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仍是那個我
在寫這部自傳時,我翻閱了過去的日記,一面對我的生活場景的巨大變化感到吃驚,一面又發現,其實我自己並沒有多大變化,我的性情依舊,仍然是從前那個既敏感又淡泊的少年。也許,人是很難真正改變的,內核的東西早已形成,只是在不同的場景中呈現不同的形態,場景的變化反而證明了內核的堅固。
現在我似乎出了一點名,走到哪裏,都會遇見喜歡我的書的讀者。可是,這個我不就是在廣西山溝里用功讀寫卻始終默默無聞的那個小公務員嗎,或者,不就是在北大課堂上耽於讀課外書而不好好聽課的那個學生嗎?我早就養成了自主學習和工作的習慣,區別只在於,從前這遭到非議,現在卻給我帶來了名聲,可見名聲是多麼表面的東西。如果沒有這些名聲,我就會停止我的工作了嗎?當然不。這種為自己工作的習慣已經成為我的人格的一部分,把它除去,我倒真的就不是我了。我相信,凡創造者必定都是熱愛工作、養成了工作習慣的人,這工作是他自己選定的,是由他的精神慾望發動的,所以他樂此不疲,欲罷不能。那些無此體驗的人從外面看他,覺得不可理解,便勉強給了一個解釋,叫做勤奮。世上許多人是在外在動機的推動下做工作的,他們的確無法理解為自己工作是怎麼一回事,一旦沒有了外來的推動,他們就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還有一些聰明人或有才華的人,也總是不能養成工作的習慣,終於一事無成。他們往往有懷才不遇之感,可是,在我看來,一個人不能養成工作的習慣,這本身即已是才華不足的證明,因為創造欲正是才華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常常有人談對我的一種印象,覺得我為人謙和,謙和中又藏着不易覺察的傲氣。我自己反省,這部分地符合事實。之所以說是部分,因為還有一部分也許出自誤會。我一向不善於交際,在不太熟悉的人面前會拘謹,為了避免彼此尷尬,便寧可保持距離,這種態度可能會被誤解成驕傲。不過,我從中學起就有清高之名,清高當然是一種傲氣。我在兩種人面前最剋制不住傲氣,一是功名利祿之徒,二是自以為是之輩。我在本質上是比較自卑的,原因之一也許是太專註於內心,因而外部世界廣大的領域是我所陌生的,一旦跨入那個領域,我就會不知所措,一旦見到那個領域裏的能人,我就會自慚形穢。可是,我畢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見得多了,也就有了基本的判斷力。我的發現是,極其自信者多半淺薄。對於那些在言行中表現出大使命感的人,我懷有本能的反感,一律敬而遠之。據我分析,他們基本上屬於兩類人,一是尚未得逞的精神暴君,另一是有強烈角色感的社會戲子。和他們打交道,只會使我感到疲勞和無聊。在我看來,真正的使命感無非是對自己選定並且正在從事的工作的一種熱愛罷了。遇見這樣的人,我的血緣本能就會把他們認做我的親兄弟。
年輕時我是一個十分怕羞的人,每次要去見一個生人甚至並非太生的人時,我會在那個人的門外徘徊許久,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敲門,如果那個人不在家,我反倒鬆了一口氣。現在見過了一點世面,臉皮厚了一些,但基本的性格是難改的,見生人仍使我感到不自在。羞怯似乎是一種美,我自己心裏明白,事實上我是笨拙。我不願意攬社會上的事情,重要的原因也是笨拙。如果要指導青年學生,更適合於我的方式是小範圍內的言傳身教,而不是大庭廣眾中的講演。我真是怵講演,對這類邀請的第一反應是推辭,萬一心軟接受了,災難便從此開始,直到講演之日沒有一刻心安。善演講的人有三個特點,而我都缺乏。一是記憶力,名言佳例能夠信手拈來,而我連自己寫的東西也記不住。二是自信心,覺得自己是個人物,老生常談也能說得繪聲繪色,而我卻連深思熟慮過的東西說起來也沒有信心。三是表現欲,一面對聽眾就來情緒,而我卻一上台就心慌。我的講演偶爾也有成功的時候,那多半要感謝聽眾,他們的情緒實在太好,把我的情緒也調動起來了,使我彷彿變了一個人,竟然也能口若懸河了。可是,多數時候,我是懷着對自己沮喪和對聽眾歉疚的心情走下講台的。
一個人年輕時,外在因素——包括所遇到的人、事情和機會——對他的生活信念和生活道路會發生較大的影響。但是,在達到一定年齡以後,外在因素的影響就會大大減弱。那時候,如果他已經形成自己的生活信念,外在因素就很難再使之改變,如果仍未形成,外在因素也就很難再使之形成了。我慶幸自己較早就形成了自己的生活信念,業已走在合乎自己天性的生活道路上了。那麼,我就這樣繼續走下去吧。
我心中再沒有困惑了嗎?當然不是。人能夠用智慧解除許多困惑,但是,我越來越看清楚,有一些困惑是用智慧解除不了的,那是人生的大困惑。我用智慧解除了人生的小困惑,所以現在過着安靜的日子,並且感到樂在其中。然而,這安靜的日子也許仍不是我的歸宿。我的歸宿在哪裏呢?那一定是一種解除了人生的大困惑的境界,我還不清楚它是什麼,但我知道,在那個境界中,我今生今世的全部日子都將受到祝福。
2004年5月10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