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紅方

第十章 紅方

1

果丹坐在白色本田後座上,前座空着,成岩駕車,她應該坐在前座,但是沒有。對於這輛新換的走私車今天她還是第一次坐,她對這輛車是陌生的。

在後來果丹的書中她這樣寫道:“新的一年來了。與往年沒什麼不同。唯一不同的是這是我們最後一次一起出門,成岩幫我打開車門,我感到一股水果的清香,我的第一個感覺是車裏坐的不應該是我,而是一位新人。事實上他也的確有了一位新人,我們已開始平靜地甚至友好地談論分手的事宜。我們去參加紅方酒店的開業典禮,謝元福親自打電話過來,我無法拒絕他。謝是唯一還常提到馬格的人。那個神秘的電話我始終沒告訴謝,我想今天告訴他,馬格就在深圳,他離我們並不遠,甚至近在咫尺,甚至也許他曾經就出現在紅方酒店工地,他知道我的電話,顯然成岩已見過馬格。”

她這樣推測是含乎邏輯的。她設計了何萍這個人,或者說把馬格舊日的情人搬到深圳,是非常關鍵的,白日夢因此開始朝向縱深,並且開始擺脫自己,故事具有了多義性或更多的可能性。現在她就要見到馬格了,當然她已不再是果丹,或者不完全是,那個叫“果丹”的人因此飛翔起來,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與馬格的見面是期待已久的,她已掌握了生活的秘密。

關於紅方酒店開業典禮,其實與別的酒店在開業那一天沒什麼不同。照例是張燈結綵,賓客如雲,酒店草坪前簡短的儀式。元盛總裁同時也是酒店董事長謝元福致詞,然後是總經理何萍講話,她介紹了酒店經營定位、宗旨。來賓、政要、社會名流、貴婦淑女分列兩側,佩戴着錦繡胸卡,蘇健飛一桿港商巨子的使儀式顯得財源滾滾。電視記者跑前跑后,豪華轎車盈滿停車場。

隨後也無非是在禮儀小姐引領下,來賓款款步入酒店,進入宴會廳。爵士樂隊在中央演歌台上演奏,薩克斯閃爍着金屬光芒,場面盛大莊嚴。不過應該提及的是黃明遠設計的宴會廳的確別具風格,羅馬窗廊氣勢恢弘,空間體現了後現代的拼貼效果,一組組大小不一獨立又連通的就餐環境奢華而又隨意,中央是表演和舞者空間,如此格局在深圳是獨一無二的。

已經七點了,馬格還遲遲未到,儀式他不參加,酒會他總應該來吧。

馬格無疑是今天的關鍵,風姿卓約的何萍一直懸念着馬格,她安排了一場好戲,特別是見到我或那個叫果丹的女人之後,她就更希望馬格儘快到來。現在果丹就坐在她對面,她們已匆匆握過一次手,那是她與成岩剛到的時侯。那一刻她注意到何萍的眼睛微微跳了一下。她也同樣。不,不是她們相似,而是截然不同。如果說何萍幹練而風采奪人,那麼我認為果丹顯然正好相反,果丹是沉靜的富於質感的。不過更應驚訝一點的還是何萍,因為只有她握有秘密,她一直想見見果丹是人什麼樣的女人,現在她見到了。是的,她們都同樣引人注目,只是也許果丹更感人一點,因為她是憂鬱的。

何萍對果丹的打量使她們的目光經常相遇,有時她們互報微笑,有時果丹一閃而過。顯然果丹感到了不適,以致連蘇健飛和謝元福都注意到了這點。他們正說著什麼,謝元福抽空笑着對蘇健飛道:

“蘇先生,你看,有人說男人喜歡看漂亮女人,而女人則只注意女人,這話真是不假,你瞧何小姐怎麼老是盯着我們的果丹不放?”果丹臉就有些微紅。

蘇健飛說:“能讓何小姐注目的女人還真不算多,主要是成夫人的確是一代才女,儀態非凡,我等皆可稱俗物了。”

“蘇先生過獎了,”果丹說:“我本是不入流的,今天是讓謝總強拉來的。”

“真的嗎成先生,謝先生在夫人那有如此大的面子?”

“蘇先生還不知道吧,謝總是一言九鼎的人,有時我們的家事都非要謝總出面才行,比如就像今天。”成岩說。

蘇健飛端起酒杯:“謝先生我必須敬你一杯了,能請動成夫人看來非謝先生不可,以後說不定還要有勞你呵。”

謝元福大笑,與蘇健飛乾杯。見何萍一言不出,有些奇怪。

2

“何老闆你今天是怎麼了,要學我們果丹不成?平常你最活躍,今天怎麼話少了?這可就不像你了。”

“在大作家面前我當然要話少些。不過你們剛才其實都弄錯了,我注意果丹大姐除了敬仰果丹大姐的才貌,其實也還另有原因。”

“另有原因?那可得說說了。”謝元福道。

何萍神秘兮兮:“我說另有原因,是因為現在還有一個人沒到場,我不知道他會不會來,但我想他會來,他應該來。”

“誰呀?”謝元福大聲問。

“這人果丹大姐是認識的,可能在座的人還有人認識。”

“快說,到底是誰?我也認識?”謝元福問。

何萍含笑不語,無論謝元福如何急切。掌握秘密的人總是這樣。

而成岩臉色已是驟變。他當然想到了是誰,但這個人不失蹤了嗎?

果丹自然也十分吃驚。我是這樣想的,果丹也許瞬間想到馬格,但決不相信這個人會是馬格。她對何萍這個人欣賞但並不覺得親切,過於強大的女人不僅讓男人也讓女人感到不適,她不知道這個大姐大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還是等他來了,你們自然就知道了,不過這人和您無關。”何萍對謝元福道,同時看了果丹成岩一眼。

“這麼說老成也認識?”似乎只有謝元福蒙在鼓裏。

成岩就是成岩,他已冷靜下來。事已至此,他鎮定而決然地問何萍:

“何老闆,你就別賣關子了,他還在深圳?”

“他走了又回來了。”

“老成,誰呀?”謝元福問。

“馬格。”

“馬格?!馬格來深圳了?”

“謝總也認識馬格?”現在輪到何萍驚訝了。

謝元福激動得顧不上何萍。

“是。”成岩說。

“你見着他了?!”

“我見到了。”成岩說,非常冷淡。

“什麼時侯?”

“有一段時間了。”

“怎麼不告訴我一聲?”

“我還沒來得急他已經走了。”

謝元福已不再激動,而是困惑,顯然感到了什麼。他的目光從成岩毫無表情的臉上移開,開始回答何萍:

“何小姐,你說的馬格是我們西藏時的朋友,我一直在找他。何小姐也認識馬格?”

何萍想起來了,謝總好像說過也去過西藏。

“我們可以說一生下就認識了,”何萍說,“我們是鄰居,都是北大子弟,他父親還是我父親的領導,您說我們得認識多少年了?”

謝元福並未顯得怎樣驚訝,顯然他仍為成岩的陰影所困惑。

“馬格現在在哪兒?!”

“他住在一個地下室里,前一段還在咱們酒店工地干過,他開灰車,剛離開不久,他在酒吧彈結他。”

謝元福轉過頭,“老成,這是真的?”

“是,”成岩說,非常鎮定,“他到了酒店工地,我原想告訴您,不過,我想還是等您去工地視察時,你見到他,那樣不是更好。我沒想到突然不辭而別,離開了工地,連何老闆也不知他的去了哪裏。”

何萍感到吃驚,成岩撒謊時如此平靜。算了,還是別戳穿他吧。

3

馬格到了。餐桌上的人隨何萍突然站起來,都回過頭去。

“瞧,他來了!”何萍說,離席去迎馬格。馬格沒看見這裏,正跟門口迎賓小姐問着什麼。小姐向這邊走來,顯然是要過請示什麼。馬格看見了何萍,何萍後面還跟着一個人,這個人後來大步超過了何萍。

馬格摘掉墨鏡,與元福握手、擁抱。感人的場面,不少來賓都注意到這個男人的擁抱。這是兩個闊別的見面,久別的友誼,失散多年的兄弟般的見面。何萍異常感動,馬格有這樣的朋友還愁什麼?

他們並肩穿過大廳,引來無數目光。謝元福大名鼎鼎,馬格長發飄然。兩人入席,所有人都站起來。馬格與蘇健飛握手,兩人並排坐下,另一邊是謝元福,在兩個大老闆中間馬格並未謙讓。像沒看見成岩一樣,馬格倒是與黃明遠點了點頭。成岩旁邊的位子空着。馬格在穿過大廳時遠遠看見果丹離開的背影,她去了洗手間。她無法面對迎面走來的馬格,因為那一刻她怕止不住眼睛的潮濕,她遠遠看到他已感到有些眩暈,恍如隔世。他如此挺拔,稜角分明,一襲黑色T恤,一雙霧一般的眼睛,並無半點潦倒之態。她必須離開一會,她的臉在發燒,她要到洗手間好好平復一下自己。

馬格當然知道她有意躲開。

果丹悄然回到坐位上,酒正喝得熱鬧。

“馬格,我知道你過去不怎麼喝酒,”元福說,“不過今天不同,來我們再干一杯。”

他們碰杯。何萍鼓掌,大家都鼓起掌來。

蘇健飛舉起杯,對馬格道:

“我的先人東軾東坡先生有句詞,所謂'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馬格與謝先生今日重逢,實在感人,我提議,為他們的重逢,再次乾杯!”

所有人都站起來,連果丹也茫然地跟着站起,大家舉杯共飲,唯有成岩動一動不動。小姐把酒重新添上,馬格舉起杯:

“借蘇先生的詞,我也記得一句,所謂'相逢一笑泯恩仇',成老闆,我們談不上恩仇,不過是點兒恩怨罷了,有元福兄在,我敬你一杯,同時,也想敬夫人一杯。成夫人,請賞光。”馬格站起來。

成岩站起來,果丹站起來,臉立刻紅了。

“你今天像個國王,而我像是被赦免的人。好,我幹了。”

成岩一而飲盡。

馬格說:“成總何出此言?我不明白。夫人,能替我解釋一下嗎?”

果丹已完全鎮靜下來,尤其是他稱了她“夫人”之後。

“你今天的確風光,高朋滿坐,如果是我,我就知足了。”她冷冷道。

“我知足,見到夫人我已經非常知足。不過我真的風光嗎?今天大家不過是同情我罷了。您還有什麼教誨,請不懍賜教。”

“幾年不見,想不到你真是長進了。”果丹毫不示弱。

元福丈二和尚摸不出頭腦,蘇健飛也莫名其妙,何萍當然明白其中奧妙,但她沒想兩人一見面居然唇槍舌劍,冷嘲熱諷,打起嘴架來。

一直沒說話的黃明遠此時出來解圍,不着邊際地叉開話題:

“馬格你變化還真是挺大的,你在哪個樂隊,最近有什麼演出,也讓我們欣賞一下,我過去也彈過一段時間結他。”

“我那是賣唱,哪兒是演出,黃總是老實人,怎麼也笑話我?”

馬格自己也不明白今天話特多,而且總是跑偏。

“他現在住地下室,在酒吧賣唱,哪兒什麼國王又風光呀。”何萍插了一句。

“行了,”元福說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們怎麼倒打起嘴架了,來,喝酒,喝酒。”

4

第二節音樂開始,爵士樂隊奏起一支布魯斯節奏的舞曲。人們離席,靚男淑女、商賈貴婦或牽手,或相挎移進舞池。

“你們也跳舞吧,何小姐,還不邀蘇先生?我這輩子就是土生土長,總也上不了舞場。明遠,成岩,請夫人們跳舞。”

蘇健飛起身,向何萍伸出手,他們牽手移進舞池。黃明遠夫婦也站起來。成岩卻沒有動,嚴峻如木雕一樣。馬格轉向果丹:“夫人,我可以請您跳個舞嗎?還記得嗎,我們曾像跳過一曲,德彪西的月光,良辰美景,西藏的月亮。”

果丹不理馬格,恨得牙根直疼,但馬格居然走過來,賴皮賴臉:“夫人,我沒別的意思,我不過是想舊夢重溫。我正式請您,您最好別拒絕,如果您拒絕我將一直站在您身旁,直到得到您的垂青。”

簡直是無賴,果丹真的生氣了。他太過分了,分明是給成岩看的,再僵下去怕是要出事,她只好站起來,極不情願地隨着嘻皮笑臉的馬格進入舞池。她渾身僵硬,在觸到他手的那一刻她的心猛然劇烈跳起來。很慢的曲子,他們緩緩地轉動,她的臉側向別處,不看他,而他的手事實上是在撫摸她,手指在她的腰際像彈一支曲子。她不理他,強忍淚水,不知道是憤怒抑或悲傷。他如此放肆,幾乎是下流的,把她摟得如此近,根本無法掙脫他。他強悍的身體像磁鐵一樣。許多年了她不一直夢想着這樣的身體嗎,但不是這樣的場合。那是深夜,在西藏,在寺院的廢墟,在殘垣斷壁之中,只有他們倆,他們跳舞,如夢如幻。多少次她想像着那樣的場景,那樣的見面,那時她的心在融化,月光,雪水,時空倒轉,什麼也不用說。在他的懷抱,享受着那樣的時刻,那樣的無言,心的每一次跳動;享受風,馬群,早晨的露水,雲,夢中的河流,哭聲,雪……

“你是不是很冷。”他問她,在她的耳畔,能感到他說話的氣息,像一股寒流,她的心收得更緊了。她不理他,他說:“別這麼緊張,這麼多人他不會看到我們,我們只有這點時間,放鬆一點,好嗎?”

她根本沒想到他,她感到莫大委屈。她平靜下來,轉過頭開始注視他。他微笑,他的笑是成熟的,親切的,嘲諷的,遙遠的。

“你過得好嗎?”她問。

“很好。”他說。

“你呢?”他問。

“不好。”她說。

“不好也應該說好。”他笑道。

她再次側過頭去。

“我給你打過電話,還記得嗎?”他說。

她沒反應。他們旋轉,從何萍蘇健飛身邊滑過。

曲子結束了,他說:“你該離開他了。”

他們回到餐桌上。成岩的座位空着。

5

酒會結束了。元福要馬格不要回地下室了,就住在紅方酒店,馬格沒答應。“你還不知道我?有地下室住就不錯了。”他說。元福沒辦法說服馬格,親自開車送馬格,何萍與果丹也在車上。很快就到了一座塔樓的公寓前,車停下來,何萍寧願在外面站着也不肯再到下面去。

地下室乾淨了沒幾天又成了老樣子,昏暗,潮濕,惡臭,垃圾遍地,而且吵得要命,說話都聽不清。碎玻璃險些把果丹滑倒,元福一把扶住了果丹。要不是親眼看見果丹難以置信馬格生活在這種惡劣的環境裏,好在他的房間還算乾淨。何萍還在上面等着,元福果丹站了一會搖着頭離開了。馬格送他們到樓梯口,他沒有再上去。他想對果丹說,這就是他的世界,他愛這個世界。

他拿起心愛的結他,一邊撥弄琴弦,一邊漫無邊際地想事情。他已習貫在琴上思考事情,他在想果丹。元福並沒讓他怎麼驚訝,他不認為他的地位與他有任何關係。元福沒有變,他們一見如故,這使他很高興。倒是果丹讓他難以理解,她如此不幸為何還沒離開那個人?他不知如何形容成岩,事實上他是可憐的,他是個永無寧日的人。他恨這個世界遠勝過任何人,勝過任何一個乞丐,任何一個絕望叫囂的歌手。他不知道是什麼造就了成岩這個人,使他的心如此黑暗。名聲、財富他都獲取了,他還要什麼,還要怎樣?果丹無法反抗他?命里註定擺脫不掉這個人?他有信仰嗎?這個詞在馬格腦子裏蹦出來馬格自己也覺得可笑,可同成岩比起來馬格真覺得自己是有信仰的人了。

也許不該怪果丹,果丹戰勝不了這個人。甚至福爾摩斯也拿這個人沒什麼辦法,因為他的犯罪是無形的,你打敗他他是可憐的,你被他打敗或奴役則是天經地義的,這個人就是這樣。不能不承認他智商頗高,但也許太高了,與他的心靈不成比例,福爾摩斯的許多罪犯不都是這樣嗎?比如那個數學教授。

想到這些馬格深深的同情果丹。一個的命運如果同這種人連繫起來實在是可堪同情的。馬格點燃一支煙,和衣躺在摺疊床上。

睡夢中他被元福推醒,他問元福幾點了,元福說已經九點了。才九點,這可不是他起床的時間。元福今天來接他去他家,他排除了所有的事情。

元福住在一個名叫作“銀海花園”的小區,獨立的上下兩層的樓房,帶花園和露台,花園除了欄杆爬滿藤蘿,實際上是個菜園,雞舍兔籠一應具全,夫人孩子小保姆正餵雞弄兔。她們居然都知道馬格,好像認識他很久了,原來元福的大客廳里竟然懸挂着一張當年他們在布達拉宮前巨幅合影照片。客廳裝飾具有明顯的藏式風格,不但有卡墊、藏桌,居然一面牆上還供奉着一個藏式佛龕。至於西藏手工藝品更是比皆是,不僅如此,元福夫人說,元福至今保持着早起喝喝甜茶的習慣,茶磚是專門從西藏搞來來的,而且不用茶杯只用木碗。

現在夫人把甜茶端上來,早就煮好了,只等馬格到來。馬格喝了一口,別說還真像那那麼回事。馬格與元福盤坐卡墊促膝而談,事實上他們在西藏也沒如此享受過西藏。元福問了許多問題,馬格毫無保留。

元福夫人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菜。元福還挺專制,不讓孩子上桌,夫人也只好陪孩子在別一間飯廳用餐,夫人不時過來斟酒布菜。

“何小姐說你不要別人任何幫助,別人誰都可以,唯獨我你可不能拒絕,咱們先說定了。”元福舉起杯。

“你還想讓我也當個老闆不成?”馬格笑道。

“當老闆又怎麼樣,你還不能當老闆了?”

“也是,你都能當老闆,我就算了吧。”

“別貧,說正經的,你別在酒吧賣唱了,何萍跟我說想把紅方酒吧交給你,她讓我跟你談,我倒也覺得可以暫時這樣安排你。她心裏還真有你,不指望你賺錢,希望你把音樂做起來。”

“別異想開天了,”馬格說:“紅方是什麼地方?是接待富人的地方,我的音樂會把你的酒店鬧個底朝天,客人還不都跑了?”

“一個酒吧,還能鬧哪去?”

“你不信?昨天你去我那兒沒看見那幫人?那可是一幫酒鬼、浪蕩鬼,所謂的'朋克'.'朋克'你懂嗎?就是把頭髮染成屎黃、飽了發困、餓了發獃、活着難受、屙不出屎的一群瘋子。我把他們招去你的酒店還辦不辦了?”

“有這麼嚴重?”

“行了元福,咱不談這事了,你發跡了我很高興,你想幫我這份情我心領了。朋克甭管怎麼胡鬧,是一種活法,這世界需要秩序,也需要胡鬧,否則都一樣了,都去做生意還有什麼意思?”

“這樣,”元福妥協了:“別的我不再說什麼了,我送你一套房子吧,我不知道你需要什麼,但我知道你需要有個住的地方。”

“得了,”馬格說,“我知道你是建築大王,一套房子對你小菜一碟。可我就喜歡地下室,你別以為我說的不是真話。我們別說這個話題了好嗎?打住,”馬格做了個手勢,“再讓我說我可就沒好話了。”

元福嘆了口氣。

“你說人活着為什麼?”元福問。

“你是有錢了才這麼問。”

“是。”

“所以這事我無法回答你,你還是自己捉摸吧。”

“馬格,我問你,你要是有了錢做什麼?”

馬格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想了想,忽然笑道:

“不是有個什麼'希望工程'嗎?捐給'希望工程'呀。”

“我已捐助了兩所'希望小學',可是……”

“你呀,別想那麼多了,你就多掙錢吧。”

馬格希望結束這個話題,這不是他考慮的範圍。他們又談起了西藏,這是讓他們神往的話題。元福邀請馬格故地重遊,馬格含糊地答應了。馬格對西藏的感情遠不如元福,西藏是元福精神的聖地,而馬格面對的是整個大地。

6

白色本田奔馳在南方海濱公路上。一路幾無行人。

成岩駕車,黃明遠坐在旁邊,車上只有他們兩人。

陽光明澈,照在一灣藍色海上,海在不斷擴大,伸入海里的岬角漸漸變小,沙角就要到了,成岩停下車,他們從車上下來。

面對南方一月的海,面對外零丁洋,成岩臉色凝重。

成岩約黃明遠出來散心。一個星期來他的心頗不平靜,馬格出現在紅方酒店出乎他的意外,許多天他在考慮一個問題:他怎麼總也擺脫不掉這個人呢?這個人他媽的是怎麼回事讓他這麼狼狽?他到底有什麼?他為什麼一見到這個人心就開始發抖,或者發霉?如果說他僅僅是詩人時內心是虛弱的,那麼他現在有錢了,他是這個時代的驕子,為什麼依然感到虛弱?

他這麼多年披荊斬棘,孜孜以求的到底是什麼?

一切他都有了,詩人的名聲,老闆的財富,能夠超越的他都超越了。但不能超越的他似乎永遠難以逾越。他依然沒得到拯救。

他突然覺得失去方向。

他想到童年,想到那個三省交界貧困鄉村的童年和少年。他從未愛過家鄉,十五歲就背井離鄉,離開了那片令他厭倦甚至仇視的土地。那裏的落後和野蠻是驚人的,他還清楚地記得一位遠房叔叔死時的情景,叔叔死於一場純粹是農民式的惡作劇:被屁熏死了。那時他只有五歲,他還記得那天跑去看叔叔死去的樣子,叔叔面如土色,午休時他大汗淋漓睡在大槐樹下,一個以能一口氣放五十個屁炫耀鄉里的傢伙來到熟睡的叔叔面前,脫下了褲子,肛門對準了叔叔的嘴。類似的野蠻無恥行徑同樣也無數次發生在他自己身上,他幼小的生殖器曾多次被田間強悍的女人們捏出來,大肆羞辱,她們哈哈大笑。

他憎惡那片土醜陋的土地。

但這些天他想到了那片土地,他已有經有十年沒回去過了。

家鄉的河,樹木,村舍,父老鄉親,恍如隔世。

他畢竟出自那片土地,對那片土地懷有複雜的感情。

不能責怪那片土地,就像不能責怪家鄉的貧窮、莊稼、父親。

他向黃明遠傾訴着這一切,他們有着相同的經歷。

多少年來,他沒有朋友,黃明遠是他唯一的朋友。

“明遠,你知道我曾有過對不起你的時候嗎?”成岩忽然問黃。

黃明遠感到突然:“老成,你想哪兒去了。”

“我對你有過,我知道,我也知道你從沒對我有過。”

“你今天是怎麼了?”

“我在想些東西,想一個人與這個世界的關係,我想我可能與這個世界的關係過於緊張,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太累了。”

“老成,說實話,你最讓我佩服的就是這一點。在你身上我總能感到一種深沉的給我鼓舞的力量,你代表了許多人你知道嗎?”

“是,明遠你說的不錯,我曾經為此十分驕傲,甚至十分狂妄,狂妄得無邊,沒什麼能放在我眼裏的東西。可是,明遠,為什麼我還是常常擺脫不掉自卑呢?為什麼我們總還是感到被侮辱和被損害呢?”

黃明遠當然明白成岩何出此言,他們過去就曾討論過這個問題,他的感觸不如成岩深主要是因為成岩心性太高,愛上了果丹。他雖然得到了果丹,但並未得到果丹的心靈。多年來他們關係一直不正常,馬格是他們生活中揮之不去的陰影。馬格真是個神出鬼沒的人,他簡直是成岩的剋星,攤上這個人真是沒辦法,以成岩的心性當然是無法咽下這口氣的。

“老成,有些事情也得想開點。”黃明遠勸道。

“是。”成岩明白黃明遠所指。

他們坐在海水洶湧的礁石上,海天一色,空無一物,只有海浪永不息止。

“深深的海洋,”成岩自語:“你為何不平靜,不平靜,就像我愛人一顆動蕩的心。”他不斷重複着,眼睛潮濕了。

7

“明遠,你見過我這樣嗎?”成岩問。

成岩這時是感人的,少有的平靜、感人。

黃明遠被感動了:“老成,別太傷感了,我們都快進入中年了,再找個女人吧,你該有個後代了,我們的後代會比我們幸福,他們不會有我們這樣多的心裏坎坷,愛情對他們會自然得多。”

“是,我現在承認,在感情上我輸了。我跟馬格是一場'生死劫',這'劫'我打不贏了。”成岩緩慢地說。

“人生就像一場'劫爭',其實無所謂輸贏,誰先投子,誰先解脫。”

“至理名言。我原先總解不開這個'劫',我像是打贏了,對手沒有投子,只是消失了,我並未看到終局。而且我的心態一直不好,根本不承認他是我的對手。一個流浪漢怎麼能做為我的對手?這一點最初讓我感到恥辱和憤怒,而他竟然贏得了她的芳心!這些天我一直在尋找原因,百思不得其解,難道因為他血緣或家世?他有着高貴的血統?現在看來並不完全是這樣。明遠,有件事一直埋在我心裏,你還記得諾朗冰川那件事嗎?”

“怎麼不記得,那次你救了馬格。”

“當時我是那麼說的,可事實並完全如此。”

“怎麼?”黃明遠睜大眼睛。

“那次我看上去是個英雄,別人也都這麼認為,實際上有兩個重要的細節我一直忽略沒講。一是當初我和馬格共同承擔著那塊突然塌方的冰檐,我的確要求過留下,讓他先走,這是真的,但馬格並沒像我說的那樣馬上逃之夭夭。事實是他荒唐地要求擲硬幣以決定誰去誰留,那種關頭他居然想得出來。我氣壞了,沒法跟他再爭下去。其二,果丹擲硬幣,她擲了,上帝選擇了背面讓馬格逃生。可你想,當時上帝在誰手裏?”

“你是說,你懷疑果丹可能……”

“她離我們有十米遠,那枚硬幣翻出后,她好像,我當時有一種直覺,我覺得我隱然洞見了她的一種神情,她可能撒了謊,馬格並沒猜對。”

“真的,這怎麼可能?!”

“我也覺得不太可能,所以一直沒把握,也無法證實。可是她那一刻的神情,后在我的夢中反覆重現,我甚至在夢中夢見她對我說她撒了謊。後來我們生活在一起,她一直給我一種無法言喻的感覺,使我越來越相信她撒了謊,她讓我感到是迫於某種東西才跟我在一起的。如果真是這樣,明遠,我成了什麼?她心裏依然挂念着馬格,連孩子也不給我生一個,她不希望有我的孩子。”

“老成,我覺得果丹還不至於此吧?馬格沒來之前你們的關係是盡人皆知的,她對你應該是有有感情的,至少我看也不會把你往火坑裏推。”

“難說,明遠!”

“要真這樣,我看你倒沒什麼可留戀的了。”

“問題他為什麼喜歡馬格,不喜歡我呢?這是關鍵。”

“算了,愛是說不清的。”

“不,肯定有原因。”

“你太認真了。”

“我可以放棄她,我已經決定了,但我必須找到原因。”

“那又何必?”

成岩長嘆一聲。

“好吧,我聽你的,你說得對,人生就是一場'劫'爭,誰先投子,誰先解脫。我準備投子了,徹底投子。今天我找你來,還想談一件事,我準備離開元盛,到海南去一段時間,可能的話我就留在海南了。我在海口認識了一個姑娘,她非常愛我,她那兒有個文化傳播公司,還辦了一份雜誌,她希望我能夠加盟。我想先過去看看,可能的話我準備把在元盛的股份全部賣掉。”

黃明遠恍然,成岩原來已經把自己安排好了。

“你就留在元盛吧,”成岩說:“我會找元福談,你來接替我的位置,我走了元福就不會對你設防了。”

黃明遠無言以對,不知說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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