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飛地
1
最後的,也是最初的那隻鷹消失了,風也就消失了。整整一天天空晴朗,鷹是天空惟一的標跡。太陽早已沉落,現在正從前面高地上收回它那的淡淡最後的餘暉。大地暗下來,變得異常靜默。那條河流由於突然失去光感,變得無精打彩,呈現出原有的荒涼與羸弱,在這垂暮時刻它甚至預先遁入夜色,變成一道掠影,一道大地的划痕。藏青馬也開始咴咴的叫。它累了,它的叫聲同早晨的叫聲已經完全兩樣正像那條河已不是早晨的河。
按照桑尼的說法,只要看到那座圓頂的草山,卡蘭就不遠了。一縷青煙正從那後面冉冉升起。馬格翻上了高地,看到了下面一片並不旺盛的燈火。卡蘭在英雄史詩中是個古鎮,但像一切游牧民族很少留下地面建築一樣,現在的卡蘭事實上是一個新興的市鎮。街區主要由白鐵皮房屋構成,一現些現代化建築正在崛起,尚未構成街景,倒是那些街頭簡陋的但燈火通明的小店和露天市場構成了卡蘭的繁榮,幾乎所有的店鋪都放着同一支熱烈粗廣的流行歌曲。
馬格騎馬穿過夜晚的街市,高視闊步,頗有幾分堂.吉訶德的架勢。他去文化局。文化局在鎮北圍欄牧場一帶,儘管面積很大,還是像內地的機關大院一樣,建起了又高又大的土坯圍牆,牆頭佈滿了玻璃碴、薄鐵片一類閃閃發光的東西。多好的月光、星星,草原空曠無邊,他們防誰呢?或者僅僅是出於習慣?圍牆建得很好,但大門卻形同虛設,沒有傳達室,也沒有門,事實上只是一個類似倒了一面牆的豁口,一個夜色下的黑洞。馬格朝“洞”里窺望了一下,但見幾排鐵皮屋頂的平房排列在空空蕩蕩猶如牧場的院內,白鐵皮屋頂在夜空下放着嘩嘩的月光,馬格牽着馬走進豁口,在一個人聲鼎沸、亮着日光燈的房前停下來,拴好馬,輕輕叩響房門。
裏面有人,有許多人,就是沒人應聲。馬格有些猶豫了,他一點兒把握也沒有,聽說這幫傢伙兒多半是些瘋子、藝術家和淘金者。一陣少女銀鈴似的笑聲甩出窗外,嚇了馬格一跳。上帝,還有女人!馬格渾身一爽,有一種被清泉沐浴的感覺。馬格不再猶豫,至少,為了這個妞也要把門砸開。
馬格加重了砸門聲,仍沒反應,他一把把門拉開,高大的身驅跨了進去。亂鬨哄一屋子人,坐得滿滿的,男男女女,居然還有一個藍眼睛大鬍子的老外,法國人或英國人。發出銀鈴笑聲的小妞坐在老外身邊,挨得很近,小妞穿了一件紅色的蝙蝠衫,很艷,寶石般貞潔的眼睛讓馬格不敢造次。
“請問,哪位是成岩先生?”馬格問。
馬格又問了一遍。
馬格感到某種目光射來,問他是誰,這人聲音嘶啞,是個瘦削高大的傢伙兒,濃黑的唇須下叼着一支碩大的煙斗。大概是他要找的人。
“我叫馬格,戰馬的馬,田字格的格。”
“寫詩的?”
“不,不是。”
成岩垂下目光,轉瞬又抬起來:“找我有事么?”
“我有個朋友,也是您的朋友。”
“誰?”
“元福,哦,謝元福。”
人們大笑,看來都知道元福,元福並沒吹牛。人們笑了一陣,撇開馬格繼續他們原來的話題。詩人是談話的中心。馬格站在門口,沒人招呼他坐下,也沒人問他從哪裏來,需不需要一杯水,如果他這時轉身離去毫無疑問沒人會注意他,或許人們希望他走開。這點兒冷遇當然不算什麼,馬格走南闖北見得多了。自己找地坐吧,但沒有,沒他的地方,得了,湊合點兒吧,坐地上也一樣。門還敞着,馬格拉上門,席地坐下來,他也實在是累了。
2
他們在高談闊論。紅色小妞外語很厲害,不斷把人們的談話內容翻譯給紅鬍子老外,老外不斷提出一些問題。馬格大致聽明白一點兒。馬格無心人們談論什麼,他一天沒怎麼吃東西了,解開背囊,拿出一隻爆了瓷的搪瓷缸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放在了地上。他需要一杯水,哪怕是涼水也好。算了,還是先吃點兒什麼吧。他的包里有不少奶皮、糌粑和風乾肉,現在他把它們拿出來,大吃大嚼起來。儘管沒有水,他仍然吃得很香,他餓了,腮部一鼓一鼓,像馬吃草料。他的嘴唇乾裂,暴皮,掛了一層白霜,有兩個地方在向外殷血,血浸紅了他的牙齒,合著食物,頗有點兒茹毛飲血的樣子。不時有人向他這裏投上一瞥,如果馬格注意到他會擺一下手,示意談你們的。
馬格吃着風乾肉,味道十分膻濃。在拉薩的時候,他只是聽說過這種肉,但從未品償過,更沒想到這些天它會成為他主要的食物。
口喝,他多需要一杯水。而他們在談論一個叫博爾赫斯的人,另一些人在談論梵高。梵高馬格還知道一點兒,但博爾赫斯讓馬格憤怒,這個像非洲沙漠一樣乾燥的名字讓馬格覺得嗓子眼兒要起火冒煙。他的搪瓷缸子早已擺在地上,像空空的討飯碗,像一種請求,但沒人理會。馬格站起來,決定採取行動。暖壺在詩人腳下,馬格拿着碩大的缸子,磕磕絆絆穿過高談闊論的人叢,來到詩人腳下。他的高大的身軀讓坐着人的視線發生中斷,效果大致像一堵牆那樣,而他身上那股草原藏民才有的腥膻味更是讓他身的人火冒三丈。
面對詩人,馬格點頭哈腰:“如果您不介意,如果可以的話,如果——‘馬格一連用了好幾個如果,’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能否使用一下您腳下的暖壺?”
詩人毫無表情,像他的詩歌,零度。
“您同意了?您真是好人。對了,元福還孝敬了您一條紅塔山,我給您帶來了。”馬格一嘮叨着拿起暖壺,空的,拿起另一支,也是所剩無幾,他搖晃了一下,聽了聽,連水鹼一併倒入缸子,把另外那隻的剩根兒也倒上了,總算湊了半缸子水,然後穿過人叢退回原地。
詩人始終未吭一聲,但房間裏忽然安靜下來。剛才存在於房間的那個叫博爾赫斯的人突然化為烏有和沉寂。現在只有一種聲音,那就是馬格唏溜唏溜喝熱水的聲響。他可真讓人討厭,這種局面馬格也不曾料到。馬格目光冷下來,不再含有絲毫的戲仿的味道。他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過錯,他不過是討了碗水喝,僅此而已。按理說他遠道而來,他們招待他一碗水喝是起碼的人之常情,但他們並沒這樣做,馬格只有自己採取行動,而這種行動始料不及的對這兒的人們構成了事實上的挑戰行為。人們一方面厭惡、憤憤然,一方面又沒有充分的理由發作,因為馬格畢竟只為了一碗水。他們情緒低落,束手無策,面對唏溜唏溜的響聲無異於受着某種煎熬,連兩個老外也看出了問題。人們再也忍耐不了了,紛紛把不滿的、怨恨的目光投給了詩人,馬格畢竟聲稱投奔他來的。成岩叼着他的大黑煙斗-動不動盯視着什麼,彷彿漫不經心。
3
詩人吐了口濃濃的煙霧,用低沉而又清晰的嗓音向馬格問道:
“聽你說話像北京人,是么?”
“我只能說出生在北京。”馬格雙手按着缸子說。
“到西藏多久了?”詩人問。
“我還真說不大清楚,我這人沒時間概念。”馬格說。
詩人不再理會馬格,把面孔轉向眾人。
“諸位,你們大家有誰需要他嗎?瞧,他很壯實,不用說絕對是把好手。”成岩的表情和口吻就像給人們推薦一頭馬或騾子,聽上去有一種低調的耐人尋味的幽默。有人笑出了聲,是紅色小妞。
馬格知道他得走了,自嘲地笑道:“有人曾經養了兩匹馬,死了一匹,把我叫去了。後來他把另一匹馬也賣了。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相當於兩匹馬,或至少一頭騾子。”
詩人冷酷地說:“我們不需要馬,更不要騾子,這兒不是牲口棚,是文化部門,沒什麼活兒要你干,”詩人頓了片刻,“沒人需要你。”詩人揮了揮大黑煙斗,像斯大林在二戰中那樣。
“這我看出來了,”馬格說:“我來這兒沒指望你們送我一碗飯吃,我不過是討碗水喝罷了,很快就走。”
“你呆得太久了。你沒瞧見你已經妨礙了我們。”詩人字斟句酌。
馬格把最後一點兒鹼水喝乾,“別忙,馬上,唉,要是再有這麼一大缸子水才過癮呢。”馬格自言自語,開始收拾東西。
“你們聊你們的。”他抬了下頭說。
馬格把吃剩下的奶渣、風乾肉條、搪瓷缸子塞進行囊。站起來的時誇張地向眾人伸了個懶腰,“很抱歉,各位,打擾了。”他說,然後穿過人叢,走到詩人跟前,“你們這兒的水真難喝。你的煙。”馬格說,把煙扔到沙發上,向詩人伸出手,準備握別。
“怎麼,您不肯賞臉?這手還可以吧?”的確是一雙大手。
成岩一時無措,握這隻手吧,就等於承認了這種嘲弄,而且要多荒唐有多荒唐。不握吧,馬格伸出了手,並且看上去很禮貌。詩人眉頭微皺,馬格手停在了空中,他決心要迫使詩人就範。選擇吧,要麼乖乖地握手,要麼就自己你撕下你付臭面孔。
“我在等您的手。”馬格說,手又向詩人靠近了一點兒,幾乎到了詩人的臉上。詩人“啪”的一聲把馬絡的手打到了一邊。
“滾!你他媽的臭烘烘的,趕緊滾!”
“憤怒出詩人。”馬格遺憾地搖搖頭,“諸位,感謝盛情款待,”馬格轉向門口,忽又回過身朝向紅鬍子老外:“博爾赫斯是誰?”馬格用英語問道,“是您嗎?”
紅胡老外眼睛一亮:“不,不,是阿根廷人,一個作家。”
“您是詩人,或者間諜?”
“我是旅行家,攝影家,我喜歡東方。”
“那我得向您提出警告,到我們中國來,您得遵守中國的法律,”馬格看了一眼旁邊的紅色小妞,低聲道:“不許勾引中國婦女。”馬格貼近老外的耳朵,“當心你的生殖器,我們這兒有專門對付生殖器中國話叫雞巴的法律。”
紅鬍子差點兒跳起來,轉向紅色小妞:“他說,你們國家有專門對付生殖器的法律,雞巴的法律?是這樣嗎?”
紅色小妞臉立刻變得通紅:“別理他,他是個無賴,流氓。”
門外面忽然晌起一陣馬嘶,馬格心中一動,心說,算了,你走吧。他的眼前已呈現出藏青馬的樣子,因此當走出房間的時就像走在大草原上那樣,目空一切。皓月當空,他看到藏青馬立在夜色中,流線形的輪廓異常清晰,見主人來了高興得直彈動四蹄,嘴裏發著嗚嗚響聲。馬格來到藏青馬跟前,輕輕地撫摩着它的鬃毛,藏青馬順從地在馬格寬闊的胸前蹭來蹭去。“行了,老兄,這兒的人不歡迎咱們,咱們走吧。”他說,解下韁繩,牽着藏青馬緩緩向大門的黑洞走去。
4
草原的夜,似睡非睡的夜,搖搖晃晃的夜。馬格懶洋洋地回頭觀望,他看見濃郁的夜色中,一隻手電筒的光亮一顛一顫地向他這裏跳動着,這人在喊他。馬格勒住馬頭,漸漸看出是一個穿淺色的風衣的人,由於腳步輕盈,看上去像月色下的一團雲。來人走到馬格近前,把手電直照在馬格臉上,弄得馬格不得不使勁揚起面孔,用手擋着光亮看着來人。
“您是不是先把手電移開一點兒?”馬格說。
女人趕忙關掉手電,連聲道歉。
“您請我回去?為什麼?”馬格問。
剛才在房間裏馬格並未注意到這個女人,但顯然是那些人中的一個。
“請跟我走吧。”女人沒馬上回答。
馬格下了馬,“您是上帝,還是他的僕人?”
“你也不是凡人。”來人笑道,口齒純凈,一口北京音。
“您是北京的?”
“是,我是北京的。”
他們邊走邊搭着話。
“在北京哪兒?”
“翠微路。”
“噢,部隊大院的。”
“是。”
“您是詩人,還是作家?”
“這有什麼不同?”
“我希望您是作家,對了,您寫偵探小說嗎?”
“不,我從不寫偵探小說。”
“您看偵探小說嗎?”
“一般不看,從沒看過。”
馬格二次走進文化局的黑洞。女人住在第二排房子,在一間亮着燈的房門口他們停下來,女人開門,馬格把馬栓在一處晾衣服的木樁上,拍了拍藏青馬。
女人開了房門。日光燈照得房間驟亮,相當整潔的房間,沙發、茶几、暖壺顯然是公家配給的,寫字枱上攤着書、稿紙、筆筒、墨水瓶-對寬敞明亮的文件櫃式佔去了多半面牆,旁邊是-個角門,通往卧室。如果不是對面牆上一幅油畫,馬格幾乎認為自己被帶到了某個辦公室。油畫畫的像是女主人,但不又不太象,十分朦朧,肖像是孤立的,或者說是孤獨的,與房間的公用氣氛很不協調,有一種和房間強烈的對立感。或許肖像是女人真實的存在。
“茶可能泡不開了,你喝咖啡嗎?”女人問。
“行,喝什麼都行。”
“要加糖嗎?”女人又問。
“加糖。”馬格說。
馬格轉過身來:“這畫上的人是你嗎?”
“是,你覺得不像?”
“不太像你,要不就是你不太像她。”
“是拉薩的一位畫家畫的。”
“我說也不會是你們這兒人畫的,挺棒的。”
“你懂油畫?”
“別說油畫,岩畫我也見過。”
“你見過岩畫?在哪兒?”
“在秦嶺,一條山谷里,見過的人現在可能不超過兩個。”
“真的?”
女人把咖啡放到茶几上,馬格端起來喝了一口,不禁吸了口冷氣,差點兒吐出來。
“你還說這水泡不開茶,燙着了我啦。”
“你以為喝涼水呢,不會慢點兒。”女人笑道。
“唉,如今我也只配飲涼水。現在開始嗎?”馬格問。
“什麼開始?”
“你不是作家嗎?”
“是呀。”
“需要我做什麼?”
女人脫去風衣,一件米色高領羊絨衫襯托着一張線條清晰的面孔,身材修長,一個不錯的女人,差不多有三十歲的樣子。
“說吧,需要我什麼?我的故事,經歷,您是寫小說的,找我算是您找對人了,我的故事是您坐在屋裏想不出來,我剛才說到岩畫,我看出來了,您感興趣。”
“我的確對你感興趣,不過不是現在,你需要清洗一下,刷刷牙,幾天沒刷牙了?”
“有一個月了?”
“你的味道太重了,對不起,我得把窗戶打開?我真的有點受不了。”
女人打開窗子,然後去廚房燒水。馬格感到清新的空氣,同時感到自己腥膻的味道,就像他去寺院時那股陳年酥油的味道。
“喂,”馬格對着廚房喊:“我怎麼稱呼您呢?”
“果丹。”
“果丹?果丹皮?”馬格自言自語,想起童年的一種食物。
“你說什麼?”
“我聽着怎麼像藏族的名字?”
“我出生在西藏。”
“你是藏族?”
“不,不是,我就是漢族。”
5
衛生間的水聲一聽就是個男人在裏面。水聲很大,水幾乎要從門坎涌流出來。“熱水不多,你慢點兒洗。”果丹站在門外喊了一聲,但水聲並沒因此小下來。果丹把一套被子放在長沙發上,長沙發就算馬格的床了。馬格洗也白洗,他沒有換洗的衣服,果丹不可能給他提供一套男人的衣服,他洗完穿什麼?她有點發愁,弄不懂他身上的哪來的那麼大酥油味。這個人是誰,從哪裏來她完全不了解。當然,他來自北京,這讓她感到親切,但開始她可沒感到親切。她像所有人一樣,對這個不速之客感到不快,特別是他身上散發出的味道讓人十分討厭。如果沒有外國友人訪問倒也罷了,今天還有兩個英國人在場。他一身污垢,大吃大嚼,放肆地吞咽一種肉乾,惡氣熏天。是的,她看見他拿出搪瓷缸子,後來放在了地上。他需要一杯水,一杯水會讓他的咀嚼變得容易一些。但誰會在這時請他喝水呢?她討厭這個像馬一樣咀嚼的人,但出於小說家職業習慣她不時向他投上一瞥。他面孔荒涼,眼睛很大,像個康巴人。當她突然看到他兩邊乾裂的嘴角淌出血,他就着自己的血吃東西,她大為觸動。這個人遠道而來,無論如何招待他一杯水是應該的。也就在這時她看到他目光里另外的東西。他似乎一點也不感到疼痛,目光平靜,甚至是悠遠的。他請求成岩使用他腳下的暖壺,他用了“使用”一詞,他的身影擋住了許多人的視線,他的身材這裏只有成岩可與之相比,但寬度差了一些。他喝水的響聲中止了人們的談話,後來發生的一切讓她感到悲哀。他向成岩伸出了手。他同老外說了些什麼她聽不懂,但英國人顯然聽懂了,這個人是誰?她感到由衷的驚訝。
她出生在西藏,八歲到了北京,13歲當兵,七年後脫下軍裝進入大學,二十三歲發表了第一個短篇小說。作品寫的是十八軍女兵進藏的故事,她母親的故事。小說使她一舉成名,一時成為大學裏人們談論的公眾人物。這以前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個隱身人,她很少甚至避免談論自己的經歷,她不希望自己與別人有什麼不同。儘管如此,她還是受到少數人的關注。她志向高遠,心靈神秘,讓試着追求她的人一開始便有些望而怯步。她成了名人,但一直保持低調。畢業分配她既沒考研,也沒留在北京,而是再次遠高高飛,選擇了她夢魂牽繞的西藏。臨行前她上了電視,報紙,成為新時期大學生榜樣。她在電視上直言不諱,談到理想、奉獻、精神、價值回歸諸多話題,引起人們的非議。她不拒絕採訪,一時成為灸手可熱的媒體人物。
她先到了拉薩,在一家文學雜誌當編輯。拉薩有許多內地來的大學生,把內地時尚也帶到了那裏,人們穿牛仔裝,西裝,蝙蝠衫,讀弗洛伊德、福克納或博爾赫斯,無論內地新出現什麼新的思潮或閱讀,拉薩人們都緊追不捨,生怕被扔在時代時代格局之外。果丹遠離時尚,一退再退,退到藏北卡蘭,再往北就是無人區了,但問題似乎並沒得到真正解決。西藏並非塔希堤,無人區也不是。事實上他們多數時間並沒生活在西藏,而是生活在文化局有着漫長圍牆的大院裏,生活在他們自己之中,而他們內心感受的仍是內地的波濤。他們的寫作或繪畫技巧日臻完善,但內容蒼白無力。所幸果丹還有自己的童年,父輩,有自己的精神資源,因此她是沉靜的。但現實是難以把握的,周圍人的真實狀態讓她感到生命的空洞,困頓,以及全部的無聊與虛弱。到目前為止,包括成岩似乎都已陷於做出最後決斷的時刻。
西藏太寂靜了。寂靜得難以把握,甚至不可理喻,沒有時間刻度。一個過於龐大的空間往往會將時間消滅,即使堅定如果丹者,也常常在冬天的風中試圖聽到時間的顫動,但只有風或風后的無聲。風是時間嗎?有時果丹問自己。風不是時間。風是。風來自時間的空洞,最終歸於空洞。牆外是茫茫草原。走出去,馬上就得回來。沒有故事。沒有人物,時間,地點、高潮。他們每月都把錢花得精光,儘可能吃得好一點兒,穿得入時一點兒,他們穿西裝,牛仔裝,蝙蝠衫,使用防晒霜,高級化裝品,喝果珍、雀巢或麥氏咖啡,讀弗洛伊德、薩特、榮格、馬爾克斯或羅蘭巴特,總之無論內地新出現什麼他們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怕被扔在格局之外。他們曾拋棄城市文明,現在又在這裏建立起來。他們的創作也隨之發生了危機,她的小說作品受到冷遇,不得不轉向而散文和隨筆,約稿單不斷寄來,她幾乎成了一個隨筆作家。小說需要生活,她身在卡蘭卻並不真正擁有卡蘭的生活。她掌握了各種現代小說技藝,魔幻、象徵、寓言,淡化情節,反小說,但一切都不能掩蓋作品內容的空洞與蒼白。她的卡蘭只能是詩、抒情的或隨筆的,但很難是小說的。
馬格從天而降,騎馬而來,一身藏族牧人的星膻味兒。馬格是個異數,打破了這裏的沉寂,那一刻她發現她的人物出現了,她必須留住這個人物。她注意到,馬格那雙康巴人似的眼睛內容不簡單,飽含着經歷、自然界的風霜,無疑這是長時間與原野、河流,山脈接觸的結果。他與他們這些飛地上的人是不同的。如果說過去她是作家,那麼現在她也許應該噹噹讀者了。或者她也將成為一個人物?她與他將如何相處?這是個大膽的舉動,一切都不可預料,但故事已經發生了,她為此興奮不已。
馬格的水聲停止了,他幾乎赤裸着走出來,只穿了件短褲。她看到他如此發達的肌肉,如此健壯旺盛的身體,不禁愣了一刻。
“我把衣服洗了。”他說,對他的身體表示歉意。
6
太陽早已升起來,陽光照在馬格臉上,他仍在酣睡。
果丹早就起來了,做好了早餐。早餐是卡蘭人喜歡吃的烤餅,果丹切成三角,放在了盤子裏,上面蓋上一小塊手絹。一小壺咖啡牛奶溫在廚房的火爐上。火爐是用汽油桶改制的,沒有煤,照例要像牧民那樣燒乾牛糞。馬格昨晚的衣服已晾乾,果丹把它們疊好,放在茶几上。馬格醒來看到這一切。醒前隊還在做夢,他夢見與桑尼騎馬在原野上飛奔,夢見一場暴雨就要來臨。帳篷還在山後邊,黃豆大的冰雹落下來,他們翻過草山,沖向家園,帳篷突然拔地而起,像一陣旋風直衝雲霄,馬格大叫一聲,把自己叫醒了。他在房間裏,陽光透過窗子,打在寂靜的牆壁、文件櫃、寫字桌、稿紙、杯盤,以及被這些靜物分解的所有空間上。安靜的光,這依然是夢嗎?
果丹不在房間裏。馬格洗了臉,對着鏡子,用涼水理了理頭髮。茶几上的早餐無疑是為他準備的,他坐下大口地吃起來。正吃着,果丹從外面走進來,帶着一身草原的清新。
“你總算醒了,你的馬叫都沒把你叫醒。”
“噢,對了,”馬格一下站起來。
“行了,你坐下吃吧,我已經餵過它了,我們剛剛從外面回來。”
“怎麼,它聽你話?”
“為什麼不?”
“它可挺厲害的。”
“還可以吧。”
果丹拿來溫在火上的咖啡牛奶,給馬格倒上。
“你今天顯得比昨天年輕。”馬格恭維道,覺得自己挺伸士的。
“我昨天就很老嗎?”
“也不是老,你談不上老。”
“但也不年輕是嗎?”
“我不會恭維人,您有三十?三十五?”
“你的確不會恭維人。”
“我這人最不會看人年齡,尤其是作家的年齡,在你之前我沒見過一個作家,我覺得作家不是作古之人,就是歲數很大留着大鬍子的人,在我看來你已經很年輕了。另外,我從沒覺得世上有女作家,女作家,我可真說不好。”
馬格說的是實情,他最熟悉的作家是柯南道爾,一個大鬍子作家。
“你這都什麼謬論?我還第一次聽說。”果丹認真地皺着眉頭說,
“我沒別的意思,主要是想說明我對作家的無知,你也可以認為是尊敬。”
“行了,你夠尊敬我了。說說你的情況吧,我對你還一無所知。”
“現在就開始?”
“你吃好了嗎?”
“非常好,真的很好。我從哪兒說起呢?”
“隨便,從頭說。”
“從頭說?我這人可苦大仇深,還不得講一個月?”
“一個月就一個月。”
“那您可得當心,我這人可多愁善感,水性楊花。”
“水性楊花那是你嗎?”果丹氣得大笑。
7
馬格談到他可疑的出生,他的父親。果丹非常驚訝,眼睛璨然一亮。“你出生在北大?”她問。
“是,怎麼了?”
“我是北大畢業的呀!你父親是誰?”
“馬嘯風。”
“馬嘯風是你父親?”
“你不相信?”
“我覺得太不像了。”
“兒不像父必有緣故。”
“我沒這麼說,我不是這意思。”果丹趕忙解釋。
“說實話,我也不能肯定。”馬格笑道。
果丹糊塗了,“你不能肯定,你不是說著玩吧,他是不是你父親?”
“戶口本上是,但我仍不能肯定。”
“馬維是你哥哥?”果丹想進一步證實,這傢伙說話不是很老實。
“你認識馬維?馬林知道嗎?還有馬潔,你都認識?”
果丹疑慮打消了“馬維我知道,也算認識吧。不過你和他可太不像了。”
“問題就在這兒,這就是我的故事,很長,你想聽嗎?”
“如果是你的私隱,你可以略過。”
“到這兒我還有什麼私隱?你和馬維沒關係吧?”
“我們一起上過選修課,關係不錯。”
“險些成為我的嫂子?”
“你以為誰都會成為你嫂子?”
“我出來之前他去英國了。”
“你到西藏幹嘛來了,出來多長時間了……”果丹一連串問題。
“我從頭跟你講,不是一個月呢嗎,夠你寫長篇小說的。”
馬格進入了漫長的回憶。回憶使他的面孔沉靜下來,事實上他也希望有個人傾聽,許多年了,沒人真正進過他的內心,包括何萍,波羅知道一點,也僅僅是一點。臨近中午,果丹看了下表:
“我去鎮上弄點兒吃的,一會兒就回來,你喝什麼酒?”
“哈,接待升格了?”
“為了你的故事。”
“我想喝青棵酒,好弄嗎?”
“可以。不過你還喝點別的嗎?”
“你喝嗎?”
果丹點點頭。
8
果丹出去不久外面有人敲門。馬格愉快地翻着雜誌,沒等起身去開門,來人已推門進來。他們打了個照面,都愣了一下。
“你好。”馬格說,看着成岩。
“你沒走,還是又來了?”成岩掃了一眼茶几上的杯盤。
“請坐。”馬格說。
“我在問你話。”詩人端着煙斗,綠格西裝,牛仔褲,腿很長。
詩人的面孔讓馬格覺得有點像誰,一時又說不上。
“果丹出去買東西了,一會兒就回來,她回來你問她吧。”
成岩吐了口煙,幾乎吐到馬格臉上,馬格一動不動,感到自己的衝動。成岩轉過身,踱着步在果丹的肖像前停下來,左手指尖輕輕彈去上面什麼東西,搖搖頭。然後他來到文件櫃前,拉開活動玻璃門,從裏面隨便抽出一本什麼書,翻了一會,背對着馬格說:
“鎮上有援藏工程建設,有個北京來的建築隊,那裏會有不少活兒。”
他轉過身來:“我想他們會收留你,活累點兒,錢不少掙。”
“你認識他們?”馬格說。
“也不是認識,但我可以同他們講講。”
“謝謝。”
“跟我走吧。”
“現在?”
“對,現在。”
“等等果丹吧。”
“不用等她了。”
“要不要,”馬格煞有介事,“送點兒東西什麼的,禮盒,煙,酒,我是不是得準備一下,不過我實在沒什麼錢。”
“什麼都不要。走吧,我帶你去。”
“我還沒吃完早餐。我可以吃完嗎?”他早吃完了,盡量拖延。
馬格看到成岩額角隱約跳了跳。成岩沒說話。馬格並沒有吃,沉默地坐着。他說沒吃完早餐是給成岩一個台階,他不想他們之間發生什麼。
“你吃完沒有?”
“沒有。”
“你可別不識抬舉。”
馬格一笑,沒說話。
詩人大步向前:“我再說一遍,你走不走?”
“你這人有病吧?”
詩人大怒,但還是猶豫了。
“動手吧?”馬格輕佻地說。
“我一個電話就會有人把你銬起來,你別後悔。”
“你去,我在這兒等着,你就這麼點兒能耐吧?”
馬格被詩人一把從沙發上揪起來。馬格沒有還手,被詩人揪着到了房門口,就要扔出去時,馬格格開詩人的手,抬起右腿將詩人頂在牆上,另一隻卡住詩人的脖子,也頂在牆上,他輕車熟路,讓詩人連聲都沒出來。
詩人的猶豫是對的。他畢竟寫了太長時間的詩,盛氣凌人,但不是流氓,他細細的脖子與他高大的身材很不相稱。此刻他面孔痙攣,青筋迸跳,根本與馬格不在一個量級上。馬格說:
“你欺人太甚。你是誰呀,不就一詩人嗎?告訴你,昨天晚上我就住在了這裏,我睡在了她的床上!你還想知道什麼?”
詩人眼球突出,幾乎喘不上氣兒了,馬格鬆了手。
成岩如火的眼睛盯着馬格,血湧上來,幾乎到了燃點。
這時果丹回來了,沒進門就喊馬格,馬格沒動地方,果丹氣喘噓噓,兩隻手都提着東西從外走了進來,肩上還挎着-個鼓鼓囊囊的蠟染包,看見成岩也在,於是嚷道:
“嘿,你們倆這是幹嘛呢,聽見我叫了沒有,我都快累得沒氣兒了,也不來幫我一下,真是的。”
“我們正在談事,”馬格說,“成老師給我找了件工作。”
“是嗎老成,你們聊半天兒了?”
成岩面無表情,從果丹神情上他似乎感到了什麼
“你認識他?”他冷冷地問。
“怎麼,你還不知道?馬格,你沒對他說呀?”
“說了,都說了。”馬格一語雙關。
果丹疑惑地注視着成岩,又看看馬格,有點摸不着頭腦。
成岩陰鷙看着果丹:“他是說了,他說昨天晚上住在了這裏,就睡在你的床上。”
“胡說!馬格,你怎麼?!……”果丹頓時臉色通紅。
“他是不是住你這兒了?”
“住是住了……”
“住就行了,我有事,先走了。”
果丹追出去:“成岩,成岩,他是我老師的孩子!你別聽他胡說,他這人-……”
成岩頭也沒回。
9
馬格站在門口,對着果丹停下的背影:“不用喊了,他不會回來了。”
“馬格,你怎麼滿嘴胡浸!你跟他說了什麼!”
“開個玩笑。”
“有你這麼開玩笑的么!你……”果丹氣得說不上話來。
“他是誰呀,你這麼激動?”
果丹從小到大沒碰上過馬格這種人,自己做錯了一點也不知錯,還反問人家,她請回這麼一個不速之客已經是出格行為,讓馬格這麼一說,她成什麼人了,還如何分辯?現在她有些後悔了。她原本也是想請成岩過來一起吃飯的,把馬格情況說清,現在可好,全亂套了。
馬格給果丹倒了杯茶。
“你喜歡這個人?”馬格問。
果丹不出聲,目光茫然。
“是不是已準備嫁給他?”
“我是準備嫁給他,我們要結婚了!”
果丹突然起身,衝進自己的房間。
“想聽聽我的意見嗎?”過了一會,馬格走進果丹的卧室,果丹依在被上。
“不,不想聽。”
“你最好別嫁給他。”
“你真是豈有此理,馬格,我真是看錯你了,他不就是昨天慢怠你了嗎,你就這麼忌恨他,還不惜潑我一身髒水,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常言說師徒如父子,你可是我父親的學生?”
從沒見過這麼讓人匪夷所思的人。
“他對我怎麼樣我無所謂,我還有什麼所謂?我是為你好,這個人眉間狹窄,面相主凶,缺乏善意,屬於惡相,”馬格走南闖北,接觸了不少街頭的神相半仙,甚至無聊地給人幫腔,當個托什麼的,覺得十分有趣,“相書上說,這種人不是魚肉鄉里,就是命不長久。”
什麼亂七八糟的!
“真的,我說的是真的,我在大街上給算人過卦,我還有師傅呢。”
果丹嘆了口氣,“你多大了?你都哪兒學來的這些?”
“我還用學嗎?剛才看幾眼你的小說,我能說句實話嗎?”
“說吧。”
“不怎麼樣,沒多少是真的。”
果丹等着馬格的下文,馬格卻沒再說下去。沉默了一會,馬格說:
“成岩給我介紹了一個工地,我想去看看。”
“什麼工地?”
“鎮上有一個援藏工程。”
果丹似乎沒太明白,沒任何錶示。馬格離開卧室,來到外屋,立了片刻,開始收拾東西,睡袋、衣物、用具裝進背囊。果丹從卧室出來,見馬格收拾東西:
“你這是幹嘛?”
“我去工地。”馬格說。
“你不說就去看看?”
“如果行我就留下了。”
“你要走?”
“是。”
果丹怔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你這就走?”
“到工地找我吧。”馬格提起行囊。
果丹拉過行囊,上下看了看,把裏面東西忽啦倒了出來。
“你都把我氣糊塗了。”
果丹把行囊丟在地上,眼圈紅了,進廚房去了。
馬格說歸說,心裏還是清楚的,他在這兒多有不便,從與成岩鬧翻那一刻他已決定離開。他不想再看到這裏這些人的嘴臉。一堆虛假的垃圾。他站在廚房門口,看着果丹:“要我幫忙嗎?”
“不用。”她頭也不抬。
“你何必呢?我可以經常過來。”
“請讓我一個人呆會,好嗎?”
“我出去一下,一會回來。”
10
果丹已把飯菜做好,一點多了,馬格還沒回來。圓桌上鋪了整潔的桌布,酒菜杯盤就位。果丹隨便翻着雜誌,不時停下來。從昨晚到今天發生的事情在她的生活中是從未經歷過的。她已完全平靜下來。她的人物出現了,並且她已捲入其中。她不知道成岩馬格之間發生了什麼,按照馬格的性格是不會向成岩講明他目前身份的,而成岩依然把馬格看作賴着不走的打工仔?她應該儘快向成岩講清馬格是誰,並且她作為一個小說家的職業敏感,立場,成岩應該容易理解。
馬格桀驁不馴,讓人難以適應,但卻活生生,一身風塵,有着各種難以想像的生活烙印,他來到藏北,彷彿一塊隕石,有着各種秘密,無論無何都應抓住不放,何況他還是馬嘯風教授的兒子。她有一切收留他的理由。
別人怎麼看都無所謂,主要是成岩。成岩是卡蘭的核心人物,她與他相知多年,一同以精神高度屹立於中國西部,在外人看來他們是一對獻身藝術的佳人。他們曾一同接受過內地一份文學雜誌的採訪,談到他們之間的戀情。他們同樣優秀,志同道合,沒有理由不結成一體,但始終還沒有。原因很複雜。也許他們了解得太深了。在寂靜或風中,他們享受着高原的孤月,談着新得的詩句,構思,要寫的書,月色,以及未來。在曠寂的藏北,他們孤獨,相互靠近,感到彼此的溫暖,心靈的呼吸,熱烈深沉的擁抱,吻,她感到自己滿臉月光。他已三十二歲,高大,異常成熟,而她也已二十八歲,應該可以敞開自己了,但每次他要進一步的時候,她總是感到心靈的最後一道門突然關上。她不知道為什麼總是這樣。他吸煙,默默地吸,她感到他的黑暗。他問她為什麼,她說她也不知道,她恐懼這件事,覺得很臟。他問她是否永遠不能,她說不知道。他們分開,很多天在一種距離之中,直到忘記不快,再次靠近。她有時問自己究竟為什麼不能,她同別的女人不同?他們沒進入婚煙?不,與婚姻無關,不是因為這個。她不願承認,也不想告訴他,她有不接受他的地方,說起來幾乎不能算是理由,比如他的煙斗。還有她不願想到他的牙,她內心隱秘的刻度使她拒絕他吸煙斗的牙。他喝濃茶。牙讓她有一種說不出感覺。他手持煙斗固然是他獨有的姿態,大氣,自信,像他的詩風,但她覺得要是他光端着煙斗而不吸就好了。當然這是不可能的。這些都是小節,並且無理,因此她不願承認這是她不願讓他進入她身體的理由。比起他們在事業上的互相傾慕,惺惺相惜,共同的信念,這算什麼呢?然而事實上她一想到他會帶着陳年的煙味進入她潔凈的身體,她就有一種強烈的要嘔吐的感覺。她不清楚對他的愛到底是一種什麼性質的愛,如果她不愛這個人,她應該明確告訴他,但為什麼她很多時候又希望跟他在一起呢?
寫作是一份孤獨的事業,你走得越遠就越加孤獨,當你停滯或止步不前時,你希望有人在你前面,給你以指引,一針見血指出你優劣,你得繼續前行,成岩常常是她生活中這樣的人。他們有着完全不同的經歷、生活背景,他的努力、才華、深度讓她傾慕,這是最主要的。此外他十分坎坷,家境貧寒,他生長於鄉村,很早就失學,十幾歲就獨自出來闖蕩,干過各種苦力,臨時工,卻一直堅持自學,先後三次回鄉參加全國高考,終於在最後一次如願以償,那時他已在多家刊物發表詩歌,他是以詩人身份進入大學的。畢業時他完全可以在省城找份體面工作,他已是成名詩人,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但他毅然選擇了西藏。這一點他與她的選擇十分相似,也是他們一開始就一拍即合的話題。他們同樣蔑視物質生活,特別他出身於自鄉村,就尤為可敬。他詩才奇詭,心性高傲,漠視群芳,他總是處於詩歌的巔峰上,因此沒人能走近他奇崛險峻的內心。他的確已走得太遠,似乎沒人在他前面。在與苦難命運的搏鬥上,他是勝利者,但當然不是一場毫無心理損傷的遊戲。他不寬容,像所有優秀的詩人,他有着極端傾向,由於心靈受損,他的極端傾向似乎比別人更加鮮明。許多年了,他已習貫被人尊敬,馬格的出現實屬意外。他們的性格深處有着水與火一樣的不同。成岩太低看馬格了,事實上馬格並不是一個好對付的傢伙。成岩不經意,結果意外受到馬格僖皮式的輕慢,甚至戲弄,而更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他又見到了這個傢伙,能想像得出成岩當時的心情。但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果丹不得而知。不過從成岩走時有點變形的神態看,事情是嚴重的。
成岩是個問題。現在又飛來一個馬格。如果他們結下很深的梁子,她將如何處置?她向成岩講清她與馬格的關係,他仍不原諒他呢?這很有可能。馬格倒是個很聰明的人,他居然打算離開,他意識到了什麼。也許他是對的,他走了一切就都會煙消雲散。而且他還就在鎮上,不會走遠,她可以去看他。但這一切為了什麼?為什麼非要馬格離開?她又反問自己:憑什麼?難道我做錯什麼了?牆上的掛鐘響了兩下,馬格還沒回來,他的東西還在,他去哪兒了?
11
馬格打馬回來,從正門進了文化局大院。他在馬上的高大身軀引起院子裏的人注意,昨天他留宿果丹處的事情已經傳開,現在他高高在上,像個勝利者,一個走運的唐.吉訶德,沒人再能把他逐開。他去了鎮上,找到成岩說的那個工地:卡蘭地區人民醫院,由天津一個建築工程隊承建,他們需要像馬格這樣的勞動力,又是熟手,一拍即合。
“你去哪兒了,這麼半天?”果丹放下雜誌。
“騮了騮馬。”馬格說。
“菜都涼了,我去熱熱。”
“不用了,你可真夠麻利的,跟傳說中的似的。”
“什麼傳說?”
“你沒聽說過?一個善良的農民小伙有一天回到家……”
“行了行了,你想像力倒豐富。”
他們坐下來就餐,果丹給馬格倒了一杯“蘭州”啤酒,給自己倒了半杯,馬格拿起酒瓶,給果丹倒滿,她搖搖頭,無奈的樣子。
“為你接風。”她說。
“謝謝。”
他們碰杯。
“感謝的話我就不說了,"馬格說,"我剛才去了鎮上的工地,已經談妥了。”
“你還是要走?”
“果丹,你說怎麼可能呢,我們兩個大男大女?故事我可以全部講給你聽,但不一定非住你這裏。我可以秋毫無犯,不過你也別過分信任我。沒必要那些麻煩。成岩也還可以吧,我的話你不能聽。真的,沒必要。”
“不說這個了,這話題可以結束了,你執意要走,都談好了,我無話可說,你去吧,我也不想再聽你什麼故事,但我得問你一句,你這樣的生活有沒個頭?你將來怎麼辦?”
“‘將來就是現在’,誰說的來着?反正是你們這些文人講的,後面還有一句,那話說得挺好,我想不起來了。我沒有什麼將來,我覺得這樣挺好。你覺得你現在這樣就好嗎?守着一群無聊的人?你這兒算是西藏嗎?”
這話把把果丹問住了,她感到吃驚,她真不知如何看待馬格才好。她的生活、閱歷、受的教育都使他無法理解馬格,你把他當成熟的男人看,他身上充滿着孩子氣,你居高臨下當然是發自內心地關心他,他卻一針見血指出了你生活的破綻。
“我跟你講講桑尼吧,還有這匹馬。”馬格說。
馬格的講述把果丹帶到她熟悉又陌生的藏北草原,馬格的角度是自然的,絲毫不含功利、審視、空洞的構想,而是一個自然的個體生命對自然界真實的原初的擁抱。特別是與桑尼一家的相遇,果丹無限感嘆。
遠處有警車響,馬格諦聽:“你們這兒還有警車呢?”
果丹很愉快,“你以為我們這兒真是無人區哪。”
外面有人敲門,很輕,果丹去開門,畫家黃明遠站在門口,沒有進屋。果丹盛情相邀,把馬格介紹給黃明遠,黃與馬格握手。
“馬格,這位是我們這兒的大畫家黃明遠。”果丹說。
“見過,見過。”黃明遠說。昨晚馬格曾坐在他腳底下。
“喝什麼,明遠?你是葡萄酒專家,我這兒有上好的法國紅葡萄酒。”果丹說。
“隨便,就一杯啤酒吧,還有事。”黃明遠說。
馬格把啤酒倒好,遞給黃明遠。
“謝謝,謝謝。”黃明遠謙卑地點頭,兩撇鬍子使他像舊時的地主。
黃明遠轉向果丹:“我剛從老成那兒來,大衛他們在老成那裏,老成要我請你過去,一塊再聊聊西藏,說不定我們還有去趟美國的機會。”
“現在?”果丹說。
“他們在卡蘭賓館,晚飯後他們要因拉薩。”
果丹轉向馬格:“你先別走,我去一下。”
“一起走吧,”馬格說,“我也要去鎮上。”馬格站起來。
“我很快就回來。”果丹看着馬格,希望他留下,馬格坐下來。
果丹簡單打扮了一下,與黃明遠出出門。黃明遠已走到門口,又回過身倉促地向馬格說:“回頭見。”
馬格沒什麼反應,叫了聲:“果丹,你把門鎖上吧。”
“什麼?”果丹疑惑地問。
“你從外面把門鎖上。”
“為什麼?”
馬格沉默。“算了,你去吧。”
馬格是個對危險非常警覺的人,他認為剛才的警車說不定與他有關,他的直覺是對的,長期的漂泊,與種咱人打交道使他擁有了動物般的直覺。他想與果丹一起離開,也是出於某種警惕,他覺得有一種模糊而黑暗的東西正向他走來。果丹走後,他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時間是3點15分。他計算了一下時間,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一口地小酌着,望着房門。他想如果現在離開也許還來得急,但藏青馬怎麼辦?不可能騎馬走。他正想着聽到了腳步聲,甚至衣服的磨擦聲。這是他熟悉的聲音,他們是三個,或者四個。房門被打開,四個警察扇面站在了馬格面前。
警察要簡單訊問后,要馬格出示證件。馬格沒有證件。
“外面的馬是你騎來的?”
“是。”馬格說。
“你證明這馬是你的嗎?”
“不能。”
“跟我們走吧。”
左面的警察拿着一付鋥亮的手銬過來。“等等,”馬格說,“我可以給這兒的主人留張字條嗎?我是她的朋友。”
拿手銬的警察回過頭,請示的樣子。
“可以。”中間亮逮捕證的人說。
馬格把杯中酒喝乾,來到寫字桌邊,拿過紙筆,稍事沉思,寫道:
果丹:我走了,我會一切平安。勿念。
12
藏北的月亮升起來,升起來,天空深又亮——這是歌中唱的。果丹有些微醉,她向成岩講了一切,從開始她的想法,到後來她知道了他的來歷。她講了這一切如釋重負,成岩儘管沒有像她想像的完全站在她一邊,要想改變他是很難的,但顯然他已理解了這件事。英國人的告別酒會後,他們一同回到文化局,成岩問她要不要到他那兒坐坐,她告訴他馬格在等她,他已聯繫好鎮上的工作,說不定晚上就住工地了。
“這個人好好的家庭為什麼要出來流浪?”成岩突然問。
“是呀,我也是想弄清他到底是怎麼回事。”果丹興奮地說。
“他也不像俄國‘多餘人'的形象,他身上有一種破壞性,也不是’唐.璜'.”
“說的就是!”
“你別太當真了,富家子弟的變異有詩意,但更多是形而上的,他們的貴族氣息除了表現上不一樣,骨子裏的霉味是一樣的,並無助於健康社會。中國應該是一個有向上精神的平民社會,公正是第一位的,這種人佔有優越條件,放浪形骸,不去從事有益的創造,我認為不值得推崇,甚至是有害的。這是他的本質,你應該看清這點。”
他們在前排分手。成岩的話有道理,但也有偏狹的成分,男人與男人,就像女人與女人之間往往有天然的敵視成分,特別當他們都優秀的時候。果丹匆匆到了後排,心裏一沉,發現自己的房間黑着燈。藏青馬不見了。她打開房門,拉開燈,人去屋空,一切都像她離開時的樣子,菜碟、空杯,她沒喝凈的小半杯酒。他發現了馬格的留言,知道他走了,但走得似乎很匆忙。留言讓她感到有些奇怪,第一遍她讀懂了,但看第二遍就有些不懂了,而且越看越覺得有什麼問題。“一切平安”,“勿念”,什麼意思?不再相見?他去了工地,即使不住我這了,也從沒說過不再相見。發生了什麼事?她猛然想起馬格讓她鎖門的事,頭"轟"的一下!他被人帶走了?他有什麼問題?在逃犯?她的令汗幾乎流下來。她冷靜地坐了一會,覺得不可能。
去工地!她騎上自行車,出了文化局大門。
藏北的月亮升起來,升起來,天空深又亮,這歌已不再她耳邊回蕩。到了人民醫院工地,兩排板房各亮着幾盞燈,敲開幾處門都說不知有馬格這個人,到了工地負責人那兒,有了馬格的消息,“是,他來過,不過是中午那會,”負責人操着濃重的天津口音,“我們談好了,他說下午來,最遲晚上過來。我們正需要人呢,可他到現在也沒來,我這兒還等他呢,他一說話我就聽出他是把好手。”
果丹一個人盪在夜晚卡蘭的街道上,沒有一點馬格的蹤影。他匪夷所思,難道馬格真是個逃犯?她想到下午他們談話時的警車聲,馬格很敏感,這麼說他真是被抓走了?她軟軟地回到文化局,什麼也沒收拾,躺在床上,一夜未能安眠。
13
《敵人》是成岩着首寫的一部詩劇名字,名字有了,框架也有了,但至今未着一字。他已出了四本詩集,做為西部第一詩人他已確立了自己在國內詩壇上無可爭議的地位,但現在他只是一個抒情詩人,他已不滿足於此,他認為最終必須有一部史詩,或者像歌德《浮士德》那樣的作品,才能名標青史。浮士德是個博士,他討厭博士,他是個平民知識分子,平民立場是他始終如一的立場。他不喜歡形而上的東西,他認為那是典型的貴族化的資本主義的東西。他是平民,但不意味着他與這個世界沒有衝突,甚至是形而上的衝突。他的衝突更加具體,因而也更加抽象。浮士德僅僅代表了知識分子與世界的衝突,而他既是平民,也是知識分子,他力圖表現他與這個世界雙重身份的衝突。他最初給詩劇定下的名字《風車》,後來他覺得《敵人》更能表明他與世界的關係,也更具有現代性或者後現代特徵,儘管他厭惡所謂的"後代現代主義"寫作或者叫做什麼"零度寫作"的東西。
他不像一般所謂詩歌才子給人的印象:風流,神經質,不修邊幅,他是個嚴肅的詩人,嚴格寫作的詩人,力量型的詩人。他注意自己儀錶,嚴肅,像雕像一般。他生活嚴格,甚至是嚴酷的,每天清晨即起,叼着煙斗,不用早餐,稍稍洗漱一下即鋪開稿紙,進入沉思。有時一頁稿紙,一上午也落不上一個字,但他會坐到規定的時間。今天也不例外,天一亮他就醒了。他看到昨天稿紙上《敵人》兩個字,覺得又有一種新的認識。他把馬格投到牢裏一點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相反他感到愉快,他的詩劇也應該體現出這種愉快,這種生在福中不知福的人就該讓他們呆在牢裏。雖然他一貫同情弱者、底層,但馬格從一開始出現就讓他不喜歡。或許他的同情是有尺度的,抽象意義的?不過也確有馬格的原因,這個人雖然髒兮兮像個民工,但他哪兒不太對,他的眼睛或他流露出的神態,後來證實他的確不是一般的民工。他們之間發生的事讓他刻骨銘心,這不是他們之間個人的恩怨,而是他與整個不公正世界的恩仇。從馬格一嘴的痞子味,他無疑來自那個正在發生變化的墮落的城市,他蔑視那個城市。空虛的果丹迷上了這個傢伙,他到現在仍懷疑果丹是否虛構了某種東西。果丹雖然也來自北京,但卻沒有北京人那種滿不在乎的習氣,這應該歸功於她出生在西藏。果丹優雅、樸素,純粹,但缺乏智性,這是一般女作家的通病。她們生活在感性里,容易被迷惑,想入非非,追求離奇、浪漫,都很任性。如果她的作品能體現出男人某種深度,大氣,她會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作家,他一直試圖在這方面影響她,並且她的確有了某種改進,但她怎麼會一下又掉進了馬格的陷阱。女人,你的名字該叫弱智。
他點燃煙斗,詩劇的內容漫無邊際。他聽到輕輕的敲門聲,是果丹,他正想她,她就來了,他熟悉她的敲門聲,但早晨還很少有過。他想到她為什麼而來,顯然是為了馬格。馬格在他應該在的地方,也許對他是有益的。
果丹一臉倦容,甚至沒怎麼梳裝,頭髮有些零亂。
“這麼早,有事嗎?”他明知故問。
“馬格失蹤了。”她說。
“失蹤了?”
“他只留下張字條,就沒影了。”
他的臉微微一震:“他說了什麼?”似覺不妥又補了一句:“沒說去哪兒了?”
“沒說,只說他走了,他會一切平安。”
成岩舒了口氣。
“我一晚上沒睡好覺,我去了工地也沒找到他,我以為他去了你說的工地。”
“他給我的感覺不像是一般人。”成岩富於暗示地說。
“你覺他會有什麼問題?”
“這我不清,只是我的一種感覺。”
沉了片刻,果丹說:
“我也覺得奇怪,下午我們說話時,聽到警車聲,他很警覺,我和明遠出門時,他要我把門反鎖上,我當時很奇怪,可也沒那麼多。”
“他讓你反鎖上門?”
“是。”
“你沒鎖?”
“我問他為什麼,他又說不用了。”
成岩點點頭。點煙。沉思什麼。
“你說他會不會是逃犯?”
“不會吧?這裏地廣人稀,他能犯什麼事?”
“是不是別處在通緝他,他跑到了這裏?”
“你想得太多了。”
“是,我什麼都想到了,我又后怕,又覺得不可能。”
“他不是馬嘯風的兒子嗎?”
“是,可我並不了解他。”
“算了,果丹,我倒是覺得也許你應該慶幸,沒出什麼危險。這件事就讓它過去吧,我們為了寫作腦子都有點毛病,急沒有用,你的想法不錯,可是不能”他沒說下去,靠近果丹,保護般地摟過她,理着她零亂的秀髮。
“你說他到底是不是逃犯?”
“這事交給我吧,公安局我還認識幾個人,我托他們查查,一、到底是不是在他們那兒;二、如果在,他是什麼問題;三、是不是已解往拉薩。”
“解往拉薩?”
“如果是要犯,不會在這裏停留的。”
“真的?”果丹睜大了眼睛。
“一會我就去打電話。”他的聲音越來越輕,讓她感到安全,他的嘴唇已觸在她的嘴唇上,她閉上眼,摟住他,可心裏仍在想馬格的事。他瘋狂地吻她,力大無窮,喁語急促,這同她心亂如麻的感覺並不相適,她渴望靜靜地依在他寬大港灣里,繼續聽他很輕的聲音,但他今天似乎格外狂熱,一種她說不清的與往日不同的狂熱。她想掙脫他,但根本不可能。想起多少次拒絕他,這一次又到了危險的邊緣。不,她不是保守,而是心靈感應並沒到位,如果心沒到位她決不做此事。但今天她不知自己為何如此軟弱,心裏越是反對,可身體卻毫無反抗,聽由他擺佈。難道她負疚,想證明什麼?她不知道。他拉斷了她的胸罩,吻她的胸,過去也曾有過,但僅此而止,從沒使下身失去遮蔽。可現在一切都為時已晚,她完全暴露在他面前,在失去最後那一點遮擋之後的剎那,她拉過有煙味的被子,蒙上了自己的頭,不再反抗,他進入了她清白的身體,她在淚水和疼痛中奉獻了自己。她的第一次如此不堪,真是糟透了。她再次想要嘔吐。她不知自己到底怎麼了?她對自己絕望了。
作為一個作家,多年以後她才發現,女人,有多少是發自內心地迎接自己的第一次呢,真的沒有多少。出於種種因素,她們被動地接受了,無論早還是晚。這是女人的悲哀,同時也是為什麼有的女人一生守身如玉的緣故。
14
一年一度,卡蘭賽馬會籌備工作已經展開,文化局召開大動員會,佈置任務,歌舞團承擔了主要任務,推出一台大型露天文藝晚會。成岩擔任總撰稿,果丹擔任了部分撰稿,黃明遠任舞台設計,其他人或多或都有任務。會上成岩被任命為地區文化局局長助理,成岩做了簡單發言。會後黃明遠來到成岩的房間,談他準備移居深圳的事。他剛剛接到表弟的信,他的表弟在深圳開了一間美術裝潢公司,業務近來十分火爆。但由於人手差,達不到用戶要求,麻煩不斷,要他來深工作。信中說深圳現在機會很多,他來公司只管設計指導,他仍可以畫他的畫,有了錢還可以辦個展。
黃明遠是個善於機變的人,那天他迎頭碰上一臉鐵青的成岩,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按照成岩當時憤怒,是要直接就把警察叫來的,那樣成岩將毫載疑問失去果丹。黃明遠略施小計,調虎離山得手。這不是成岩的性格,他是準備放棄果丹的,奇恥大辱,他要不顧一切。但他最終接受了。事實證明黃明遠是對的。黃明遠敏銳靈活,早有離開西藏尋求內地發展的想法,他深知藝術是一條險途,梵.高可欽可敬,但並不值得現代人效法。他在西藏已三年多了,作為體驗和積累他認為已經足夠,再呆下去已沒有意義。目前他們這些來西藏淘金的藝術家、詩人基本上已陷於停滯狀態,只有走出西藏才可能獲得新的意義。他表弟信中說,藝術必須走向市場,否則沒有什麼意義,現在深圳實用美術人才奇缺,正是創業一顯身手的時機,再晚市場就被人搶佔了。
他以前同成岩討論過關於去內地或者沿海發展的事,成岩對他的動搖理解但也言詞激烈地抨擊了時下下海經商的時尚。那時只是討論,現在他要走了,他要把他的想法和盤托出,要走的事成岩還不知道,一賽馬會一結束他就離開,二是他也要勸勸成岩,此地非久留之地,他也應作些準備。他們是同鄉,都是河南人,而且都出自靠近湖北的大別山區,就才華和深度而言,成岩是他服膺的人。他來到西藏成岩幫了他不少忙,他能很快進入西藏的藝術圈子,參加畫展,發表作品最初都與成岩有關。他知道成岩是決絕的,他的堅守是西部的一面旗幟,但他也清楚他內心深處的悲涼。他要先走一步,另闢溪徑,不光為自己,也為了朋友將來的安身尋求一片天地。他講了他的全部想法,成岩沉思良久,沒再阻攔黃明遠。
15
兩天過去了,仍沒有馬格的消息。成岩一下忙起來。果丹處於一生中最低潮的時期,她一次也沒去問成岩是否有馬格的消息,她不想見到他,甚至有意迴避他。她心理上發生了巨大變化,她不知如何面對這一變化。成岩當上局助的慶賀會她只露了一面,就早早離開。她不想見任何人,甚至不想見鏡子中的自己。這些天她心靈上經歷了太多的東西,她需要整理自己,於是攤開本子,作這幾天的回憶。
整整兩天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絲一扣地記錄自己自馬格出現到與成岩那個早晨,心靈每一時刻發生的事情,她覺得自己從這一刻起才真正成熟了。她沒有什麼後悔的,因為這是生活的本來面目。她對人的認識又深入了一步。作家的好處在於她既是普通人,同時又把自己作為對象,甚至"人物".她有着雙重身份,這使她比普通人更能超越自己的痛苦。她的生活同時就是她的作品。人生的深度不可能在想像中獲得,只有在經歷中獲得,無論經歷了什麼,都與人類的精神秘密相關,這使她冷靜下來。第三天,當她騎車來到鎮上,她覺得自己已換了一個新人。
她去《西藏日報》社駐卡蘭記者站,一位北京援藏記者期滿回京,她給父母大人捎了些雪蓮和冬蟲夏草,她想念他們。日報記者站在卡蘭鎮政府院內,卡蘭的主要街道就是從這裏展開的。在政府一些職能部門的牌子中她忽然看到卡蘭地區公安局的牌子,眼睛然一亮,她一下以了馬格,既恍然又無比親切,她怎麼就沒想到自己來公安局問問呢?她覺得自己真是愚蠢透了!以前多少次打公安局門前經過,可她從沒正眼看過,以致如果有人問她鎮公安局在哪兒,她會答不上來。她決定進去看看。
把車支好,進了公安局的院子。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走進公安局的院,她不辨東西,在辦公樓走廓里東張西望。要是有個熟人多好,可她怎麼會有公安局的熟人呢?她探頭探腦,在一個半敞着門的房間站住,一抬頭,副局長室,她立刻閃開來,但就在那一瞬,她瞥見辦公桌上一個白牌,上面分明是一個漢族人的名字。她長出了口氣,輕敲房門,聽到一個南方口音的聲音,讓她進去。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副局長,漢族,無疑也是援藏幹部。她先通報了自己的名子,工作單位,年輕的副局長正看報,把手中的報紙遞過來,指着《西藏日報》一篇文章作者的名字:
“是這個果丹嗎?”
“呵,是,是,請您批評指正。”果丹高興極了。
“怎麼像個藏族的名字。”
“我出生在西藏,我父母過去都在西藏工作。”
“我正在拜讀你的文章,你就來了,西藏真是很神奇。”
果丹問副局長哪的人。副局長是杭州人,來這裏還不到兩個月。果丹想不到自己也會和人套磁了,說她杭州有好幾個大學了同學,杭州是個多麼美的城市。最後才說到正題上。她說要深入生活,採訪這個犯人。年輕的副局長拿起電話,叫到了預審科。“我是胡長寧,有個叫……叫什麼?”他轉過頭,果丹趕忙說:“叫馬格的人,你們收審過嗎?”
果丹聽不到電話里的聲音。
“有個作家想見見這個人,你們接待一下。”
“太謝謝你了!”果丹握住了胡副局長的手。
“以後有事儘管找我。”
“一定,一定,太謝謝您了。”
“不用客氣。”
16
馬格被關了五天了,一直在單間裏。整個看守所只有四名犯人,主要酗酒的後果,沒有一個嚴格意義的罪犯,馬格算是要犯了。鎮上曾發生過盜馬的案,但地廣人稀多是無頭案,從來沒抓住過什麼盜馬賊,馬格因藏青馬頭上頂了幾起盜馬的案子,警察總算找到案犯了,他的待遇自然高出酗酒的人。他完全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他以為無非是成岩報一箭之仇,出口惡氣,把他關進來,他沒任何違法行徑,警察最多關他幾天,放了完事,還能拿他怎麼樣?
第一次審訊之後,他覺得問題嚴重。他趕巧了。他認真詳細了說明了有關藏青馬的一切,桑尼,格桑,甚至老人和兩個孩子,但審訊人員並沒認真作筆錄,好像聽故事一樣。偶爾想起來,記上幾個字。警察甚至認為關於桑尼一家他說的太多了,打斷了他,問他除了桑尼家還到過哪兒,比如某某地方去過沒有,馬格越聽越覺得自己似乎已陷入好幾個案子中。他的直覺告訴他,出去已不可能。此後的幾次審訊,他越來越覺得像是在霧中。他不再說什麼,一言不發。被帶進審訊室,又被帶出來。他低估了成岩,看來他是要讓自己付出十年八年的代價。他后發悔沒給果丹留言上多說兩句,他太滿不在乎了,這是教訓,還來得及補救嗎?他臨着小窗,望着鐵欄外的院子,大門,大門緊閉,是公安局後門,只開了一個角門,從角門他看到了原野。
他想念原野。想念一個人在原野上的日日夜夜。夜晚他想念天空。
他想自己大約只有一條路,越獄,危險的越獄。
他用了兩天時間觀察分析牢房每一個細部,逃走的可能性幾乎是零。鐵窗上下不過尺寬,鐵欄無法撼動,他唯一的一線可能是在晚上誘使看守打開牢門,將其擊倒,一擊得手,乾淨利落。關鍵是如何誘使看守呢?據他觀察這兒的看守是缺乏經驗的,應該說他們待他不錯,比內地強多了。他決定從今天一早開始拒絕進食,呈現出精神萎靡,甚至痛苦不堪的子,到了夜晚或許他就有了理由。如果得手,他第一先去文公局,他心須去,找到睡夢中的成岩,然後尋文化局一匹快馬直奔草原。
他正想着,聽到腳步聲,立萎頓地蜷宿起來,房門打開,他沒有抬起頭來,直到看守喊他的名字,他才慢吞吞抬起頭起頭,他猛然看見了果丹!
果丹在預審科沒多講,只是來採訪,她要親自問馬格,看他怎麼說,這個謎她要自己解開。可她一見了馬格,淚水就差點湧出來。馬格蓬頭垢面,非人一樣。她強忍淚水,對看守說想單獨同馬格談談。看守滿足果丹的一切要求,非常尊敬她。看守警告了馬格幾句,對果丹說,他們就在門外,一有情況會隨時衝進來。
17
“你夠神秘的,怎麼找到我的?”馬格笑道,換了一副面容。
果丹大惑不解,馬格這麼一會變了一副模樣。
“怎麼,不認識我了?”
“我真弄不懂你,你到底怎麼回事,都急死我了!”
“我的待遇夠高的吧,還是單間呢。”
“哎呀,行了,快說呀,他們為什麼把你抓進來?”
“抓人還要理由嗎?他們認為我是盜馬賊,說我的馬是偷來的。”
“馬格,你可得跟我說實話?”
“當然實話。不信你可以問他們,他們沒告訴你?”
果丹真的出去了。很快,馬格就聽見外面吵起來。
馬格走出來,拉果丹,“行行行,你跟人家嚷什麼,有他們什麼事。”
“上頭說讓我們去抓,我們就抓了,您找上頭去吧。”
“我這就去找你局長,真是胡鬧!”
馬格把果丹拉進房。果丹大喘着氣,幾天來她輾轉反側,食不甘味,百思不解。
“別生那麼大氣,我都沒生氣。”
“那天你知道警察要抓你?”果丹平靜了一些。
“不知道。”
“那你為什麼要我反鎖上門?”
“我覺得不太妙。”
果丹看着馬格:“我不懂。”
“只是一種預感,感覺警察就快來了。”
“警察怎麼知道你在我這裏?”
“這事恐怕得問……”他差點說出成岩的名字,“得問問警察。”
“我以為你被通緝了。”
馬格大笑:“你再晚來兩天,說不定我真的要被通緝了。”
“你說什麼?”
“越獄,殺人。”
果丹渾身一激凌,從馬格眼神里她看得出來他是認真的。
“馬格,你千萬別胡來!”
“你來了,我不會再那樣做了。哎,你怎麼想到這裏來了?”
“你走了我覺得莫名其妙,我看到了你的留言,還以為你去了工地,我到工地找你,結果人家還等你呢。第二天我找到成岩,我們都覺得你可能是被警察抓了。”
“成岩說我什麼,說我是通緝犯?”
“那是我胡想的,成岩說這裏地廣人稀,想不出你能犯什麼事。”
“他替我辨解了?”
“他說公安局有認識人,幫我問問,我一直等他的消息,今天我到鎮上辦事,一下看到公安局的牌子,立刻想就到了你,進來一問,你真的在呢!你知道我對公安局一點概念也沒有,我從沒覺得那是我能去的地方。”
“你真是個好人,我覺得作家應該是個很複雜的人,懂得很多。”
“你的意思我有點傻?”
“反正不太聰明。”馬格笑道。
果丹談起胡長寧這個人,她為自己在胡那的表現感到滿意。
“你等着,老老實實,什麼也不要做,我現在就去找他。”
“你還是先給我弄點吃的吧,這兒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果丹第一次聽到馬格抱怨。馬格瘦了,要不是他的眼睛始終有一種類似火焰的東西,他看上去像關了很多年了,衣衫襤褸,頭髮很長,嘴唇掛了一層白霜。第十二章
18
胡長寧答應,如果真像果丹說,立刻放人。他要果丹先回去,他了解一下情況,果丹滿心歡喜。回到局裏,見到成岩把這件事講了。成岩抱怨他托的人辦事拖拖拉拉,打過幾次電話,再找說下去執行任務了。果丹因為高興並無怪成岩的意思,她談到了胡長寧副局長,說等馬格出來,他們一起好好請請胡長寧。果丹看上去已完全忘記了那天早晨的不快。望着果丹興沖沖離去的背影,成岩拿起電話。
第二天上午果丹再次來到了胡長寧辦公室,胡長寧正在開會,果丹在辦公室等着。等了一個半小時,胡長寧回來了。胡長寧坦率地告訴果丹,馬格的事情已正式立案,事情不那麼簡單。果丹愣了半天,想聽到更多情況,胡長寧點煙,沒再多說什麼的意思。這件事怎麼向馬格交待,他會做出什麼,果丹覺得渾身冰涼。
“你能為他擔保嗎?”胡副局長忽然問。
“可以,當然可以,我擔保他是清白的。”
“我是說,馬格可以辦理取保候審,但需要你的擔保。”
果丹毫不猶豫答應了,幾乎哭起來,不知怎樣感激胡長寧。
果丹對怎麼辦理取保候審一無所知,胡長寧講了有關情況,果丹臨出門,胡長寧說,馬格的案子若想儘快澄清,恐怕你還要同文化局協調意見。
“這同我們局有什麼關係?”
“我建議你找他們談談,案是他們報的。你做擔保人也要經他們同意。行了,行了,你儘快去吧。”
果丹告辭出來,如墜霧中。局裏報的案,誰報的案?天哪,她怎麼就沒想到!昨天她還問馬格警察怎麼會知道他在她這裏,馬格是怎麼說的?她記不清了,他有預感,他知道?
看守為她打開了牢門,他們認識她。
“怎麼了,事情不順利?”
果丹有苦難言,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他不相信會是成岩,儘管她想到了他。
“是不是要判我?”
果丹搖搖頭。
“怎麼回事,說吧,無所謂,判了我也無所謂。有人從中做梗?”
“你怎麼知道?”
“好了,我知道了。果丹,你儘力了,我非常感謝。”
沒默。馬格背過身,高大的身驅望着小窗外面。
“所以我不想講這件事,"馬格回過身,"我知道是他乾的。”
“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沒什麼好說的。我不想再過問你們的事。果丹,我的事我來處理吧。”
“別這樣說,馬格,我已經無地自容,對不起,非常對不起。”
“你是替成岩道歉?”
“不,不!”
19
果丹與成岩面對面,像兩個陌生人。果丹一連串的發問,成岩始終未吱一聲,端着煙斗,驚人地平靜。他的確有着某種岩石的特徵,讓人感到寒冷,什麼也不能撼動這個人。大概也就是馬格,曾罕見地使他的面孔扭曲、甚至破碎過一次。成岩的淡漠讓果丹的激動顯得毫無力度。
“你的問題完了?還有嗎?”
“你先回答我。”
“你最好一塊問完了,列出123,我按順序回答你。”
“如果你難以回答,不願回答,也可以,但我請你答應我最後一個請求,我要把馬格保釋出來,希望你不要再從中作梗。”
“我還沒回答你的問題。”
果丹點點頭,長出了口氣,盡量使自己顯得平靜。
“你知道,”成岩再次點煙,“本來後邊沒這麼多事情,明遠是好意,讓你避開了。按照我的意思,事情可能幹脆得多,你在場,馬格被銬走,我帶着警察來。他冒犯了我,我沒能治住他,被他捺在牆上。我只在十五歲受過一次這樣的侮辱,七年後我讓那個人坐在了輪椅上,那時我在武漢一家糖廠作臨時工,欺侮我的人是廠長的兒子。馬格使我想起那個混蛋。我可以給一個乞丐跪下,但決不會放過某一類人。開始我就看出來,這個人不是一般人,從他的眼神我看到了一種東西,他能與外國人直接對話,而他看上去像個民工,謝元福的朋友,但不是這樣,事實證明,他來自一個有教養的家庭。他是唐.璜嗎?我看有點像,也有點像多餘人,實際上他兩者都不是。他就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痞子,這是中國的特產。他擁有一切,至少可以擁有一切,但他放棄,並且蔑視這一切,好像他們過夠了天堂的生活。而大多數人一生下來就開始夢想開堂,在天堂泥濘的路上,自生自滅,受盡挫折,直到死亡還在路上。他是幹什麼的?他不過是裝扮成乞丐看乞丐的笑話,看他們爭食,看他們哄搶,看他們每一步可笑的努力,勾心鬥角,看他們在擺脫命運路上的搏鬥、獲取、所得,每一點來之不易的命運的改善,這一切都是他輕蔑的對象,都不在他的話下。他渾身充滿了毒素,直接毒害着奮鬥者的心靈,他讓人感到人們奮力爭取的都不過是一堆狗骨頭。這種人不該在監獄裏蹲上十年嗎?人生來就不平等,這我知道,他天然處天有利位置,就像更多人天然生在鹹菜缸或者柴鍋旁,他應該有更多的創造,在實現自己的價值社會給他成倍報酬時,對社會做出貢獻。有多少人夢想他的位置,但他出來流浪,多可笑——可悲!”最後兩個字幾乎從牙逢里蹦出來。
“你我都是拋棄物質享受的人,特別是我,和你還不同,我曾經一無所有,後來得到了,還可以得到更多,我選擇了這裏,但我並不輕視那些仍生活在具體要求中的人,我願所有普通人得到更多。你說他算什麼?”
“他有他的特殊情況,他離家出走也是迫不得已。”果丹說。
“有什麼迫不得已的?不能忍受?他忍受過什麼?被生活寵壞了吧?”
“從你的角度看可能是這樣。但人和人不同,你不能只持有一種尺度要求別人。我知道你受過真正的苦,苦難使一些人變得狹窄,但也使不少人變得寬容,更富有同情心,甚至更加悲憫。成岩,你太缺乏這些了。不管怎麼說,馬格還是個孩子,身上具定也有很多毛病,可他也的確有不少優點,就拿這件事說吧,他一直沒跟我講你們之間發生的事,他知道是你把他送進了公安局,但他也並沒告訴我,還是在胡長寧那兒我知道了是局裏有人使了手段,否則我一直也不會想到會是你,我說的千真萬確。”
“你這麼說,我只能承認他是狡猾的傢伙。”
“你一點錯都不願承認嗎?”
“我看問題的本質。本質之外都是手段,我的做法一向極端,因為我看一個人總是要看到他的骨子裏,如果骨子裏這個人不可與之相處,我不在乎手段,或者不擇手段。我問心無愧。你可以認為我饒人,狹隘,但我決不會虛偽,我願為此承擔一切後果。我不同意你把他保釋出來。”
“你的意思你還要阻止這件事情?”
“是,局務會上我會談我的看法。”
“他的馬不是偷來的,我可以擔保。”
“是不是偷來的,無關宏旨。你無法證明不是偷來的。”
“你!……”
20
男人,特別是優秀的男人,也就更具有動物的特徵。他們的堅定不可理喻,讓女人感到徹骨的寒冷。女人是世界上的水,明亮,激越,透徹,男人是岸,岩石,固執,沉默,你衝擊它,浸蝕它,卻就遠不能撼動它。水滴石穿,女人多麼辛苦。女人永遠處於弱勢,她們生而為感情,為愛活着,像土地一樣承載着男人的世界。在一個封閉、單一的世界,她們尤其是這樣。
果丹為馬格的事奔忙,找了局長和所有的副局長,他們都是藏族,多數在內地受過或長或短的教育,他們對這件事幾乎完全一致的反應讓果丹有一種對藏民族深深的感動。他們認為這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一個人騎馬而來,怎麼能說馬是偷來的?他們甚至從來不相信上草原上有盜馬的事發生。羅佈局長當時就給公安局長加措打了電話,他們常在一起喝酒,一起在內地受的教育。加措局長大約提到了成岩,因為羅佈局長臉上出現困的表情,不住地打量着果丹,使勁搖頭。他們使用藏語,果丹似懂非懂,"耶耶耶耶。"羅佈局長不斷發出藏語不解、無奈和感嘆的聲音。一般說來,漢族的事情常常讓他們發出這種聽上去非常動人的聲音。果丹感到羞愧。
“先出來吧。”羅佈局長放下電話,對果丹道。
辦妥了保釋的手續,已是兩天後的下午。鎮上陽光耀眼,建築物反射着太陽的強光,馬格和果丹差不多同回望了一下公安局的大門。他們走在卡蘭主要街道上,陽光把他們兩個差距很大的身影投在白灰牆上。在街角,他們走進一家四川人開的餐館。現在還不到5點鐘,餐館一個人沒有。
“想吃什麼?”果丹問。
馬格點了排骨、肘子、水煮肉,全是肉。果丹要了魚,兩個昂貴的青菜和酒。
“酒就算了,我不想喝。”
“我想。”果丹說。
“你看上去很累,臉色不好。”
“是。”果丹點頭。
“你抽煙嗎?”果丹忽然問。
“你想抽煙?”馬格說。
“想抽一支。”
“那就要一盒。”
“老闆,有煙嗎?”
“有,有。”
他們每人點一支煙。
熱菜上來,“我先吃了。”馬格滅掉煙,大口吃起來。
“你抽煙吧,”馬格說,“挺棒的,你現在像個作家。”
“過去我創作作品。現在作品創作我,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我的故事剛開了個頭。”
“但是節外生枝。”
“你也吃呀。”
“我一點食慾也沒有。”
“你進去呆幾天,我保證你食慾大增。”
他們說著話,馬格飽餐一頓,那麼多飯菜居然沒剩什麼。
“還去你那兒?”馬格問。
“當然。”
“你可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
他們離開飯館。馬格在街邊店理了發,理過發的馬格看上去有點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