怎麼那麼會編故事,她明明看見是我。”黛娥不解的說。
“你這一陣看見她沒有?”我問。
“度假去啦!不會來跟你掃地,你傻瓜嘛!”
過了十多天,有人按門鈴,門外站着一個全身大黃大綠的女人,用了一條寬的黃絲巾系在頭髮上,臉上紅紅白白的,永不消失的馬利亞又出現了,只是更艷麗了。
“女孩子,好久不見啦!”她親熱的一拍我的肩,高跟鞋一扭一扭的進來了。
“快給我杯啤酒,熱死人了。”她一向是輕慢我的。“您算來上工嗎?”我笑着說。
“上工?你瘋了?我是下來買菜的,順便來看你。”“謝謝!”我說。
“你在馬德里還玩得好嗎?”
我又謝了她,她喝完冰啤酒便走了。
對這個人,她還不配我跟她鬧。
在那天下午,我再度進了蘭赫的辦公室。
“馬利亞不必再替我打掃,這三千塊清潔費我這月起也不再付您了。”我簡單的向他宣佈,這一次不再是商量了。“這不合規定,早就說過了。”蘭赫自然又來這一套,不很客氣了。
“什麼規定?誰定的?住戶租屋,要強迫合請傭人嗎?請了個無恥的不負責任的工人來,您明明知道得很清楚,管過她嗎?”我冷笑起來。
“你不付,我薪水平均不過來了。”他臉色也難看了。“那是您的事情,這十個月來,我一忍再忍,對您抗議了快二十次這個馬利亞,您當我過一回事吧?”說著說著我聲音就高昂起來了。
蘭赫沒有什麼話好回答,惱羞成怒,將原子筆啪一下擲在桌上,我本來亦是在氣頭上,又看見這人這麼的態度,自己也惡劣起來,完全沒有考慮個人的風度,順手舉起那本厚電話簿,驚天動地的給他摔在桌上,走出去時,想到平日每月準時去付房錢時,親熱的叫着他:“蘭赫先生!蘭赫先生。”自己又是一陣噁心,將他的辦公室門嘭一把推開,昂然走掉了。
好多年沒有對外人那麼粗暴,鬧了一場回來,心跳得要吃鎮靜劑。
沒多久,聽說蘭赫多給了馬利亞半年的薪水算遣散費把她退了。
又聽說馬利亞要告蘭赫侮約。
再聽說馬利亞終於爭取到多一年的薪水,不再鬧了,同時她的社會福利開始給她為期兩年的失業金,金額是原薪水的百分之七十五。
有一日我去後山新的一個住宅區散步,突然又看見馬利亞了,她在一幢白房子的陽台上拚命叫我,樣子非常得意。“您在上面幹嘛?”我喊着。
“看護一個有錢的外國老太太,薪水比以前好,又沒有人管我,這裏政府查不到,失業金照領呢!”她好愉快的說。“恭喜了!”我無可奈何的說。
這時,一個削瘦的坐輪椅的老太太,正被馬利亞粗魯的一把推出陽台來,快得像炮彈一樣。
老人低着頭,緊緊的抓住扶手,臉上一副受苦受難怯怯的表情。
我別了馬利亞,經過芭蕉園,在一個牆洞裏,發現一座小小的聖母像灰塵滿身的站着。
伸手摸摸,是水泥粘住的塑像。
我搬來了一塊石頭做墊腳,拉起自己的長裙子替聖母擦起臉來。望了一下四野,芭蕉樹邊一叢月季花,我跳了下去,采了一朵來,放在聖母空空的手中。
這時好似聽見蘭赫在說,“她們都叫馬利亞,換一個來,又是一個馬利亞,都一樣的。”
又好似聽見荷西在高歌:“馬利亞,馬利亞,我永遠的馬利亞——。”
我細細的擦着這座被人遺忘了的聖像,在微涼的晚風裏,聖母的臉上彷彿湧出一陣悲慟,我呆住了,再一細看,她仍是低着頭,一樣的溫柔謙卑,手中的月季花,卻已跌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