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時報廣場專辟一個新聞屏幕。CBS、NSCNEWS、ABC以及Time+Life幾家機構皆出動了,穿梭在整座城市,密切注視事態發展,有各種跡象表明統治曼哈頓南區的后佛教領導層,自今年大法師圓寂后,派系鬥爭日益加劇。專家分析,在原有華嚴派、唯識派、圓覺派、七劍派、八純派等教派中出現新的組合,太極派將由其雄厚的經濟實力等因素躍為實權派。為了平衡南北雙方力量,國會表決對紐約實施禁運,不準運入新型殺傷武器及可用于軍事的高科技術。但阿拉伯集團表示南曼哈頓東方人的電子技術本來就領先全美國,公平禁運實不公平,他們決定公平對待,照常進行武器供應。

派對已開始了!新聞播講人沒有感情的聲音,在鼓舞看不見的火焰熊熊燃燒。

回想那個清晨,佛歷正月四日。是什麼衝動使我不顧一切前往聖地?大大小小的寺廟前朝拜釋迦牟尼的長隊延至長江下游。哦,那個佛歷正月四日的清晨,在手持彎刀的一百名男子、身披雲肩飄帶的一百名女子、手執禪杖的一百名僧人、手握金剛橛的一百名咒師帶領下,僧侶和信徒持香迎請護法神到來。

令我呼吸急促的高原氣候,卻有我喜歡的藍得發紫的天空,夜晚星星如圓盤晶瑩。已經圓寂的大法師,在法台上端坐了三天,嘴鼻流出的寶物像水銀,下垂一尺多長。酥油燈在人頭骨里閃爍,猶同星星遍地。眾僧吟誦《牛均松德布》經,祈禱大法師早日轉生。香料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大法師的屍體,塗抹防腐葯料,裹了卡其白布,只留頭部和兩臂在外邊。之後,全身浸透食鹽,放到特製的木龕中,面向南,供於殿中央,給遺體戴上帽子,穿上神服。

盛葬大法師屍體的金塔,仿前世大法師的靈塔,塑造大法師肖像五十具,分別置於四面八方寺、覺林寺、慈雲寺、凌雲寺等寺廟,供善男信女獻禮供奉。

當初我津津有味地看這些儀式,這些古怪而平和的禮節,怎麼也未料及我會在一個自稱一心禮佛的城市裏卻沒法做旁觀者?我所能做的只是避着點。人家賭命為信仰,死得幸福快樂。我無信仰支持,把命搭上就太不值得了。

我交了一筆錢,跟旅遊團到長島。長島的海灘空曠、漫長,偶爾有幾人遛狗,也遛小孩。我躺卧的地方,海水湧上來貝殼、海草之類的東西,將人、狗的腳跡吞滅。

豪華客車按時把旅遊團帶離,隨車的兩位保安人員正在例行公事的尋找遺留的人員。我在換游泳衣間裏,等到那車開走了,才出來。

我大大地鬆了口氣,朝木頭修築沿海岸平行延伸的長堤走去。公路旁山坡上有些漂亮的小樓,白白紅紅,半掩半露在樹叢里。那兒靠近海灣,沙丘或海邊擱着泊着木船遊艇。

空氣很厚實,天上雲卻淡得看不見一絲。

跨過公路,我爬上山坡的小徑,離海邊繫着一艘艘遊艇的碼頭大約十來米距離,頭上驚飛起一隻只鳥。遊艇的帆五顏六色,一艘比一艘更漂亮。

我向前一步,一根藤蔓嗖地一下把我的腳套住,另一根藤蔓緊跟着便往我的脖子襲來。我一閃身,折斷套在腳上打了一個結的藤蔓,心裏一邊驚呼“邪門!”一邊撒腿便跑,哪敢去奢望偷人家的遊艇。這鬼地方,連樹藤都認人的膚色,我怎麼走得掉呢?科學如此發達,給植物注以葯汁,比狗更有防護能力。

我已經在這兒嘗試逃離這城市多少次了?

沒用!

這兒看來也不是能遠離那座城市的出口。那我只能再躺回沙灘上,像一個旁觀者?死心塌地做一個旁觀者,安靜地享受海水的喧嘩,聽每隔三分鐘一架飛機從大西洋飛過來的聲音,看飛機由一個小黑點變成一個蚱蜢,變成一個海鷗,再變成一座飛樓。海浪合著這節奏,發出誇張的聲音。

我不得不緊抓一把沙,似乎這樣做,才能牢牢地將身體平躺在原地。

天空無窮的深處,湧現出海螺狀的雲,逐漸形成錐體形的山巒、樓台亭閣。

飛機一架接一架,穿越天空與海水的夾縫,穿越那些錐體的山巒、樓台亭閣,沖向我的頭頂。我甚至來不及掉轉自己的臉,翻倒身體,就感到自己已被它們沉重的陰影徹底地覆蓋了。

信仰第一,不過是那個以筆為旗的作家為他的教派立碑的理由。此作家一再強調他是難得的有信仰的中國人,而全體中國人無信仰。

魚魚對此說什麼來着?想起來了,他說,“此人一點不誇張,中國的信仰太多而不是太少。你看見了,中國人不僅有信仰,而且個個具有“知恥”、“信義”、“忠字上見紅心”、“為主義犧牲”這些品質。這座城市就是證明,無論是哪個民族,只要是東亞人,信仰總是第一位的。信仰就能保衛集體權利,只要信,信什麼並不重要。而後佛教引導了整個東方文化超前,所有的東方人一樣可信之若狂,從歷史上追溯大乘密宗佛教,在唐朝開元年間鼎盛,本為民族傳統。”

我聽得厭了,打斷他:“魚魚,能否停止談“新聖經”、“新教父”?藝術家說理,刀槍也難入。當我是小女孩時,母親就把我當供品獻在寺廟裏的文殊菩薩面前了。母親平淡地說。‘會有福的!’”

“你身上帶有仙氣。”魚魚目光在空中逛盪。

“算了吧,”我對魚魚說。“你想讓我下決心適應曼哈頓,讓我建立信仰已經太晚。”

“你具有,而且仙氣濃郁。怎麼回事?”他很詭秘,側身對我說:“你是我交往過的惟一有慧根的女友,和你說話使我安靜!”

會說話的魚魚,此刻在哪裏?

再見了,魚魚,我在心裏對自己說。

我隨着波浪漂出大海,任憑無邊無際的灰藍的海水把我帶往何方。我不屬於此處,如果不能遊走,離開曼哈頓,那麼我情願選擇死亡。

為什麼我的腦子重如一座山?

我試着睜開眼睛,可是不行。

浪子回不到故鄉,母親早已離開人世,也沒有一心一意等他、且和他一樣年老失明的戀人。就是這段音樂,在我的血液里起伏。

我終於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一張陌生的床,當然是在一個陌生的房子裏。躺着的床正好對着一扇長方形的窗,窗帘是立體的畫:綠茸茸的樹林、海岸、小鳥——生生鳥仍在不停地叫着,可惜,再也聽不到婉轉的啼叫。我從床上坐了起來,發現自己穿着和床單枕頭被套一色的白色睡衣。

幾次逃離都是計劃得好,實行得糟。

我不承認這命運將不可更改。何況,我不能與人商量這事——不該稱為出走,某種意義上叫逃命。除了魚魚,他知道我的心思,可是他不阻擋,可也不熱心,更談不上給予任何幫助。每次與他提起,有一兩次直直問他,他都用話岔開了。

這座城市,我畢竟還太陌生,它的腳腳爪爪向東南西北延伸蜷曲。到這時,我才痛感性別無法改變,我腦子常回到一個女人的頭緒:倔強,但理不清。此岸生生滅滅,彼岸無影無蹤。起碼在這一刻里,我連和命運握手言和的想法也沒有。

我從床上爬起,下地穿鞋,剛走了兩步,就打了個踉蹌,護士小姐攙扶住,讓我重新躺回床上。

“我的衣服呢?”我冒出第一句話。

“正在洗燙,夫人!”護士走路輕巧,腳不着地,跟飛似的快。她端來一碗蓮汁奶茶,讓我喝完。隨後,將溫度計從我腋下取出,看了看:“哦,夫人,你好多了!”她耳朵上戴着松耳石,髮辮綴以珠玉飾品,美麗端淑。我感到她可能非一般護士,而是這幢住宅管事之類的人。

她關上門,離開了。

這麼說,我在海水裏遊了幾個小時,沒有到達任何地方,但也沒有淹死。據剛才這位小姐說,當我被救起來時已人事不省。說我是中了邪術,有人成心害我。那麼說,又有人救我。這是為什麼呢?

“桑先生吩咐,讓你好好休息。”我剛打開門,就被護士小姐友好地堵了回來。走到窗前,拉開窗帘:草坪修剪齊整,綠茵茵的,草坪外是一片沒有回憶和將來的天空。而空氣清澈、沉靜。

桑二沒有出現。

我迷迷糊糊又睡了許多時辰。當我被汽車的引擎聲驚醒,發現已是太陽西沉之時,天還是那麼發白地亮。令人無法相信的是,走廊里沒有一個人,也聽不到一丁點人製造的響聲。都走了,就我一人。

越出最後一道大門,也是最亮的一道大門,我看見一個打開的陽台。好像這幢樓極其高,依海灣傾斜而建,牆、欄杆,可能瓦都是紅色。先前我所看見的草坪都為每層樓陽台的一部分。

折過石柱,我來到陽台的邊,小心翼翼俯身:一條蛇形的公路,從茫茫天際呈現出來,在公路末端,聳立着一些高低不一、像積木的建築。縮回陽台,走在人工精心培植的草坪上,我失去了方向感,搞不清自己幾分鐘前是在樓下哪一層哪一間房裏。這不是我的錯:三面一樣的風景,只有一面不一樣,而這一面不一樣的風景,竟讓我的眼睛和身體為之一抖:在草坪與樹樁間有一個游泳池,紫色的水,比鏡子還平,映着藍天白云:我已到了這幢大樓的屋頂。

草環靠池沿長着零零散散的蒲公英,一瞬間全開了,微風卷過,像雪花在飛舞。而樹樁生出嫩葉,跟樹樁根扎進的石子顏色一樣。石子在我的腳下就有。隨手拾了一個小塊的,拿在手裏,薄又潔凈,邊似花瓣,只是在牙白色的中央,有兩團間開的濃重的黑圈,如人的眼珠。

石子從我的手裏滾落,像一滴重重的水墜入草叢。草在猛長,還是本來就有我的膝蓋那麼高?我一邊脫掉睡衣,一邊走出草叢,走入微微偏斜寬敞的露天游泳池中。仰起頭來:湛藍的天轉換成胭脂色!一匹紅鬃馬站在我身邊的水中,彷彿它已在那兒好久了,它太高大,一人深的水只齊到它的腳跟。看着它,我的身體動了動,右手朝身後張開,在臀部與大腿間划著水,左手呢,“天啊!”我叫了一聲,那是我不想讓任何人猜到的地方,我羞紅了臉。我這樣的女人還會害羞?是的,我不僅害羞極了,而且Rx房、嘴唇都堅挺起來,朝上翹,那姿勢是致命的。如果有人認為這是自己在放任自己,就大錯特錯了。這種人不懂得什麼樣的東西會致命,當然,決不會懂得我。我的左手,我看不到它。我只感到自己屏住氣朝一個方向移過去。

池水炸裂出大大小小的水滴,循環地滾動在我身上。我似動不動。水的圓圈,一個套一個,遮住了膝蓋、小腿、腳。我眼帘低垂。水流淌,像彎曲的線,像有着漆黑眼珠寬闊花瓣的石頭,一張呼吸急促的臉輕輕掉轉開去。在側過身體之外看得見一隻飽滿的Rx房,而紫得透明的池水在一遍又一遍勾勒一個女人的身影。那匹紅鬃馬朝向這個女人背對的世界。

整幢樓都在熟睡之中。

具體時間是幾點,我不得而知。我從床上醒來站在地上的那一刻,是機械性地套上黑絲絨線裙,穿上皮鞋。

我走到窗前,拉開窗帘,涼風襲來,滑過皮膚,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做一個夢。窗外草坪,天變得模糊。那熟悉的親吻,還有低沉的語音,似乎說著很愛我的一席話。不可能是夢。桑二的房間?!

遊盪在走廊和樓梯間,門如此多,我不想回自己房間。

走出那兒,我就感到自己在搜索一種東西,這東西好像一種氣味,帶甜香,神秘又誘人,這東西吸引着我繼續走在這座處於夢境中的房子。我在一扇垂掛珠簾的門前停住,手伸過去,捋開帘子,將門緩緩地推開。

四壁堆滿磚頭厚的書,一直壘至天花板。這間房子,一扇窗也沒有,屋頂呈滾圓形,好像可無限地擴大。我趕緊退出,靠住牆,充滿驚恐的臉微微向後仰。

長吐一口氣,我不敢往下想。

乘電梯一直到第一層,貓着腰,繞着垂掛連珠燈的大廳邊走。

跨出大門的那一刻,警鈴響了。好似是為了提醒我必須趕快離開此地。一輛轎車停在門右側圓柱旁。

我奔了過去。我拉了車門,沒上鎖。想也未想便鑽了進去。車鑰匙是一排電子控制的數字,難怪不鎖,怎麼辦?只有瞎亂按。

“你不是車主人,請你立即離開,請你立即離開!否則會採取第一號措施……”車門自動打開了。機器嚴厲呆板的聲音,加上大樓幾扇窗帘同時亮起燈光,迫使我棄車擇路飛跑起來。

跑完石子鋪的小徑,看見公路,我才掉頭望一眼身後:緊追的聲音,恍若在喊“停下!”“停住!”車子啟動的聲音響起來。

橫穿過長滿花草的園地,我跑得更快了,比一個短跑運動員的最後衝刺還捨命。我跑入高速公路,一邊跑,一邊攔車,終於一輛運核燃料的大卡車停了下來。

我坐在大卡車駕駛室里,入神地凝視汽車燈掃向前方,漆黑的景物與永遠到達不了目的地的高速公路。

黑夜漫長,旅程漫長。我佯裝困了,打起瞌睡,以避免和左邊卡車司機進行無聊之極的對話。

“去哪兒,小姐?”司機的模樣像亞洲人,蓄着小鬍子。

“去我的家。”我報了城市的名字,“紐黑文。”

“小姐,我不朝那個方向走!”聲音懶洋洋的。

我說得更具體:“甘迺迪機場。”並拿出半打一百美元一張的鈔票。

“那可是罪惡啊!”那意思:還去嗎?

我不言語,也不點頭。

司機看了看我,看了看我手中的鈔票,大約磨蹭了兩秒鐘工夫,他伸手過來將錢抽走。

我是絕望中生智,並非窮途末路,我可以直奔目標闖關。我沒有機票,這並不是問題,試一下,或許這一切全是諸葛亮的空城計——最直接的途徑,反而可能是戒備最松的出口。

這輛我狂奔后截住的大卡車,繼續向前駛着。

司機毛茸茸的手伸在我的大腿邊。我睜開眯着假裝瞌睡的眼睛,往椅子后縮。“小姐,別怕,你快樂,我快樂。”卡車司機的聲音昂揚,不再懶洋洋的。

盯着離我有幾厘米遠的手,我叫他停車。我懷疑自己是否能在一片漆黑中守候到一輛出租車,如果有那麼一輛出租車,又願意去機場的話。

但這個卡車司機不僅當沒聽見我的要求,反而手往我的胸部伸來,他的另一隻手仍怡然自得握着方向盤。但不等我回擊,他突然說道:“你……你是什麼人?”他映在反光鏡里的臉在顫抖,嘎地一下,剎住了車。他的聲音驚異,帶着敬畏、恐懼。

當他再次盯住我垂掛在胸前的鑲有寶石的項鏈墜子時,我迷惑了。

他喃喃自語:“只有大法師才有這個東西,這是前大法師的隨身佩戴物。”

“你怎麼知道?”我裝作鎮定地問。

小鬍子卡車司機不回答我,只是雙手從駕駛盤上抽開,迅速合在一起,短短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然後手放回駕駛盤上。

卡車司機不再驚擾我,像我不存在一般,老老實實重新駛入快行道。公路上一輛車也沒有,白天的嘈雜一點兒也聽不到。我的腦子則是車輪轉動,越轉越快,快到崩裂的程度。我擰開了車內電視:一片雜亂。調頻道,還是線條紛亂,隔了一會兒卻是:閃電,雷鳴,夾着一個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人的說話聲:

“要是人們買雨水,買雨水,我就會……就會飄起來……”

車穿過整個布魯克林,隧道亮着鬼火似的燈,車子多了起來。

我信誰?我只信我自己,這是在這一刻之前。在這一刻,從這一刻始,我連自己也不再信了。太荒唐!這齣戲是誰在導演?技藝拙劣,越導越差勁。我笑了起來,看來自己是必砸爛這戲不可的了。

就在我從車上跳下來,朝機場入口處走去的時候,一聲爆炸,拖着長長的轟隆聲。跑道上剛抬頭起飛的一架客機,翻成一團滾動的大火球,一路拋出火花,像節日的天空,繽紛的禮花升騰、墜落。它們照亮我,照亮我身後龐大而黑暗的城市。震波衝擊機場熱狗麵包快餐店,紙杯里溢出加冰的橙汁、檸檬汁和可口可樂。

旅客、接送客的人與機場保衛人員亂成一團。

各個入口都拉上黃塑料橫條。

即便進入大門,有票,我也走不了。別說走得了與走不了,我意識到,每次我想走,可還未觸及目標,就會殃及許多無辜的生命。原因呢,我至今還不知道。

我回頭看,那司機尚未離去,正露出牙齒朝我笑。

我是不是應該遏止自己無休止的逃跑衝動,老老實實地留在曼哈頓,看看佛有幾張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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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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