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初夜

第十一章:初夜

送走柳青,回到宿舍,已經九點半了。現在去上課,教授肯定認為我挑釁滋事。我在辛荑的床上坐下,在床前的桌子上揀了個空的親親八寶粥鋁罐當煙缸,點了棵煙。

黃芪、厚朴他們出去之前,大敞了窗子,宿舍里六個男生睡了一夜的男人的味道散了許多。我抽着煙,想着柳青的事情,想起了我自己的第一次以及第一次以後對懷孕這件事的長久恐懼。

我的第一次是和我的女友。我對這件事情的記憶支離破碎。我的記憶里,我的女友經驗豐富,但是她一口咬定,她見到我的時候還是處女,並且在之後的歲月里,因為我的些許懷疑常常大動肝火,讓我對中國古代婦女關於貞節牌坊的偏執狂傾向有了切身的感觸。我常常安慰自己,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生而知之者,比如耶穌、孔丘。

我當時還在北大上醫學預科,總和中文系的一幫人混在一起。我替他們寫古代漢語作業,他們找來各種街面上難得的小說給我看。那時候我很窮,每次排隊打飯的時候,心裏常常鬥爭,要不要買肉菜。家裏同時供着三個孩子上大學,周末回家,老媽總是花一下午的功夫給我包餃子吃,讓我感覺有肉有菜,生活富足。老媽說,她小時候,只有村頭地主家,到過年的時候才有餃子吃。我說,感謝共產黨。

天黑以後,我和中文系的那幫人常一起喝酒。會寫詩的、不會寫詩的,有事、沒事,都喝。喝酒的時候,胡說八道。唯一干過的正經事,就是編武俠小說,故事編圓了,找個人列出大綱,幾個人分頭去寫,然後合在一起謄改一遍,賣給書商。換來的錢分掉,付酒賬或是做追女孩的預備金。平心而論,我們幾個應該是那時冒充金庸、古龍中,才氣最盛的。現在攤上賣的“全庸”、“古龍名”著、“古龍巨”著,不少還是我們的東西。我拿過一套給胡大爺,大爺一宿就看完了,說比古龍還古龍。我們曾經一度非常成功,書商催着我們出活。活快了,必然糙。我們後期的作品裏,不同部分之間,大俠最霸道的招數,最喜歡的姑娘,最常用的性交姿勢,都有出入。書商抱怨我們沒有敬業精神和職業道德。

總感覺沒錢。都窮,就買最賤的酒和小菜。以酒精含量算,白酒比啤酒經濟,最窮的時候,連煮花生也買不起,就講葷笑話,就白酒。有時候,酒便宜得離譜,好象明告訴你是假酒,我們也買了喝。

終於出了事。有一次喝完了酒,第二天醒來已經是下午兩點。感覺腦袋象是吹足了氣的氣球,飄在宿舍里,馬上就要爆了。隔壁中文系宿舍有個女聲在哭。後來我聽說,小李傻了,哭的是他的女友,小李醒來,連她都認不出來了。小李是中文系那幫人中唯一不求我做古文作業的,他古文比我好,看漢賦不用字典,知道《詩經》裏所有動植物的界門綱目科屬種。人長得器朗神俊,齒白唇紅,男生背地叫他小李子。出事後,小李連人民日報都讀不通了。最後勉強畢了業,分到糧食局當文書,副科級,上班拎人造革的公文包,穿四個兜兜的中山裝。臨畢業散夥的時候,小李忽然說,剛進中文系的時候,系主任就講,中文系是培養小官吏的,不是培養作家的,他是歸了正途。小李還說,有空兒,找他去喝酒。我們誰也說不清,小李是喝傻了還是喝出來了。

我的腸胃徹底喝壞了,變得非常敏感,稍微吃得不對付,就鬧肚子。以後每次到外邊特別髒的小飯館吃飯,厚朴、黃芪和辛荑之流都要先看着我吃一陣,看看我的反應,來確定小飯館的骯髒程度。後來學了微生物學,厚朴、黃芪和辛荑說我是菌群失調。再後來學了基因工程,厚朴、黃芪和辛荑說我應該被大量克隆,每個衛生監察大隊都配一個,就象緝毒大隊配條緝毒犬一樣。如果我或我的克隆在一個飯館或是地攤吃過以後沒有鬧肚子,食品衛生就算合格,否則罰款。我終於體會到,所謂知識越多越反動,就是說的厚朴、黃芪和辛荑這樣的人。

一個周末哥哥的新女朋友請客,我吃了一盤子豆豉蒸扇貝。回到宿舍,我的腸胃翻江蹈海。我的大便從腸子裏噴涌而出,彷彿抽水馬桶的聲音。厚朴後來告訴我,我當時的臉色黑青,象是一張鐵皮。我滴水不敢進,怕引發新的一輪翻江蹈海。我把厚朴、黃芪和辛荑等人的手紙都搜羅來,一溜擺在床邊。一感覺肚子絞痛,抱了卷手紙就向廁所沖,象是拿了炸藥包,冒着槍林彈雨的董存瑞。周一的早上,我的女友來找我,看見我的樣子,大罵厚朴為什麼不早告訴她,厚朴一臉委屈,覺得黃芪和辛荑也該和他一起挨罵。

“我今天上午的課不能上了。幫我請個假吧。”我蜷在被子裏,對厚朴說。

“今天上午是‘社精’課,假很難請的。”厚朴說。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是一門政治課,簡稱‘社精’課,不是科學難題,又安排在周一的早上,很多貪睡的學生找各種理由不去。任課老師說,‘社精’課也是課,不學也是不會的。為了維護教學秩序,病假條除非張校醫簽名,否則無效。張校醫是“社精”老師的小姨子。

“告訴老師,我上吐下瀉,不能離開廁所五十步以外。之後我在找他,補假條。沒準直接開給他張死亡證明吶。”我躺在床上不陰不陽地說。

“臭嘴胡說什麼呀。厚朴,我也不去了,我不放心他。”我女友說。

“老師要問起來,你為什麼不去,我說什麼呀?”

“你就說不知道。”

“反正‘社精’嗎,秋水不學也會,秋水生下來就會。不去,老師一定理解。”辛荑和黃芪一遍壞笑一遍拉着厚朴走了。所有壞人都開‘社精’課的玩笑。說‘社精’考試的時候,男生抄男生,女生抄女生。有的男生還想抄女生,女生不讓抄,這些男生就從後邊偷偷抄。全班只有兩個人沒抄,一個男生叫楊葦,一個女生叫殷梅。

人都走了,宿舍里靜悄悄的,暖氣燒得很足,我聽見節門處“滋滋”地響。我問她聽過沒聽過關於“社精”課的笑話。我女友說,跟着我什麼沒聽過。她的臉紅紅的,我想,暖氣燒得太熱了,口乾舌燥。厚朴架了一臉盆水上去,還在暖氣上烤了一堆的橘子皮,好象也沒用。厚朴的臉盆兼做腳盆,屋子裏飄蕩着橘子香型的臭腳味。

“熱就把窗戶開點。”我說。

“不熱。你現在很虛,不能貪涼。”她脫了外衣,裏面是粉紅的毛衣,暗紅色的花草圖案。她坐在我的床邊,我仰頭可以看見她粉紅的乳房,上面暗紅的花草高低錯落,跌宕有致。我們宿舍骯髒的窗帘還合著,我床頭的枱燈亮着,我覺得整體的氣氛健康向上。

“你還是上課去吧。我沒事的,該拉的都拉出去了。”

“你病了。需要人幫忙。”

“肚子要拉,我也沒辦法,你更幫不上忙了,還是上課去吧。”

“你病了。需要人陪。你先歇歇,我送你去醫院。”

“我不想去醫院,我想,抱抱你。”在一瞬間我忽然覺得全身發冷,開始顫抖。我的女友掖嚴被子的四腳,在被子外邊躺了下來,仔細抱了我,她的手臂堅實而穩定。

“躺進來吧。”我把被子掀開。女友撩了一眼宿舍門,門是加了鎖的。

“你出了好多虛汗。”

“把毛衣脫了吧,被子裏熱。”

“我不熱。”

“你的毛衣扎人,癢。”

她退了毛衣,裏面是件粉色的保暖內衣,很薄,清楚地看見乳罩的輪廓和質地。我挺奇怪,她上“社精”課要穿成這個樣子嗎?

“你的乳房發育很好。”

“我從小經常鍛練。”

“我知道,你是跳遠冠軍。”

“後來不練了,腿也細不了了。穿衣服不好看。”我的手想摸進她的大腿。她的褲帶系得很緊,但是我有一雙靈巧的手,儘管在瀉肚狀態,它依然翩婉纖動。

“你的牛仔褲不是拉鏈的,是鈕扣的,解起來不太方便。”

“本來就不是讓你解的。”她的小腹堅實平坦,我的手滑向她的大腿,她沒抱着我的那隻手做了阻擋的嘗試,但是被輕易撥開了。她的大腿很壯實。

“我下輩子做女孩,我一定要長一對大乳房。”我在她的懷抱里,頭顱的上下左右都是她的乳房,“我媽從小就重視對我心智的開發,很小的時候她就考過我一個謎語:一棵樹上倆大梨,小孩見了笑嘻嘻。打一物。當時的陽光很好,窗帘是向日葵的,我正在喝奶,很快就猜出來了。周圍人都誇我天生慧根,長大一定能為人民做出貢獻。”我知道我女友對我這類污言穢語的忍受程度,所以另外一個更加深刻的智力題沒有講給她聽。題面是:如何讓七斤肥肉變得無比誘人。答案是:在上面放個奶頭。在北大的醫學預科階段,我們需要學習多種生命科目。我偶爾會想一想生命的本源。如果深入一步,如上所述的智力題中,包含着一個巨大的陰謀。為什麼我們只對某一張臉心神動蕩?為什麼我們只對某種肥肉血脈奮張?思想深刻的某些蜜蜂、蝴蝶也可能在某個特定時刻感受到同樣陰謀的存在。為什麼紅花比白花更誘人?

“所以,為了你的下輩子,你要多鍛練。”

“我的積分可以帶到下輩子嗎?”

“當然。”

“有人不鍛練也能長成波霸。我中學的時候,有個女生,就是這個樣子。她從來不鍛練,體育課一要跑八百米,她就鬧月經,請例假。可是她的胸真是大呀。整天象倆探照燈似的,晃呀晃呀,晃呀晃呀。坐在她周圍的男生都被她晃成後進生了。為這,那幾個後進男生的家長找我們班主任談過好多次。委婉地請求班主任告誡那個波霸注意穿着,小心着涼。班主任說強迫婦女裹小腳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關鍵的關鍵是管好自己的孩子,讓他們的眼睛放在該放的地方。家長抱怨老師不講道理,市風日下,他們從小都有嚴格的思想教育,手背後腳並齊倆眼看着毛主席,現在也怪不得孩子,教室前黑板上沒有毛主席可以仰視,叫他們的眼睛放在哪兒?家長們見老師不肯幫忙,有次開家長會的時候遇見波霸的老爸,曲折地暗示,波霸在班上太屈才,反正她的成績考北大清華也是瞎想,不如挺身江湖去,到街面上照耀四方,造福社會也成全了他們兒子。波霸的老爸聽明白了之後語氣平靜,‘我是肉聯廠的,你們誰想明天上北京的熟食櫃枱,就再多說一句’我是唯一一個在波霸照耀範圍內,而成績沒有下降的人。女生私下也議論男生,也難聽。一個女生後來告訴我,每當有女生誇我酷,誇我有味道的時候,波霸總是鼻子一哼,吟一句古詩,‘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意思很明顯,懷疑我不是男人,至少陽氣不盛。之後有過了很多年,那個女生告訴我,有一天波霸透露了她成為波霸的秘訣:她在青春期的時候狂吃黃油,之後再減肥,別處減下去了,胸還在。那個女生說波霸不是個東西,心機太深,透露的秘訣都是已經用不上的,自己還落一個義氣的名聲。”

“你肚子是不是不疼啦?那個女生是誰?為什麼告訴你這些?”我的女友問。

“我如果知道這個秘密,是不是也可以帶到來世去?不用鍛練了,來世第一次倒霉之後多吃黃油就好了。”

“這個不能帶到下輩子去。”

我緊張的時候,話會忽然多起來;話說多了,心裏會更虛。但是我更怕某種安靜,如果空氣中沒有了聲音,那個陰謀會變得更加巨大,無法控制。就象現在,暖氣很熱,窗帘很臟,屋子裏橘子香型的淡淡的臭腳味,枱燈是桔紅的,我的女友是粉紅的,她的大腿堅實而且光滑;我忽然無話可說,我的上下左右都是乳房,我彷彿蜷曲在群山環抱的谷地,我平靜安祥。於是我誠懇地對她說:“我想要你。”

“你還病着。”

“我很好。至少它很好。”我引她手向下,讓她的手感覺我陰莖的勃勃生機。

她的手安撫似的輕輕拍了它一下,沉吟片刻,她說道:“這件事情我也多次考慮過,我有很多顧慮。從生理上、心理上講,這件事情都不是一件小事情。我希望你也能仔細考慮,不要太早露出你那種不屑的表情。我很高興你能很坦白地告訴我你的想法,這種交流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很少能聽到你正經說些什麼,你的坦白我很感動。但是僅僅說出你的想法並不表明你的想法已經成熟,而不是你的一時衝動。第一,你如何看我,老實講,我並不是十分清楚。你到底喜歡不喜歡我?喜歡我什麼?會喜歡我多久?我自然知道我有長處,這點自信總是有的。但是我的長處是你讚賞的還是喜歡的,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從另一個方面講,我如何看你,我也不是很清楚。當然,我喜歡你,否則我不會現在和你抱在一起。但是,我喜歡你什麼,我不是很清楚。你太複雜,我不知道我是否有時間搞明白,我是否有能力搞明白,我不知道你是否願意給我足夠時間搞明白。曾經有過不只一個瞬間,我覺得你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或者消化能力。我必須承認,你是屬於稟賦異常之類。我想,這種感覺是互相的。我感覺不舒服的時候,你會有同樣的感覺。在現在這種局面不明朗的情況下邁出這一步,是否合適,我不知道,請你和我一起考慮。第二,這是我的第一次,也是你的第一次。我希望是你第一個女人,也希望是最後一個。我希望你對這一點特別想清楚,這一點一點也不浪漫,或許對你很殘酷。我知道你是那種天生招女孩子喜歡的人,不要得意,這種天分不會給你帶來太多幸福。你會有很多機會亂來,你最好現在想清楚,是否真的想要我。你知道,有我就很難亂來。我有我聰明的地方,你睡其他姑娘我一定知道。如果你認為現在做這個決定對你來說還太早,你可以不做,我不逼你,你可以把褲子提上,咱們安安靜靜躺着說話。儘管睡不同姑娘差別不會很大,但是你即使明白,心裏還會嘀咕。你的好奇心太重了。你想好。第三,我的家庭是個普通的知識分子家庭,我的父母知道了,他們絕對不可能理解。我知道你媽能想得開,我媽不行。我父母認為我們還是孩子,還在念書,讀書應該是主業。我不認為他們說得有什麼不對。這件事情很可能影響我們的學習成績。我不知道我對這件事情的喜愛程度,但是我知道你是那種很容易讓人上癮的人。我最初看見你的時候,只想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向你借幾本書看,但是結果是,現在和你討論要不要上床的問題。這種事,有第一次就會有之後的很多次,你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我從來沒有聽見過我的女友說這麼多話,感覺象是在床上被上了補上了一節“社精”課。在她說話的過程中,我在專心致志地做兩件事情。第一件是保持它的勃勃生機。我希望它在需要挺身而出的時候,明練簡至,跳將出來就能使,不給別人想太多的時間。但是我的女友說話聲音很好聽,語調平和,就象海風輕輕吹起來,海浪就緩緩地退了。我試着想些刺激的意象。我想起我的初戀,海立刻沒浪了,蝸牛縮回了殼。我暗暗埋怨自己記性不好,我的初戀是平胸啊,想到這兒,我上下左右的乳房忽然變成了肥肉似的,點睛的乳頭不見了。我又試圖回憶我以前見過的所有淫蕩場景,應該說,我受過良好的色情教育。我就讀的中學是出了名的壞學校,校長和新來的女老師跳舞摔在地上折了條腿,體育老師輔導女生單杠被不只一次罵了流氓被抽了嘴巴,我在那裏第一次見到同學中流傳的印刷精美的國外內衣廣告、《閣樓》和《龍虎豹》。我有一個大我十歲的哥哥,他從小就是出了名的壞孩子,曠然澹處,特立獨行。從我記事起,哥哥好象就斜背一個軍挎,裏面有三個干饅頭和一片菜刀。老媽說他,他就摔門出走,睡長途車站啃干饅頭;別人說他,他就抽出菜刀剁他的舌頭。後來開始工作掙錢,哥哥的手包裏面有三厚打子人民幣和菜刀大小的手機,他說他要學英語,就買來了錄像機。我知道他的毛片放在哪兒,他所有的抽屜,只有那個抽屜上鎖。這個土鱉上鎖的是第二個抽屜,我拖出第一個抽屜,伸手就能從上邊把第二個抽屜里的錄像帶掏出來。錄像帶的標籤注着“FOLLOWME(跟我學)”,帶子沒全被沖,開始還是“跟我學”的音樂,還是那個瘦瘦的英國主持人屁顛屁顛地小跑上樓,可是鏡頭突然一轉,接下來就是幾個西洋男女顛龍倒鳳了,除了哼嘰,半天不說一句完整的英語。沒看五分鐘,我就得出了結論,我所受過的所有教育都是正確的,資本主義就是腐朽沒落。我仔細地回憶,可是好象沒有作用。我的形象思維太差,腦袋裏只有胳膊、腿和其他部件,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構不成完整的刺激畫面。我解析幾何、立體幾何都學得很差,輔助線很少添對過。情急中我想起了黃書:手抄本、二拍、《肉蒲團》、中文系那幫人利用上個暑假空餘時間和他們導師的北圖圖書證謄寫的《金瓶梅》被刪截部分,一個個文字象一個個色點,腦子裏嚯地一串冒熱氣的圖像,海浪又湧起來了。我自己都不能否認,我在文字上,感覺超常,才氣縱橫。我專心致志做的第二件事是把她的褲子脫下來,她的腿的確不細,她的牛仔褲又很緊,而且我脫下一截兒,她就抻上一塊。我想起數學老師教我們負數概念的情景,老師循循善誘,他說“我向前走三步,我再向後邁四步,我一共向前走了幾步?”我開始領會到三言二拍中反覆強調的一個觀點:所有的強姦,除了受害者被打蒙,都是誣告。沒有雙方配合,這件事情做不成。

“你真的準備好了嗎?”我的女友問道。

“時刻準備着。”我惡狠狠地說。

等我再看她的時候,她的褲子已經是負一百了,一直蛻到腳踝,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的女友是個明快決斷的人物。我問為什麼不把鞋脫了,褲子可以扔到厚朴床上,然後鑽進我的被子,讓我們仔細看清彼此的結構。她一臉詫異,好象我缺乏起碼的常識,“這是宿舍呀!”她又看了一眼宿舍門,是鎖了的。周圍的氣氛緊張而刺激,她目光堅定,讓我想起電影裏有豐富對敵鬥爭的地下工作者,“這是敵占區呀!”而我是嚮往光明的熱血青年,充滿勇氣但是遠遠不夠幹練。

她平躺在我下面,我和她離得很近,她的臉好象比平常大了許多,不抬頭仰望,看不到邊際。她的乳房沒了罩子,象兩張煎餅似的攤開,我懂,這是因為該死的萬有引力。她的皮膚好象也粗糙了很多,各種細小的疙瘩呈現不同的性狀。我真的認識她嗎?她的緊身型牛仔褲和運動鞋胡亂堆在她的遠端,對我構成了極大的障礙。那堆東西象重刑犯帶的腳鐐,我是借工作之便,想一逞私慾的典獄長。可是我真的夠不着啊!這對我的信心是極大的摧殘。我把《素女經》、《洞玄子》當經史子集研讀過,什麼四態、五征、三十式,瞭然於胸。我好象是個剛入江湖的俠客,在別人的園子裏迷了路,園子裏肯定有狗,手裏只有寸長的半截打狗棍,九陰九陽神仙棍法是偷偷背過,但是沒見師傅使過。我傻愣愣地僵着,手裏半截打狗棍,夠不着,也不知道夠哪兒,更不知道怎麼夠,夠着了又怎麼辦。

我無助地看了她一眼,她寬容地一笑,牽了它,把我領進她的地盤。我想,她明顯感覺到我控制在她手上,這種感覺應該讓她心花怒放。她的手停頓了一下:“你有沒有套子?”

“我鬧了肚子。我在小賣部買了手紙。”

“你有沒有套子?”

“我為什麼應該有套子?”

“你是男的。應該你準備。”

“用是為了你,應該你準備。”

“你沒有責任感。”

“有責任感,我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買。應該是國家統一發的吧?計劃生育是國策呀。是不是跟以前發糧票、油票似的,每月領去?發放原則也應該和發糧票、油票一樣;家裏人口越多,發的就應該越多。因為人口多,說明家長能幹嗎。人家那麼能幹,你還不給人多發,孩子生出來,又處處和人家找彆扭,不是成心不人道嗎?可是我爸媽早過了激情年代,我也不能逼我爸爸隔了這十來年再向居委會大媽們開口呀。她們一定在一晚上讓方圓五里的人都知道,我爸就出名了。我直接跟大媽要,她們肯定不給我呀。肯定要查我有沒有結婚證,好象旅館登記員。我要是沒個交代,她們肯定不會放過我。好好審審我,沒準順藤摸瓜端掉個土娼窩點,立個功。我第一次在樓頭抽煙就讓她們告訴了我媽,看我媽不管就又給班主任寫了信,她們警惕性可高了。但是她們知道的數據肯定很有意義,到底中國老百姓平均一個月做幾次,做多做少和他們家庭幸福成不成正比?不胡想了,還是去買吧。一個星期不刮鬍子,借我哥那件皮夾克,把領子立起來,總不會顯太小吧。但是買套子是不是得出示身份證,可能還要單位證明。手續不全,售貨員打個暗號,門背後就會竄出警察把你拷了。就是手續全,人家願意賣,可是買什麼呀?聽說有很多牌子,天津乳膠二廠的,獨資的,合資的,包裝上畫女的的,畫男的的,畫男的和女的的,買那種呀?你肯定還沒有用慣了的牌子。我也不能讓我哥推薦幾種。我想都是大機器生產了,用總是都能用吧,不就是個擋頭兒嗎,不漏就行了吧。但是有一個問題必須解決,就是大小問題,就象買鞋、買衣服、買帽子,你一定得知道大小。太大撐不起來,沒用;太小會影響血液供應,嚴重了要壞疽的。長短是不是也得考慮?這東西和鞋、衣服、帽子還不一樣,你不能試穿試戴,沒有試套子間。襯衫也不讓試,開了包裝就得出錢。但是買襯衫可以看身材,陽具從外邊看不出大小,和高矮胖瘦也沒有必然聯繫,比如武大郎就是有名的秉賦異常。就算售貨員誠心幫你,看它平時的樣子估計它戰時的樣子,能准嗎?”

“你沒有套子,今天就不能進去。我在危險期。太危險了。”

我覺得我已經快瘋了,我第一次為它進行獻媚活動,我知道這是一個非常不好的開始:“我保證不射在裏面。”

“你第一次沒有這樣的控制能力。”

“我不是普通人。我向毛主席保證,我有這個能力。”

她沒出聲音地嘆了一口氣,領了它往裏進。那裏哪兒是哪兒呀,我眼睛注視着我女友的大臉,心裏納悶,又不敢下去看個明白。它好象撞上了一道門,門是鎖着的。她的手又不動了。

“我被你說幹了。”

“我為什麼不會被你說軟?”

“你在鬧肚子。”

“你沒有想像力。”

“你給我講個壞故事吧。”

她說這句話時候的神態天真無邪,深深地打動了我,在橙黃的燈光下面,她忽然艷若桃花。我的眼光逐漸迷離起來。我的女友很少誇我,她說我已經太自負,再誇就不好了。但是她有時候會表揚我,聽上去,很難判斷是誇我還是罵我。她說我有一個極大的優點,我能在所有女人身上發現美麗,從十六歲到六十歲。那句名言,說生活不缺少美麗,而是缺少發現,用在我身上最合適。她說我覺得一個女人美麗之後,神態就會聖潔純凈,眼光就會迷離起來,讓那個女人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美麗的人,至少在那個瞬間。如果我是那面世事洞明的鏡子,女巫來照鏡子,我肯定會真誠地告訴她,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不曉得什麼白雪公主。女友說我的眼光迷離起來之後,我會變得風姿特秀,俊爽性感。她是從我這裏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什麼是眼波欲流,柔情似水。很久以後,她告訴我,我在第一次進去之前的一瞬間,眼神嫵媚入骨,她那時感到身體的微微震顫,江河奔流,已經不需要什麼壞故事了。

她的手再次引它進入。我的女友皺了皺眉頭,咬了咬嘴唇,看來電影裏講的太誇張了,沒有尖叫,沒有坐老虎凳似的表情。它到了一個全新的環境,手足無措,一點也不適應。沒有一秒鐘,它忽然覺得很熱,一件事情將要發生,從頭頂的百會到尾椎一陣縮緊,好象肚子又在鬧了,憋不住了。我一時間分不清是哪個憋不住了,應該優先控制哪個。女友似乎已經感覺到它的異動,她往上挺身,我就勢下滑。但是它好象已經出來了。我拿了手紙就往外沖。

“你幹嗎去?”

“我憋不住了。”

“你射在裏面了?”

“我憋不住了。”

“你射在裏面。”

“我要上廁所。我憋不住了。”

“你射在裏面了!”

我上廁所回來,躺回被窩。過程中她一動不動。我把手紙扔給她,讓她也收拾收拾,她還是一動不動。我知道她在想事情,她的腦子裏一定在過電影,全是小畫片。她是那種能馬上想到事情最壞結局的人,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她一定在想我一定是射了進去,她一定會懷孕,學校家長一定會發現,一個風蕭水寒的冬天,她一個人背了行李走出校門。然後,被這種不令人滿意的結局激勵,她會想出全盤的解決方案,讓這種結局不可能出現。我的女友表情遙遠,我想到學過的《無脊椎動物學》,雌蜘蛛在性交之後擊殺雄蜘蛛,贏得精神寧靜、身心自由和補充體力的點心,可以以寡婦的身份瘋狂尋找下一個猛男或是安心撫養遺腹子。編碼蜘蛛這種品行的基因一定流傳廣遠,我在我女友平攤的大臉之中,讀到了這種基因的表象。我很想安慰她一下,但是覺得自己也很委屈,童男子也有童真啊;我也有很多事情要想,我不喜歡失去對自己的控制,不喜歡把蘿蔔雕成花的那種複雜,不喜歡一把鑰匙只能開一把鎖的混蛋邏輯。於是我也一動不動,目露凶光。

我聽見厚朴在敲門。他在門外高聲叫喊:“秋水,開門。我忘帶鑰匙了。‘社精’老師病了,沒來上課。據說是射精困難,去找老中醫去看了。你不用去校醫院找病假條了。秋水,開門!我看了會兒書,忽然想起來,那本你們一起胡編的武俠小說還沒看完,還差一個結尾。秋水,開門!我知道你在裏面,你鬧了一天的肚子,能跑哪去?你不許一個人偷偷躲在被窩裏練習射精。你再不開門,我可要造謠了。不對,你女朋友一定也在裏面。開門吧,沒什麼大不了的。要不我可要闖進去了。”我的女友還是一動不動,我剛要去開門,她一把將我按住。我於是也繼續一動不動。門真是一個好東西。要是這個世界上沒有門,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那天夜裏,腹瀉還是止不住,而且發了高燒。我去了校醫院急診,落到了張校醫手上。她給我查體的時候,我忽然想,她能不能查出來我已經不是童男子了。有兩個學生喝酒摔到溝里,頭破血流。值班護士都去忙他們去了。張校醫興緻盎然,說要在我身上盡醫生和護士的雙重職責,不僅給我看病,還給我打針、打點滴,我的燒要退,我要補液、補充電解質。我一直感覺很冷,人不停地哆嗦。我的女友一直用身子半摟半抱着我,讓我感覺她真的和我是一頭的。張校醫一直對我們的恩愛樣子不以為然,她給我靜脈穿刺的時候,我感覺我的手就象衚衕老奶奶們衲的鞋底子。她一直強調她不是護士,穿刺不好不是她的責任。她第五次失敗的時候,我想起我剛剛經歷的第一次性交,對她充滿同情。繼而惱怒於她的無能,象是罵自己一樣,罵了她一句“你大爺的。”然後問她,知道不知道我會咬人的。大概是夜深了,張校醫的反應很慢,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發出一聲尖叫,看着我目露凶光的眼睛,飛快地叫來了校衛隊的農民兄弟。張校醫和我在保衛科介紹情況的時候,我的女友上了一次廁所。後來告訴我,她的內褲上有血跡。我說不要洗,我想看一看什麼樣子。她說那有什麼好看的,不洗會臭的。我想洗了也會留下痕迹,好多洗滌劑廠家都解決不了如何洗去血污的難題。我最終還是沒有見過那條內褲,這使本來隱秘的情節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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