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強權弱理
因為我們是動物,有一個會死的身體,所以我們也就有被殺的可能,一般的人當然是不喜歡被殺的。我們有一種追求智慧和智慧的神聖慾望,可是我們一旦有了智識,因而便產生各人不同的見解,爭論也就此發生。在長生不死的神靈世界裏,爭論是永不會停止的,如果有異見的雙方都不肯認錯,我真想不出有什麼方法可以解決它。在人類的世界裏,便不同了,爭論者的對方便是他的眼中釘——越看越覺得看不順眼,他自己的論據也越覺合理,——於是把對方乾脆殺死,爭端就此解決。如果甲殺死乙,甲便是對的;如果乙殺死甲,乙便是對的。無用諱言,這就是禽獸解決爭端的老法子。所以在動物世界裏,獅子始終是站在對的地位。
人類的社會情形就是這樣的,所以我們可以根據這種現象,把人類的歷史——一直到現代——作一種適當的解釋。關係地球圓形說及太陽系的問題伽利略(Gali1eO)曾發現了一些觀念,但他不能不把他的觀念改變一些,因為他有一個會死有被殺戮和被苦刑的身體。和伽利略辯論是件吃力的事,假如伽利略少了一個會死的身體的話,你休想叫他認錯,這就變成討厭的事情了。但在當時,只要有一間行刑房或一間監牢——更不必說斷頭抬和炮烙柱——就可以叫他認錯。當時的傳教士和紳士們,決心要和伽利略一決雌雄。
後來伽利略認錯了,於是傳教士和紳士們更相信他們自己是對的。爭端也就此爽利地解決、這種解決方法為便當,極有效力。侵掠戰爭,宗教戰爭薩拉丁(Saladin十二世紀埃及和敘利亞的蘇丹——編者)跟基督教的戰爭,宗教的肅清,燒死神巫的事件,以至近代之用戰艦,去宣傳基督福音,逼迫異教徒改信基督教,以戰艦去迫別種人擔負“白種人的負荷,”以及墨索里尼以坦克和飛機,到阿比西尼亞去傳播文明,這一切的事件——全是依據於這種人類,由遺傳所得的動物的邏輯,意大利人有着較精良的槍炮,有着較準確的射擊術,能殺更較多的人,因之墨索里尼把文明傳播到阿比西尼亞去了;如果阿比西尼亞有着更優良的槍炮,更準確的射擊,能殺多的人,我想塞拉西(Hai1ese1asies)也必要把阿比西尼亞的文明帶到意大利去的。
我們都有一些高貴的獅子性格,我們都鄙視爭論。我們崇敬軍人,因為他能把意見不同者,一無猶豫地殺死。如果一個人要證明他自己是對的,要使對方閉口無言,最敏捷的方法是把他絞殺,當人們無力強迫人家認錯時,才會用說話這方法。所以實際行動的人,是少說話的,他們卑視爭論。我們說話的目的,是想影響人家,如果我們知道力足影響人家,或統治人他們,那何必又多說話呢?這樣看來,國際聯盟在上次東九省戰爭、和阿比西尼亞戰爭時說了那麼許多的話,豈不有點無聊嗎?那是夠傷心的,所以國際聯盟這種特性,是一個不祥的預兆。在另一方面,如果以武力解決爭論,而沒有幽默感的話,有時即會造成大笑話,例如日本人竟相信用飛機的轟炸,和機關槍的掃射,能消滅中國人的反日情緒。有着這個原因,我不敢決然地承認人類是合理的動物。
我常以為國際聯盟是一所優良的現代語言學校,注重現代語言的翻譯,起先由一個演說家用英語作一次完美的演說,等到聽眾熟識了演詞的要旨和內容后,又由一個翻譯專家把這篇演詞譯成流利暢達,優雅的法國語。關於發音聲調之仰揚頓挫等等,務必達於上乘,使聽眾對語言學得到一次極美滿的實習,事實上他比倍立茲學校更好;它是一所現代語言學兼演說學的學校。
有一個朋友甚至對我說,當他在日內瓦住了六個月後,他發音含糊的多年舊習也居然糾正了。但是這裏也有着一章令人詫異的事實,就是在這個雖然是專為交換意見之用的國際聯盟里,除了說話外不作別用的機關里,居然也有“大說話者”和“小說話者”之別,“大說話者”是那些有“大拳頭”者,“小說話者”是那些有“小拳頭”者,可見這種玩意兒根本是騙人的勾當,是十分無聊的。這好像是“小拳頭”國家的口才不能像“大拳手”國家那麼流利似的!我以為信服“大拳頭者”的口才的固有觀念,仍是上流那種動物遺傳性的一部分。(我到此不願用畜生“Brute”一字,然而用在這裏似乎是再適當也沒有了。)這件事的要點,當然是在人類除了有鬥爭的本能外,還有說話的本能。
從歷史的意義上說來,舌頭是和拳頭或粗臂膀同其久遠的。人類之於其他動物,便是人類能把說話跟拳腳混合應用,這就是人類特有的性格。這點似乎是說明國際聯盟,美國議會,或職工大會,這一類的組織——只要是人類有機會說話的任何組織——會永遠存在着的,我們人類似乎是註定必須要先用談論的方法,去決定正或誤,這並不錯,因為談論也是天使們的一個特性。
所糟糕的是:當我們談論到某一個程度時,臂膀較粗的一邊便會老羞成怒,由老羞成怒而捏緊拳頭向台一敲,揪住對方的頸項痛毆一番,然後回過頭來問那些好似陪審官的觀眾道。我對?還是他對?由茶館裏的經驗,我們知道那些觀眾一定回答說:“你對,你對!”這種解決方法只有人類會用。天使完全以說話,去解決爭端;禽獸完全以肌肉,和爪牙去解決爭端;唯有人類,把拳腳和說話去解決爭端。天使絕對相信公理;禽獸絕對相信強權,只有人類以為強權就是公理。兩者比較起來,談論本能或辨白是非的努力,當然是比較高尚一些。我們相信終會有一天,人類將完全以談論方式,去解決爭端。
到那時候人類才是真的得救了。在現在我們只好暫時讓茶館方法,和茶館心理去解決爭端,不管爭端是在茶館裏,或國際聯盟里解決;這兩個地方始終是一貫地同樣地表現着人類的特性。
這種茶館式的解決方法,我曾見到過兩次,一次是在1931——33年,一次是在1936年。最有趣的是:在這二次的爭論中,又夾雜了人類的第三種本性——謙讓。在1931年那樁事件中,兩造發生了爭端,我們在茶館裏,據說是做陪審官的。起訴的原因,是一造犯了偷竊產業之罪。那個臂膀粗大的傢伙,起初也參加爭論,作了一次替自己辯護的演說,他說他對鄰人已表示無上的忍耐——他是多麼有自制力,多麼大量慷慨,他是要替他鄰人整頓花園,動機是多麼純潔!但有樁可笑的事情,當他一邊在督促我們繼續談論下去時,一邊卻溜出屋外,在那偷來的產業四周築了一道籬笆,然而回來,請我們去看看他的行徑是否正當。我們都去看,我們看見他把那道新築的籬笆,還在慢慢地向西擴大開去,籬笆在這時候還繼續不斷地移動着呢?“好吧!我對,還是他對?”我們的判決是:“你錯了!”——我們說這句話,確有一點輕率。於是那個臂膀粗大的傢伙以為他在大庭廣眾之間,遭了凌辱,他的謙讓之心受了冤枉,他的榮譽遭了沾污,便提出抗議。並且又生氣又驕傲地走出會場,用着帶譏笑的卑視態度,把鞋上的塵挨拂去,認為我們都不夠朋友。
試想這樣的一個傢伙,居然以為是受了凌辱,所以我說,謙讓這第三種本能把事情弄得愈加複雜。這次之後,這間以科學方法。表決個人爭端為標榜的茶館,便失掉了大部分的威信。
後來我們在1936年又去評判,另一個爭端,另外一個臂膀粗大的傢伙說,他要把這次爭論的始未和盤托出,要求大家主持正義。我聽到“正義”一詞,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我們鑒於局勢的惡劣和我們陪審官之才能不足,所以早具戒心。但因為我們決心要表明我們確是名符其實的公正裁判者,所以向乎全體一致地當面對他說你的行為是錯誤的,是恃強凌弱的,他也以為他是受了凌辱謙讓之心受了冤枉,榮譽受了沾污。於是他即揪住對方的頸項,拖到外邊把他殺死,然後迴轉來問我們道,“我對,還是他對”?我們齊聲道,“你對,你對!”一邊說一邊還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他還是不滿足,又問我們道,“現在我可有資格做我們的朋友嗎?”我都像茶館裏顧客一般,嚷道:“你當然有資格做我們的朋友!”殺人者是多麼謙遜啊!
這是救主降生后1936年的人類文明。我想法律和正義的演進,在最古的時候,當我們遠是野蠻人的時代,一定也有着上述那種情形。由茶館式的解決方式,演進到最高法院——在那裏被判罪者,並不抗議說他是受了凌辱——似乎已經過了一個很長時期的發展。十年前,當我們創辦那間茶館時,我們以為我們是走上文明之路了,可是一個更明慧的上帝,一個認識人類,和人類的主要性格的上帝,也許早就預料到中途曾發生挫折的。他也許起始就知道,我們一定會失敗,一定會躊躇不前,因為我們還只是半開化的人類。
現在茶館的威信已經失掉,我們又回復了從前的行為,像森林中的野蠻人一樣,互相攻擊,揪住對方的頭髮咬着對方的肉但我並不完全絕望。因為謙讓或謙恥,這種本能究竟是好的談論,也是好的本能。在我看來,現在的人類是完全不知道,什麼叫做羞恥。但我們還是應該繼續假想着,我們是有廉恥觀念的,繼續去談論吧,讓我們這樣一直談論下去,總會有一天,能夠達到天使那種幸福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