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 6 失去的歲月
一
上大學時,常常當我在燈下聚精會神讀書時,燈突然滅了。這是全宿舍同學針對我一致作出的決議:遵守校規,按時熄燈。我多麼恨那隻拉開關的手,咔嚓一聲,又從我的生命線上割走了一天。怔怔地坐在黑暗裏,凝望着月色朦朧的窗外,我委屈得淚眼汪汪。
年齡愈大,光陰流逝愈快,但我好像愈麻木了。一天又一天,日子無聲無息地消失,就像水滴消失於大海。驀然回首,我在世上活了一萬多個晝夜,它們都已經不知去向。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其實,光陰何嘗是這樣一條河,可以讓我們佇立其上,河水從身邊流過,而我卻依然故我?時間不是某種從我身邊流過的東西,而就是我的生命。棄我而去的不是日曆上的一個個日子,而是我生命中的歲月;甚至也不僅僅是我的歲月,而就是我自己。我不但找不回逝去的年華,而且也找不回從前的我了。
當我回想很久以前的我,譬如說,回想大學宿舍里那個淚眼汪汪的我的時候,在我眼前出現的總是一個孤兒的影子,他被無情地遺棄在過去的歲月里了。他孑然一身,舉目無親,徒勞地盼望回到活人的世界上來,而事實上卻不可阻擋地被過去的歲月帶往更遠的遠方。我伸出手去,但是我無法觸及他並把他領回。我大聲呼喚,但是我的聲音到達不了他的耳中。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種死亡,從前的我已經成為一個死者,我對他的懷念與對一個死者的懷念有着相同的性質。
二
自古以來,不知多少人問過:時間是什麼?它在哪裏?人們在時間中追問和苦思,得不到回答,又被時間永遠地帶走了。
時間在哪裏?被時間帶走的人在哪裏?
為了度量時間,我們的祖先發明了日曆,於是人類有歷史,個人有年齡。年齡代表一個人從出生到現在所擁有的時間。真的擁有嗎?它們在哪裏?
總是這樣:因為失去童年,我們才知道自己長大;因為失去歲月,我們才知道自己活着;因為失去,我們才知道時間。
我們把已經失去的稱作過去,尚未得到的稱作未來,停留在手上的稱作現在。但時間何嘗停留,現在轉瞬成為過去,我們究竟有什麼?
多少個深夜,我守在燈下,不甘心一天就此結束。然而,即使我通宵不眠,一天還是結束了。我們沒有任何辦法能留住時間。
我們永遠不能佔有時間,時間卻掌握着我們的命運。在它寬大無邊的手掌里,我們短暫的一生同時呈現,無所謂過去、現在、未來,我們的生和死、幸福和災禍早已記錄在案。
可是,既然過去不復存在,現在稍縱即逝,未來尚不存在,世上真有時間嗎?這個操世間一切生靈生殺之權的隱身者究竟是誰?
我想像自己是草地上的一座雕像,目睹一代又一代孩子嬉鬧着從遠處走來,漸漸長大,在我身旁談情說愛,尋歡作樂,又慢慢衰老,蹣跚着向遠處走去。我在他們中間認出了我自己的身影,他走着和大家一樣的路程。我焦急地朝他瞪眼,示意他停下來,但他毫不理會。現在他已經越過我,繼續向前走去了。我悲哀地看着他無可挽救地走向衰老和死亡。
三
許多年以後,我回到我出生的那個城市,一位小學時的老同學陪伴我穿越面貌依舊的老街。他突然指着坐在街沿屋門口的一個醜女人悄悄告訴我,她就是我們的同班同學某某。我趕緊轉過臉去,不敢相信我昔日心目中的偶像竟是這般模樣。我的心中保存着許多美麗的面影,然而一旦邂逅重逢,沒有不立即破滅的。
我們總是覺得兒時嘗過的某樣點心最香甜,兒時聽過的某支曲子最美妙,兒時見過的某片風景最秀麗。“幸福的歲月是那失去的歲月。”你可以找回那點心、曲子、風景,可是找不回歲月。所以,同一樣點心不再那麼香甜,同一支曲子不再那麼美妙,同一片風景不再那麼秀麗。
當我坐在電影院裏看電影時,我明明知道,人類的彩色攝影技術已經有了非凡的長進,但我還是找不回像幼時看的幻燈片那麼鮮亮的色彩了。失去的歲月便如同那些幻燈片一樣,在記憶中閃爍着永遠不可企及的幸福的光華。
每次回母校,我都要久久徘徊在我過去住的那間宿舍的窗外。窗前仍是那株木槿,隔了這麼些年居然既沒有死去,也沒有長大。我很想進屋去,看看從前那個我是否還在那裏。從那時到現在,我到過許多地方,有過許多遭遇,可是這一切會不會是幻覺呢?也許,我仍然是那個我,只不過走了一會兒神?也許,根本沒有時間,只有許多個我同時存在,說不定會在哪裏突然相遇?但我終於沒有進屋,因為我知道我的宿舍已被陌生人佔據,他們會把我看作入侵者,儘管在我眼中,他們才是我的神聖的青春歲月的入侵者。
在回憶的引導下,我們尋訪舊友,重遊故地,企圖找回當年的感覺,然而徒勞。我們終於悵然發現,與時光一起消逝的不僅是我們的童年和青春,而且是由當年的人、樹木、房屋、街道、天空組成的一個完整的世界,其中也包括我們當年的愛和憂愁,感覺和心情,我們當年的整個心靈世界。
四
可是,我仍然不相信時間帶走了一切。逝去的年華,我們最珍貴的童年和青春歲月,我們必定以某種方式把它們保存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了。我們遺忘了藏寶的地點,但必定有這麼一個地方,否則我們不會這樣苦苦地追尋。或者說,有一間心靈的密室,其中藏着我們過去的全部珍寶,只是我們竭盡全力也回想不起開鎖的密碼了。然而,可能會有一次純屬偶然,我們漫不經心地碰對了這密碼,於是密室開啟,我們重新置身於從前的歲月。
當普魯斯特的主人公口含一塊泡過茶水的瑪德萊娜小點心,突然感覺到一種奇特的快感和震顫的時候,便是碰對了密碼。一種當下的感覺,也許是一種滋味,一陣氣息,一個旋律,石板上的一片陽光,與早已遺忘的那個感覺巧合,因而混合進了和這感覺聯結在一起的昔日的心境,於是昔日的生活情景便從這心境中湧現出來。
其實,每個人的生活中都不乏這種普魯斯特式幸福的機緣,在此機緣觸發下,我們會產生一種對某樣東西似曾相識又若有所失的感覺。但是,很少有人像普魯斯特那樣抓住這種機緣,促使韶光重現。我們總是生活在眼前,忙碌着外在的事務。我們的日子是斷裂的,缺乏內在的連續性。逝去的歲月如同一張張未經顯影的底片,雜亂堆積在暗室里。它們仍在那裏,但和我們永遠失去了它們又有什麼區別?
五
詩人之為詩人,就在於他對時光的流逝比一般人更加敏感,詩便是他為逃脫這流逝自築的避難所。擺脫時間有三種方式:活在回憶中,把過去永恆化;活在當下的激情中,把現在永恆化;活在期待中,把未來永恆化。然而,想像中的永恆並不能阻止事實上的時光流逝。所以,回憶是憂傷的,期待是迷惘的,當下的激情混合著狂喜和絕望。難怪一個最樂觀的詩人也如此喊道:
“時針指示着瞬息,但什麼能指示永恆呢?”
詩人承擔著悲壯的使命:把瞬間變成永恆,在時間之中擺脫時間。
誰能生活在時間之外,真正擁有永恆呢?
孩子和上帝。
孩子不在乎時光流逝。在孩子眼裏,歲月是無窮無盡的。童年之所以令人懷念,是因為我們在童年曾經一度擁有永恆。可是,孩子會長大,我們終將失去童年。我們的童年是在我們明白自己必將死去的那一天結束的。自從失去了童年,我們也就失去了永恆。
從那以後,我所知道的唯一的永恆便是我死後時間的無限綿延,我的永恆的不存在。
還有上帝呢?我多麼願意和聖奧古斯丁一起歌頌上帝:“你的歲月無往無來,永是現在,我們的昨天和明天都在你的今天之中過去和到來。”我多麼希望世上真有一面永恆的鏡子,其中映照着被時間劫走的我的一切珍寶,包括我的生命。可是,我知道,上帝也只是詩人的一個避難所!
在很小的時候,我就自己偷偷寫起了日記。一開始的日記極幼稚,只是寫些今天吃了什麼好東西之類。我彷彿本能地意識到那好滋味容易消逝,於是想用文字把它留住。年歲漸大,我用文字留住了許多好滋味:愛,友誼,孤獨,歡樂,痛苦……在青年時代的一次劫難中,我燒掉了全部日記。後來我才知道此舉的嚴重性,為我的過去歲月的真正死亡痛哭不止。但是,寫作的習慣延續下來了。我不斷把自己最好的部分轉移到我的文字中去,到最後,羅馬不在羅馬了,我藉此逃脫了時光的流逝。
仍是想像中的,可是,在一個已經失去童年而又不相信上帝的人,此外還能怎樣呢?
一
如同一切“文化熱”一樣,所謂“昆德拉熱”也是以誤解為前提的。人們把道具看成了主角,誤以為眼前正在上演的是一出政治劇,於是這位移居巴黎的捷克作家便被當作一個持不同政見的文學英雄受到了歡迎或者警惕。
現在,隨着昆德拉的文論集《小說的藝術》中譯本的出版,我祝願他能重獲一位智者應得的寧靜。
昆德拉最欣賞的現代作家是卡夫卡。當評論家們紛紛把卡夫卡小說解釋為一種批評資本主義異化的政治寓言的時候,昆德拉卻讚揚它們是“小說的徹底自主性的出色樣板”,指出其意義恰恰在於它們的“不介入”,即在所有政治綱領和意識形態面前保持完全的自主。
“不介入”並非袖手旁觀,“自主”並非中立。卡夫卡也好,昆德拉也好,他們的作品即使在政治的層面上也是富於批判意義的。但是,他們始終站得比政治更高,能夠超越政治的層面而達於哲學的層面。如同昆德拉自己所說,在他的小說中,歷史本身是被當作存在境況而給予理解和分析的。正因為如此,他們的政治批判也就具有了超出政治的人生思考的意義。
高度政治化的環境對於人的思考力具有一種威懾作用,一個人哪怕他是笛卡爾,在身歷其境時恐怕也難以怡然從事“形而上學的沉思”。面對血與火的事實,那種對於宇宙和生命意義的“終極關切”未免顯得奢侈。然而,我相信,一個人如果真是一位現代的笛卡爾,那麼,無論他寫小說還是研究哲學,他都終能擺脫政治的威懾作用,使得異乎尋常的政治閱歷不是阻斷而是深化他的人生思考。
魯迅曾經談到一種情況:呼喚革命的作家在革命到來時反而沉寂了。我們可以補充一種類似的情況:呼喚自由的作家在自由到來時也可能會沉寂。僅僅在政治層面上思考和寫作的作家,其作品的動機和效果均繫於那個高度政治化的環境,一旦政治淡化(自由正意味着政治淡化),他們的寫作生命就結束了。他們的優勢在於敢寫不允許寫的東西,既然什麼都允許寫,他們還有什麼可寫的呢?
比較起來,立足於人生層面的作家有更耐久的寫作生命,因為政治淡化原本就是他們的一個心靈事實。他們的使命不是捍衛或推翻某種教義,而是探究存在之謎。教義會過時,而存在之謎的謎底是不可能有朝一日被窮盡的。
所以,在移居巴黎之後,昆德拉的作品仍然源源不斷地問世,我對此絲毫不感到奇怪。
二
在《小說的藝術》中,昆德拉稱小說家為“存在的勘探者”,而把小說的使命確定為“通過想像出的人物對存在進行深思”,“揭示存在的不為人知的方面”。
昆德拉所說的“存在”,直接引自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儘管這部巨著整個兒是在談論“存在”,卻始終不曾給“存在”下過一個定義。海德格爾承認:“‘存在’這個概念是不可定義的。”我們只能約略推斷,它是一個關涉人和世界的本質的範疇。正因為如此,存在是一個永恆的謎。
按照尼採的說法,哲學家和詩人都是“猜謎者”,致力於探究存在之謎。那麼,小說的特點何在?在昆德拉看來,小說的使命與哲學、詩並無二致,只是小說擁有更豐富的手段,它具有“非凡的合併能力”,能把哲學和詩包容在自身中,而哲學和詩卻不能包容小說。
在勘探存在方面,哲學和詩的確各有自己的尷尬。哲學的手段是概念和邏輯,但邏輯的繩索不能套住活的存在。詩的手段是感覺和意象,但意象的碎片難以映顯完整的存在。很久以來,哲學和詩試圖通過聯姻走出困境,結果好像並不理想,我們讀到了許多美文和玄詩,也就是說,許多化裝為哲學的詩和化裝為詩的哲學。我不認為小說是唯一的乃至最後的出路,然而,設計出一些基本情境或情境之組合,用它們來包容、連結、貫通哲學的體悟和詩的感覺,也許是值得一試的途徑。
昆德拉把他小說里的人物稱作“實驗性的自我”,其實質是對存在的某個方面的疑問。例如,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托馬斯大夫是對存在之輕的疑問,特麗莎是對靈與肉的疑問。事實上,它們都是作者自己的疑問,推而廣之,也是每一個自我對於存在所可能具有的一些根本性困惑,昆德拉為之設計了相應的人物和情境,而小說的展開便是對這些疑問的深入追究。
關於“存在之輕”的譯法和含義,批評界至今眾說紛壇。其實,只要考慮到昆德拉使用的“存在”一詞的海德格爾來源,許多無謂的爭論即可避免。“存在之輕”就是人生缺乏實質,人生的實質太輕飄,所以使人不能承受。在《小說的藝術》中,昆德拉自己有一個說明:“如果上帝已經走了,人不再是主人,誰是主人呢?地球沒有任何主人,在空無中前進。這就是存在的不可承受之輕。”可見其涵義與“上帝死了”命題一脈相承,即指人生根本價值的失落。對於托馬斯來說,人生實質的空無尤其表現在人生受偶然性支配,使得一切真正的選擇成為不可能,而他所愛上的特麗莎便是絕對偶然性的化身。另一方面,特麗莎之受靈與肉問題的困擾,又是和托馬斯既愛她又同眾多女人發生性關係這一情形分不開的。兩個主人公各自代表對存在的一個基本困惑,同時又構成誘發對方困惑的一個基本情境。在這樣一種頗為巧妙的結構中,昆德拉把人物的性格和存在的思考同步推向了深入。
我終歸相信,探究存在之謎還是可以用多種方式的,不必是小說;用小說探究存在之謎還是可以有多種寫法的,不必如昆德拉。但是,我同時也相信昆德拉的話:“沒有發現過去始終未知的一部分存在的小說是不道德的。”不但小說,而且一切精神創作,唯有對人生基本境況作出了新的揭示,才稱得上偉大。
三
昆德拉之所以要重提小說的使命問題,是因為他看到了現代人的深刻的精神危機,這個危機可以用海德格爾的一句名言來概括,就是“存在的被遺忘”。
存在是如何被遺忘的?昆德拉說:“人處在一個真正的縮減的旋渦中,胡塞爾所講的‘生活世界’在旋渦中宿命般地黯淡,存在墜入遺忘。”
縮減彷彿是一種宿命。我們剛剛告別生活中一切領域縮減為政治的時代,一個新的縮減旋渦又更加有力地罩住了我們。在這個旋渦中,愛情縮減為性,友誼縮減為交際和公共關係,讀書和思考縮減為看電視,大自然縮減為豪華賓館裏的室內風景,對土地的依戀縮減為旅遊業,真正的精神冒險縮減為假冒險的遊樂設施。要之,一切精神價值都縮減成了實用價值,永恆的懷念和追求縮減成了當下的官能享受。當我看到孩子們不再玩沙和泥土,而是玩電子遊戲機,不再知道白雪公主,而是津津樂道卡通片里的機械人的時候,我心中明白一個真正可怕的過程正在地球上悄悄進行。我也懂得了昆德拉說這話的沉痛:“明天當自然從地球上消失的時候,誰會發現呢?……末日並不是世界末日的爆炸,也許沒有什麼比末日更為平靜的了。”我知道他絕非危言聳聽,因為和自然一起消失的還有我們的靈魂,我們的整個心靈生活。上帝之死不足以造成末日,真正的世界末日是在人不圖自救、不復尋求生命意義的那一天到來的。
可悲的是,包括小說在內的現代文化也捲入了這個縮減的旋渦,甚至為之推波助瀾。文化縮減成了大眾傳播媒介,人們不復孕育和創造,只求在公眾面前頻繁亮相。小說家不甘心於默默無聞地在存在的某個未知領域裏勘探,而是把眼睛盯着市場,揣摩和迎合大眾心理,用廣告手段提高知名度,熱衷於擠進影星、歌星、體育明星的行列,和他們一起成為電視和小報上的新聞人物。如同昆德拉所說,小說不再是作品,而成了一種動作,一個沒有未來的當下事件。他建議比自己的作品聰明的小說家改行,事實上他們已經改行了——他們如今是電視製片人,文化經紀人,大腕,款爺。
正是面對他稱之為“媚俗”的時代精神,昆德拉舉起了他的堂吉訶德之劍,要用小說來對抗世界性的平庸化潮流,喚回對被遺忘的存在的記憶。
四
然而,當昆德拉譴責媚俗時,他主要還不是指那種製造大眾文化消費品的通俗暢銷作家,而是指諸如阿波利奈爾、蘭波、馬雅可夫斯基、未來派、前衛派這樣的響噹噹的現代派。這裏我不想去探討他對某個具體作家或流派的評價是否公正,只想對他抨擊“那些形式上追求現代主義的作品的媚俗精神”表示一種快意的共鳴。當然,藝術形式上的嚴肅的試驗是永遠值得讚賞的,但是,看到一些藝術家懷着唯恐自己不現代的焦慮和力爭最現代、超現代的激情,不斷好新騖奇,渴望製造轟動效應,我不由得斷定,支配着他們的仍是大眾傳播媒介的那種嘩眾取寵精神。
現代主義原是作為對現代文明的反叛崛起的,它的生命在於真誠,即對虛妄信仰的厭惡和對信仰失落的悲痛。曾幾何時,現代主義也成了一種時髦,做現代派不再意味着超越於時代之上,而是意味着站在時代前列,領受的不是冷落,而是喝彩。於是,現代世界的無信仰狀態不再使人感到悲涼,反倒被標榜為一種新的價值大放其光芒,而現代主義也就蛻變成了掩蓋現代文明之空虛的花哨飾物。
所以,有必要區分兩種現代主義。一種是向現代世界認同的時髦的現代主義,另一種是批判現代世界的“反現代的現代主義”。昆德拉強調后一種現代主義的反激情性質,指出現代最偉大的小說家都是反激情的,並且提出一個公式:“小說=反激情的詩。”一般而言,藝術作品中激情外露終歸是不成熟的表現,無論在藝術史上還是對於藝術家個人,浪漫主義均屬於一個較為幼稚的階段。尤其在現代,面對無信仰,一個人如何能懷有以信仰為前提的激情?其中包含着的矯情和媚俗是不言而喻的了。一個嚴肅的現代作家則敢於正視上帝死後重新勘探存在的艱難使命,他是現代主義的,因為他懷着價值失落的根本性困惑,他又是反現代的,因為他不肯在根本價值問題上隨波逐流。那麼,由於在價值問題上的認真態度,毋寧說“反現代的現代主義”蘊含著一種受挫的激情。這種激情不外露,默默推動着作家在一個沒有上帝的世界上繼續探索存在的真理。
倘若一個作家清醒地知道世上並無絕對真理,同時他又不能抵禦內心那種形而上的關切,他該如何向本不存在的絕對真理挺進呢?昆德拉用他的作品和文論告訴我們,小說的智慧是非獨斷的智慧,小說對存在的思考是疑問式的、假說式的。我們確實看到,昆德拉在他的小說中是一位調侃能手,他調侃一切神聖和非神聖的事物,調侃歷史、政治、理想、愛情、性、不朽,藉此把一切價值置於問題的領域。然而,在這種貌似玩世不恭下面,卻蘊藏着一種根本性的嚴肅,便是對於人類存在境況的始終一貫的關注。他自己不無理由地把這種寫作風格稱作“輕浮的形式與嚴肅的內容的結合”。說到底,昆德拉是嚴肅的,一切偉大的現代作家都是嚴肅的。倘無這種內在的嚴肅,輕浮也可流為媚俗。在當今文壇上,那種借調侃一切來取悅公眾的表演不是正在走紅嗎?
一
高鶚續《紅樓夢》,金聖嘆腰斬《水滸》,其功過是非,累世迄無定論。我們只知道一點:中國最偉大的兩部古典小說處在永遠未完成之中,沒有一個版本有權自命是唯一符合作者原意的定本。
舒伯特最著名的交響曲只有兩個樂章,而非如同一般交響曲那樣有三至四個樂章,遂被後人命名為《未完成》。好事者一再試圖續寫,終告失敗,從而不得不承認:它的“未完成”也許比任何“完成”更接近完美的形態。
卡夫卡的主要作品在他生前均未完成和發表,他甚至在遺囑中吩咐把它們全部焚毀。然而,正是這些他自己不滿意的未完成之作,死後一經發表,便奠定了他在世界文學史上的巨人地位。
凡大作家,哪個不是在死後留下了許多未完成的手稿?即使生前完成的作品,他們何嘗不是常懷一種未完成的感覺,總覺得未盡人意,有待完善?每一個真正的作家都有一個夢:寫出自己最好的作品。可是,每寫完一部作品。他又會覺得那似乎即將寫出的最好的作品仍未寫出。也許,直到生命終結,他還在為未能寫出自己最好的作品而抱憾。然而,正是這種永遠未完成的心態驅使着他不斷超越自己,取得了那些自滿之輩所不可企及的成就。在這個意義上,每一個真正的作家一輩子只是在寫一部作品,他的生命之作。只要他在世一日,這部作品就不會完成。
而且,一切偉大的作品在本質上是永遠未完成的,它們的誕生僅是它們生命的開始,在今後漫長的歲月中,它們仍在世世代代的讀者心中和在文化史上繼續生長,不斷被重新解釋,成為人類永久的精神財富。
相反,那些平庸作家的趨時之作,不管如何暢銷一時,決無持久的生命力。而且我可以斷言,不必說死後,就在他們活着時,你去翻檢這類作家的抽屜,也肯定找不到積壓的未完成稿。不過,他們也談不上完成了什麼,而只是在製作和銷售罷了。
二
無論在文學作品中,還是在現實生活中,最動人心魄的愛情似乎都沒有圓滿的結局。由於社會的干涉、天降的災禍、機遇的錯位等外在困境,或由於內心的衝突、性格的悲劇、致命的誤會等內在困境,有情人終難成為眷屬。然而,也許正因為未完成,我們便在心中用永久的懷念為它們罩上了一層聖潔的光輝。終成眷屬的愛情則不免黯然失色,甚至因終成眷屬而壽終正寢。
這麼說來,愛情也是因未完成而成其完美的。
其實,一切真正的愛情都是未完成的。不過,對於這“未完成”,不能只從悲劇的意義上作狹隘的理解。真正的愛情是兩顆心靈之間不斷互相追求和吸引的過程,這個過程不應該因為結婚而終結。以婚姻為愛情的完成,這是一個有害的觀念,在此觀念支配下,結婚者自以為大功告成,已經獲得了對方,不需要繼續追求了。可是,求愛求愛,愛即寓於追求之中,一旦停止追求,愛必隨之消亡。相反,好的婚姻則應當使愛情始終保持未完成的態勢。也就是說,相愛雙方之間始終保持着必要的距離和張力,各方都把對方看作獨立的個人,因而是一個永遠需要重新追求的對象,決不可能一勞永逸地加以佔有。在此態勢中,彼此才能不斷重新發現和欣賞,而非互相束縛和厭倦,愛情才能獲得繼續生長的空間。
當然,再好的婚姻也不能擔保既有的愛情永存,杜絕新的愛情發生的可能性。不過,這沒有什麼不好。世上沒有也不該有命定的姻緣。人生魅力的前提之一恰恰是,新的愛情的可能性始終向你敞開着,哪怕你並不去實現它們。如果愛情的天空註定不再有新的雲朵飄過,異性世界對你不再有任何新的誘惑,人生豈不太乏味了?靠閉關自守而得以維持其專一長久的愛情未免可憐,唯有歷盡誘惑而不渝的愛情才富有生機,真正值得自豪。
三
弗洛斯特在一首著名的詩中嘆息:林中路分為兩股,走上其中一條,把另一條留給下次,可是再也沒有下次了。因為走上的這一條路又會分股,如此至於無窮,不復有可能回頭來走那條未定的路了。
這的確是人生境況的真實寫照。每個人的一生都包含着許多不同的可能性,而最終得到實現的僅是其中極小的一部分,絕大多數可能性被捨棄了,似乎浪費掉了。這不能不使我們感到遺憾。
但是,真的浪費掉了嗎?如果人生沒有眾多的可能性,人生之路沿着唯一命定的軌跡伸展,我們就不遺憾了嗎?不,那樣我們會更受不了。正因為人生的種種可能性始終處於敞開的狀態,我們才會感覺到自己是命運的主人,從而躊躇滿志地走自己正在走着的人生之路。絕大多數可能性儘管未被實現,卻是現實人生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正是它們給那極少數我們實現了的可能性罩上了一層自由選擇的光彩。這就好像儘管我們未能走遍樹林裏縱橫交錯的無數條小路,然而,由於它們的存在,我們即使走在其中一條上也仍能感受到曲徑通幽的微妙境界。
回首往事,多少事想做而未做。瞻望前程,還有多少事準備做。未完成是人生的常態,也是一種積極的心態。如果一個人感覺到活在世上已經無事可做,他的人生恐怕就要打上句號了。當然,如果一個人在未完成的心態中和死亡照面,他又會感到突兀和委屈,乃至於死不瞑目。但是,只要我們認識到人生中的事情是永遠做不完的,無論死亡何時到來,人生永遠未完成,那麼,我們就會在生命的任何階段上與死亡達成和解,在積極進取的同時也保持着超脫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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