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萬竹街和城隍廟

六、萬竹街和城隍廟

離紫金小學不遠,有一條著名的小街叫萬竹街。我說它著名,是對住在那一帶的孩子們而言。當時在我們小學生中間時興搜集火柴商標,萬竹街是最興旺的交易場所。一走上這條街,就可以看到孩子們熙熙攘攘,手裏拿着各色火柴商標,邊走邊喊:“換嗎?換嗎?”交換時必須小心,因為有些人用別種商標冒充火柴商標,我就上過當。街上還有一些攤販,其中數一個老頭出售的品種最多,生意也最火,我常在他的攤旁留連。普通的商標很便宜,一分錢能買一沓,精美的或罕見的要幾分錢一張,這在當時的我看來算很貴了。這個老頭允許用別的東西交換,我家裏有幾副象牙麻將,都被我陸續換光了。當時我搜集了一百多種商標,有從火柴盒上揭下的,但大多是嶄新的,並且在日常用的火柴盒上見不到,可能直接來自各地大小火柴廠,也可能是專為搜集而印製的。

在更小的年齡,我搜集的是糖果包裝紙,除自己吃后留下的外,大量的也是嶄新的未使用過的。小時候我還集過郵,但成績平平,半途而廢。兒時的搜集只是一種遊戲,與成人的收藏是兩回事,後者混合著戀物癖、佔有欲和虛榮心。我這麼說並無貶低之意,收藏恰恰是這些慾望的最天真無邪的滿足方式。也許我的這些慾望不夠強烈,也許它們有了別的滿足途徑,總之在成年以後,我沒有養成任何一種收藏的雅好。

在我小時候,除了萬竹街,另一個使我流連忘返的地方是城隍廟。城隍廟是上海老城的中心,離我家很近,走幾分鐘就能到達。那裏非常熱鬧,擺着五花八門的售貨攤子,有賣蟋蟀、金魚、烏龜、鳥等小生物的,也有賣各種小玩具和零食的,是孩子們的樂園。過年時尤其熱鬧,像趕廟會一樣,平時看不到的商品都擺出來了,人聲、鞭炮聲、吹氣球的哨聲、扯鈴的聲音響成一片。逛城隍廟是我們每年的必有節目,不逛一下,就覺得不像過年。

飼養和搜集是孩子們的兩種普遍愛好,它們也許分別代表了人的自然天性和歷史天性。對於我來說,萬竹街是搜集的聖地,城隍廟是飼養的天堂。我小時養過金魚、蝌蚪、蟋蟀,最喜歡養的是蠶。當時許多孩子都喜歡養蠶,我們親昵地把蠶叫做蠶寶寶。每年春季,在城隍廟可以買到剛孵化出來的幼蠶,我一定會買一些回來,養在紙盒裏。桑葉也是要買的,一分錢可以買一小把,隔一兩天換一次新鮮的。伺弄蠶寶寶,每天都有需要關心的事,每天都有驚喜。看它們辛勤地蠶食,一點點長大,身體逐漸透亮,用稻草搭一座小山,看它們爬上去吐絲作繭,這個過程真是其樂無窮。繭子由薄變厚,開始時像紗帳,仍能看見蠶在裏面忙碌,漸漸就看不見了。美好的時光到此結束,因為此後必須耐心等待,直到有一天,繭上出現了一小缺口,逐漸擴大,蛾破繭而出。接下來就更沒有意思了,蛾們的必然命運是交配,產卵,死去。雖然我總是把卵保存到第二年春季,但它們從來沒有孵化成蠶寶寶。

在城隍廟還能買到一種米粒大小的甲蟲,名叫養蟲。其實我只知其發音,我揣摩是營養的養字,因為據說這種小蟲是大補,而它們也專吃蓮子、紅棗等滋補食品。吃這種小蟲的方法很特別,抓一把活活放進嘴裏,讓它們自己順着咽喉和食道爬到腹中。我們班上真有同學這樣吃過,我可不敢。我只是養着玩,上課時把小紙盒擱在課桌里,不時偷偷打開蓋子看它們一眼。它們有驚人的繁殖力,弄幾隻放在那種裝針劑的小紙盒裏,幾天後就是滿滿一盒了。養這種小蟲的最大樂趣就在這裏,看它們的數量像變魔術似地日新月異。

解放初,城隍廟口上有一家劇團,專門演大頭小頭戲。毛家叔叔認識守門人,帶我進去觀看過一回。場地很小,沒有舞台,也沒有座位,觀眾都站着看。所謂演員,其實是三個畸形人。一個侏儒女人,頭極大,相當於正常人的兩倍。兩個男人是兄弟,頭極小,相當於正常人的一半。他們都穿着花衣服,臉上抹濃彩,在鑼鼓聲中咿咿呀呀亂唱一氣。不多久,這個劇團被解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動物園,展出雙頭蛇之類怪物。後來我多次見到那一對小頭兄弟,發現他們也住在侯家路,據說已經安排了正當的工作。

城隍廟現在仍是上海的一個熱鬧場所,那裏有九曲橋和蘇州式園林豫園,有許多傳統小吃店和特色小商場。但是,廟早已拆除,如同今天許多地名一樣,城隍廟已經名不副實。在我小時候,廟是完好無損的,而且長年燃着香燭,煙霧繚繞。廟分二層,有好幾進,供着來歷不同的眾多神像。一樓是陽間,儒佛兼收並蓄,有玉皇也有觀音,當然有城隍老爺,還有劉備、諸葛亮、關公之類。二樓是陰司,光線特別暗,展示下油鍋之類陰森的地獄景象,角落裏藏着拖長舌的白無常和黑無常。我經常進廟裏玩,心情恐懼而興奮,一旦踏進去又後悔,目不敢旁視,硬着頭皮穿過一個個燭光昏暗的殿堂,魂飛魄散地從另一個門口逃出來。直到搬離侯家路后,長達二十年之久,我經常做同一個夢,夢見自己在廟裏迷路,被無數神像包圍,殿堂一間連着一間,彷彿沒有盡頭,怎麼也找不到出口,最後在驚恐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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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與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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