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門

南門

1965年的時候,一個孩子開始了對黑夜不可名狀的恐懼。我回想起了那個細雨飄揚的夜晚,當時我已經睡了,我是那麼的小巧,就像玩具似的被放在床上。屋檐滴水所顯示的,是寂靜的存在,我的逐漸入睡,是對雨中水滴的逐漸遺忘。應該是在這時候,在我安全而又平靜地進入睡眠時,彷彿呈現了一條幽靜的道路,樹木和草叢依次閃開。一個女人哭泣般的呼喊聲從遠處傳來,嘶啞的聲音在當初寂靜無比的黑夜裏突然響起,使我此刻回想中的童年顫抖不已。

我看到了自己,一個受驚的孩子睜大恐懼的眼睛,他的臉型在黑暗裏模糊不清。那個女人的呼喊聲持續了很久,我是那麼急切和害怕地期待着另一個聲音的來到,一個出來回答女人的呼喊,能夠平息她哭泣的聲音,可是沒有出現。現在我能夠意識到當初自己驚恐的原因,那就是我一直沒有聽到一個出來回答的聲音。再也沒有比孤獨的無依無靠的呼喊聲更讓人戰慄了,在雨中空曠的黑夜裏。

緊隨而來的另一個記憶,是幾隻白色的羊羔從河邊青草上走過來。顯然這是對白晝的印象,是對前一個記憶造成的不安進行撫摸。只是我難以確定自己獲得這個印象時所處的位置。

可能是幾天以後,我似乎聽到了回答這個女人呼喊的聲音。那時候是傍晚,一場暴雨剛剛過去,天空裏的黑雲猶如滾滾濃煙。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在潮濕的景色里,一個陌生的男人向我走來。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走來時黑衣在陰沉的的天空下如旗幟一樣飄蕩着。正在接近的這個景象,使我心裏驀然重現了那個女人清晰的呼喊聲。陌生男人犀利的目光從遠處開始,到走近一直注視着我。就在我驚恐萬分的時候,他轉身走上了一條田埂,逐漸離我遠去。寬大的黑衣由於風的掀動,發出嘩嘩的響聲。我成年以後回顧往事時,總要長久地停留在這個地方,驚詫自己當初為何會將這嘩嘩的衣服聲響,理解成是對那個女人黑夜雨中呼喊的回答。

我記得這樣一個上午,一個清澈透明的上午,我跟在村裡幾個孩子後面奔跑,腳下是鬆軟的泥土和迎風起舞的青草。

陽光那時候似乎更像是溫和的顏色塗抹在我們身上,還不是耀眼的光芒。我們奔跑着,像那些河邊的羊羔。似乎是跑了很長時間,我們來到了一座破舊的廟宇,我看到了幾個巨大的蜘蛛網。

應該是更早一些時候,村裏的一個孩子從遠處走過來。我至今記得他蒼白的臉色,他的嘴唇被風吹得哆哆嗦嗦,他對我們說:

“那邊有個死人。”

死人躺在蜘蛛網的下面,我看到了他,就是昨天傍晚向我走來的黑衣男人。雖然我現在努力回想自己當初的心情,可我沒有成功。回想中的往事已被抽去了當初的情緒,只剩下了外殼。此刻蘊含其中的情緒是我現在的情緒。陌生男人突然死去的事實,對於六歲的我只能是微微的驚訝,不會出現延伸的感嘆。他仰躺在潮濕的泥土上,雙目關閉,一副舒適安詳的神態。我注意到黑色的衣服上沾滿了泥跡了,斑斑駁駁就像田埂上那些灰暗的無名之花。我第一次看到了死去的人,看上去他像是睡着的。這是我六歲時的真實感受,原來死去就是睡著了。

此後我是那麼的懼怕黑夜,我眼前出現了自己站在村口路上的情景,降臨的夜色猶如洪水滾滾而來,將我的眼睛吞沒了,也就吞沒了一切。很長一段時間裏,我躺在黑暗的床上不敢入睡,四周的寂靜使我的恐懼無限擴張。我一次次和睡眠搏鬥,它強有力的手使勁要把我拉進去,我拚命抵抗。我害怕像陌生男人那樣,一旦睡著了就永遠不再醒來。可是最後我總是疲憊不堪,無可奈何地掉入了睡眠的寧靜之中。當我翌日清晨醒來時,發現自己還活着,看着陽光從門縫裏照射進來,我的喜悅使我激動無比,我獲得了拯救。

我六歲時最後的記憶,是我在奔跑。記憶重現了城裏造船廠昔日的榮耀,他們製造的第一艘水泥船將來到南門的河上。我和哥哥跑向了河邊。過去的陽光是那麼的鮮艷,照耀着我年輕的母親,她藍方格的頭巾飄動在往昔的秋風裏,我弟弟坐在她的懷中,睜大着莫名其妙的眼睛。我那個笑聲響亮的父親,赤腳走上了田埂。為什麼要出現一個身穿軍裝的高大男人?就像一片樹葉飄入了樹林,他走到了我的家人中間。

河邊已經站滿了人,哥哥帶着我,從那些成年人的褲襠里鑽過去,嘈雜的人聲覆蓋了我們。我們爬到了河邊,從兩個大人的褲襠里伸出了腦袋,像兩隻烏龜一樣東張西望。

激動人心的時刻是由喧天的鑼鼓聲送來的,在兩岸歡騰的人聲里,我看到了駛來的水泥船,船上懸挂着幾根長長的麻繩,繩上結滿了五顏六色的紙片,那麼多鮮花在空中開放?

十來個年輕的男人在船上敲鑼打鼓。

我向哥哥喊叫:

“哥哥,這船是用什麼做的?”

我的哥哥扭過頭來以同樣的喊叫回答我:

“石頭做的。”

“那它怎麼不沉下去呢?”

“笨蛋。”我哥哥說:“你沒看到上面有麻繩吊著?”

身穿軍裝的王立強,在這樣的情景里突然出現,使我對南門的記憶被迫中斷了五年。這個高大的男人,拉着我的手離開了南門,坐上一艘突突直響的輪船,在一條漫長的河流里接近了那個名叫孫盪的城鎮。我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給了別人,我以為前往的地方是一次有趣的遊玩。在那條小路上,疾病纏身的祖父與我擦肩相遇,面對他憂慮的目光,我得意洋洋地對他說:

“我現在沒工夫和你說話。”

五年以後,當我獨自回到南門時,又和祖父相逢在這條路上。

我回家后不久,一家姓蘇的城裏人搬到南門來居住了。一個夏天的早晨,蘇家的兩個男孩從屋內搬出了一張小圓桌,放在樹蔭下面吃起了早餐。

這是我十二歲看到的情景。兩個城裏孩子穿着商店裏買來的衣褲坐在那裏。我一個人坐在池塘旁,穿的是土布手工縫製的短褲。然後我看到十四歲的哥哥領着九歲的弟弟向蘇家的孩子走去。他們和我一樣,也都光着上身,在陽光下黑黝黝的像兩條泥鰍。

在此之前,我聽到哥哥在曬場那邊說:

“走,去看看城裏人吃什麼菜。”

曬場那邊眾多的孩子裏,願意跟隨哥哥走向兩個陌生人的,只有九歲的弟弟。我的哥哥昂首闊步走去時,顯得英勇無比,弟弟則小跑着緊隨其後。他們手上挎着的割草籃子在那條路上搖晃不止。

兩個城裏孩子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警惕地注視着我的兄弟。我的兄弟沒有停留,大模大樣地從小圓桌前走過,又從城裏人的屋后繞了回來。比起哥哥來,我弟弟的大模大樣就顯得有些虛張聲勢。

他們回到曬場后,我聽到哥哥說:

“城裏人也在吃鹹菜,和我們一樣。”

“沒有肉嗎?”

“屁也沒有。”

我弟弟這時出來糾正:

“他們的鹹菜里有油,我們的鹹菜里沒有油。”

哥哥可能推了弟弟一把:

“去、去、去,油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們家也有。”

弟弟繼續說:“那是香油,我們家沒有。”

“你知道個屁。”

“我聞到的。”

我十二歲那年王立強死後,獨自一人回到南門,彷彿又開始了被人領養的生活。那些日子裏,我經常有一些奇怪的感覺,似乎王立強和李秀英才是我的真正父母,而南門這個家對於我,只是一種施捨而已。這種疏遠和隔膜最初來自於那場大火。我和祖父意外相遇后一起回到南門恰好一場大火在我家的屋頂上飄揚。

這樣的巧合使父親在此後的日子裏,總是滿腹狐疑地看着我和祖父,彷彿這場災難是我們帶來的。有時我無意中和祖父站在一起,父親就會緊張地嗷嗷亂叫,似乎他剛蓋起來的茅屋又要着火了。

祖父在我回到南門的第二年就死去了。祖父的消失,使父親放棄了對我們的疑神疑鬼。但我在家中的處境並不因此得到改善。哥哥對我的討厭,是來自父親的影響。每當我出現在他身旁時,他就讓我立刻滾蛋。我離自己的兄弟越來越遠,村裏的孩子總和哥哥在一起,我同時也遠離了他們。

我只能長久地去懷念在王立強家中的生活,還有我在孫盪的童年夥伴。我想起了無數歡欣的往事,同時也無法擺脫一些憂傷。我獨自坐在池塘旁,在過去的時間裏風塵僕僕。我獨自的微笑和眼淚汪汪,使村裡人萬分驚訝。在他們眼中,我也越來越像一個怪物。以至後來有人和父親吵架時,我成了他們手中的武器。說像我這樣的兒子只有壞種才生得出來。

我在南門的所有日子裏,哥哥唯一一次向我求饒,是他用鐮刀砍破了我的腦袋,我流了一臉的血。

這事發生在我家羊棚里。當初我腦袋上挨了重重一下后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只是看到哥哥的態度發生了突然的變化。然後,我才感覺到血在臉上流淌。

哥哥堵在門口,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求我將血洗去。我硬是把他推開,向村口走去,走向父親的田間。

那時候村裡人都在蔬菜地里澆糞,微風吹來,使我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糞味。我在走近蔬菜地時,聽到了幾個女人失聲驚叫,我模糊地看到母親向我跑來。母親跑到跟前問了一句什麼,我沒有回答,逕自走向父親。

我看到父親握着長長的糞勺,剛從糞桶里舉起來,停留在空中,看着我走去。

我聽到自己說了一句:“是哥哥打的。”

父親將糞勺一扔,跳上田埂急步走回家去。

然而我並不知道,在我走後,哥哥強行用鐮刀在弟弟臉上劃出了一道口子。當弟弟張嘴準備放聲大哭時,哥哥向他作出了解釋,然後是求饒。哥哥的求饒對我不起作用,對弟弟就不一樣了。

當我走回家中時,所看到的並不是哥哥在接受懲罰,而是父親拿着草繩在那棵榆樹下等着我。

由於弟弟的誣告,事實已被篡改成是我先用鐮刀砍了弟弟,然後哥哥才使我滿臉是血。

父親將我綁在樹上,那一次毆打使我終生難忘。我在遭受毆打時,村裏的孩子興緻勃勃地站在四周看着我,我的兩個兄弟神氣十足地在那裏維持秩序。

這次事情以後,我在語文作業簿的最後一頁上記下了大和小兩個標記。此後父親和哥哥對我的每一次毆打,我都記錄在案。

時隔多年以後,我依然保存着這本作業簿,可陳舊的作業簿所散發出來的霉味,讓我難以清晰地去感受當初立誓償還的心情,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驚訝。這驚訝的出現,使我回想起了南門的柳樹。我記得在一個初春的早晨,突然驚訝地發現枯乾的樹枝上佈滿了嫩綠的新芽。這無疑是屬於美好的情景,多年後在記憶里重現時,竟然和暗示昔日屈辱的語文作業簿緊密相連。也許是記憶吧,記憶超越了塵世的恩怨之後,獨自來到了。

我在家裏的處境越來越糟時,又發生了一件事,這事導致了我和家人永遠無法彌補的隔膜,使我不僅在家中,而且在村裡聲名狼藉。

村裡王家的自留地和我家的緊挨在一起。王家兩兄弟在村裡是最強壯的,那時候王家兄長已經結婚,最大的孩子和我弟弟一樣的年齡。為自留地爭吵在南門是常有的事,我已經記不清那次爭吵的具體原因,只記得那是傍晚的時刻,我坐在池塘旁,看着自己的父母和兄弟站在那裏,和王家六口人爭執不休。我家的人顯得勢單力薄,就是聲音都沒有人家響亮。尤其是我的弟弟,罵人時還沒有王家同齡的孩子口齒清楚。村裏的人幾乎都站在了那裏,有幾個人出來規勸,都被他們雙方擋了回去。後來我突然看到父親揮舞着拳頭沖了上去,卻讓王家弟弟王躍進一把抓住了手腕,接着一拳就將我父親打進了稻田。父親破口大罵,水淋淋地想爬上來,被王躍進一腳又踢回到稻田裏。父親幾次想爬上來,都被踢了回去。我看到母親嘶叫着撞向王躍進,他順手一推,母親也摔進了稻田。我的父母就像是兩隻被扔進水裏的雞一樣,狼狽不堪地掙扎着。兩人擠在一起的恥辱情景使我心酸地低下了頭。

後來,我的哥哥揮着菜刀沖了過去,我弟弟則提着鐮刀緊隨其後,哥哥手中的菜刀向王躍進的屁股上砍去。

接下去的情形出現了急劇的變化,剛才還十分強大的王家兩兄弟,在我哥哥菜刀的追趕下,倉皇地往家中逃去。我哥哥追到他們家門口時,兩兄弟各持一把魚叉對準了我哥哥,我的哥哥揮起菜刀就往魚叉上撲過去。在不要命的哥哥面前,王家兄弟扔了魚叉就逃。

弟弟在哥哥精神的鼓舞下,舉着鐮刀哇哇大叫,也顯得英勇無比。但他跑起來重心不穩,自己將自己絆倒了好幾次。

在這場爭端里,由於我一直坐在池塘旁觀瞧,村裡不管是支持父親的人,還是反對父親的人,甚至是王家的人,都認為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像我這麼壞的人了。在家中,我的處境也就可想而知。我的哥哥則成了眾口皆碑的英雄。

有一段時間,我坐在池塘旁,或者割草的時候,喜歡偷偷觀察蘇家。兩個城裏的孩子出來的時候並不多,他們走得最遠的一次是來到村口的糞池旁,但馬上又回去了。一天上午,我看着他們從屋裏出來,站在屋前的兩棵樹中間,用手指指點點說著什麼。然後走到一棵樹下,哥哥將身體蹲下去,弟弟撲在了他背脊上。哥哥將弟弟背到了另一棵樹下,此後是弟弟背着哥哥回到了剛才那棵樹旁。兩個孩子輪流地重複着這樣的動作,每當一個壓到另一個身上時,我就會聽到令人愉快的笑聲,兄弟兩人的笑聲十分相似。

後來從城裏來了三個泥瓦匠,拉來了兩板車紅磚。蘇家的屋前圍起了圍牆,那兩棵樹也被圍了進去。我就再沒看到蘇家兄弟令我感動的遊戲,不過我經常聽到來自圍牆裏的笑聲,我知道他們的遊戲仍在進行。

他們的父親是城裏醫院的醫生。我經常看到這個皮膚白凈,嗓音溫和的醫生,下班后在那條小路上從容不迫地走來。

只有一次,醫生沒有走着回家,而是騎着一輛醫院的自行車出現在那條路上。那時我正提着滿滿一籃青草往家中走去。身後的鈴聲驚動了我,我聽到醫生在車上大聲呼喊他的兩個兒子。

蘇家兄弟從屋裏出來后,為眼前出現的情景歡呼跳躍。他們歡快地奔向自行車,他們的母親站在圍牆前,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家人。

醫生帶着他的兩個兒子,騎上了田間小路。坐在車上的兩個城裏孩子發出了激動人心的喊叫,坐在前面的弟弟不停地按響車鈴。這情景讓村裏的孩子羨慕不已。

在我十六歲讀高中一年級時,我才第一次試圖去理解家庭這個詞。我對自己南門的家庭和在孫盪的王立強家庭猶豫了很久,最後終於確定下來的理解,便是對這一幕情景的回憶。

我和醫生的第一次接觸,是發生在那次自留地風波之前的事。

那時候我回到南門才幾個月,我的祖父還沒有死去,他在我們家住滿一個月以後,去我叔叔家了。那次我持續高燒了兩天,口裂舌燥地躺在床上,腦袋昏昏沉沉的。剛好我們家的母羊要下崽了,一家人全在羊棚里。我獨自一人躺在屋內,迷迷糊糊地聽着他們紛亂的聲音,我兄弟的尖嗓音時刻在中間響起。

後來是母親走到我床邊,嘴裏說了一句什麼后又出去了。

母親再次進來時,身旁有一個人,我認出是蘇家的醫生。醫生用手掌在我額上放了一會,我聽到他說:

“有39度。”

他們出去以後,我感到羊棚那邊的聲音嘈雜起來。醫生的手掌剛才在我額上輕輕一放,我所經歷的卻是親切感人的撫摸。沒過多久,我聽到了蘇家兩個孩子在屋外說話的聲音,後來才知道他們是給我送葯來的。

病情好轉以後,我內心潛藏的孩子對成年人的依戀,開始躁動起來。我六歲離開南門以前,我和父母之間是那麼親切,後來在孫盪的五年生活里,王立強和李秀英也給予了我成年人的愛護,可是當我回到南門以後,我一下子變得無依無靠了。

最初的日子,我經常守候在醫生下班回家的路上,看着他從遠外走來,想像着他走到跟前對我說的那些親切的話語,並期待着他再次用寬大的手掌撫摸我的前額。

然而醫生從來就沒有注意我,現在想來是他根本就不會注意我是誰,為什麼總是站在那裏。他總是匆匆從我身旁走過,偶爾也會看我一眼,可他用的是一個陌生人看另一個陌生人的眼光。

醫生的兩個兒子,蘇宇和蘇杭,不久以後也加入到村裏的孩子中間。那時我的兄弟在田埂上割草,我看着蘇家的兩個孩子猶猶豫豫地走過去,他們邊走邊商量着什麼。我的哥哥,當時感到自己可以指揮一切的哥哥,向他們揮着手中的鐮刀,叫道:

“喂,你們想割草嗎?”

蘇宇在南門很短的生活里,只有一次走過來和我說話。我至今記得他當初靦腆的神情,他的笑容帶着明顯的怯意。他問我:

“你是孫光平的弟弟?”

蘇家在南門只住了兩年,我記得他們搬走的那天下午,天空有些陰沉。最後一車傢具是由醫生拉着走的,兩個孩子在車的左右推着。他們的母親提着兩籃零碎的東西跟在最後。

蘇宇十九歲的時候,因腦血管破裂而死去。我得到他死訊時,已是第二天下午。那天我放學回家,路過以前是蘇家的房屋時,心中湧上的悲哀使我淚流而下。

在我記憶里,哥哥進入高中以後,身上出現了顯著的變化。現在想來,我倒是十分懷念十四歲時的哥哥。那時的哥哥雖然霸道,身上的驕傲卻令人難忘。我的兄弟坐在田埂上,指揮着蘇家兄弟為他割草,這情景在很長一段時間一直代表着哥哥的形象。

我哥哥升入高中沒多久,開始結交城裏同學。與此同時,他對村中孩子的態度變得越來越冷漠。隨着哥哥的城裏同學陸續不斷地來到我家,我的父母覺得臉上光彩。甚至村裏的幾個老人也四處斷言,認為村中孩子裏最有出息的是我的哥哥。

那段時間裏,經常有兩個城裏的年輕人凌晨跑到村旁來大喊大叫。他們的喊聲坑坑凹凹高低不平,尤其是嗓子喊破的一瞬間,聽起來毛骨悚然,村裡人起初還以為是在鬧鬼。

這事給我哥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他神情黯然地說:

“當我們想成為城裏人時,城裏人卻在想成為歌唱家。”

哥哥顯然是村裡孩子中最早接受現實的提醒,他開始感到自己一生都將不如城裏同學,這是他對內心自卑的最初感受。公正地說,我哥哥結交城裏同學是他一慣驕傲的延伸。城裏同學的來到無疑抬高了他在村中的價值。

我哥哥的第一次戀愛是升入高中二年級時出現的。他喜歡上一個粗壯的女同學,是城裏一個木匠的女兒。我幾次看到哥哥在學校的某個角落,從書包里拿出一包瓜子偷偷塞給她。

她經常嗑着我們家的瓜子出現在操場上,她吐瓜子殼時的放肆勁,彷彿她已經兒女成群。有一次她吐出瓜子殼以後,我看到她嘴角長時間地掛着一條唾沫。

那時候我哥哥和他的同學開始談論女人了。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聽着那些過去聞所未聞的話。關於乳房、大腿等一些赤裸裸的詞語從後窗飄出,我聽得心驚肉跳。後來他們開始談論自己,哥哥起先閉口不談,在他城裏同學慫恿下,他說出了自己和那個女同學的關係。他相信了他們絕不泄密的誓言,另一方面是他心血來潮。顯然我的哥哥誇張了和那個女同學的關係。

不久之後,那個女同學站在操場的中央,她身邊站着幾個同樣放肆的女生。她向我哥哥喊叫,要他過去。

我看到自己的哥哥忐忑不安地走過去,他可能預感到將會發生什麼。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恐懼。

她問:“你說我喜歡你?”

我的哥哥滿臉通紅。那時我已經走開了,我沒有看到一慣自信的哥哥在不知所措之後的狼狽不堪。

她在身旁女同學助威的鬨笑里,將吃剩的瓜子扔向了我哥哥的臉。

這天放學以後,我哥哥很晚才回來,沒吃飯就躺到了床上。幾乎整整一夜,我在迷迷糊糊之中聽到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聲響。第二天他還是忍受住了恥辱,走上了上學之路。哥哥知道是城裏同學出賣了他,他並不因此表現出一絲憤怒,甚至連責怪的意思都沒有。他繼續着和他們的親密交往,我知道他這樣做是不願讓村裡人看到城裏同學一下子都不來了。然而哥哥的努力最終還是失敗了。當他們高中畢業以後,一個個陸續參加了工作,便不再像以前那麼遊手好閒,所以哥哥也到了被他們拋棄的時候了。

當哥哥的城裏同學不再光顧我家,這天臨近傍晚的時候,蘇宇意外地來到了。自從搬走以後,蘇宇還是第一次來到南門。當時我和哥哥在菜地里。正在做飯的母親看到蘇宇來到后,以為是來找我哥哥的。我母親站在村口激動無比呼喊着哥哥的情景,多年後回想時令我感慨萬分。

當哥哥跳上田埂回到家中時,蘇宇的第一句話卻是問他:

“孫光林呢?”

於是母親在驚愕中明白了蘇宇是來找我的。哥哥則冷靜得多,他神態隨便地告訴蘇宇:

“他在菜地里。”

蘇宇沒想到那時應該和他們說上幾句話,他沒有絲毫禮貌的表示就離開了他們,走向菜地里的我。

蘇宇來找我,是為了告訴我他參加工作的事,他去的地方是化肥廠。我們兩人在田埂上坐了很久,在晚風裏共同望着那幢蘇家昔日的房屋。蘇宇問我:

“現在是誰在住?”

我搖搖頭。有一個小女孩經常從那裏走出來,她的父母也能經常看到,但我不知道他們是誰。

蘇宇是在天黑的時候回去的,我看着蘇宇躬着背消失在那條通往城裏的路上。不到一年,他就死去了。

我高中畢業時,高考已經恢復。當我考上大學后,卻無法像蘇宇參加工作時來告訴我那樣,去告訴蘇宇。我曾經在城裏的一條街道上看到過蘇杭,蘇杭騎着自行車和幾個朋友興高采烈地從我身旁急駛而過。

我參加高考並沒有和家裏人說,報名費也是向村裡一個同學借的。一個月後我有了錢去還給那位同學時,他說:

“你哥哥已經替你還了。”

這使我吃了一驚。我接到錄取通知后,哥哥為我準備了些必需品。那時我的父親已經和斜對門的寡婦勾搭上了,父親常常在半夜裏鑽出寡婦的被窩,再鑽進我母親的被窩。他對家中的事已經無暇顧及。當哥哥將我的事告訴父親,父親聽后只是馬馬虎虎地大叫一聲:

“怎麼?還要讓那小子念書,太便宜他啦。”

當父親明白過來我將永久地從家裏滾蛋,他就顯得十分高興了。

我母親要比父親明白一些,在我臨走的那些日子,母親總是不安地看着我哥哥,她更為希望的是我哥哥去上大學。她知道一旦大學畢業就能夠成為城裏人了。

走時只有哥哥一人送我。他挑着我的鋪蓋走在前面,我緊跟其後。一路上兩人都一言不發。這些日子來哥哥的舉動讓我感動,我一直想尋找一個機會向他表達自己的感激,可是籠罩着我們的沉默使我難以啟齒。直到汽車啟動時,我才突然對他說:

“我還欠了你一元錢。”

哥哥不解地看着我。

我提醒他:“就是報考費。”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看到他眼睛裏流露出了悲哀的神色。

我繼續說:“我會還給你的。”

汽車駛去以後,我探出車窗去看哥哥。他站在車站外面的樹下,茫然若失地看着我乘坐的汽車遠去。

不久以後,南門的土地被縣裏徵用建起了棉紡廠,村裏的人一夜之間全變成了城鎮居民。雖然我遠在北京,依然可以想像出他們的興奮和激動。儘管有些人搬走前哭哭啼啼的,我想他們是樂極生悲了。管倉庫的羅老頭到處向人灌輸他的真理:

“工廠再好遲早也要倒閉,種田的永遠不會倒閉。”

然而多年後我回到家鄉,在城裏的一條衚衕口見到羅老頭時,這個穿着又黑又臟棉衣的老頭得意洋洋地告訴我:

“我現在拿退休工資了。”

我遠離南門之後,作為故鄉的南門一直無法令我感到親切。長期以來,我固守着自己的想法。回首往事或者懷念故鄉,其實只是在現實里不知所措以後的故作鎮靜,即便有某種抒情隨着出現,也不過是裝飾而已。有一次,一位年輕女子用套話詢問我的童年和故鄉時,我竟會勃然大怒:

“你憑什麼要我接受已經逃離了的現實。”

南門如果還有值得懷念的地方,顯然就是那口池塘。當我得知南門被徵用,最初的反應就是對池塘命運的關心。那個使我感到溫暖的地方,我覺得已被人們像埋葬蘇宇那樣埋葬掉了。

十多年後我重返故鄉,在一個夜晚獨自來到南門。那時成為工廠的南門,已使我無法聞到晚風裏那股淡淡的糞味了,我也聽不到莊稼輕微的搖晃。儘管一切都徹底改變,我還是準確地判斷出了過去的家址和池塘的方位。當我走到那裏時心不由一跳,月光讓我看到了過去的池塘依然存在。池塘的突然出現,使我面臨了另一種情感的襲擊。回憶中的池塘總是給我以溫暖,這一次真實的出現則喚醒了我過去的現實。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臟物,我知道了池塘並不是為了安慰我而存在的,更確切地說,它是作為過去的一個標記,不僅沒有從我記憶里消去,而且依然堅守在南門的土地上,為的是給予我永遠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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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細雨中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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