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昔年種柳
柳青的翻譯活兒的確不好做,翻譯公司不接,有人家的道理。這世界上有兩類人酷愛蹂躪語言、創造詞彙,一類是文藝評論家,另一類是科學家。柳青的三盤錄像里,聽見的好些詞,翻遍了各種字典,也找不到解釋,我只能根據前後語境、新詞構成和醫學邏輯揣摩。只有三天時間,我是睡不成覺兒了。在幹活兒當中,我總結出一個道理:不要總覺得自己特牛逼。不要總覺得自己比其他人牛逼,總攬別人幹不了的活兒。別人幹不了的活兒總是麻煩活兒。十幾年前,電器質量不好還買不着的時候,修電器的師傅明確指出,開過後蓋兒經過別人捅咕的電視機,修理費加一半。我們醫院是全國各類疑難雜病中心,送到這兒就算送到頭了,再說沒治,就有什麼好吃的什麼愛吃的就吃什麼吧。住院醫看到推進來一個轉了七、八個醫院的,肚子開了七、八次的病人,頭就不由自主地脹大,光病歷就成百上千頁,跟普羅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似的,幾個晚上都讀不完。難怪男人有處女情結。曾經滄海的姑娘柔情似水,好了傷疤忘了疼,只清楚記得蕭郎的長處,接手的人持續時間短些、怠慢些、鼻孔毛長些、說話無趣些,姑娘便輕嘆一聲眺望窗外,窗外月明星稀。可是,話又說回來,人總是喜歡牛逼。電器師傅捅咕亮了那台早就亂七八糟了的電視機,心情無比舒暢。我們醫院的大夫每每想到自己是抵擋死神的最後一個武士,每每表情神聖。我們從小,一聽到賽金花、蘇小小之類九龍一鳳式的人物,口水就分泌旺盛,尋思着什麼時候能輪上自己。柳青這件翻譯活兒干成了,我的翻譯技術也算牛逼了,我就又有一樣養活自己的本事了,更不怕學校開除我了。
我跟我女友說,我接了個翻譯錄像帶的活,挺急,三天後要交,我得自己回家做,家裏有錄像機。幹完了,能發一筆小財,咱們大吃一頓,紅燒豬頭。我告訴我女友,她這幾天可以在東單多逛逛,相中了什麼花衣服,記下來,我得了錢之後去給她抓回來。我女友淺淺地笑了笑,說,你去吧,別太累,我要回北大去一趟,有點事兒。其他什麼也沒多問,這對於我女友很少見,她通常的做法是,不告訴我任何她自己的事情,對於我的事情,她需要知道所有細節,尤其是要知道誰是我的聯繫人,確定我只賣藝不賣身。我猜想,我女友可能還沉浸在大考完畢的空虛中,不想說話。不少人,大考完畢和性交完畢之後,常常感覺空虛,不由自主地認真思考,這一切都為了什麼,這一切有什麼意義,土話管這種高潮后的苦悶叫做“拔出悔”。
我帶着那三盤錄像帶回家,很快發現,這件事情不能用錄像機做。我聽一遍,記不下來聽到的全部內容,用錄像機倒帶重放,又慢又毀磁頭。家裏一個人也沒有,哥哥的反動《跟我學》就鎖在第二個抽屜里,伸手可及。我擔心我把持不住,再看一遍資本主義有多麼腐朽沒落。我的時間不多了,好些活兒要干,我不能浪費體力。於是我改變了策略,我拿錄音機錄下來錄像帶里的講解,再根據磁帶把講解內容聽寫下來(錄音機倒帶重放快多了),然後逐句翻譯。我帶了錄音機和磁帶回學校,家裏誘惑太多,又沒人給我做飯吃。
狂幹了五個小時,我基本把錄像帶中的英文聽寫下來了。頭暈腦脹,得歇歇腦子,我回到宿舍,躺倒在床上,點着一棵煙,煙灰彈到床頭一個空酸奶盒裏。
宿舍里清靜無人,有女朋友的找女朋友去了,沒女朋友的回家了,厚朴去學校圖書館借組織學的教學參考書了。我們下一門課該上組織學了,從組織的水平,更加深入地了解人的身體。象其他科目一樣,中國的教材和國外的沒法比,人家一、兩年更新一次,出新的一版,經典教材往往已經有十版以上的歷史,並且印刷精美,圖例清晰;國內的教材五年不更新一次,教材用紙比我們小時候當手紙用的《人民日報》還差,上面的圖片如畫符捉鬼。我姐姐在網上讀國內的新聞,說有個外科醫生把病人的肝臟當成脾臟切下來了,問我,一個在右邊,一個在左邊,一個象塊大三角鐵,一個象個鞋底,怎麼可能搞錯?我說,你回來看看這些醫生是讀什麼樣的教材學出來的,就不感覺奇怪了。學校圖書館有新版的外國教材供我們參考,但是不夠人手一冊;尤其是圖譜類,彩色銅版印刷,價錢太貴,圖書館一共也沒有四、五本,講課老師還要私留一本,不能讓學生比自己還清楚,所以常常借不到。厚朴總能借到,他動手奇早。“笨鳥先飛,我不笨,還先飛,就能飛得老高老高。”厚朴說。我想像厚朴這個胖子,展翅高飛的樣子,常常笑出聲來。厚朴借回書來,怕我們找到,總藏得很隱蔽,然後就“此地無銀三百兩”,向我們宣傳,尊重別人私隱是個人成熟的標誌,是社會文明的寫照。但是我們幾個很少在乎個人成熟或是社會文明,需要看圖譜的時候,亂翻厚朴床鋪。就這麼點地方,要找總能找到,比去圖書館方便。但是有時候,把厚朴夢遺后沒來得及洗滌的內褲也搜出來,噁心半天。六個醫學博士擠在一間十二、三平米的宿舍,還有什麼個人私隱、社會文明好多講?
我睡上鋪,床很短,人躺在枕頭上,腳伸一伸碰到床另一端的鐵欄。對着枕頭的一邊是一面牆,剛從北大搬到醫大的時候,我女友用大塊白紙替我裱了一下那面牆。本來還要扯幾尺布,把床四周罩起來,創造個人空間。我女友問我喜歡什麼樣的圖案,是米老鼠還是牡丹花。
我說:“算了吧。”
“為什麼?”
“我也不是女孩子,要在床上換乳罩,不好意思讓室友瞅見我的大小。即使我要換內褲,在被窩裏可以進行,外人看不見。”
“還有呢?”
“我也不自慰,我有你,即使我要自慰,我有垂楊柳的小屋,要自提也不用在宿舍床上。”
“其他原因?”
“再說,同宿舍其他五個人都掛了床簾,我掛與不掛,效果一樣。”
在我對面的牆上,我貼了一幅仇英的設色立軸山水,很好的印刷,我從燈市口東口的中國書店找的。我喜歡從范寬到朱耷,所有好山水。好的山水看久了,我的空間、時間就會錯亂,人就在山水之間,一頭花香霧水,看不見宿舍里骯髒的飯盆、水杯、牙缸、換洗衣服、桌椅板凳。我看過一幅漫畫,犯人把獄室牆上的窗戶勾了邊,畫兩根天線,彷彿電視機,以後典獄長從窗口走過,向裏面張望,犯人就微笑。
我的床上到處是蟑螂,辛荑睡在我下鋪,說他做夢都夢見,蟑螂屎從我床上簌簌掉下來。我告訴他,那不是夢,有時候蟑螂和它們的屎一起掉下來,所以睡覺的時候千萬別張大嘴。我的書沒其他地方擱,我在床靠牆的一側,高高低低碼了一溜。蟑螂除了喜歡甜食,還喜歡書,它們喜歡容易藏身的地方。我對它們的感覺,從厭惡到無所謂到相安無事,與我對好些亮麗姑娘的感覺殊途同歸,從驚艷到無所謂到相安無事。
我的書是蟑螂的都市。小到芝麻、大到花生,不同發育階段的蟑螂徜徉其間。我帶了一本精裝的《魯迅全集》到學校,不小心水泡了,硬書套中間凹陷下去,我放到書堆的最底層,想壓平它,結果成了蟑螂的市政廳,它們在那個凹陷處聚會,討論它們認為重要的事情。我閑極無聊的時候,我猛然掀開《魯迅全集》上面壓着的書,《魯迅全集》上的大小蟑螂被突如其來的曝露驚得六神無主。最大的一隻肥如花生,趴在燙金的“迅”字上,一動不動,時間一時凝固。三、四秒種之後,蟑螂們回過味兒來,互相交換一下眼神,隨機分成兩組,第一組朝“魯”字,第二組朝“集”字,分頭逃去。在我還沒下決定殲殺哪組之前,全數消失。
夜裏,不開燈,宿舍里也不暗。宿舍的窗戶正對東單銀街,五色霓虹泛進房間,五色眩目。一家叫做“新加坡美食娛樂中心”的光匾就在我們樓下,時明時暗,我的夜晚不是黑的。那個娛樂中心的南側,是新開衚衕。八點以後,天一黑,就有一家人在衚衕口支個鐵皮灶,賣炭烤肉串。男的戴個花帽,女的披個花圍巾,兒子套個花褂子流個青鼻涕,一家人冒充新疆人。男的烤,女的收錢,兒子負責把風,看是否有工商執法前來收繳,肉串沒了,兒子還負責騎車到不遠的一間小房去取。男的富有創新意識,他們烤的肉串種類可多了,羊肉、板筋、羊腰、雞心、雞脖子、雞腿,要肥有肥,要瘦有瘦,撒上孜然、辣椒末、精鹽,炭火一燒,青煙一起,可香了。女的充滿經營頭腦,烤肉攤兼賣啤酒、“娃哈哈”、口香糖,還配了幾把馬扎兒,讓人坐下來吃好、多吃。辛荑、黃芪掏錢請我吃了一回,見我沒鬧肚子之後,放心地吃上了癮。我們常一人買十串、二十串當夜宵,就啤酒,王大一學期之內坐塌過老闆娘兩把馬扎兒。十點來鍾,小姐們到娛樂中心上班之前,到烤肉攤吃工作餐,上班的時候好有精神有力氣。看着她們,小小的姑娘吃那麼多烤肉串,我們想,有錢的大老闆挺難對付,這碗飯也有難吃之處。有三、四個小姐,我們常見,臉熟。她們賣十串羊腰、一瓶“娃哈哈”,羊腰不許烤老,少放鹽,多放孜然、辣椒末。衚衕口挺黑,看不清她們的面目,炭火間或一旺,冒出火苗,看見她們塗抹得感覺誇張的油彩。我們坐在馬扎兒上,就羊肉串喝啤酒,仰頭看她們,覺得她們高大而美麗。她們吃完,簽子扔了,買一包“綠箭”口香糖,打開包裝,幾個人分了,一邊嚼,一邊從小挎包里拿出瓶香水,噴去身上發上的膻味。一時風起,烤肉攤的青煙散開,她們輕薄的衣服飄搖,向娛樂中心走去,我們聞到香氣,看她們穿了黑色長絲襪的大腿,消失在青煙里。
晚上兩點,娛樂中心的霓虹準時熄滅,一些人懨懨地出來,鑽進門口等着拉最後一趟活兒的“夏利”車,悄然而去。沒有了霓虹,月亮現出本來的藍色,月光撒落,濺起街上的塵土。天涼如水,夜靜如海。一個喧鬧的城市真正睡去,我的大城象是沉在海底的上古文明。這種時候,我常狐疑,女鬼會從某個角落出來,她穿了黑色長絲襪,輕薄的衣服飄搖,她有一頭又黑又長的頭髮。
我的初戀有一頭又黑又長的頭髮,我高中的時候常常感覺她是一種植物。我在北大讀醫學預科的時候,上過兩種植物學,我都學得很好。植物分類學教授,體健如松,頭白如花。植物教授說,植物分類學是一門很有用的學問,比動物學有用;如果學好了,以後我們和社會上的姑娘談戀愛,在街上閑逛,可以指給她們看,這是紫薇,這是玉簪,這是明開夜合,她們一定對我們非常佩服,然後我們再告訴她們這些植物都屬於什麼科什麼屬什麼種,她們一定對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認為我們知識豐富;相比之下,動物學就沒有如此有用,你和你女朋友走在大街上,絕不會有野獸出沒供你顯示學問。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在燕園裏跟着植物教授遊走玩耍,採摘植物標本。我做了一個棣棠花的標本,夾在信里寄給我初戀,固定標本的紙板上寫了“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我是個快樂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到我初戀這裏就忽然敏感而深沉。那個夏天,我和我初戀逛團結湖公園。這個公園就在她家樓下。她弟弟在家,那個夏天她弟弟一直在家,我說不如逛公園去吧,好象上次逛公園是小學時的事情了。我初戀換上白裙子,粉上衣,頭髮散下來,又黑又長,解下來的黑色絨布髮帶套在左手腕上。那天陽光很足,我還是想起了女鬼。如果我的初戀真的是種植物,她只有通過女鬼的形式才能展現人形。我的初戀說,她很喜歡我寄的棣棠花標本。我們坐在公園的一個角落裏,地勢隱蔽,一隻小而精緻的昆蟲從我們坐着的條凳前經過,氣質不俗。我初戀問我,這個昆蟲叫什麼名字。我說,我剛學完植物學,動物還沒學到,無脊椎動物學要到下學期才上。我初戀說,好好學,我想知道它叫什麼名字。後來,我動物學得了優秀,我知道了關於那種昆蟲的好些事情,我還找到了一張美國印的明信片,上面印了這種昆蟲交配時的場景。我初戀已經坐進了大奔,和少壯處長一起意氣風發了。我再沒逛過那個公園,沒見過那種蟲子,我想我初戀也早就忘記了。
我拔下耳機,按下隨身聽的放音鍵,老柴《悲愴》響起,我的隨身聽音色不賴。我頭暈腦脹的時候,常常想起我的初戀。其實,女鬼容易現形的時候,我都容易想起我的初戀,比如風起了,雨落了,雪飛了,酒高了,夜深了,人散了。《悲愴》響起,晃忽中我初戀就坐在我對面,人鬼難辨。我瞪着我的近視眼,她的樣子清清楚楚。我看見她唇上細細的絨毛,好象植物花萼下細細的絨毛。我們安安靜靜坐着說話,她好象了解我所有的心情,我聽不見我們說話的聲音,我們絮絮叨叨,吐出白蒙蒙的水汽,凝在她細細的絨毛上,結成露水。
我想,一定是我生長過程中缺少了某個環節,陰陽阻隔,心神分離,才會如此糾纏。缺了什麼呢?象哥哥那樣浪跡在街頭,白菜刀進去,紅菜刀出來?亂倫?遭遇女流氓?
那個夏天要結束的時候,我的初戀要回上海,她的學校要開學了。我問她,為什麼當初不留在北京,事情或許要容易得多。
“我當初一個北京的學校也沒報。我想離開,離開這個城市,離開你,重新開始。有其他姑娘會看上你,你會看上其他姑娘。也會有其他男孩看上我。你、我會是別人的了,想也沒用了,也就不想了。”
“現在覺得呢?”
“想不想不由我控制,沒有用,還是要想的。我當時展望,你會在某個地方做得很好,會了不起。我呢?會有人娶我,我會有個孩子,他會叫我媽媽。一切也就結束了。”
“我是沒出息的。剛能混口飯吃就沾沾自喜,自鳴得意。”
“不會的,你會做得很好。我要是認為你不會做得很好,我就早跟你了。”
“為什麼呀?我們不是需要鼓勵上進嗎?”
“你這棵樹太大了,我的園子太小了。種了你這棵大樹,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心平氣和的日子,我還有沒有其他地方放我自己的小橋流水。”
“我又不是恐龍,又不是粗漢。”
“不是你的錯。是我量小易盈。其實不是,其實我一直在等一棵大樹,讓我不再心平氣和,讓我沒有地方小橋流水。我好象一直在找一個人能抱緊我,掌握我。但是等我真的遇見這樣一個人,好象有一個聲音從心底發出來,命令我逃開。”
“我不是大樹。有大樹長得象我這麼瘦嗎?我沒象你想那麼多。我高中的時候遇見你,這件事對我意義重大,這件事可能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我知道挺難懂的,我都不明白。舉個極端的例子,別嫌噁心。人們把死去和尚的牙齒放在盒子裏,叫做舍利子,還蓋個塔供奉。這口牙什麼都不知道,但是對供奉它的人很重要。有時候,我覺得,我是看着你長大的。你別誤會,我說的是,我看着你,我自己慢慢長大。沒有你,不看着你,我感覺恐懼,我害怕我會混同豬狗。有了你,我好象有了一個基礎,可以看見月亮的另一面,陰暗的、在正常情況下看不到的一面;我好象有了一種靈氣,可以理解另一類,不張揚的、安靜從容的文字。拿你說法做比喻,一棵樹可以成長為一棵大樹,也可以成長為一個盆景。即使成為大樹,可以給老闆做張氣派的大班台,也可以給小孩做個木馬,給老大爺做口棺材。如果我沒有遇見你,我一定認為,一棵樹只能成長為一棵大樹,只能給老闆做張氣派的大班台。”
“你既然都長大了,都明白了,還理我做什麼?”
“經是要天天念的,舍利子是年年在塔里的。”
“花和尚念《素女經》。舍利子在不在塔里,對於和尚來說,不重要。和尚只需要以為舍利子在塔里。”
“我不能唬弄自己。我不握着你的手,怎麼能知道你在?”
“你可以握別人的手,你學醫的,該知道,女孩的手都是肉做的,差不多。”
“差遠了。我希望你知道,你無法替代。現在,猩猩不會一覺兒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人。時候不對了。你可能不是最聰明最漂亮的,但是你最重要。我是念着你長大的,男孩只能長大一次。你不可替代。別人再聰明再漂亮,變不成你。時候不對了。”
“可我要走了,要到挺遠的地方去。”
“我有辦法。沒有手,我也能擁抱你;沒有腳,我也能走近你;沒有陰莖,我也能安慰你。”
“你為什麼總要把美好的事物庸俗化。”
“我緊張。”
“等我回來,我們就不用緊張了。”
“問你一個問題,我幾乎已經快忘記我曾經見過你了,忽然有你的信,忽然發現你對我的稱呼只剩一個字了。這個稱呼你是怎麼想起來改的呢?”
“我不講。”
“講吧。”
“你好象總想把什麼都分析清楚。”
“理科訓練,職業習慣。”
“我覺得,把你全名的兩個字都寫上去,很彆扭,在紙上不好看。再說,我想,就憑我想你想了五年,一句話也沒有當你面講,也該叫你一聲‘水’。”
“你怎麼下決心,不逃了呢?”
“天大不如心大,逃又能逃到哪裏去?你說我逃得掉嗎?”
“你逃得出你的心,也逃不出我的心。我的心會念咒語,我念過《抱朴子》、《淮南子》。你不能讓我不想你,沒人能。我會想得你心緒不寧。”
“所以我不逃了,我調轉過頭,倒看看,這個著名的採花大盜能把我怎麼樣。”
“不要聽別人謠傳。賭了。”
“賭了。”
“等下個暑假,我們一起去爬黃山。”
“黃山四季都不一樣,都好看。”
“我們就夏天、秋天、冬天、春天都去一次。”
“還有別的地方。”
“好,還去別的地方。過三天你走,我送你去車站。”
“好。”
第二天,我正在想,這回送我的初戀,我只好去她家,好象不得不面對她的父母。她弟弟,我可以不買賬;她父母,一定得小心對付,表情要謙和,說話要得體,不能誨淫誨盜。她忽然打來電話,說有朋友要送她,實在推不掉。
“能講具體點嗎?”
“那個處長,我和你講過的。他陪他們老總到我們學校做過報告。當時是個冬天,他披了件半舊的軍大衣,我老遠一看就知道是北京人,一個人在外地,看見穿軍大衣的北京人,特別親切。他告訴我,他們進出口公司明年要在我們學校招人回北京,知道我的專業對口,老師又跟他們說了我不少好話,他希望保持能和我保持聯繫。我想,他們公司挺好的,回北京又能和你在一起,就把電話給了他。”
“他當然就打了電話,而且常常打,天天打。”
“是挺煩人的。他說要送我,找了車。我講票還沒拿到,他講那天的票,他就那天送。我又推,還是推不掉。我爸爸都煩了,跟我說,那個處長想送就送吧,又不是把人送給他,讓我弟弟跟我一起去火車站好了。我現在知道你的苦處了。我老聽同學說,秋水這學期又被誰纏上了,又和誰攪不清了。我在旁邊一邊犯酸,一邊想,這個混蛋好有福氣。以後我再聽見,我肯定不會想你好有福氣,我一定在旁邊幸災樂禍。但是,你聽好,醋,我還是會吃的。你別不高興,好嗎?”
“不要拐到我這裏來。我們在說你和你的處長。其實沒什麼,我只是希望,今年夏天,我是你在北京看見的最後一個人。”
“你要是這麼講,我現在就打電話把他回掉,我告訴他,他不是我想在北京看見的最後一個人。其實,我只是想找個機會把話給他講得更清楚些。”
“好啊。你怎麼方便怎麼來吧,我也找不到車送你,我只有一輛舊自行車。別因為我為難,別考慮我。”
“我當然要考慮你。我要見你,明天下午我過去,我送你,我送你回北大。”
“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你不是還有不少同學沒見嗎?而且,多花點時間陪陪你爸媽。”
“我方便。我要見你。我要陪你回北大。我要再看看靜園,想想你第一次是怎麼抱我的。”
在北大靜園裏,四下無人,周圍儘是低矮的桃樹和蘋果樹,花已落盡,果實還青小,沒成氣候樣子。我說:“今年夏天,我希望我是你在北京抱的最後一個人。”
“好,這個夏天,我也抱了一個人,也就只有一個人抱過我。”
分開的時候,她跳上一輛302公共汽車,她最後一句話是:“水,熬着。”
我的初戀到了她的學校,發了封電報,電報上四個字:“平安,想你。”這封電報被負責領信件報紙的杜仲截獲,之後的一學期,杜仲見了我,就說“平安,想你”。後來厚朴和杜仲覺得這四個字能當好的口令,比“長江”、“黃河”另類,比“臭魚”、“爛蝦”保密。倆人兒見了面就互相拷問,宿舍里“平安”、“想你”,“想你”、“平安”之聲不斷,我屢禁不止,他們越說越來勁兒。
那段日子,我很少說話,我天天寫信。我到郵局買了一百五十張郵票,一百五十個信封,我把郵票貼在信封上,把我初戀的地址寫在信封上。我不看日曆,我寫信,我一天一封,一百五十個信封用完,她就又回來了。我在各種紙張上寫信,撕下的一頁筆記本,哥哥給我的大飯店信箋,植物葉子。我找各種時間,想她的時候就寫下來,我自行車騎的很好,我雙手撒把,一手拿紙,一手拿筆。我在信里夾寄各種東西,卡通,花瓣,紙條,蝴蝶翅膀,物理電學實驗上用細電線彎的心形,有機化學實驗提煉的白色茶鹼結晶。上完有機化學實驗,我和厚朴把實驗結果帶回宿舍。我仔細包了個小紙包,隨信把我提煉的茶鹼寄給我的初戀,她向來愛睡覺。正值考試季節,茶鹼提神。為了準備第二天的物理筆試,厚朴把他提煉的小十克茶鹼一茶杯都喝了下去,結果十分鐘后就倒下了,一直睡到第二天,睡得口水流了一枕頭,我們小針扎、涼水澆、鞋底子抽,怎麼也弄不醒,不知道什麼道理。我電話打不通,我想我初戀宿舍樓的電話一定象我們女生樓的一樣難打,我趕快發電報:“信內白粉,棄之如毒。慎!慎!”結果我初戀被她學校保衛處叫去,審查了整整一天。那以後,我沒再亂寄過其他東西。信里,我什麼都寫,我想,我將來萬一落魄當個作家,還要仰仗那時候打下的底子。從那以後,我才明白,十幾萬字的長篇小說,湊湊、貧貧,也就出來了。
我天天收到我初戀寫給我的信,很快,就積了一大包。我找了一個木盒子,仔細收了。本來想留着顯白給將來的孩子看,到那時候,每人都有一屋子CD,沒人有一盒子情書。但是,後來,那些信都被我燒了,那個木盒子也燒了,我找的黃山地圖也燒了,那張美國印的有那種昆蟲交配場景的明信片也燒了。我初戀用了某種古怪的信紙,不好燒,但是燒着了就不滅,冒藍色的火苗。第二個暑假,黃山沒有去,當時我怕爬上山頂,想通了,一高興就跳下去。後來,黃山漸漸成了我的禁地。有一次萌了念頭要去,沒過一個星期,下樓的時候,莫名其妙地踩空,左腳踝折了。另一次想去,已經上了飛機,飛機出了故障,差點沒掉下來,迫降在天津。
我在我的床上好象睡著了,還做了個夢,夢見一個女鬼,一頭又黑又長的頭髮。她的聲音遙遠,她反覆唱一首歌:
“昔年種柳,
依依漢南。
今日搖落,
凄凄江潭。
樹猶如此,
人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