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天下的事情常常是叫人意想不到的。世鈞的嫂嫂從前那樣熱心地為世鈞和翠芝撮合,翠芝過門以後,妯娌間不大和睦。翠芝還是小孩脾氣,大少奶奶又愛多心,雖然是嫡親的表姊妹,也許正因為太近了,反而容易發生摩擦。一來也是因為世鈞的母親太偏心了,俗語說新箍馬桶三日香,新來的人自然得寵些,而且沈太太疼兒子的心盛,她當然偏袒着世鈞這一方面,雖然這些糾紛並不與世鈞相干。
家庭間漸漸意見很深了。翠芝就和世鈞說,還不如早點分了家吧,免得老是好象欺負了他們孤兒寡婦。分家這個話,醞釀了一個時期,終於實行了。把皮貨店也盤掉了。大少奶奶帶着小健自己住,世鈞在上海找到了一個事情,在一丬洋行的工程部里任職。沈太太和翠芝便跟着世鈞一同到上海來了。
沈太太在上海究竟住不慣,而且少了一個大少奶奶,沒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沈太太和翠芝也漸漸的不對起來。沈太太總嫌翠芝對世鈞不夠體貼的,甚至於覺得她處處欺負他,又恨世鈞太讓着她了。沈太太忍不住有的時候就要插身在他們夫婦之間,和翠芝嘔氣。沈太太這樣大年紀的人,卻還是像一般婦人的行徑,動不動就會賭氣回娘家,到她兄弟那裏一住住上好兩天,總要世鈞去親自接她回來。她一直想回南京去,又怕被大少奶奶訕笑,笑她那樣幫着二房裏,結果人家自己去組織小家庭去了,她還是被人家擠走了。
沈太太最後還是回南京去的,帶着兩個老僕賃了一所房子住着。世鈞常常回去看她。後來翠芝有了小孩,也帶着小孩一同回去過一次,是個男孩子,沈太太十分歡喜。她算是同翠芝言歸於好了。此後不久就回去了。
有些女人生過第一個孩子以後,倒反而出落得更漂亮了,翠芝便是這樣,豐滿中更見苗條。她前後一共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這些年來歷經世變,但是她的心境一直非常平靜。在一個少奶奶的生活里,比在水果里吃出一條肉蟲來更驚險的事情是沒有的了。
這已經是戰後,叔惠回國,世鈞去接飛機,翠芝也一同去了。看看叔惠家裏人還沒來,飛機場裏面向來冷冷清清,倒像戰時缺貨的百貨公司,空櫃枱,光溜溜的塑料地板。一時擴音機嗡隆嗡隆報告起來,明明看見那年輕貌美的女職員手執話機,那聲音絕對與她連不到一起,不知道是從哪一個角落裏發出來的,帶着一絲恐怖的意味。兩人在當地徘徊着,世鈞因道:"叔惠在那兒這些年,想必總已經結婚了。"翠芝先沒說什麼,隔了一會方道:"要是結婚了,他信上怎麼不提呢?"世鈞笑道:"他向來喜歡鬧着玩,也許他要想給我們驚奇一下。"翠芝別過頭去,沒好氣的說道:"瞎猜些什麼呢,一會兒他來了不就知道了!"世鈞今天是太高興了,她那不耐煩的神氣他竟完全沒有注意到,依舊笑嘻嘻的說道:"他要是還沒結婚,我們來給他做個媒。"翠芝一聽見這話,她真火了,但是也只能忍着氣冷笑道:"叔惠他那麼大歲數的人,他要是要結婚,自己不會去找,還要你替他操心?"
在一度沉默之後,翠芝再開口說話,聲氣便和緩了許多,她說道:"這明天要好好的請請叔惠。我們可以借袁家的廚子來,做一桌菜。"世鈞微笑道:"呵喲,那位大司務手筆多麼大,叔惠也不是外人,何必這麼排場?"翠芝道:"也是你的好朋友,這麼些年不見了,難不成這幾個錢都捨不得花。"世鈞道:"不是這麼說,與其在家裏大請客,不如陪他出去吃,人少些,說話也痛快些。"翠芝剛才勉強捺下的怒氣又涌了上來,她大聲道:"好了好了,我也不管了,隨你愛請不請,不要這樣面紅耳赤的好不好?"世鈞本來並沒有面紅耳赤,被她這一說,倒氣得臉都紅了,道:"你自己面紅耳赤的,還說我呢!"翠芝正待回嘴,世鈞遠遠看見許太太來了,翠芝見他向那邊打招呼,也猜着是叔惠的母親,兩人不約而同的便都收起怒容,滿面春風的齊齊迎了上去。裕舫在抗戰期間到重慶去了,還沒複員回來。許太太沒跟去,回家鄉去住着,這回趕着到上海來等着叔惠,暫住在她女兒家裏。世鈞本來要去接她一同上飛機場,她因為女婿一家子都要去,所以叫世鈞還是先去。當下一一介紹,她女兒已經是廿幾歲的少婦,不說都不認識了。站在那裏談了幾句,世鈞便笑道:"叔惠來信可提起,他結了婚沒有?"許太太輕聲笑道:"結了婚又離了吧?還是好兩年前的事了,他信上也沒多說。"大家不由得寂然了一會,他妹夫便道:"現在美國還不都是這樣。"世鈞便也隨口輕聲問了聲:"是美國人?"許太太悄悄的笑道:"中國人。"世鈞心裏想中國夫婦在外國離婚的倒少,不過這幾年消息隔絕,或者情形又不同些,也許是美國化的華僑小姐?他並沒有問出口,許太太倒彷佛已經料到他有此一問,帶笑補了一句道:"也是個留學生。"他們親家太太便道:"是紀航森的女兒。"世鈞不知道這紀航森是何許人也,但是聽這口氣,想必不是個名人也是個大闊人。當下又有片刻的寂靜。世鈞因笑道:"真想不到他一去十年。"許太太道:"可不是,誰想到趕上打仗,回不來。"他妹妹笑道:"好容易盼得他回來了,爸爸又還回不來,急死人了。"世鈞道:"老伯最近有信沒有?"許太太道:"還在等船呢,能趕上回來過年就算好的了。"
談談講講,時間過得快些,這班飛機倒已經準時到達。大家擠着出去等着,隔着一溜鐵絲網矮欄杆,看見叔惠在人叢里提着小件行李,挽着雨衣走來。飛機場就是這樣,是時間空間的交界處,而又那麼平凡,平凡得使人失望,失望得要笑,一方面也是高興得笑起來。叔惠還是那麼漂亮,但是做母親的向來又是一副眼光,許太太便向女兒笑道:"叔惠瘦了。你看是不是瘦了?瘦多了。"
沒一會工夫,已經大家包圍着他,叔惠跟世鈞緊緊握着手,跟翠芝當然也這樣,對自己家裏人還是中國規矩,妹夫他根本沒見過。翠芝今天特別的沉默寡言,但是這也是很自然的事。她跟許太太是初會,又夾在人家骨肉重逢的場面里。他妹妹問道:"吃了飯沒有?"叔惠道:"飛機上吃過了。"世鈞幫着拿行李,道:"先上我們那兒去。"許太太道:"現在上海找房子難,我想着還是等你來了再說,想給你定個旅館的,世鈞一定要你住在他們那兒。"他們親家太太道:"還是在我們那兒擠兩天吧,難得的,熱鬧熱鬧。"世鈞道:"你們是在白克路?離我們那兒不遠,他回去看伯母挺便當的。"翠芝也道:"還是住我們那兒吧。"再三說著,叔惠也就應諾了。
大家叫了兩部汽車,滿載而歸,先到白克路,他們親家太太本來要大家都進去坐,晚上在豐澤樓替他接風。世鈞與翠芝剛巧今天還有個應酬,就沒有下車,料想他們母子久別重逢,一定有許多話說,講定他今天在這裏住一夜,明天搬過來。翠芝向叔惠笑道:"那我們先回去了,你可一定要來。"
他們回到自己的住宅里,他們那兒房子是不大,門前有一片草皮地,這是因為翠芝喜歡養狗,需要有點空地溜狗,同時小孩也可以在花園裏玩。兩個小孩,大的一個本來叫貝貝,後來有了妹妹,就叫他大貝,小的一個就叫二貝。他們現在都放學回來了,二貝在客廳里吃麵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許多螞蟻來。她蹲在地下看,世鈞來了,她便叫道:"爸爸爸爸你來看螞蟻,排班呢!"世鈞蹲下來笑道:"螞蟻排班幹什麼?"二貝道:"螞蟻排班拿戶口米。"世鈞笑道:"哦?拿戶口米啊?"翠芝走過來,便說二貝:"你看,吃麵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臟!"二貝帶笑嚷道:"媽來看軋米呵!"翠芝便向世鈞道:"你就是這樣,不管管她,還領着她胡鬧!"世鈞笑道:"我覺得她說的話挺有意思的。"翠芝道:"你反正凈捧她,凈叫我做惡人,所以兩個小孩都喜歡你不喜歡我呢!你看這地上搞得這樣,螞蟻來慣了又要來的,明天人家來了看着像什麼樣子?我這兒拾掇都來不及。"
她本來騰出地方來,預備留叔惠在書房裏住,傭人還在打蠟。家裏亂鬨哄的,一隻狗便興興頭頭,跟在人背後竄出竄進,剛打了蠟的地板,好幾次絆得人差一點跌跤。翠芝便想起來對世鈞說:"這狗看見生人,說不定要咬人的,記着明天把-拴在亭子間裏。"翠芝向來不肯承認她這隻狗會咬人的,去年世鈞的侄兒小健到上海來考大學,到他們家裏來住着,被狗咬了,翠芝還怪小健自己不好,說他咀猶小,他要是不跑,狗決不會咬他的。這次她破例要把狗拴起來,闔家大小都覺得稀罕。
二貝與狗跟着世鈞一同上樓,走過亭子間,世鈞見他書房裏的一些書籍什物都搬到這裏來了,亂七八糟堆了一地,不覺噯呀了一聲,道:"怎麼把我這些書全堆在地下?"正說著,那狗已經去咬地下的書,把他歷年訂閱的工程雜誌咬得七零八落。世鈞忙嚷道:"嗨!不許亂咬!"二貝也嚷着:"不許亂咬!"她拿起一本書來打狗,沒有打中,書本滾得老遠。她又雙手搬起一本大書,還沒擲出去,被世鈞劈手奪了過來,道:"你看你這孩子!"二貝便哭了起來。她一半也是放刁,因為聽見她母親到樓上來了。孩子們一向知道翠芝有這脾氣,她平常儘管怪世鈞把小孩慣壞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來,她就又要攔在頭裏,護着孩子。
這時候翠芝走進亭子間,看見二貝哇哇的直哭,跟世鈞搶奪一本書,便皺着眉向世鈞道:"你看,你這人怎麼跟孩子一樣見識,她拿本書玩,就給她玩好了,又引得她哭!"那二貝聽見這話,越發扯開喉嚨大哭起來。世鈞只顧忙着把雜誌往一箱子上搬。翠芝蹙額道:"給你們一鬧,我都忘了,我上來幹什麼的。哦,想起來了,你出去買一瓶好點的酒來吧,買瓶強尼華格的威士忌,要黑牌的。"世鈞道:"叔惠也不一定講究喝外國酒,我們不是還有兩瓶挺好的青梅酒嗎,也讓他換換口味。"翠芝道:"他不愛喝中國酒。"世鈞笑道:"哪有那麼回事。我認識他這麼些年了,還不知道?"他覺得很可笑,倒要她來告訴他叔惠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她一共才見過叔惠幾回?他又道:"咦,你不記得,我們結婚的時候,他喝了多少酒那不是中國酒么?"他忽然提起他們結婚那天,她覺得很是意外。她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樣酩酊大醉,在喜筵上拉着她的手的情景。這時候想起來,於傷心之外又有點迴腸盪氣。她總有這麼一個印象,覺得他那時候出國也是為了受了刺激,為了她的緣故。
當下她一句話也沒說,轉身便走。世鈞把書籍馬馬虎虎整理了一下,回到樓下,不見翠芝,便問女傭:"少奶奶呢?"女傭道:"出去了,去買酒去了。"世鈞不覺皺了皺眉,心裏想女人這種虛榮心真是沒有辦法。當然他也能夠了解她的用意,無非是因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唯恐怠慢了人家,其實叔惠就跟自己人一樣,何必這樣。走到書房看看,地板打好了蠟,傢具還是雜亂地堆在一隅。大掃除的工作做了一半,家裏攪得家翻宅亂,她自己倒又丟下來跑出去了。去了好些時候也沒回來,天已經黑了,他們八點鐘還有個飯局,也是翠芝應承下來的。世鈞忍不住屢次看鐘,見女傭送晚報進來,便道:"李媽你去把書房傢具擺擺好。"李媽道:"我擺的怕不合適,還是等少奶奶回來再擺吧。"
翠芝終於大包小裹滿載而歸,由三輪車夫幫着拿進來,除了酒還買了一套酒杯,兩大把花,一條愛爾蘭麻布桌布,兩聽意大利咖啡,一隻新型煮咖啡的壺。世鈞道:"你再不回來,我當你忘了還要到袁家去。"翠芝道:"可不差點忘了。早曉得打個電話去回掉他們。"世鈞道:"不去頂好──又得欠他們一個人情。"翠芝道:"幾點了?應該早點打的。這時候來不及了。"又道:"忘了買兩聽好一點的香紜>褪秩ヂ蛄說慊鶩齲跑到-球場──只有那家的頂好了,叫傭人買又不行,非得自己去揀。"世鈞笑道:"我這兩天倒正在這兒想吃火腿。"翠芝怔了一怔,用不相信的口吻說道:"你愛吃火腿?怎麼從來沒聽見你說過?"世鈞笑道:"我怎麼沒說過?我每次說,你總是說,非得要跑到-球場去,非得要自己去揀。結果從來也沒吃着過。"翠芝不作聲了,忙着找花瓶插花,分擱在客室飯廳書房裏。到書房裏一看,便叫道:"噯呀,怎麼這房間還是這樣亂七八糟的?你反正什麼都不管,怎麼不叫他們把東西擺好呢?李媽!陶媽!都是些死人,一家子簡直離掉我就不行!"捧着一瓶花沒處擱,又捧回客室,望了望牆上,又道:"早沒想着開箱子,把那兩幅古畫拿出來掛。"世鈞道:"你要去還不快點預備起來。"翠芝道:"你盡着催我,你怎麼坐這兒不動?"世鈞道:"我要不了五分鐘。"
翠芝方去打扮,先到浴室,回到卧房來換衣服,世鈞正在翻抽屜,道:"李媽呢?我的襯衫一件也找不到。"翠芝道:"我叫她去買香縟チ恕D慍納讕筒灰換了,她洗倒洗出來了,還沒燙。"世鈞道:"怎麼一件也沒燙?"翠芝道:"也要她忙得過來呀!她這麼大年紀了。"世鈞道:"我就不懂,怎麼我們用的人總是些老弱殘兵,就沒有一個能做事情的。"翠芝道:"能做事情的不是沒有,袁太太上回說薦個人給我,說又能做又麻利,可是我們不請客打牌,沒有外快,人家不肯哪。阿司匹靈你擱哪兒去了?"世鈞道:"沒看見。"翠芝便到樓梯口叫道:"陶媽!陶媽!有瓶藥片給我拿來,上次大貝傷風吃的。"世鈞道:"這時候要阿司匹靈幹什麼?頭疼?"翠芝道:"養花的水裏擱一片,花不會謝。"世鈞道:"這時候還忙這個?"翠芝道:"等我們回來就太晚了。"
她梳頭梳了一半,陶媽把那瓶藥片找了來,她又趿着拖鞋跑下樓去,在每瓶花里浸上一片。世鈞看錶道:"八點五分了。你還不快點?"翠芝道:"我馬上就好了,你叫陶媽去叫車子。"過了一會,世鈞在樓下喊道:"車子叫來了。你還沒好?"翠芝在樓上答道:"你不要老催,催得人心慌。柜上的鑰匙在你那兒吧?"世鈞道:"不在我這兒。"翠芝道:"我記得你拿的-!一定在你哪個口袋裏。"世鈞只得在口袋裏姑且掏掏試試,里裡外外幾個口袋都掏遍了,翠芝那邊倒又找到了,也沒作聲,自開櫥門取出兩件首飾來戴上。
她終於下樓來了,一面下樓一面喊道:"陶媽,要是有人打電話來,給他袁家的號碼,啊!你不知道問李媽。你看着點大貝二貝,等李媽回來了讓他們早點睡。"坐在三輪車上,她又高聲叫道:"陶媽,你別忘了喂狗,啊!"
兩人並排坐在三輪車上,剛把車毯蓋好了,翠芝又向世鈞道:"噯呀,你給我跑一趟,在柜子裏第二個抽屜里有個粉鏡子,你給我拿來。不是那隻大的──我要那個有麂皮套子的。"世鈞道:"鑰匙沒有。"翠芝一言不發,從皮包里拿出來給他。他也沒說什麼,跳下車去穿過花園,上樓開柜子把那隻粉鏡子找了來,連鑰匙一併交給她。翠芝接過來收在皮包里,方道:"都是給你催的,催得人失魂落魄。"
他們到了袁家,客人早已都到齊了。男主人袁駟華,女主人屏妮袁,一齊迎上來和他們握手,那屏妮是他們這些熟人裏面的"第一夫人",可說是才貌雙全,是個細高個子,細眉細眼粉白脂紅的一張鵝蛋臉,說話的喉嚨非常尖細。不知道為什麼,說起英文來更比平時還要高一個調門,完全像唱戲似的捏着假嗓子。她鶯聲嚦嚦向世鈞道:"好久不看見你啦。近來怎麼樣?忙吧?你愛打勃立奇嗎?"世鈞笑道:"打得不好。"屏妮笑道:"你一定是客氣。可是打勃立奇倒是真要用點腦子……"她吃吃笑了起來,又續上一句,有些人簡直就打不好。她一向認為世鈞有點低能。他跟她見了面從來沒有什麼話說。要說他這個人呢當然是個好人,不過就是庸庸碌碌,一點特點也沒有,也沒多大出息,非但不會賺錢,連翠芝陪嫁的那些錢都貼家用快貼光了,她很替翠芝不平。
後來說話中間,屏妮又笑着說:"翠芝福氣真好,世鈞脾氣又好,人又老實,也不出去玩。"她向那邊努了努嘴,笑道:"像我們那個駟華,花頭不知道有多少。也是在外頭應酬太多,所以誘惑也就多了。你不要說,不常出去是好些!"她那語氣裏面,對世鈞這一類的規行矩步的丈夫倒有一種鄙薄之意。她自己的丈夫喜歡在外面拈花惹草,那是盡人皆知的。屏妮覺得她就是這一點比不上翠芝。但是她是個最要強的人,就使只有這一點不如人,也不肯服輸的。
今天客人並不多,剛剛一桌。屏妮有個小孩也跟他們一桌吃,還有小孩的保姆。小孩一定要有一個保姆,保姆之外或者還要個看護,給主人主母打針,這已經成為富貴人家的一種風氣,好象非這樣就不夠格似的。袁家這保姆就是個看護兼職,上上下下都稱她楊小姐,但是恐怕年紀不輕了,長得又難看,不知道被屏妮從哪裏覓來的。要不是這樣的人,在他們家也做不長,男主人這樣色迷迷的。
世鈞坐在一位李太太旁邊,吃螃蟹,李太太鄭重其事地介紹道:"這是陽澄湖的,他們前天特為叫人帶來的。"世鈞笑道:"這還是前天的?"李太太忙道:"呃!活的!湖水養着的!一桶桶的水草裝着運來的。"世鈞笑道:"可了不得,真費事。"這位李太他見過幾面,實在跟她無話可說,只記得有人說她的丈夫是蘭心香皂的老闆,這肥皂到處做廣告,因道:"我都不知道,蘭心香皂是你們李先生的?"李太太格格的笑了起來道:"他反正什麼都搞。"隨即掉過臉去和別人說話。
飯後打橋牌,世鈞被拖入局,翠芝不會打。但也過了午夜方散。兩人坐三輪車回去,翠芝道:"剛才吃飯的時候李太太跟你說什麼?"世鈞茫然道:"李太太?沒說什麼。說螃蟹。"翠芝道:"不是,你說什麼,她笑得那樣?"世鈞笑道:"哦,說肥皂。蘭心香皂。有人說老李是老闆。"翠芝道:"怪不得,我看她神氣不對。蘭心香皂新近出了種皂精,老李捧的一個舞女綽號叫小妖精,現在都叫她皂精。"世鈞笑道:"誰知道他們這些事?"翠芝道:"你也是怎麼想起來的,好好的說人家做肥皂!"世鈞道:"你幹嗎老是聽我跟人說話?下回你不用聽。"翠芝道:"我是不放心,怕你說話得罪人。"世鈞不禁想道:"從前曼楨還說我會說話,當然她的見解未見得靠得住,那是那時候跟我好。但是活到現在,又何至於叫人擔心起來,怕我說錯話?"好些年沒想起曼楨了,這大概是因為叔惠回來了,聯想到從前的事。
翠芝又道:"屏妮皮膚真好。"世鈞道:"我是看不出她有什麼好看。"翠芝道:"我曉得你不喜歡她。反正是女人你都不喜歡。"
他對她的那些女朋友差不多個個都討厭的,他似乎對任何女人都不感興趣,不能說他的愛情不專一。但是翠芝總覺得他對她也不過如此,所以她的結論是他這人天生的一種溫吞水脾氣。世鈞自己也是這樣想。但是他現在又想,也許他比他意想中較為熱情一些,要不然那時候怎麼跟曼楨那麼好?那樣的戀愛大概一個人一輩子只能有一回吧?也許一輩子有一回也夠了。
翠芝叫了聲"世鈞"。她已經叫過一聲了,他沒有聽見。她倒有點害怕起來了,笑道:"咦,你怎麼啦?你在那兒想些什麼?"世鈞道:"我啊……我在那兒想我這一輩子。"
翠芝又好氣又好笑,道:"什麼話?你今天怎麼回事──生氣啦?"世鈞道:"哪兒?誰生什麼氣。"翠芝道:"你要不是生氣才怪呢。你不要賴了。你這人還有哪一點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世鈞想道:"是嗎?"
到家了。世鈞在那兒付車錢,翠芝便去撳鈴。李媽睡眼朦朦來開門,呵欠連連,自去睡覺。翠芝將要上樓,忽向世鈞說道:"噯,你可聞見,好象有煤氣味道。"世鈞向空中嗅了嗅,道:"沒有。"他們家是用煤球爐子的,但同時也裝着一個煤氣灶。翠芝道:"我老不放心李媽,她到今天還是不會用煤氣灶。我就怕她沒關緊。"
兩人一同上樓,世鈞仍舊一直默默無言。翠芝覺得他今天非常奇怪,她有點不安起來。在樓梯上走着,她忽然把頭靠在他身上,柔聲道:"世鈞。"世鈞也就機械地擁抱着她,忽道:"噯,我現在聞見了。"翠芝道:"聞見什麼?"世鈞道:"是有煤氣味兒。"翠芝覺得非常無味,略頓了頓,便淡淡的道:"那你去看看吧,就手把狗帶去放放,李媽一定忘了,你聽-直在那兒叫。"
世鈞到廚房裏去看了一看,見煤氣灶上的機鈕全都擰得緊緊的,想着也許是管子有點漏,明天得打個電話給煤氣公司。他把前門開了,便牽着狗出去,把那門虛掩着,走到那黑沉沉的小園中。草地上蟲聲唧唧,露水很重。涼風一陣陣吹到臉上來,本來有三分酒意的,酒也醒了。
樓上他們自己的房間裏已經點上了燈。在那明亮的樓窗里,可以看見翠芝的影子走來走去。翠芝有時候跟他生起氣來總是說:"我真不知道我們怎麼想起來會結婚的!"他也不知道。他只記得那時候他正是因為曼楨的事情非常痛苦,那就是他父親去世那一年。也是因為自己想法子排遣,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愛咪家裏去打網球。有一個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網球,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結婚的可能。此外還有親戚家的幾個女孩子,有一個時期也常常見面,大概也可能和她們之間任何一位結了婚的。事實是只差一點就沒跟翠芝結婚,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可笑。
小時候第一次見面,是他哥哥結婚,她拉紗,他捧戒指。當時覺得這拉紗的小女孩可惡極了,她看不起他,因為她家裏人看不起他家。現在常常聽見翠芝說:"我們第一次見面倒很羅曼蒂克。"她常常這樣告訴人。
世鈞把狗牽進去,把大門關上,把狗仍舊拴在廚房裏。因見二貝剛才跟他搶的那本書被她拖到樓下來,便撿起來送回亭子間。看見亭子間裏亂堆着的那些書,他不由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隨手拿起一本,把上面的灰撣了撣,那是一本《新文學大系》,這本書一直也不知道塞在什麼角落裏,今天要不是因為騰房間給叔惠住,也決不會把它翻出來的。他信手翻了翻,忽然看見書頁里夾着一張信箋,雙摺着,紙張已經泛黃了,是曼楨從前寫給他的一封信。曼楨的信和照片,他早已全都銷毀了,因為留在那裏徒增悵惘,就剩這一封信,當時不知道為什麼,竟沒有捨得把它消滅掉。他不知不覺一歪身坐了下來,拿着這封信看着。大約是他因為父親生病,回南京去的時候,她寫給他的。信上說:
"世鈞:
現在是夜裏,家裏的人都睡了,靜極了,只聽見弟弟他們買來的蟋蟀的鳴聲。這兩天天氣已經冷起來了,你這次走得這樣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沒有帶去吧?我想你對這些事情向來馬馬虎虎,冷了也不會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麼老是惦記着這些,自己也嫌-唆。隨便看見什麼,或是聽見別人說一句什麼話,完全不相干的,我腦子裏會馬上轉幾個彎,立刻就想到你。
昨天到叔惠家裏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會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父親母親,因為你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們會講起你。叔惠的母親說了好些關於你的事,都是我不知道的。她說你從前比現在還要瘦,又說起你在學校里的一些瑣事。我聽她說著這些話,我真覺得安慰,因為你走了有些時了我就有點恐懼起來了,無緣無故的。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着你的,不管是什麼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麼個人。"
世鈞看到最後幾句,就好象她正對着他說話似的。隔着悠悠歲月,還可以聽見她的聲音。他想着:"難道她還在那裏等着我嗎?"
下面還有一段:"以上是昨天晚上寫的,寫上這麼些無意識──"到這裏忽然戛然而止,下面空着小半張信紙,沒有署名也沒有月日。他想起來了,這就是他那次從南京回來,到她的辦公室去找她,她正在那裏寫信給他,所以只寫了一半就沒寫下去。他忽然覺得從前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如在目前,和曼楨自從認識以來的經過,全都想起來了。第一次遇見她,那還是哪一年的事?算起來倒已經有十四年了!──可不是十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