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情人
1
而他也許已經忘記了她們。他看上去沒有往事。那時他剛來到一個新的城市,在一個攤兒上,挑選着一副墨鏡,與攤主討價還價,戴上又摘下來。他拿出兩張很髒的錢,缺角,攤主直搖頭。他掏出了一張新一點的,換回了那張。攤主連聲道謝,誇他,說這副墨鏡真像是給他定做的,他戴上它就算是走在香港的街上也不會有人敢惹他。“不過您可別跟警察過不去。”攤主笑說,大概看多了香港槍戰片。
一件黑色T恤,加上一副墨鏡,他走在摩天大廈中間。透過墨鏡,這個城市他感覺舒服了一點。並不是太陽晃眼,他從不拒絕太陽,而是這個城市本身太眩目,他不太適應。現在好了,他看清了一切,廚窗、廣告、車流、玻璃幕牆不再那麼神氣、刺眼。草坪和棕櫚在街角和建築物下呈現出來,噴泉、鈦金雕塑非常所輕。不錯,很乾凈,沒有一處破落的過去,一切都是嶄新嶄新的,人也都乾淨。
他沒有邊防證,進入這個城市費了周折,花去了他不多的積蓄。現在他只剩下兩張十元的鈔票,其中一張還缺角。他不坐車,公共也不坐,去過了三處建築工地。深圳建築工地管理之規範讓他有些意外,他任何證件也沒有。他在火車站過了一夜,第二天問題解決了。深圳也並非鐵板一塊,他開價低,簡直白給,而且他說話完全是個內行。他沒證件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他在華強路安頓下來。這是個過了三道承包商的小工地,他幹了不到一個月工地宣佈停工,據說業主出了問題。這種事常有,他不覺得奇怪。再找地兒吧。旁邊不遠是紅方大酒店工地,防護網,白圍牆,工人整齊着裝,看上去希望不大,但結果居然非常順利,不到十分鐘他成了一名灰車手。他們正缺灰車手。他曆數翻斗灰車機械原理、內部構造、柴油機性能、哪兒愛出毛病、哪些是易損件……老闆打斷了他,揮揮手讓人他去登記了。沒任何證件,但他還是留下來,下午他就奔波在工地上了。他喜歡這活,開着突突的灰車,過癮似的。
酒店正澆鑄主體,工人兩班倒,每班12小時,日夜不停,泥漿供運緊張,斗車不時出點毛病,馬格來得正當其時。一連三個月他沒休息一天,見識了什麼是深圳速度。毫無凝問,工程是元盛集團承建的,果丹認為這是可能的。那時元盛已組建了集團,成岩已升任集團副總,主管建築裝修兩個分公司。但出乎果丹意料,馬格既沒見到謝元福,也沒很快見到成岩,事實是他見到了分別七年之久的何萍。那天兩輛黑色轎穩穩地停在工地上,後面一輛款款走下來何萍。馬格正在排隊等候泥漿,看見了何萍。人們都在看何萍。後面的車手告訴馬格,這年輕女人過去來過工地,酒店是她和她的合伙人一個香港老闆開的。香港老闆也來過一次,很年輕,風度翩翩。
兩輛車,三四個人向酒店頂部張望。何萍變化並不大,依然美麗,或者說更加美麗了,當然是一種職業女人的美麗,有着讓男人感到凜然的氣質。馬格駕駛着灌滿泥漿的斗車向著來人開過去,快到何萍跟前他加大了油門,卻放慢了速度,“突突突”泥漿濺了出來。何萍一行躲閃着,而馬格居然停下來。他戴着墨鏡和安全帽,何萍當然認不出他,面對這個膽大妄為的傢伙,何萍竟一時說不出話。“你怎麼回事?還不快滾開!”顯然,她很少使用這種憤怒的語言。
“我就是想看看你,你很漂亮,更漂亮了。”馬格一松離合開走了。
馬格把泥漿倒進塔吊下的灰斗。
“嘿,馬格,你膽子可不小,是不是看上女老闆了吧?”後面趕上來的灰車手說。他們都看到了。
“我覺得她好像也看上我了。”馬格說。
“吹吧馬格,你可懸了。”
馬格點燃了一支煙,他在喀什學會了抽旱煙,煙癮不大,但有時喜歡叼上一支。他把車開得飛快,七年沒見何萍了,他有某種衝動。他向天上望着,何何萍已隨升降梯來到十五層的樓頂上。他看到何萍淺灰色身影,正憑欄遠眺。她是不會向下看的,但忽然她開始向下看了,似乎注意到了下面的人。馬格向天上彈了彈灰,他認為她在看他。可能還真是如此。
馬格跑了四五趟后何萍一行才從樓里出來,工地經理把何萍送上黑色“本田”。馬格已等候在大門口,前車開過來馬格駕灰車攔在了道上。下來一個彪形大漢,這人似乎對剛才馬格的行為就忍無可忍:
“你他媽找死?滾開!”
門口保安也上來了,但不知馬格因為為什麼。
馬格叼着煙,指了指大漢的身後:“你們老闆過來了。”
何萍從後車下來,徑直走到馬格跟前:
“你是誰?”
“馬格。”他說。
“誰?”
“馬格。”
“馬格!”她的表情瞬間穿越了七年。
“是。”
“你這壞蛋,還不把墨鏡摘了!”
“我的一隻眼是假眼,狗的眼,怕嚇着你。”他微笑。
“真的?”何萍臉立刻白了。
“我剛知道是在給你打工。”
“你還不熄火,嗆死我了。”
“我得去幹活了,給我張名片,回頭我去找你。”
“晚上我讓車接來你。”
“那就晚上見?”
2
馬格把車開走了,又點上支煙,到了接灰漿處。
“馬格,你行呀,我們可都看見了。”
“馬格,馬格,”後面人嚷:“你真要泡老闆?”
“你們看我行嗎?”他得意地笑。
“行,馬格,沒問題,往上沖。”
“馬格,有種。”
“馬格,別聽他們的。”
“人家哪輩子才來一次,你做什麼夢呀。”
“她一會兒就會再來。”馬格說。
“真的,馬格?”
“你們誰跟我打賭?”
馬格又問了一遍,但竟沒人跟他賭。他是個奇怪的人,既不是河南人也是江浙人,口音像北京人。他不是鄉下人,但也不像城裏人。他們猜測他是東北人,東北這幾年不行,往外跑的多。他自己從不說是哪兒的人,不談自己的父母家人。從他不多的交談中人們知道他去過很多地方,乾地各種活。他讓人捉摸不透,每次買煙都給每個人扔上一盒,是很更貴的那種外貿兒煙,有時三五有時萬寶路。他的煙就在那兒扔着,簡直像公共的,大家隨便抽,而他抽的並不多。有人暗地裏給他算過,他每月的煙錢至在四百元以上。人們半信半疑,拭目以待,他們希望出現奇迹。
沒人能有這種奇迹,但馬格是可能的,剛才他們都看到了。馬格並不是想炫耀,他只是想讓他們高興一點。他們每天像機器一樣,幹活像機器,睡覺也像機器,他也過着這樣的生活。
黑色轎車再次出現在工地上時,人們幾乎歡呼起來。雖然漂亮女老闆沒來讓他們有些失望,但畢竟是她讓人接馬格來了。那時他們還沒收工,六點收工,現在剛五點半,但班長做了主。馬格先回工棚換了衣服,眾睽睽之下上了車。
司機馬格上午就認識了,不打不成交,幾句話上午的事就過去了。司機問馬格怎麼在這兒幹活,馬格說也是生活所迫,臨時編了些故事。他們到了市中心一個叫“千夜”日式餐廳,下面是桑拿,上面是迪廳,一個高檔美食娛樂場所。司機去停車,馬格站在門口東張西望,他從沒來過如此豪華的場所,一些短打扮性感小姐裝作等人的樣子,她們注意到了馬格,幾乎同時馬格接到了一個神秘的微笑,微笑向他走來,一個高挑豐滿的女孩。那得要多少錢?馬格厚顏無恥地問。女孩嬌聲百媚,讓馬格進去談,一隻手就搭在了馬格肩上。馬格正暈菜,司機過來了,一把拉開女孩的手,喝退了小姐。你太粗魯了,馬格笑道,司機也笑了,說,兄弟,你找“雞”也別今天呀。
3
馬格進了“千夜”。司機把馬格交給男侍,跟侍者交待了幾句,然後對馬格說,何萍還得等會才到,你先進去,洗洗澡,回頭他們會叫你。司機走了,馬格被帶到下去,更衣,換上藍色衣褲,小了點,沒他那麼大號的。一切由侍者安排,馬格被帶到浴室,一股藥味撲鼻而來,還是葯浴。浴室很大,一排單間,幾個池子翻滾着不同的顏色,流線造型,溫馨,見所未見。先泡,然後蒸,然後搓背,按摩師按摩,理髮,剪,吹,局油——馬格昏昏沉沉,他早已飢腸碌碌,往常這鐘點正是幹了一天活大量進食的時候,經這一系列流水線般的折騰,他覺得簡直要虛脫了。何萍在哪兒呢?她這是要幹嘛,把我弄這麼乾淨?總算進行完了所有工序,他眼冒金星,搖搖晃晃隨侍者更衣。上樓。我操,還得上樓。他真想讓人背着,他什麼罪沒受過,可還真沒受過這份洋罪。
何萍已坐踏踏米的餐桌旁等他,小菜和點心已經上來,馬格幾乎沒看見何萍先看見了食物,一屁股坐下,伸手就抓小點心。何萍痴痴看了一會馬格,忽然冷笑了一聲,揚起馬格的臉:“讓我看看你的狗眼。”馬格餓得早把這事給忘了,連連向萍擺着手,示意他已說不了話。
“你說一隻是狗眼,我怎麼看兩隻都是?”
“饅,饅頭,快不行了,就就要饅頭,有饅頭嗎?”
沒幾塊小點心,瞬間就消失了。
“有饅頭嗎?”何萍問侍立的小姐,小姐笑。
馬格虛汗淋漓,何萍把熱巾遞給他。馬格邊擦邊搖頭。很快一大盤點心端來,馬格狼吞虎咽,毫無吃相。
“慢點兒,慢點兒,你再噎着。”
馬格誇張地“鳴鳴”地搖頭,氣得何萍一把把盤子撤了,給了小姐。馬格飲水,一瓶礦泉水灌到了肚子裏才長出了口氣:
“你讓我想到了謀殺,我許多年沒想過這個問題了,我幹了一天活,正在飯時上,我以為到這兒就雞鴨魚肉,盼星盼月亮似的,結果你倒好,不見我,先我泡,然後蒸,你以為我唐僧哪。”
何萍笑。馬格接著說:“完了你倒是給我找個小姐,嘿,又把我交給了按摩師,那傢伙簡直是練柔道的!你太不了解勞動人民了,你要想讓勞動人民過上幸福生活,你先得了解勞動人民,讓他們先吃飯,然後再去泡澡桑拿什麼的。也就是我,二萬五千里長征過來的,換別人就完了。”
他們說笑。菜上來,酒也調好了,他們碰了一下杯。
何萍說:“今天你真的嚇了我一跳,我真以為你的眼睛出了問題,你進來時我緊張急了。我在美國見過一個人是狗眼,一個兩米多高的美國人,嚇死我了,我不能回憶他那隻狗眼,所以你一說我真的個相信了。”
“我要真是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不想見你,說實話,可我又必須見你。我們一別七年了,我真不知道這七年你會發生什麼事,你一直在深圳?”
“也就半年吧。”
“你走後我一直沒你的音信,我記得你告訴我去旅遊,出去散散心,後來波羅把你的情況都告訴了我。波羅認為你用不了多久就會回來,可你沒有。這麼多年你都在哪兒?”何萍一往深情。
“去的地兒多了,都數不過來了。”馬格說。
馬格不願回憶往事,因此說得極簡單。
“總之,我活下來了。”他說。
“以後呢?”她問他。
“這不有你了嗎?”馬格笑道。
何萍並沒笑,看着杯中酒。
“我開玩笑,”馬格說,“你別緊張,以後我還會去別的的地方,也許很快,全憑覺。我的情況就是這樣,在一個地方感覺無聊了,就會去一個新的地方,新的地方總會給我新的刺激和未知的東西。等我實在走不動了那天,也很好辦,我無牽無掛。”
“你不想道我的情況?”何萍抬起眼睛。
“我知道。”馬格說。
“你知道什麼?”
“你不是紅方酒店的老闆嗎,你還有個合伙人,一個香港老闆,我知道。”
“你還知道什麼?”
“噢,你剛才提到了美國,你出國了,是吧?”
“馬格,你為什麼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何萍嚴肅而悲哀地看着馬格,“難道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七年前和七年後的今天我對你怎麼樣?”
提到七年前馬格不說話了。何萍怎樣對他還用說嗎?七年前她給了他所能給予的一切,他還應該記得她那天留在床上的初紅,而他並沒把他實情告訴她。現在她也沒怪他。她沒有絲毫對不起他的地方。
“你把別人都看成什麼?”她憤怒而輕蔑地說,“你以為不把一切放在眼裏了不起,你流浪,一無所有,別人都是賣身投靠,唯利是圖?”
“我,”馬格嘻皮笑臉,“我主要是,那什麼,不是疾妒香港老闆么?”
“呸,你也配!”
“得,我呸,我配!”
“配什麼你配,你不配!”
“你瞧,你都給我氣湖塗了。”
“誰給誰給氣湖塗了!?”何萍叫起來。
“不是,我是說我不配!我配貓,下耗子。”
何萍笑了一陣,嘆了口氣:
“從我們認識那天起,你就撒謊耍賴,現在還是這樣,我怎麼覺得你沒什麼變化?”
“幹嘛,你還非要我有隻狗眼才算有變化?”
“你又來了,我不理你了。”
“我也就是跟你,你說我還能跟誰呢?”
“嘿,你說的,誰知道這麼多年你跟誰呀!”
4
何萍談了這些年的經歷,出國,讀商學院,嫁了一個美國人,一年後分手,在紐約證券交易所實習遇上現在的合伙人香港老闆蘇健飛,在美國共同創辦投資公司,去年到大陸投資深圳紅方酒店股份有限公司,與中方元盛建集團合資,中方控股(當時規定,中外合資須由中方控股,中方出任董事長,元盛集團既是酒店承建方又是投資人,何萍出任總經理)。生意上的事馬格聽得希里湖塗,什麼招股、控股、董事會,監事會,他完全不感興趣。
他感興的是她的美國丈夫。他問何萍:
“你幹嘛非要離開斯塔爾?”
“我受不了猶太人的生活習慣。”
“那你為什麼要嫁給他?”
“婚姻和愛情是兩碼事,這在國外也一樣,真生活在一起麻煩就來了。而且,最主要的是我受不了他的狐臭。”
“外國人不都臭胳肢窩嗎?”
“你能不能文明一點,什麼話到你嘴裏就這麼難聽。”
馬格笑得極其得意,簡直忍不住。
“瞧瞧瞧,給你高興的——”
“不是,不是,我想起一件特可樂的臭胳肢窩的事,我給你講講。”
“你有完沒完?!”
“有完,有完,我不說了還不成。”
“你現在整個一個無賴。”
“別這麼說我,我也不容易。”
“唉,”何萍嘆了口氣,“我也就是覺得你不容易,我這人也是濺,心裏還老想過去的事。無論我在美國還是在香港,說實話馬格,我都經常和別人談起你,包括和美國人。我總覺得有一天我們還會見面,不過你今天真的讓我有些失望,和我想像的見面不一樣。”
“我不會像任何人想像的那樣。對我來講,你也不是過去的你。”
“是,我承認。”
“那就算扯平了吧。來,喝酒,明天我五點半就得起來。”
“你休息幾天吧,明天我打個電話。”
馬格酒杯停在嘴邊上,顯然有些意外。
“你帶我走?”
“走吧,去我那兒。”
何萍讓小姐結帳,把一張PC卡交給小姐。
他們走出踏踏米單間,進入大廳,一陣劇烈的電子樂從樓上傳來,何萍問馬格想不想去蹦會迪。馬格說在灰車上蹦了一天了,不過可以看她蹦。何萍說每星期她要來這兒蹦一回,把一切忘記,進入瘋狂狀態,然後睡個好覺才能解除一周的緊張疲勞。馬格說她不如每周到工地開半天灰車,比跳舞棒多了。他們到了二樓,樓梯都是顫動的。小姐把門打開,馬格覺得某種東西撲面而來,黑壓壓的人群,音樂轟鳴,鐳射光聚焦在T型台上,四個染色舞女領舞,下面感覺像萬頭攢動。他們在迴廊的吧桌坐下,何萍點了飲料,要馬格等她一下,她去換衣服。何萍剛離開就有迴廊上的小姐游過來,貼在馬格背上問馬格要不要跳舞。馬格覺得棒極了,一連拒絕了四個小姐。何萍回來了,馬格說要是她再不來他就被攻陷了。何萍換了件黑色弔帶太陽裙,妙不可言。他們進了舞池,牽手蹦了一會,何萍感到束縛,脫開馬格,像火焰一樣跳起來。馬格回到吧桌上,看何萍跳。燈光破碎,音響瘋狂,直抵人的根部,你沒辦法不彈起,不敞開,不綻放。這是女人展示她們夜晚燦爛的時刻,她們是黑色花朵,只在夜晚綻放,白天你根本想像不出她們在夜晚的樣子。白天她們可能是文秘、主管、分析員、會計師、經理、多媒體設計。她們是獨立的,甚至比男人還敏捷、高效、富於競爭力,但她們也付出雙倍的努力,心力交瘁,渴望愛,舒展,如果她們灰心或太寂莫了,她們就會這裏讓音樂把自己的身體點燃。她們展示自己的線條、美麗、性感、誘惑,但她們不屬於任何人,她們孤芳自賞。只是回床上后,她們又回到無助狀態,渴望溫暖、擁抱,哪怕任何一個陌生男人的擁抱。
在一閃一滅的燈光下,馬格看到何萍寂寞的臉。她的表情同她身體扭動的幅度形成鮮明的反差。他再次下到舞池,來到她身邊,把一隻手交給她。她似乎一下獲得了一個圓點或一支魔棒,圍繞他,掙脫他,靠近他,在音樂終止的剎那,他們擁抱,看不見對方的臉,世界一片漆黑。也許不管是誰,這時人們都需要擁抱,親吻。燈光再起,音樂再起,這時誰又認識誰呢?這就是千夜。
5
午夜。這個城市稍稍暗下來。夜生活的人們多半又回到了孤獨,人們各奔東西。只有少數人得到了愛情,但仍可能是不確定的愛情。海濱公路已是郊外景象,能聽得見深圳灣拍擊礁石的濤聲。黑色本田進入小梅灣別墅花園,在一棟白色房子前停下。馬格下車,隨着何萍進入鐵柵門,廊燈亮起來,接着是房間的頂燈樓梯燈一盞盞亮起來。很大的廳。樓梯鋪着地毯。一幅風景油畫。何萍讓馬格換鞋。拖鞋都小,馬格試了幾雙都不行,問何萍光腳行不行。馬格腳臭,雖然蒸了桑拿但襪子鞋還是幹活時穿的。
“勞駕,”何萍說,“你再洗洗好嗎,那兒就是浴室,我去給你放好水,洗完了你就隨便吧。好好洗洗腳,你沒腳氣吧?”
“我有。”
“真討厭。”
何萍打開電熱水器,調好水溫。馬格說:“要不你先來?”
“上面還有浴室。”何萍說,要把浴室門關上。
馬格說:“能不能給我找件睡衣。”
“我試試吧。”
何萍拿來一件男人的睡衣,一股香味讓馬格皺皺眉,還是小。
“算了吧,你收起來吧。”
馬格簡單沖了一下,認真洗了洗腳,他並無腳氣。
他在鏡子中照了一下自己,然後光着腳走出來,上樓,聽見浴室的水聲。他拿了客廳茶几上一聽飲料,沒有坐下,直接來到拱型陽台上。海風拂拂,濤聲很近,能看見白色的波光。美好的夜晚。窗紗撫弄着他的臉,他想,她一個人的財富超過了工地上的打工仔不知多少倍,他們二十個人分三層睡一個房間,像超市的貨架那樣滿當,這世界真是不可思議。毫無凝問她是個成功的女人。她的成功是否與他們的血汗有着必然的聯繫?七年前他就感到了她身上那種女人的力量,沒什麼能擋住她的步伐,她熱愛並渴望擁有這個世界。她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美國。她如願以償,擁有了財富。她有什麼不對嗎?她為什麼還要回到中國?尋找失去的東西?他對她的奮鬥史不感興趣,一點也不想知道她是怎樣成功的。但不管怎麼說,她對他真算是不錯了。
而她憑什麼對他不錯,僅僅是不忘舊情?她獨自跳舞時那張寂寞不屈的臉讓他有種無法言喻的觸動,他總是想她那明明來滅滅的臉,想她那種寂寞、不屈和來自黑暗中的瘋狂。她經常一個人這樣跳舞嗎?是的,她說經常。然後,她一個人回到這所海邊的房子。他聽到浴室的門響,聽到木拖鞋帶着水聲的響,聽到她開着飲料向陽台走來的聲音。
一種薄合香。他喜歡的香水,在還陽界他就喜歡。
“有海風吹真不錯。”他說,她已在他身旁,並沒看她。
“聞到鹹味了嗎?”
“還有薄合香,我也喜歡。”他說,過側頭。
“我怕你的香港腳才噴了香水。”
“要不要給我腳上噴點兒?”
“你噴什麼也沒用。”
“我每天不聞聞我的腳睡不着覺。”
她一下笑噴了,咳嗽起來。他給她捶背,摟住她。
“你經常一個人這樣看海?”他問她。
“是。”她說。
“經常想我。”
“有時想起你。”
她依在他寬闊的胸前,他吻她,他們接吻。
他們的身體穿越了七年找回了對方,帶着各自的經歷和成熟。
七年前他們毫無經驗,如今細膩而沉浸。
海面漸漸亮起來,朝霞從海上射進落地窗內,落在何萍熟睡的臉上。馬格醒了,無論睡得多晚,到點准醒,他在工地養成早起的習慣。他沒有叫醒她,輕輕拉開她的手臂下了床,穿好衣服,到一樓洗了把臉。別墅花園門口停着出租車,二十分鐘他趕到了工地,正好六點。
第一輛灰車已奔波在工地上,五分鐘后他也在路上了。
6
馬格一天也沒休息,他告訴何萍工期很緊,而且灰車常出點毛病,他還有維修的任務。“你應該叫醒我,”她在電話里說,“我一醒沒你一下讓我想起了七年前,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至少你該給我留言。”何萍把電話打到工地,經理接的,找來了馬格。“下次吧,”馬格說,“我一留言。”“我愛你。”她說。馬格用英語重複了一遍,因為旁邊工地經理在場。
在工地經理眼裏馬格成了神秘人物,他弄不懂馬格有什麼魔法居然把年輕漂亮的何老闆搞到了手。當然,馬格的確是個有魅力的傢伙,而且十分強壯,他一定有什麼辦法讓女人着迷。何老闆的合伙人蘇健飛是有家室的人,雖然常來深圳可主要還是在香港。女人嘛,是不甘寂寞的,特別是漂亮女人,她們也喜歡標緻的男人,喜歡威猛荒涼的男人,馬格正好投其所好。幾個星期後成岩見到了馬格,工地經理在介紹馬格特別是談到馬格與何萍的曖昧關係大致就是這樣說的。
紅方酒店主體提前峻工,成岩的裝修公司就要進駐工地。這天傍晚一場暴雨降臨深圳,七點鐘雨停下來,馬格出了工地來到了華聯商城。出來的時候他擁有了BP機和一把結他。BP機何萍提了幾次,甚至要送他一個。結他是他自己的選擇。他已經喜歡上這個城市,這個城市的音樂,特別是酒吧里的另類音樂喚起了他對過去的回憶。他帶着琴回到工地,一個人坐在鋼筋上操起琴來。手已經很生了,但他很快找到了內心的感覺,這一把韓國箱琴,音色醇厚,十分大氣。工地民工聞聲圍了上來,熟悉的不熟悉的,漸漸圍了一群。一會讓他彈這支歌,一會讓他那支歌,他們一齊唱,工地從這一天有了歌聲,這是他始料不及的。人們信賴他,喜歡他,竟然有人也陸續買了琴。
周末,何萍沒呼他,他到街上電話亭撥通了何萍的手機。
噪音很大,聽不太清她的聲音。
“你現在在哪?”他問她。
“我在凱悅酒店。”
“我買了把結他,你想聽聽嗎?”
“我這兒有客人。”
“什麼時候結束?”
“恐怕要很晚。”
“我不怕晚。”馬格堅持說,“你肯定很累,我給你輕鬆一下,就算給你按摩,音樂按摩,高級的享受。”
何萍沉吟。“你現在在哪兒?”她問。
“我就在華強路上,現在是八點,你十點能完事嗎?”
“我爭取吧。”
“我去海員酒吧,在那兒等你。”
“好吧。”
凱悅酒店。謝元福設宴。蘇健飛來了。下午最後敲定了紅方的內裝方案。何萍掛斷了馬格的電話,回到餐桌上,她這已是第四次離席接打電話,謝元福舉起杯子:“何小姐真是大忙人,業務如此繁忙,看來我得單敬你一杯了,酒店建成后可就全靠你了。”何萍趕忙站起:“謝總把這麼重的擔子交給我,實在不敢懈怠,您可不能撒手不管呀。”“別的你還讓我管什麼?建酒店我是內行,經營酒店我可是外行,到時我只管把客人帶來不就行了。”
他們碰杯,眾人說笑了一會,成岩和黃明遠繼續向蘇健飛介紹紅方酒店內裝的施工計劃、選材、特種機械、最新工藝以及有待解決的問題,蘇健飛偶爾提出對某種材料的看法,經黃明遠解釋,他認可了。
蘇健飛相當滿意,對謝元福道:“你手下可真是精兵強將呵,成總和黃總就算在香港也稱得上頂級人才,你有他們事業沒法不成。”
“其實他們也都是半路出家,明遠是學美術,還算沾點邊,我們這位成總過去可是個響噹噹的詩人,即使現在他再出手也是一流的。他們一個是畫家,一個是詩人,你說能不厲害?建築也是藝術,藝術都是相通的,紅方酒店你就看好吧,我是準備拿魯班獎的。”
蘇健飛起身舉杯:“健飛原也鍾情詩書琴畫,得些皮毛,只是家父要我擔起這份家業,不得不割所愛。兩位原來都是藝術家,實是健飛有幸,何時能蒙贈二位大作我將視如至寶,乾杯!”
飲盡,成岩把酒給蘇健飛滿上:“蘇先生儒雅鑒人,也是我所罕見,明遠的畫還是不錯的,先生倒是可以收藏,我的歪詩是拿不出手的,還請見諒。”
“老成,你太客氣了,把你新出的詩集送一本給蘇先生嘛。”謝元福說。
“成總是太客氣了。”蘇健飛。
“都是舊作,本來不想出的,主要是謝總高興。您也許還不知道,我們謝總也是寫詩的出身。”成岩顯然有意把話題引開。
謝元福大笑:“我那算什麼詩,還是在西藏時高原反應,我做過一段詩人的夢。那時老成誇了我兩句,我就找不到北了。”
“哈,”何萍煞有介事:“原來你們都是藝術家,合著就我掉錢眼兒里了?”
“何小姐本身就藝術品嘛。”黃明遠晃晃杯子。
眾人大笑,何萍說;“那我只有等人收藏的份了。”
“除了蘇先生和謝總,恐怕沒人收藏得起。”成岩說。又是大笑。酒越喝越酣,落地窗外萬家燈火。
7
何萍來到海員酒吧已快十一點了。酒吧像個船倉,很暗,燭光下人影幢幢,面目不清。一個陰影中的歌手正在彈唱一支很靜的催眠音樂,歌手頭髮很長,低着頭,長發幾乎遮去了整個臉,有點兒迷幻的樣子。
“我以為你在彈琴。”何萍坐下。
“完事了?”
“什麼呀,我先走了。”
“喝點兒什麼?”
“有茶嗎?”
“今天我請你,別這麼心疼我。”
“不是,就想喝點茶。”
“噢,你喝了不少?什麼貴客?”
“都是生意的人。”
侍者端來一杯烏龍茶,何萍疲憊的接了。
“紅方主體完了,我們也輕省點了,明天可以休息一天。”馬格說。
“我可休息不了,明天得去香港看樣品。”
“幾點走?”
“七點就得走。”
“我還想去你那兒呢,聽聽我的結他,還有興趣嗎?”
何萍沉吟,然後坦率地說:“我那兒今天有人。”
“香港的?”
“我的合伙人來了。”
“蘇健飛?”
“是”
“那你脫身不容易呀。”
“也沒什麼不容易,我告訴他今天回不去了。”
“這事怪我,”馬格說,“我應該想到。”
“他人不錯,一直想讓我嫁給他。”
“為什麼沒有?”
“我不想再結婚,一次夠了。”
“他知道你來見我?”
“我跟他說了。”
沉默了一會。馬格點煙,遞給何萍一支,何萍接了,馬格給何萍點上。剛剛點燃,歌手的琴聲忽然躁狂起來,喉嚨發出聲嘶力竭的嚎叫,頭髮甩得像颳風一樣。酒吧的客人們彷彿被驚醒似地看着痛苦的歌手。燭光搖搖晃晃。瘋了好一陣,琴聲慢慢安靜下來,歌手低吟淺唱,如泣如訴。
“看看我的琴吧。”馬格說,拿起琴,解開琴套,遞給何萍。
“多少錢?”她問。
“一千五一千六,我忘了。”
何萍撥了一下琴弦,很純的聲音,比那個歌手的琴強多了。
“怎麼又想起彈琴來了?”
“沒事,找點事吧。”馬格說。
“我們走吧,去海濱。”
“是不是……要不改天吧?”
“走吧,傻瓜。”
馬格買單,另拿出五十元交給侍者,請侍者轉交給歌手。
8
車停在大梅灣度假村。燈光浴場。海灘明亮。黑色海水翻着白浪不斷湧上沙灘。何萍穿着黑色三點,她說她曾在加州裸體灘游泳,裸泳是回歸自然,她喜歡讓陽光直曬她的乳房,她說一度她的乳房是棕色的。馬格想起桑尼的乳房,每年八月桑尼都要在河邊沐浴,她的胸部像青銅一樣。那是桑尼的河流,她一個人的河流。他想告訴何萍想晾曬乳房可以八月去西藏,但他沒有。他想到西藏往恍在遙遠的夢中,那是聖潔的地方,那是他深愛的地方。
他說,她要想裸泳好辦,可以在紅方酒店頂部修個游泳池。
她說國外還真有這樣的酒店,在三十層的天空上,感覺就像在藍天裏。
他讓她先下水,他為她伴奏入海。事實上他想一個人呆一會。
何萍走向海浪,他把結他放在一邊看着她的背影。海浪迎接她,她的胸前無疑已抱滿了黑色花朵。也許,他想,她應該永遠這樣抱着花朵。黑色的美麗,像大海的果實。他不禁又拿起琴,因為心中有某種旋律的衝動,他彈得不太連貫,但是抓住了什麼。海員酒吧歌手的淺唱回蕩在他耳邊,像敘事,像低語,似乎沒觸動何萍卻深深觸動了他。能夠表達是幸福的,他想。
何萍站在齊腰深的水裏向他招手。馬格放下結他,向海浪走去。沒等馬格走近何萍,何萍返身魚一樣向前游去。動蕩的大海不時把他們托起又放下,夜海茫茫,黑色海水一波一波向他們湧來,只有在波峰上他們才能回頭望到岸上。何萍感到了恐懼,想要往回遊,馬格想再往前游一會,他問她一個人回行嗎,她當然希望有馬格在身邊,她游夜泳還從沒游出過這麼遠,但她答應了。他們分手,她要他也適可而止,也別出去太遠了。
馬格繼續向前。這裏已是海灘燈光的盲區,眼前除了黑暗就是天上的星光。星光在浪尖上,而他的心比星光還遠。動蕩。漂泊。無盡頭的向黑暗跋涉,就像他的一生。他沒有任何恐懼。他挑戰黑暗,忘記了時間。他幾乎是在向月亮游去。一陣巨浪打來,他突然失去了月亮,喝了好幾口海水,這是預感的滅頂之災嗎?但也就在這一刻,他開始發力。
當他再次看到月亮,他的心釋然了。他還是要回去的,他想。
他又看到岸。燈光。露天酒吧。海濱木屋——他們開了一間木屋,他們的木屋還亮着燈光。他回到岸上的角度偏離了出發的位置,他到了海岸轉彎的地方。很遠地他看到何萍在另一端面向大海佇望的身影。他們幾乎是隔海相望。她也看見了他,因為整個深夜的海岸線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很久,他們都站着沒動,後來他看見她向他們租的木屋走去。
他去撿失落在沙灘上那把琴。
回到木屋,她已洗浴完畢,正在收拾衣物。
她說今晚要睡在車裏。
他走近她,理她的濕頭髮。她滿眶淚水,掙脫了他,幾乎闖出門去,被他攔腰抱住。他吻她,直到她不再反抗。
何萍被手機叫醒了,成岩打來的,他們在元盛總部等她。外面陽光燦爛,已經八點鐘了。他們過度疲勞。一地手紙。她叫醒馬格,說她得趕快走了,馬格點點頭。她幾乎沒時間梳妝。他聽見她發動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