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那時候李光頭和宋鋼正在家中睡覺,正在夢見李蘭回家后的喜悅情景。他們睡醒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他們興高采烈,雖然宋凡平說要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才會到家,可是兩個孩子等不及了,他們中午就走向了車站,他們要在那裏等待宋凡平和李蘭乘坐的汽車駛進車站。兩個孩子走出家門以後,學着宋凡平的神氣模樣,把左手插在褲子口袋裏,讓右手甩着,努力讓自己走出電影裏英雄人物的氣派來,他們故意走得搖搖晃晃,走出了電影裏漢奸特務的模樣。

李光頭和宋鋼下橋的時候就看到了宋凡平,一個血肉模糊的人橫在車站前的空地上,幾個行人從他身旁走過,看上幾眼說上幾句話,兩個孩子也從他的身旁走過,他們沒有認出他。宋凡平趴在那裏,一條胳膊壓在身體下面,另一條胳膊彎曲着;有一條腿是伸直的,另一個條腿倦縮了起來。蒼蠅們嗡嗡叫着在他身上盤旋,他的臉,他的手和腳,他身上所有血跡斑斑的地方都佈滿了蒼蠅。兩個孩子見了又害怕又噁心,宋鋼問一個戴着草帽的人:

“他是誰?他死了沒有?”

那個人搖搖頭,說了聲不知道,走到樹下,摘下草帽給自己搧起了風。李光頭和宋鋼走上台階,走進了候車室。他們覺得在外面只站了一會兒,夏天的毒太陽就快把他們烤乾了。候車室的屋頂掛下來兩個大吊扇,正在呼呼地旋轉,裏面的人也都圍在兩個吊扇的下面,嗡嗡地說著話,就像兩堆蒼蠅似的。李光頭和宋鋼在那兩堆人的旁邊分別站了一會兒,吊扇旋轉出來的風吹到他們這裏時已經沒有了,有風的地方都被這些人佔領了。他們就走到賣票的窗口,踮起腳往裏面張望,看到一個女售票員獃獃地坐在那裏,像個傻子似的,她還沒有從早晨的驚恐里完全擺脫出來,兩個孩子的說話聲把正在發獃的她嚇了一跳,她定睛一看后吼叫了一聲:

“看什麼?”

李光頭和宋鋼趕緊蹲下去悄悄離開,走到了剪票口。剪票口的鐵柵欄門半開着,兩個孩子往裏面張望,一輛汽車都沒有,只有一個端着茶杯的剪票員向他們走來,他也吼了一聲:

“幹什麼?”

李光頭和宋鋼逃跑似的離開了剪票口,然後無聊地在候車室里轉了幾圈。這時候王冰棍提着一隻小凳,背着一箱冰棍出現在了大門口,王冰棍把小凳放在候車室的大門口,坐下來以後用木塊敲打着冰棍箱,叫賣起了他的冰棍,王冰棍喊叫道:

“賣冰棍啦!冰棍賣給階級兄弟姐妹們……”

兩個孩子走到了王冰棍的跟前,吞着口水看着他。王冰棍一邊敲打着木塊,一邊警惕地看着李光頭和宋鋼。這時兩個孩子又看到了外面地上的宋凡平,他還是剛才的樣子趴在那裏。宋鋼指着宋凡平,問王冰棍:

“他是誰呀?”

王冰棍斜着腦袋看了兩個孩子一眼,沒有答理,宋鋼繼續問:“他死了沒有?”

這時王冰棍惡狠狠地說:“沒錢就滾開,別在這裏吞口水。”

李光頭和宋鋼嚇了一跳,手拉着手跑下了車站的台階。他們又來到了夏天的烈日下,從滿是蒼蠅的宋凡平身旁走過去時,宋鋼突然站住了腳,他“啊”的一聲驚叫起來,指着宋凡平腳上的米色涼鞋說:

“他穿着爸爸的涼鞋。”

宋鋼又看到了宋凡平身上的紅色背心,他說:“他還穿着爸爸的背心。”

兩個孩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站在那裏互相看着。過了一會兒李光頭說話了,李光頭說這不是爸爸的背心,爸爸的背心上應該有一排黃色的字。宋鋼先是點點頭,接着又搖起了頭,他說黃色的字是在胸前。兩個孩子蹲了下去,揮手驅趕着蒼蠅,扯着宋凡平身下的背心,有幾個黃色的字被他們扯出來了。宋鋼站起來哭了,他哭着問李光頭:

“他會不會是爸爸?”

李光頭忍不住也哭了起來,他哭着說:“我不知道。”

兩個孩子站在那裏,哭泣着東張西望,沒有人走過來,他們又蹲了下去,揮手驅趕掉宋凡平臉上的蒼蠅,想看看清楚,是不是宋凡平。宋凡平的臉上全是血跡和泥土,他們看不清楚。他們覺得他有點像宋凡平,又不知道是不是他?他們站了起來,覺得還是去問問別人。他們先是走到了樹下,有兩個人站在那裏抽煙,他們指着宋凡平問:

“他是不是我們的爸爸?”

樹下抽煙的兩個人先是一愣,接着搖着頭說:“不認識你們的爸爸。”

兩個孩子走上了台階,走到了王冰棍面前,宋鋼抹着眼淚問他:“外面趴着的是不是我們的爸爸?”

王冰棍敲打了幾下木塊,瞪着眼睛說:“滾開!”

李光頭委屈地說:“我們沒有吞口水。”

王冰棍說:“那也滾開!”

李光頭和宋鋼哭泣着手拉手走進了候車室,問站在吊扇下的那兩堆人:“你們有誰知道?外面那個人是不是我們的爸爸?”

兩個孩子傷心的話引來了一片鬨笑,他們說世上還有這樣的傻瓜,連自己的爸爸都不認識,還要去問別人。有一個人笑着向兩個孩子招手:

“喂,小孩,過來。”

兩個孩子走到了那個人的面前,那個人低頭問他們:“你認識我爸爸嗎?”

兩個孩子搖搖頭,他又問:“那麼誰認識我爸爸呢?”

兩個孩子想了想后,同時說:“你自己。”

“走吧。”那人揮揮手說:“自己的爸爸自己去認。”

兩個孩子哭泣着手拉手又走出了候車室,走下了台階,走到趴在地上的宋凡平身旁,宋鋼哭着說:

“我們認識自己的爸爸,可是這個人臉上都是血,我們看不清楚。”

兩個孩子走到了汽車站旁邊的點心店,裏面只有蘇媽一個人在擦着桌子,他們心裏有點害怕了,站在門口不敢進去,宋鋼小聲說:

“我們想問你,又怕你生氣……”

蘇媽看到兩個哭泣的孩子站在門口,打量着李光頭和宋鋼身上的衣服說:“你們不是來要飯的吧?”

“不是。”宋鋼伸手指着趴在外面地上的宋凡平,“我們想問問你,他是不是我們的爸爸?”

蘇媽放下手裏的抹布,她認出李光頭來了,這個小流氓曾經抱着木頭電線杆磨來擦去的,還聲稱自己性慾上來了。蘇媽瞪了李光頭一眼,然後去問宋鋼:

“你們爸爸叫什麼名字?”

宋鋼說:“他叫宋凡平。”

兩個孩子聽到她喊叫起來,好像是在喊“天哪”、“媽呀”、“祖宗啊”,她喊累了以後,喘着氣對宋鋼說:

“他都在那裏躺半天了,我還以為他家裏人都死光了……”

兩個孩子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宋鋼繼續問她:“他是我們爸爸嗎?”

蘇媽抹着額頭上的汗水說:“他是叫宋凡平。”

宋鋼立刻哇哇大哭了,他對着李光頭哭叫道:“我就知道他是爸爸,所以我一看見他就哭了……”

李光頭也哇哇大哭了,他說:“我一看見他也哭了。”

兩個孩子在那個夏天裏尖利地哭叫起來,他們重新走到宋凡平的屍體前,尖利的哭叫把那些蒼蠅嚇得嗡嗡地飛走了。宋鋼跪到了地上,李光頭也跪到了地上,他們俯下臉去仔細看着宋凡平,宋凡平臉上的血被太陽晒乾了,宋鋼的手把血跡一片一片剝了下來,然後他終於看清楚了自己的父親,宋鋼轉身拉住了李光頭的手說:

“他是爸爸。”

李光頭點着頭哭叫道:“他是爸爸……”

兩個孩子跪在汽車站前的泥地上放聲大哭,他們向著天空張開了嘴,哭聲向著天空飛去。他們的哭聲像是斷了翅膀一樣掉下來,突然噎住了,張開嘴半晌沒有聲音,眼淚鼻涕堵住了他們的喉嚨,他們費了很大勁才將眼淚鼻涕咽了下去,他們的哭喊又尖利地爆發出來,又在天空裏呼嘯了。兩個孩子一起哭,一起推着宋凡平,一起喊叫着:

“爸爸,爸爸,爸爸……”

宋凡平一點反應都沒有,兩個孩子不知道怎麼辦?李光頭哭喊着對宋鋼說:“天亮的時候他還好好的,現在為什麼又聾又啞了?”

宋鋼看到有很多人圍了過來,就對着他們喊叫:“你們救救我爸爸吧!”

兩個孩子的眼淚鼻涕滔滔不絕,宋鋼抹了一把鼻涕往後一甩,甩在一個圍觀的人的褲管上,那人抓住宋鋼的汗衫破口大罵。這時李光頭也甩了一把鼻涕,不小心甩在了他的涼鞋上,那人又揪住了李光頭的頭髮。他一手一個揪住兩個孩子,把他們往下摁,要兩個孩子用自己的汗衫去替他擦乾淨。李光頭和宋鋼哇哇哭着用手去擦他褲子上和涼鞋上的鼻涕,結果更多的鼻涕眼淚掉到他的褲子上和涼鞋上,那人先是暴跳如雷,隨後哭笑不得,他說:

“別擦啦!他媽的,別擦啦!”

李光頭和宋鋼一個抱住了他的一條腿,一個揪住了他的褲管,兩個孩子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死活不鬆手。那人往後退,他們就跪着往前爬,李光頭和宋鋼哭着哀求他:

“救救爸爸!求求你,救救爸爸!”

那人用手推他們,抬腳甩他們,他們還是死死纏着他。他把兩個孩子拖出十多米,他們還是不鬆手,還是哭叫着哀求他。那人累得直喘氣,站在那裏擦着汗,哭笑不得地對圍觀的人說:

“你們看看,你們看看,我的褲子,我的涼鞋,我的絲襪……他媽的這叫什麼事?”

點心店的老闆娘蘇媽也過來了,她站在圍觀人群的前面,兩個孩子悲壯的哭叫讓她眼圈都紅了,她對那人說:

“人家是孩子……”

那人聽了勃然大怒,他說:“什麼孩子?這他媽的是兩個小閻王。”

“你就行行好,”蘇媽說,“幫這兩個小閻王收屍吧。”

“什麼?”那人叫了起來,“你要我把這又臟又臭的屍體背走?”

蘇媽擦了擦眼睛說:“沒讓你背屍體,我家有板車,借給你用。”

蘇媽說著走回了點心店,一會兒就將板車推了過來。她替兩個孩子哀求圍觀的人,請他們幫着把宋凡平抬到板車上。圍觀的人有的走開了,有的往後退。蘇媽不高興了,伸手指點着他們說:

“你,你,你,還有你……”

蘇媽說著伸手指指地上躺着的宋凡平:“不管這人是好是壞,死了都得收作,總不能讓他一直這麼躺下去。”

終於有四個人走了出來,他們蹲下身去,同時抓住宋凡平的雙手和雙腳,喊起了一、二、三,喊到三的時候,他們把宋凡平抬了起來,這四個人使足了勁,憋得臉色通紅,他們說這死人又沉又重像一頭大象。他們把宋凡平抬到板車旁,又喊起了一、二、三,喊到三的時候將宋凡平扔進了板車。宋凡平高大的身軀被扔進板車時,讓板車嘎吱嘎吱直搖晃。這四個人拍打起了手掌,有一個把手舉到鼻子上聞了聞,對蘇媽說:

“我們要去你店裏洗手。”

“去吧。”蘇媽點着頭,轉過身對被李光頭和宋鋼緊緊抓住的那個人說,“你行行好,把死人拉走吧。”

那人低頭看看跪在地上緊緊抱住他兩條腿的李光頭和宋鋼,苦笑着說:“老子也只好把死人拉走了。”

然後那人對着李光頭和宋鋼吼叫:“他媽的鬆手!”

李光頭和宋鋼這時才鬆開了手,他們從地上站了起來,跟着那人走到板車前,那人拉起板車又對着李光頭和宋鋼吼叫起來:

“說!家在哪裏?”

宋鋼使勁搖頭,他哀求道:“去醫院。”

“他媽的。”那人扔下了板車說,“人都死啦,還去個屁醫院。”

宋鋼不相信,他轉身去問蘇媽:“我爸爸死了嗎?”

蘇媽點點頭說:“死了,回家吧,可憐的孩子。”

這一次宋鋼沒有仰臉大哭,他低下了頭嗚嗚地哭了,李光頭也跟着低下了頭嗚嗚地哭,他們聽到蘇媽對拉起板車的那人說:

“你會有善報的。”

那人拉起板車往前走去,一邊走一邊罵道:“善報個屁,十八代祖宗都跟着老子倒霉了。”

那天下午李光頭和宋鋼手拉手嗚嗚哭着走回家中,血肉模糊的宋凡平在後面的板車裏。兩個孩子哭得傷心欲絕,走得跌跌撞撞,他們哭着哭着會突然噎住,過一陣子又哇地一聲像顆手榴彈似的爆炸開來。兩個孩子尖利的哭聲壓過了大街上的革命歌曲和革命口號,那些遊行的人和那些閑逛的人都圍了上來,他們就像剛才圍着宋凡平的蒼蠅一樣圍着拉過去的板車,“嗡嗡”說著和“哄哄”問着,簇擁着板車向前走去。那個拉板車的人在後面罵起了李光頭和宋鋼:

“別哭啦!他媽的把全城的人都召來啦,全城的人都看見我拉了個死人……”

很多人走過來問板車裏躺着的死人是誰?前前後後有四五十人問那個拉板車的,問得他火冒三丈。剛開始他還告訴他們:板車裏的死人叫宋凡平,是中學裏的老師。詢問的人越來越多后,他就懶得解釋了,他讓他們睜大眼睛看看,他說誰哭個不停就是誰家的死人。後來他覺得這樣說話也還是太累,別人再問他時,他乾脆說:

“不知道。”

那個人拉着板車在夏天裏走去時汗流浹背,他拉着的還是一輛躺着死人的板車,還要口乾舌燥地應付那麼多人的問話,他早就怒火衝天了,這時一個認識他的人擠上來問:

“喂,你家誰死了?”

拉板車的人爆發了,他衝著這人吼叫起來:“你家才死人呢!”

問話的人一愣,他問:“你說什麼?”

拉板車的人再次喊叫道:“你家死人啦!”

問話的人臉色鐵青,他一聲不吭,迅速地脫掉了汗衫,露出滿身的肌肉,然後舉起右手,豎起食指,指着拉板車的人說:

“他媽的,你再說一遍,你敢再說一遍,老子讓你也躺到板車上……”

說完這人還得意地補充了一句:“老子要把這板車變成雙人床……”

拉板車的人扔下了手裏的板車,冷笑着說:“變成了雙人床,也是你家的雙人床!”

拉板車的人說完后,走上去兩步,衝著那人的臉喊叫:“他媽的你聽着,你家的人死光啦!”

那人揮起拳頭揍在了拉板車的嘴角,拉板車的人腳步踉蹌身體歪歪斜斜,當他剛剛站穩了,那人緊跟着就是一腳,把他蹬在了地上,隨後撲在了他的身上,揮起拳頭一二三四五地揍在了他的臉上。

那時候李光頭和宋鋼還在哇哇地哭着往前走,他們回頭看到拉板車的已經被那人壓在地上了,已經被那人的拳頭揍得頭暈眼花了。宋鋼呼地撲了上去,李光頭也跟着撲了上去,兩個孩子像兩條野狗似的咬住了那人的腿和肩膀,咬得那人嗷嗷亂叫,那人又是蹬腿又是揮拳,終於把兩個孩子摔開了。他剛站起來,兩個孩子又撲了上去,宋鋼咬住了他的胳膊,李光頭咬住了他的腰,他們咬破了他的衣服,咬破了他的肉。他揪他們的頭髮,揍他們的臉,他們死死抱住他不鬆手,他們的嘴在他身上到處亂咬,把這個和宋凡平一樣強壯的人咬得像殺豬似的一聲聲慘叫。最後是拉板車的人從地上爬了起來,走過去拉開了李光頭和宋鋼,拉板車的說:

“行啦,別咬啦。”

李光頭和宋鋼才鬆開了手和嘴,那人渾身是血,他被兩個孩子的突然襲擊弄懵了,當他們重新上路時,看到他像個傻瓜似的站在那裏發獃。

他們繼續向前走去,李光頭和宋鋼傷痕纍纍,拉板車的人也是滿臉血跡。接下去的路上仍然有很多人圍上來,兩個孩子不敢再哭了,拉板車的也不再說話。兩個孩子一邊走着,一邊回頭小心翼翼地看看拉板車的人,看到他的汗水在臉上的血跡里流,宋鋼脫下自己的汗衫

舉過頭頂遞給他,對他說:

“叔叔,你擦擦汗。”

拉板車的人搖搖頭說:“不用。”

宋鋼拿着汗衫走了一會兒,又回頭說:“叔叔,你口渴嗎?”

拉板車的不說話,低着頭往前走。宋鋼又說:“叔叔,我有錢,我去買根冰棍給你吃。”

拉板車的又搖起了頭,他說:“不用,我吞口水就解渴了。”

他們無聲地往家裏走去。本來李光頭和宋鋼已經忍住不哭了,宋鋼不斷地回頭去討好拉板車的人,他就不斷地看到自己死去的父親,於是他又哭了起來,他的哭聲也傳染給了李光頭。兩個孩子不敢放聲大哭,害怕拉板車的人罵他們,他們捂住自己的嘴嗚咽地哭,拉板車的人在後面一點聲音都沒有,快要到家時,兩個孩子才聽到他說話,他的聲音突然溫和起來,他說:

“別哭了,你們哭得我鼻子都酸了。”

最後有十多個人一直跟隨着他們走到家門口,這些人袖手旁觀站在那裏,拉板車的人看看他們,問他們能不能幫忙把宋凡平抬起來,這些人全都一聲不吭。拉板車的人不再和他們說話,他讓李光頭和宋鋼來幫助他,讓兩個孩子壓住板車的車把,別讓板車翹起來。然後他雙手伸進宋凡平的胳肢窩,抱起了宋凡平拖下板車,再把宋凡平拖進家門,拖到裏屋的床上。他比宋凡平矮了半個腦袋,他拖着宋凡平就像是拖着一棵大樹,他累得腦袋都歪了,他的肺里像是拉風箱似的呼哧呼哧地響。他把宋凡平拖到裏屋的床上后,走出來他在凳子上坐了很長時間,歪着腦袋喘着氣,李光頭和宋鋼站在一旁不敢說話,他歇過來以後,扭頭看了看門外張望的那些人,問李光頭和宋鋼:

“家裏還有什麼人?”

兩個孩子說還有媽媽,說他們的媽媽馬上就要從上海回來了。他點點頭說,這樣他就放心了。他向兩個孩子招招手,讓他們走到自己跟前,他拍拍兩個孩子的肩膀,問他們:

“你們知道紅旗巷吧。”

兩個孩子點着頭說知道,他繼續說:“我就住在巷口,我姓陶,我叫陶青,有什麼事就到紅旗巷口來找我。”

他說著站了起來,走到了門外,門外的那些圍觀的人立刻閃開去,他們害怕自己的身體會碰到這個剛剛抱過死人的人。宋鋼和李光頭也跟着走到了門外,他拉起板車的時候,宋鋼學着蘇媽的話說:

“你會有善報的。”

他點點頭,拉着板車走去了,李光頭和宋鋼看到他走去時抬起左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那天下午李光頭和宋鋼守候在死去的宋凡平身旁,宋凡平皮開肉綻血跡斑斑,他的樣子讓兩個孩子開始害怕了。他的身體一動不動,他的嘴巴張開着也是一動不動,他的眼睛睜圓了,裏面的眼珠像是兩顆小石子,沒有一點光亮。李光頭和宋鋼哭過了,喊過了,也咬過人了,現在兩個孩子開始哆嗦了。

李光頭和宋鋼看着那些在窗口和門前晃動的腦袋和身體,聽着他們嗡嗡地說話,他們說著宋凡平是一個什麼人,又說著宋凡平是怎樣死去的;當有人說這兩個孩子真可憐時,宋鋼哇哇地哭了兩聲,李光頭也跟着哇哇地哭了兩聲,然後繼續害怕地看着他們。嗡嗡響着的還有很多蒼蠅,它們從四面八方飛了過來,叮咬着宋凡平的屍體。蒼蠅越來越多,在他們的屋子裏盤旋時像是飄起了黑色的雪花,蒼蠅的嗡嗡聲蓋過那些人說話的嗡嗡聲,蒼蠅也開始叮咬起了李光頭和宋鋼,叮咬起了屋外張望的人,兩個孩子聽着他們的手掌噼哩啪啦地打着自己的腿和胳膊,打着自己的臉和胸口,他們叫着罵著四散而去,蒼蠅把他們趕走了。

這時候的陽光的顏色開始變紅了,兩個孩子走到了屋外,看到太陽正在落山。他們想起了宋凡平早晨說過的話,宋凡平說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和李蘭就會回到家中。他們覺得自己的母親就要回來了,李光頭和宋鋼拉着手在夕陽的餘輝里再次走向了車站。兩個孩子走過車站旁邊那家點心店時,看到蘇媽坐在裏面,宋鋼對她說:

“我們是來接媽媽,她從上海回來。”

兩個孩子站在了汽車的進站口,踮起腳伸長了脖子沿着公路向遠處眺望,田野的盡頭有一團塵土正在滾動過來,他們看清楚了是一輛汽車在奔馳過來,還聽到了汽車鳴叫的喇叭聲,宋鋼扭頭對李光頭說:

“媽媽回來了。”

宋鋼說著淚流滿面,李光頭的眼淚也流到了脖子上。那輛長途汽車帶着滾滾塵土奔馳而來,馳到兩個孩子跟前時一個轉彎進了車站,滾滾塵土立刻把他們包圍了,讓他們什麼都看不清楚了。當塵土漫漫消散以後,提着箱子和袋子的人開始從車站裏走出來,先是兩三個人,接着是一排人,他們從兩個孩子的面前走過,李光頭和宋鋼沒有看到李蘭。直到最後一個人出來時,他們的母親仍然沒有從那個門口走出來。

宋鋼走上去膽怯地問那個人:“這是上海來的汽車嗎?”

那個人點了點頭,他看着兩個滿臉淚痕的孩子,問道:“你們是誰家的孩子?你們站在這裏幹什麼?”

他的話讓李光頭和宋鋼同時放聲大哭,他嚇了一跳,提着行李趕緊走去,他走去時還不斷回頭好奇地看兩個孩子,兩個孩子對他說:

“我們是宋凡平家的孩子,宋凡平死了,我們是在等李蘭回來,李蘭是我們的媽媽……”

兩個孩子的話還沒有說完,那個人就已經走遠了。李光頭和宋鋼繼續站在汽車的進站口,他們覺得李蘭會坐下一班的汽車回來。他們在那裏站了很長時間,候車室的大木門關上了,進站口的大鐵門也關上了,他們仍然站在那裏,等着他們的母親從上海回來。

天黑的時候,點心店的老闆娘蘇媽走過來了,她塞給他們兩個肉包子,她說:

“快吃,趁熱吃。”

兩個孩子吃着包子,蘇媽對他們說:“今天沒有汽車了,車站的門都關上了,你們回家吧,明天再來。”

兩個孩子信任蘇媽,他們點着頭,吃着包子,抹着眼淚往回走去。他們聽到蘇媽在後面嘆氣,聽到她說:

“可憐的孩子……”

宋鋼站住腳回頭對蘇媽說:“你會有善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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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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