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准貧民窟
從記事起,我家就住在侯家路120號。不過,那不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出生在虹口區的一所房子裏。母親說,懷我的時候,抗戰臨近結束,日本飛機頻繁轟炸上海,虹口是重點目標,窗外警報聲和炸彈聲不絕,使她處在極度的驚慌之中。也許正是這種特殊的胎教,造就了我的過於敏感的天性。母親懷我時身體不好,分娩后沒有奶水,我是靠奶粉養大的,因此體質也比較弱。我生下后不久,一家姓毛的鄰居不慎失火,把整幢房子燒了。其後這個鄰居投靠他的哥哥,把我家也介紹過去,於是我家搬到了侯家路,住進了他哥哥當二房東的住宅里。事過十多年後,母親還常常不勝懷念地說起虹口住宅的舒適,而對毛家的闖禍耿耿於懷。我是絲毫不記得我的誕生屋的情形了,受母親情緒的感染,我總把它想像成一幢明亮寬敞的樓房,總之世上沒有比它更美麗的房屋了。
侯家路位於上海東南角,屬於邑廟區,后改稱南市區。那裏是上海的老城,窄小的街道縱橫交錯,路面用不規則的蠟黃色或青灰色大卵石鋪成,街道兩旁是低矮陳舊的磚房和木板房,緊緊地擠挨在一起。在當時的上海,有兩個區最像貧民窟,一個是閘北區,另一個就是邑廟區。邑廟區靠近黃浦江,由於排水設施落後,每年暴雨季節,當黃浦江漲水的時候,那一帶的街道上便會積起齊膝深的水,我們稱作發大水。水是從陰溝里漫上來的,當然很臟,水面上竄躍着水蜘蛛。大人們自然覺得不便,但我們孩子們卻像過節一樣,一個個穿着木屐或赤着腳,興高采烈地在髒水裏蹚來蹚去。對於可憐的城市孩子來說,這是難得的和水親近的機會。
上海老城區的黎明景象極具特色。每天清晨,天朦朦亮,便有人推着糞車邊走邊吆喊,家家戶戶提着馬桶走出門來,把糞便倒進糞車,一時間街上臭氣撲鼻,響起了一片用竹刷洗刷馬桶的聲音。一會兒,垃圾車來了,推車人玎玲玎玲地搖着手鈴,家家戶戶又出來倒垃圾。街道就在這刷馬桶聲和鈴鐺聲中醒來了。然後,女人們提着竹籃,圍在街道邊的菜攤旁討價還價,一片喧嘩聲,開始了雷同而又熱鬧的一天。
走進侯家路某一扇臨街的小門,爬上黢黑的樓梯,再穿過架在天井上方的一截小木橋,踏上一條窄窄的木走廊,我家便在走廊的頂頭。那是一間很小的正方形屋子,只有幾平方米,上海人稱做亭子間。頂上是水泥平台,太陽一曬,屋裏悶熱異常。它實在太小了,放兩張床和一張飯桌就沒有了空餘之地,父親只得在旁邊拼接出一間簡易屋子,用作廚房。現在我完全無法想像,那麼狹小的空間裏是怎麼住七口人的,但當時卻絲毫不感到難以忍受,孩子的適應性實在是超乎想像的。
從街上看,120號是一扇小門,走進去卻別有天地,其實是一座頗深的二層建築,住着十多戶人家。二樓主體部分基本歸毛家使用,小木走廊上的幾間小屋以及一樓的房屋則租給了其他房客。樓下住着幾家湖北人,常聚在一起搓麻將賭錢,樓上的居民就向警察告發,因此樓上和樓下之間充滿敵對情緒。夏天的夜晚,二樓的居民經常在屋頂的水泥平台上乘涼,毛家叔叔喜歡講鬼故事,我每每聽得毛骨悚然,不敢回屋睡覺。他還講過一個徐偉長的故事,說是有一寡婦懷了孕,被告到官府,徐偉長斷案,論定只是因為這女人與婆家人包括小叔子共用一個馬桶,馬桶內有精氣而致孕,後來女人生下一無骨死胎,證明了斷案正確。這當然是無稽之談,但當時我頭一回聽到與性有關的談論,似懂非懂,覺得很神秘。
毛家是浦東人,說話帶濃重的浦東鄉音。大毛是個胖子,一臉橫肉,開了一家襪廠,車間就在樓梯邊的大客廳里,七八個女工坐在手搖織機旁做工,滿樓都聽得見機器的咔嗒聲。小毛是瘦高個,曾經勞改過,沒有職業,一生潦倒。他的老婆也在襪廠做工,這個面色蒼白的可憐女人常常遭到丈夫毒打。倘若樓里突然哭喊聲連天,多半是毛家叔叔在打老婆了,其結果往往是老婆被推下長長的樓梯,跌得滿頭是血。此後若干天裏,人們會看見毛家嬸嬸頭上裹着一塊布。毛家伯伯同樣打老婆,同樣打得狠,只是比小毛打得少些。在挨打之後,兩家的老婆始終服服帖帖,把挨打視為她們生活的正常組成部分。
在我的印象中,毛家伯伯對孩子很嚴厲,不苟言笑,毛家叔叔卻是喜歡孩子的,見了面笑逐顏開,興緻好時還會帶我上街玩。他待人熱心,不過,有一回他幫的忙卻使我父親不太高興。那一天,我把腦袋伸進床頭的鐵欄杆里玩,退不出來了,毛家叔叔聞訊趕來,用鎚子把一根欄杆敲掉。父親下班回家,見狀責備毛家叔叔太笨,說既然能伸進去,就一定能退出來,怎麼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反正從此以後,我家的鐵床就少了一根欄杆。
二毛家都多子女,現在我仍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大毛家的大公子叫彩庭,年齡比我們大許多,在我上小學時就結婚了。他相貌堂堂,拍過一張化裝成梁山伯的戲照,使我在心中崇拜了好一陣。他的婚禮在一家酒店舉行,擺了一二十桌,在當時算得場面盛大。母親背着父親送五元錢禮金,帶我們去參加了婚禮,目的當然是為了讓我們飽餐一頓。老式婚禮有許多繁文縟節,新郎新娘不斷地被領到每個稍有瓜葛的長輩前鞠躬,雖然當時我是一個孩子,也已發現他們越來越不耐煩,臉色漸漸陰沉。婚禮的高潮是拜天地,當司儀高聲宣佈之時,意外的事情發生了,人們發現新郎新娘不知了去向。大廳里一陣騷動,最後好像是從廁所里把他們找了出來,新郎臉色鐵青,勉強三鞠躬了事。大人們說,新郎是新式人,不喜歡這些老式禮節。可是,結婚後不久,這個新式人也和他的父輩一樣經常毒打那個當小學校長的妻子了。大毛家的二女兒叫彩虹,比我大兩歲,父親常開玩笑說要給我們兩人訂親,使得我們見面時都有點忸怩。後來她的姐姐彩霞死於腦炎,她就繼承了姐姐的婚姻,成了她的姐夫的妻子,據說這是浦東農村的一種習俗。
小毛家很窮,家裏有兩個男孩和我年齡相近,便成了我小時經常的玩伴。彩雲比我大兩歲,喜歡偷家裏的東西賣掉。有一回,家裏讓他去一個地方辦事,他約我同去。乘車時,他拿出一張五元整票買車票,我感到奇怪,問他有零錢為什麼不用。他說,把整票找開,就可以謊報車費而留給自己一些錢了。這種做法是我怎麼也想不到的,使我驚訝了很久。彩蜚比我小兩歲,身上臉上永遠髒兮兮的,總是拖着鼻涕,不時用舌頭舔進嘴裏。他曾認真地把他的一個重要發現告訴我,說鼻涕的味道很鮮美。
侯家路這座老樓里也許發生過許多故事,可是年幼的我知道得不多。在其餘房客中,李家媽媽給我留下了較深的印象。穿過毛家用作車間的客廳,角落邊有一扇門,門內就住着和藹可親的李家媽媽。她是一個漂亮的廣東女人,彎彎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常常笑容可掬,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她也愛打扮,總是描着眉塗著口紅,這在新社會是很忌諱的。她的丈夫是一個比她年長得多的老先生,戴一副金絲眼鏡,留着八字鬍,聽說是國民黨的一個遺老,在一天夜裏突然死了。李家媽媽沒有孩子,非常喜歡我,有一回把我請到她房裏,不知怎麼款待我才好,最後是給我煮了一碗甜麵條。也許出於對她的身世的猜疑,母親不太贊成我們和她往來,可是我卻不由自主地被她的嫵媚笑容所吸引。我記得的另一個特別房客是一個單身男人,住在一樓的一間沒有光線的小屋裏。他也不是本地人,和誰都不來往,平時沒有人注意他。有一天,他突然上吊了,樓里的居民為此議論了好些天。有一個小孩看見了現場,向我描述死者那一根拖出的長舌頭。從此以後,上樓梯經過那間小屋門口時,我就會感到一陣恐怖。
小學五年級時,我家遷居了,侯家路的屋子由我的三舅和外婆續住。遷居后,因為我和姐姐仍讀原來的學校,為了方便上學,我倆就和外婆一起繼續住在侯家路,只在周末去新居與父母團聚。外婆很疼愛我們,天天給我們煮雞血豆腐湯,問我們好不好吃。開始我挺愛吃,後來就膩了,但為了讓她高興,就總是回答好吃。她真的很高興,屢次告訴母親,說我最喜歡吃雞血豆腐湯。結果,我吃了一年雞血豆腐湯。小學畢業后,我也離開了侯家路。幾年前,在房產開發的熱潮中,上海老城的那些舊街舊屋被全部拆毀,世上不再有侯家路,也不再有那間藏着我的童年記憶的亭子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