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我的庶民生涯開始於這個悶熱的夏季。京城的空氣凝滯不動,街陌行人在炎炎烈日的炙烤下沿途揮發著汗臭味,而官宦人家豢養的狗犬在門檐下安靜地睡眠,偶爾抬頭向陌生人吐出猩紅的舌頭。店鋪酒肆里冷冷清清,一些身穿黑色的印有“西北”番號的叛軍從街角集隊而過,我看見了棗騮馬上的西北王昭陽,看見他帳下的威震四方的五虎將簇擁着昭陽和他的雙環黑旗。西北王昭陽白髮銀髯,目光炯炯,他策馬穿越京城街頭的表情自信而從容,似乎一切都如願以償。我知道就是這些人和端文聯手顛覆了大燮宮,但我不知道他們將如何瓜分我的黑豹龍冠,如何瓜分我的富饒的國土和豐厚的財產。現在我和燕郎已經是布衣打扮,我騎在一頭驢子的背上仰望白光四溢的天空,環視兵荒馬亂的戰爭風景。燕郎肩背錢褡牽着驢子在前面步行,我跟隨着這個上蒼賜予的忠誠的奴僕,他將把我帶到他的採石縣老家,除此之外我別無抉擇。我們是從京城的北門出城的,城門附近戒備森嚴,來往行人受到了西北兵嚴厲的盤詰和搜查。我看見燕郎用一塊絲絹將兩錠銀子包好,塞在一個軍曹的懷裏,然後毛驢就順利地通過了城門。沒有人認出我的面目,誰會想到一個騎着毛驢的以竹笠遮擋炎日的商賈青年,他就是那個被貶放的燮王。在京城北面五里地的土坡上,我回首遙望了大燮宮,那片輝煌富麗的帝王之宮已經成為虛浮的黃色輪廓,一切都變得模糊了,一切都在漂逝,它留給我的只是夢幻般的記憶。朝採石縣走也就是朝燮國的東南方向走,這與我當年出宮西巡的路線恰恰反道而行,東南部一往無際的平原和稠密的人群對我來說是陌生而充滿異邦情調的。有多少土地就有多少桑梓良田,有多少茅廬就有多少男耕女織之家,廣袤的鄉村像一匹黃綠交雜的布幔鋪陳在我的逃亡路上,我與世俗的民間生活往往隔着一條河渠、一條泥路或者幾棵雜樹,他們離我如此之近,打穀的農人一邊在石臼上用力抽打成熟的稻穀,一邊用淡漠而渾濁的目光觀望看官道上的趕路人,蹲在河塘邊浣紗的農婦穿着皂色的布衫,頭髻用紅布條隨意地綰起,她們三五成群地擠在石埠上,用一種快速的粗俗的方式猜測你的身分和行蹤,有時候從棒槌下濺起的水花會飛濺到我的臉上。他是鹽商。一個婦人說。
胡嚷呢,鹽商身後都跟着馱鹽的馬隊,我看他像個趕考落榜的秀才。第二個婦人說。
管他是誰,你浣你的紗,他趕他的路吧。第三個婦人說完又補充道,你們都胡嚷啥呢,我看他準是個被朝廷革了職的六品官。我在逃亡路上接受過無數類似的評判,漸漸地沒有了那種芒刺在背的不適。有時候我隔河回應她們多餘的議論,我大聲地說,我是你們的國王。浣紗的農婦們一齊咯咯地大笑起來,有一個尖銳的聲音向我警告,小心官府來砍了你的狗頭。我和燕郎相視而笑,匆匆拍驢而過,天知道我與農婦的調笑是快樂還是悲傷的宣洩。
漫長的旅程使我與世俗生活不斷地擦肩摩踵,我討厭通往採石縣的這條黃塵飛揚的土路,討厭路旁那些爬滿蛆蟲和蒼蠅的糞缸,更加討厭的是我不得不在那些骯髒簡陋的客棧宿夜歇腳,忍受蚊蠅的叮咬和粗糙無味的膳食。在一家路邊野店的竹席上,我親眼看見三隻跳蚤從竹席縫間跳出來,一隻碩大的老鼠在牆洞裏吱吱地狂叫,它們大膽地爬到我的身體上,對人的扑打和威嚇無所畏懼。
我的四肢長出了多處無名腫塊,奇癢難忍。燕郎每天用車前草的汁液替我塗抹患處。這是上蒼的安排,現在連跳蚤也來欺侮我了。我不無辛酸地自嘲道。燕郎沉默不語,他用一塊布條將葯汁小心地敷在我的身上,動作輕柔而嫻熟。其實你現在也可以欺侮我,我抓住了燕郎的手,以目光逼問着他,我說,為什麼你不來欺侮我?燕郎仍然沉默不語,他的眼睛倏而一亮,隨即變得濕潤起來,我聽見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到了家就好啦,到了家陛下就不會遭受這些畜生的欺侮啦。難以忘記鄉村客棧的那些夜晚,疲乏困頓的趕路者在竹席上呼呼大睡,木窗外有月光漂浮在鄉村野地之上,草叢裏的夏蟲唧唧吟叫,水溝和稻田裏蛙聲不斷。燮國東部的夏季酷熱難擋,即使到了午夜,茅草和泥坯搭就的客棧里仍然熱如蒸籠,我和燕郎抵足而睡,清晰地聽見他短促的清脆的夢囈,回家,回家,買地,蓋房。回到採石縣老家無疑是燕郎的宿願,那麼我現在不過是一隻被人攜帶回家的包裹了。一切都是上蒼殘酷的安排,現在我覺得鄉村客棧里的每一個人都比我幸福快樂,即使我曾經是這個國家至高無上的帝王。遭遇剪徑的地點是在採石縣以南三十里的地界上。當時天色向晚,燕郎把驢子牽到水溝邊飲水,我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小憩了片刻。水溝的另一側是一片深不可測的柞樹林,我突然看見樹林裏飛起一片鳥群和烏鴉,有雜沓的馬蹄聲從遠處滾滾而來,樹葉搖曳之處可見五匹快馬和五個蒙面的馭手,他們像閃電一樣沖向燕郎和那頭馱負着行囊的灰驢。陛下,快跑,遇到路匪了。我聽見燕郎發出了驚惶的叫聲,他拚命地將驢子往宮道上攆,但已為時過晚,五個蒙面的剪徑者已經將他和驢子團團圍住。搶劫是在短短的瞬間發生的,我看見一個蒙面者用刀尖挑開了驢背上的行囊,扔向另一個未下馬鞍的同伴,因為面對的是兩個柔弱無力的趕路人,整個過程顯得如此簡潔和輕鬆。緊接着蒙面者逼近燕郎,在三言兩語的盤問之後撕開了燕郎的布衫,我聽見燕郎用一種絕望而凄厲的聲音在哀求他們,但蒙面者不由分說地從他的褲帶上割下了那隻錢褡,這時候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我仍然端坐在路石上一動不動,我所知道的唯一現實是他們搶去了我的所有錢財,現在我們已經身無分文了。五個劫路人很快拍馬跑進了柞樹林,很快就消失在平原的暮靄中。燕郎趴伏在水渠邊久久不動,我看見他的身體劇烈地抽搐着,他在哭泣。那頭受驚的灰驢跑到一邊拉了一灘稀鬆的糞便,咴咴低鳴。我把燕郎從泥地里拉起來,燕郎的臉上混合著淤泥和淚水,看上去悲痛欲絕。
沒有錢了,我怎麼有臉回家?燕郎突然揚起巴掌左右扇打自己的耳光,他說,我真該死,我以為陛下還是陛下,我以為我還是什麼總管大太監,我怎麼可以把全部錢財都帶在身上?不帶在身上又怎麼帶呢?只有一頭驢,只有一件行囊,只穿了幾件布衣短衫。我回首望了望平原的四周,以前只知道險山惡水多強盜,從來沒聽說平原官道上也有人干殺人越貨的勾當。我知道燮人窮困飢餓,人窮瘋了殺人越貨之事都幹得出來,可我為什麼沒提防他們,為什麼眼睜睜地看着我一生的積蓄流入強盜之手?燕郎掩面痛哭,他踉踉蹌蹌地朝驢子奔過去,雙手撫摸着空無一物的驢背,什麼都沒有了,他說,我拿什麼孝敬父母,拿什麼買房置地,拿什麼伺候陛下?被劫的打擊對於我只是雪上加霜而已,對於燕郎卻是致命的一擊。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恍惚中看見驢蹄踩踏着一卷書冊,冊頁已經散落,局部沾有暗綠色的驢糞。那是離開大燮宮前匆匆收進行囊的《論語》,看來那是被劫匪從金銀珠寶間扔出來的,現在它成了我唯一幸免於難的財物。我慢慢拾起那冊《論語》,我知道它對我往後的庶民生涯毫無實用價值,但我知道這是另外一種天意,我必須帶着《論語》繼續流亡下去。傍晚天色昏瞑,烏雲低垂在採石縣低矮密集的民居屋頂,大雨欲下未下,一些肩挑菜蔬果筐的小販在街市上東奔西撞。我們滿身灰土囊空如洗地回到燕郎的老家,臨近白鐵市有人認出了燕郎,端着飯碗的婦人在門檐下朝驢背上張望,用木筷朝燕郎指指戳戳,夾雜着一番低聲的議論。他們在說你什麼?我問牽驢疾行的燕郎,燕郎面含窘色地答道,他們說驢背上怎麼是空的,怎麼帶了個白面公子回家,他們好像不知道京城裏的事情。燕郎的家其實是一爿嘈雜擁擠的鐵器作坊。幾個裸身的鐵匠在火邊忙碌,熱汗淋漓,作坊里湧出的熱氣使人畏縮不前。燕郎徑直走到一個忙於淬火的駝背老鐵匠身邊,曲膝跪下,老鐵匠深感茫然,他明顯是沒有認出這個離家多年的兒子,客官,有話只管說,老鐵匠扔下手中的火鉗扶起燕郎,他說,客官是想打一柄快刀利劍嗎?
爹,是孩兒燕郎,是燕郎回家來了。我聽見燕郎的哽咽,鐵器作坊里的人都放下活計,擁到燕郎的身邊。裏屋的布簾被猛力捲起,一個婦人衣襟半敞,懷抱着哺乳的嬰兒風風火火出來,嘴裏狂喜地嚷着,是燕郎回家了嗎?是我兒燕郎回家了嗎?你不是燕郎,我兒燕郎在大燮宮裏伺候皇上,如今他已經飛黃騰達,吃的是珍禽美味,穿的是綾羅綢緞。老鐵匠端詳着腳下的燕郎,臉上露出不屑的笑容,他說,客官別來騙我,你衣衫襤褸,滿臉晦氣,你怎麼會是我兒燕郎?爹,我真的是燕郎,不信你看看我腹上的紅胎記。燕郎掀開了布衫,又轉向他母親磕了頭,他說,娘,你該認識這塊紅胎記,我真的是你們的孩兒燕郎。
不,腹上有紅胎記的人很多。老鐵匠仍然固執地搖着頭,我不相信你是燕郎,假如你要打一把殺人用的暗器,我會答應的,可是我不能讓你假冒我兒的聲名,你還是趁早滾開吧。老鐵匠說著操起一把板斧,他朝燕郎踢了一腳,怒吼道,滾吧,別讓我一斧結果了你的狗命。
我站在對面的鋪子門口,隔街看着鐵器作坊里意想不到的一幕。燕郎跪在地上已經泣不成聲,我看見他猛然脫下了布褲,狂亂地叫喊起來,爹,看看這個吧,是你用熱刀親手閹了我,現在你該相信我是燕郎啦。
緊接着是鐵匠夫妻和燕郎相擁慟哭的凄凄一刻,白鐵市的那些鐵器作坊的鍛鐵聲戛然而止,許多裸身的或圍着布兜的鐵匠擠到燕郎家門口,熱情觀望父子重聚的每個細節。鐵匠父親一掬老淚,仰天長嘆,都說你會衣錦還鄉,買地蓋房,修墳築廟,誰想到你還是空着手回來了。老鐵匠擦拭着渾濁發紅的眼睛走回大鐵砧旁,他一邊拾起中斷的活計一邊說,以後可怎麼辦?一個廢人,肩不能擔,手不能提,以後只能靠爹養着你了。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站在門外等候燕郎召喚時雨終於瓢潑而下,白鐵市的黃泥路面升起一片泥腥味的塵霧,堆放於露天的鐵器農具上響起細碎的雨聲。雨點打在我的臉上布衫上,我從這個屋檐跑到那個屋檐,拿雨傘來,快拿雨傘來。我朝四周的人群習慣性地叫喊着,那些人都用一種好奇的莫名驚詫的目光望着我,他們或許以為我是個瘋子。最後仍然是燕郎幫助我橫越了雨中的街市,燕郎的家裏沒有雨傘,心急慌忙之中他拿來了只黑漆漆的大鍋蓋,就這樣我頭上頂着鍋蓋走進了鐵器作坊。作坊里的工匠們都稱我為柳公子。白鐵市所有的人,包括燕郎的父母對我的來路頗多猜測和議論,但他們都跟隨燕郎稱我為柳公子。我想人們不會輕信燕郎關於我到此躲避婚約的陳述,但我真正的身分也超出了這些庸常百姓的想像範疇。每天早晨在鍛鐵的丁當聲中醒來,不知身在何處,有時依稀看見清修堂的五爐花窗,有時覺得自己仍在驢背上顛沛東行,及至睜眼看清草席旁堆放的新舊鐵器農具。才知道命運之繩把我牽到了這個寒傖勞碌的庶民家庭。隔着木窗可以看見燕郎正蹲在後院的井台邊洗衣,木盆里都是我換下來的被汗水泡酸了的衣褲。初到鐵器作坊的幾天,那些衣物都是由燕郎的母親洗濯的,但後來她把我的衣物從木盆里扔了出來,婦人尖刻的指桑罵槐的聲音使我如坐針氈。我還呆在這裏幹什麼?我絕望而忿怒地看着燕郎說,你把我千里迢迢帶到你家,就是為了讓我來受一個毒舌婦人的辱罵?都怪我把錢拱手送給了劫匪,假若錢財不丟的話,我母親不會對陛下如此無禮。燕郎提到遇劫之事仍然捶胸頓足,他始終認為那是我們尷尬處境的根源。燕郎白皙飽滿的面容經過一番艱難旅程之後已經又瘦又黃,那種茫然的孤立無援的表情令我想起多年前初進燮宮的八歲閹宦。燕郎好言勸慰我,他說,陛下,看在我的面子上,別跟我母親計較。她從早到晚地幹活,照看我的弟妹,她滿心指望我在宮裏飛黃騰達衣錦還鄉,沒想到我回家身無分文,還帶回一張吃飯的嘴。她有怨氣,她應該有怨氣。燕郎端着一碗黍米粥,他的臉因痛苦而抽搐起來,我看見他的身體和手突然搖晃着,粥碗砰然打翻在地,老天,現在讓我怎麼辦?燕郎掩面而泣,難道你們不知道我只是個閹豎,只是個無能的、看人眼色的、不男不女的閹豎,陛下在位我盡忠儘力,陛下倒霉我仍然陪伴左右,老天,我還能怎麼辦呢?
燕郎的言行出乎我的意料,我確實習慣於將他作為某種工具來使用。我幾乎忘記了他對我的忠心是出於一種習慣一種稟性,忘記燕郎是個聰敏的來自庶民階層的孩子。我懷着複雜的悲憫之情注視着燕郎,想起多年來與他結下的那份難言的深情,它像一條雜色綢帶,繪滿互相信任、互相利用、互相結盟或許還有互相愛慕的色彩,它曾經把一個帝王和一個宦官纏綁在一起。現在我清醒地意識到這條綢帶已經瀕臨綳斷的邊緣。我的心有一種被利器刺擊的痛楚。難為你了,燕郎。現在我跟你一樣,是個前程無望的庶民。你無需像過去一樣跟隨我照料我了。也許現在到了我學習做一個庶民的時候了,現在該是我重新上路的時候了。陛下想去哪兒?去找雜耍班子,去拜師走索,你怎麼忘了?不,那只是一句玩笑,堂堂天子之軀怎能混跡於藝人戲班之中?假如陛下一定要上路,就去天州投奔南藩王或者就到孟夫人的兄弟孟國舅府上去吧。
我已無顏再回王公貴族之家,這是天意,老天讓我卸下龍袍去走索。從我離開宮牆的一瞬間就決定了,雜耍班子將是我最後的歸宿。可是我們一路上未見雜耍班子的蹤影,賣藝人行蹤飄忽不定,陛下上哪兒去找他們呢?
朝南走,或許是朝西南走,只要我依從命運的指點,總能找到他們。看來我已無法留住陛下,我只有跟着陛下再次上路了。燕郎哀嘆一聲,轉身到屋角那裏收拾東西,他說,現在就該收拾我們的行裝了,還得去籌借路上的盤纏;我想還是到孟國舅府上去借吧,他是採石縣地界上最有錢的戶頭了。什麼都不用了。不要上孟府借錢,也不要你再跟着我,讓我獨自上路,讓我過真正的庶民的生活,我會活下來的。陛下,你想讓我留在家裏?燕郎用一種驚惶的目光注視着我,陛下,你在責怪我照顧不周嗎?燕郎再次嗚咽起來,我看見他癱軟地跪下去,雙掌拍打着一塊鐵皮,可是我怎麼能長久地呆在家裏?假如我是個真正的男人,可以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假如我有很多錢可以買地蓋房使喚奴僕,我可以留在家裏,可是我現在什麼也沒有,燕郎跪行過來抱住我的雙膝,他抬起淚臉說,陛下,我不想賴在家裏靠父母養活,我也不想再到路上受塵旅惡道之苦,可我想永遠地在陛下身邊伺候左右,祈盼有朝一日陛下重振雄風,既然這份念想也化為烏有,那燕郎只有死路可走了。
我看見燕郎踉蹌着衝出卧房,穿過了忙碌的熱氣騰騰的鐵器作坊往街市上跑。燕郎的父親在後面喊,你跑什麼?往陰曹地府趕嗎?燕郎邊跑邊說,就是往那兒趕,我該往那兒趕了。我跟着鐵匠們跑出作坊追趕燕郎,一直追到河邊。燕郎從一群洗衣的婦人頭上跳進了水中,水花濺得很高,岸邊的人群發出一陣狂叫。我看見了燕郎在水中掙扎呼號的景象,鐵匠們紛紛躍入水中,像打撈一條魚一樣把他撈到一隻洗衣盆里,然後無聲地將木盆推上岸來。
燕郎的鐵匠父親把溺水的兒子抱在懷中,他的蒼老的紫色臉膛沉浸在哀傷之中。可憐的孩子,都是我造的孽嗎?老鐵匠喃喃自語,他把燕郎翻了個身倒背在肩上,推開圍觀者朝作坊走,他說,看什麼呢?你們是想看我兒子的××吧?想看就扒開他的褲子看看吧,沒什麼稀罕的。老鐵匠邊走邊用拳頭拍打着燕郎的後背,燕郎的嘴裏衝下來一股水汁,沿路滴淌過去,旁邊有人說,這下小太監又活過來啦。老鐵匠依然用他的辦法拍打著兒子往家裏走,走到我身邊時他站住了,他用一種充滿敵意的目光逼視我,你到底是誰?老鐵匠說,難道我兒子是你的女人嗎?你們兩個人的事真讓我噁心。我不知該如何看待燕郎這種婦人式的尋死覓活,有時候我也覺得我們之間的關係有令人噁心的一面,它符合大燮宮的邏輯,但在採石縣的白鐵市卻是不合時宜甚至為人不齒的,我不知該怎麼向鐵匠們解釋事情的前因後果,我只是希望燕郎不要就此死去。燕郎後來一直躺在草席上,他母親用一塊嬰孩的紅圍兜遮擋了他的羞處,我看着燕郎吐盡腹中的積水慢慢蘇醒,他醒來的第一句話是,我好可憐,我好卑賤,我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趁着鐵器作坊的紛亂氣氛,我悄悄從後窗爬了出去。窗外是白鐵市的一條死巷,堆滿了柴禾和銹跡斑斑的農具,在農具堆里我看見一把鋒利的小錐刀,不知是誰藏匿在此還是被作坊丟棄的,我抽出了那把小錐刀插在褲腰上,走到街市上,燕郎怨天尤人的聲音仍然在耳邊迴響,我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燕郎的可憐和卑賤似乎是與生俱來的,那麼與燕郎相比,我又算個什麼東西呢?也許只有翰林院的大學士們才能說得清楚了。我在採石縣的街頭徘徊着尋找當鋪,在街頭的測字先生告訴我本縣沒有當鋪,他問我準備典當什麼寶物,我把掛在胸前的豹形玉糧矗遣庾窒壬*的獨眼剎時亮了亮,他抓住我的手說,公子的稀世寶玉從哪兒來的?家傳的。祖父傳給父親,父親傳給我,我異常鎮靜地反問道,你想買這塊寶玉嗎?
豹形美玉大凡都出自京城王宮,恐怕是公子從宮中偷來的吧?測字先生仍然緊抓我的手,獨眼試探着我的反應。偷來的?我無可奈何地笑起來,大概是偷來的吧,偷來之物可以廉價賣給你,你想買這塊寶玉嗎?
公子想賣多少錢?不多,只要夠我一路的盤纏花費就行。
公子想去哪裏?不知道,要走着看,我在找一家從南方過來的雜耍班子。你見過他們從此地路過嗎?
雜耍班子?公子是個賣藝之人嗎?測字先生鬆開我的手,繞着我走了一圈,有點狐疑地說,你不是賣藝人,怎麼我從你身上看到一股帝王之氣呢?
那是我的前世,你沒看見我現在急着賣掉這塊寶玉換取路上的盤纏嗎?我低頭看了看測字先生的錢箱,箱裏的錢不多,但估計也夠我在路上用幾天了,於是我摘下了那塊從小佩戴至今的燮宮珍寶,放在一堆卦簽上。賣給你吧,我對測字先生說,我只要這麼多錢。
測字先生幫我把箱裏的銀子倒進空癟的錢褡里,當我背着錢褡匆忙離開測字攤時,聽見後面傳來測字先生令人震驚的聲音,我知道你是誰,他說,你是被廢黜的燮王。我嚇了一跳,測字先生神奇的鑒別能力把我嚇了一跳,正如民諺所說,採石自古多奇人。我不得不相信採石縣這個地方確實不同一般,採石人氏中不僅有權傾一時的母后孟夫人,不僅有雲集丹墀的寵宦艷妃,還有這樣的料事如神的測字先生。我意識到它對我並非福音,我必須儘早離開這個危險的地域。
那天採石縣街頭瀰漫著風聲鶴唳的異常氣氛,街市上人心惶亂,車馬東奔西竄,一隊紫衣兵丁從縣衙門裏潮水般地湧出來,直奔縣城東北角的十字街。起初我下意識地躲在路邊,惟恐兵丁們的行動是針對我而來的,惟恐測字先生給我惹來殺身之禍。兵丁們通過之後我聽見有人用一種狂喜的聲音在叫喊,去孟國舅府上啦,孟府要挨滿門抄斬啦。我終於釋然,同時有一點羞慚。我想一個流落異地靠典賣玉牡*王沒有什麼可害怕的了。我戴上竹笠在午後的烈日下行走,突然想起即將遭受滅頂之災的孟國舅其實是我的嫡親。我知道採石縣孟府在孟夫人的庇護下也曾顯赫一時,孟府中藏有許多燮宮珍寶,那是孟夫人用三條大船偷運過來的。初到採石地界時我羞於造訪孟國舅,而現在一種古怪的陰暗的心情迫使我跟隨在那群紫衣兵丁身後,我想去看看端文和西王昭明是如何向前朝顯貴興師問罪的。孟府門前森嚴壁壘,兵丁們堵住了街巷兩側的出口,我只能站在十字街街口的茶館門前,混跡於一群喝午茶的男人中間朝孟府張望。遠遠地能聽見那座高牆大院內凄厲的婦人們的哭叫聲,有人被陸陸續續推出朱門青獅之外,已經是木枷在身了。擠在茶館門前的茶客中有拍手稱快的,嘴裏連聲嚷着,這回解恨了,這回採石地界就安寧了。我驚異於茶客這種幸災樂禍的言行,我問他,你為何如此仇視孟國舅呢?那個茶客對我的問題同樣覺得驚異,他說,公子問得奇怪,孟國舅狗仗人勢魚肉鄉里,每年冬天都要用嬰兒的腦花滋補身體,採石縣誰人不知誰人不恨呢?我沉默了一會兒又問茶客,斬了孟國舅採石界真的就安寧了嗎?茶客說,那誰知道呢?趕走了猛虎又會有惡狼,不過布衣百姓管不了許多,這個世道就是這樣,富人希望窮人窮死,窮人沒辦法,只能指望富人暴死啦。我無言以對,為了不讓茶客們發現我的窘迫,我將目光轉向了那支狼狽的奔赴刑場的孟氏家族的隊伍。那是我平生第二次看見我的舅父孟得規,第一次是在我和彭氏的大婚慶典上,聊聊一番應酬,我對他幾乎沒有留下什麼印象,想不到與孟得規再次相遇竟然是此情此景,我不由得悲從中來,悄然閃到茶館的窗后觀望着孟得規走過。他的眼睛裏閃爍着一種絕望而激憤的白光,氣色憔悴晦暗,惟有肥胖的體態讓人聯想到嬰兒的腦花。有人朝孟得規的身上吐唾沫,孟得規的臉上很快就濺滿了眾人的唾沫,我看見他的頭在木枷圈裏徒勞地轉動,想尋找那些吐唾沫的人,我還聽見他最後的無可奈何的狂叫聲,不要落井下石,我死不了,吐唾沫的人一個也跑不掉。你們等着我回來,回來吸干你們的腦花。
十字街上的騷動漸漸平息了,茶客們紛紛返回茶館裏,夥計往陶壺續上了剛煮沸的熱水。我仍然站在窗前,回味着剛剛逝去的惡夢般的現實。可憐,可憐的生死沉浮。我的感慨一半是指向奔赴刑場的孟氏家族,另一半無疑是自我內心的流露。茶館裏的熱氣和茶客們身上的汗味融合在一起,有隻母貓銜着一隻死鼠從我腳邊悄悄溜走。這麼嘈雜而充滿殺機的街邊茶館,這麼炎熱的血腥的夏日午後,我急於離開茶館和裏面怨氣衝天的茶客,但我的腿突然邁不動了,整個身心像一團棉花無力地飄浮在茶館污濁的空氣之中,我懷疑我的熱病又要發作了,於是我在身邊的那張矮凳上坐下,祈禱先帝的聖靈保佑我的身體,別讓我在逃亡的路上病倒。矮小的侏儒似的夥計跑到我身邊,端來一隻油汪汪的茶壺。我向他搖了搖頭,這麼熱的天,我無法像本地茶客那樣將油膩的茶水咽進腹中。矮夥計看看我的臉,將一隻手搭上我的前額,公子是在發熱呢,他說,這可巧啦,梅家茶館的熱茶專治驚風發熱,公子喝上三壺梅家茶保你茶到病除。我懶得和巧舌如簧的夥計說話,於是我又點了點頭,我想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這樣就得為一壺茶水付出錢褡里的一文碎銀。以前我從來沒有與世俗之人打交道的經歷,但我知道在以後的路途上他們將像蒼蠅一樣麋集在我的周圍,我怎樣穿越而
行?這對於我同樣是個難題,因為忠心的奴僕燕郎已經被我拋在鐵器作坊里了。我伏在臨窗的那隻白木方桌上似睡非睡。我討厭那群在炎夏酷暑大喝熱茶的男人。我希望他們不要再說那些狎昵淫蕩的故事,不要放聲大笑,不要用刻毒的語言嘲弄厄運中的孟氏家族,也不要散發著汗味和腳臭,但我知道這不是在昔日的大燮宮,我必須忍受一切。後來我迷迷糊糊聽見一些異鄉來客談起了京城動蕩的政局,他們提到了端文和昭陽的名字,說起近日發生於大燮宮內的那場火併。我非常驚詫地聽到了西王昭陽被誅的消息。
老的鬥不過少的,端文在繁心殿前一刀砍下了昭陽的首級,當天就頒詔登基了。一個茶客說。
端文卧薪嘗膽多年,為的就是那頂黑豹龍冠,如今過了河就拆橋,他不會與昭陽合戴一頂王冠的,此舉不出我所料。另一個茶客說,依我看昭陽是老糊塗了,一世英名毀於一旦,死了還背上一口洗涮不盡的大黑鍋。
我直起腰望着茶客們眉飛色舞或者憂國憂民的臉,心裏判斷着這個消息的真偽程度,然後我聽見他們提到了我,小燮王現在怎麼樣呢?矮夥計問。能怎麼樣?來自京城的客商說。也是身首異處,死啦,死在御河裏啦。客商站起來用手背抹頸,做了一個人頭落地的動作。
我又被嚇了一跳,熱病的癥狀就在這時突然消失了,我抓起了地上的行囊衝出梅家茶館,朝遠處的縣城城門一路狂奔過去。我覺得頭頂上的驕陽白光四射,街市上的路人像鳥雀一樣倉皇飛散,這個世界已經不再歸屬於我,它給我騰出的是一條灼熱的白茫茫的逃亡之路。
七月流火,我穿着一雙破爛的草履穿越燮國的腹地,途經柏、雲、墨、竹、蓮、香、藕三州四縣,這一帶河汊縱橫,青山綠樹,景色清麗宜人。我選擇這條逃亡路線其實就是為了飽覽被文人墨客不斷讚美的燮中風景,那些夜晚我在客棧的豆油燈下鋪墨吟詩,留下十餘首
感懷傷情之作,最後集成《悲旅夜箋》。我覺得這樣的詩興顯得可笑而不可理喻,但是藉以消磨旅途之夜的除了一冊破破爛爛的《論語》,也只有淚灑詩箋了。在蓮縣鄉村清澈的水塘邊,我看見我的臉在水面上波動、搖晃、變形,黝黑的農夫般的膚色和肅穆的行路人的表情使我不敢相信,我的外形已經變成一個真正的庶民。我試着對水塘笑了笑,水面上的臉看上去很古怪很難看,然後我又哭喪着臉貼近水面,那張臉剎時變得醜陋之極,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睛,離開了明鏡似的水塘。
路上不斷有人問,客官去哪裏?
去品州。我說。去品州販絲綢嗎?不販絲綢,是販人,我說,是販我自己。從東部的平原到西部的丘陵,去品州的路途上隨處可遇離鄉背井的災民。他們從西南泛濫的洪水裏逃出來,或者由乾旱的北部山區盲目地南遷,沿途尋找新的生息之地,他們神色凄惶,男女老幼擁擠在路邊的樹林和荒棄的土地廟裏,孩子們瘋狂地搶奪母親手裏的番薯,瘦骨嶙峋的老人躺在泥地上,有的鼾聲如雷,有的卻在高聲地咒罵著他們的親人。我看見一個壯漢將肩上的籮筐傾倒在路上,是一堆濕漉漉的枯黃色的棉花,他用一把木杈把濕棉花均勻地攤開,大概是想趁烈日把那些棉花烤乾。這麼熱的天,你要這些棉花有什麼用呢?我跳過那攤棉花,無意中問那個漢子,你們峪縣的洪水真的很可怕嗎?全都讓洪水沖走了,辛苦了一年,只撈起這一筐棉花。漢子木然地翻動着濕棉花,他看了我一眼,突然抓起一簇送到我面前,多麼好的棉花,假如晒乾了是多麼好的棉花,他把那簇棉花硬塞到我的手裏,沖我叫喊道,你買了這筐棉花吧,只要給我一個銅板,不,只要給我孩子幾塊乾糧,求求你買了這筐棉花吧。
我要這些棉花有什麼用?我苦笑着推開了壯漢的手,我說,我和你們一樣也在逃難。
那個壯漢仍然攔住我,他朝不遠處的樹林遼望着,然後提出了另一個驚人的要求,客官想買個孩子吧,他說,我有五個孩子,三男二女,你花八個銅板就可以去挑一個,別人家的孩子要九個銅板,我只要你八個。
不,我不要孩子,我想把自己賣給雜耍班去,怎麼能買你的孩子?我挽緊肩上的錢褡奪路而逃,逃出去好遠還聽見那個漢子失望的粗魯的叫罵聲。對於我來說這幾乎是一次奇遇,竟然有人以八個鋼板的價格賣兒鬻女,我覺得整個燮國都已陷入了一種瘋狂的境地。那個漢子絕望而瘋狂的瘦臉後來一直印刻在我的回憶中。香縣小城在燮國歷史上一直是著名的聲色犬馬之地。即使是動蕩的災難年月,小城的妓寮歌樓里仍然紅燈高掛,弦樂笙簫此起彼伏。走在狹窄的擠滿行人車馬的石板路上,可以聞見悶熱的空氣里瀰漫著脂粉氣息,濃妝艷抹的風塵女子就靠在臨街的樓欄上,吟唱民間小調或者嘻嘻傻笑,向樓下每一個東張西望的男子賣弄風情。傍晚的香縣街巷裏充滿了縱情狂歡的氣氛,拉皮條的男子在路口守候着富戶子弟,在空閑的時候他們跑回來,驅趕那些睡在妓樓門前的乞丐和逃荒的災民。你們可真會挑地方睡。他們的聲音聽上去是快樂而滑稽的。有人從車馬上下來,挑挑揀揀地摘走某隻寫有人名的燈籠,然後提着燈籠往樓上走,然後在一片輕歌曼舞中響起鴇母誇張的喜悅的喊聲,寶花兒,來客啦。我知道我不應該繞道十里來這兒投宿,到香縣的低等青樓來重溫燮宮艷夢是可笑而可悲的,也是不合時宜的。但我的腳步卻急迫地在香縣街頭躑躅,希望尋覓一個廉價而柔美的夢床。假如我知道會有這段令人傷心的邂逅巧遇,我決不會繞道十里投宿香縣,但我恰恰來了,恰恰走進了鳳嬌樓。我想這是上蒼對我最嚴厲的嘲弄和懲罰。
我聽見一扇房門在身後吱呀呀地打開了,一個歌妓探出美艷的塗滿胭脂的臉,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看,她說,陛下認不出我了嗎?來吧,到房裏來,你好好看看我是誰。我記得我大叫了一聲,我想朝樓下跑,但我的錢褡被她從後面拽住了,別跑陛下,我不是鬼,她說,你來吧,我會像在大燮宮一樣伺候你,不要你一文錢的。
她是蕙妃,她真的是我魂牽夢縈的蕙妃。你在樓下轉悠那會兒我就認出你了,我只是不敢相信,我想你如果上樓來,你就是我的陛下,如果你走了,就只是一個貌似陛下的過路客,可是你真的上樓了,我相信我昨天做的夢應驗了。陛下真的到鳳嬌樓來了。
這不是真的,是一場惡夢。我抱住淪為娼妓的蕙妃大聲嗚咽起來,我想說什麼喉嚨卻被一種巨大的悲哀堵住了,無法用語言述說,蕙妃用絲帕不停地擦拭我臉上的淚水,她沒有哭,嘴角上浮現的若有若無的微笑令我惶惑。我知道你為什麼哭。蕙妃說,當初彭后把我逼出大燮宮,現在端文把你趕出了大燮宮,我離宮時眼淚早已流干,陛下現在不該再惹我傷心了。
我止住哭泣,於淚眼朦朧中打量着懷中的女子,這樣鬼使神差的相遇,這樣天搖地動的巧合,我仍然懷疑身處惡夢之中。我拉開蕙妃的水綠色小褂,找到了後背上那顆熟悉的紅痣,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一個令人不解的問題,你應該在連州的尼姑庵里頌佛修行,我用雙掌托起蕙妃的臉部,朝左邊晃了晃,又朝右邊晃了晃,大聲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裏賣笑賣身呢?我在庵堂里睡了七天,到第八天怎麼也睡不着,睡不着就跑出來了。為什麼要跑?為什麼要跑到這種地方來呢?到這裏來等陛下再度寵幸。蕙妃突然猛力甩開了我的手,現在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譏嘲的冷笑。都說燮王正往彭國逃亡,都說燮王要去彭國求兵返宮,誰會想到一個亡國之君還有這分雅興到妓館青樓來尋歡?蕙妃走到梳妝枱前,對着銅鏡往臉上扑打粉霜,她說,我是個不知羞恥的女子,可是看遍宮裏宮外世上男女,又有誰知道羞恥呢?
我的雙手茫然地滯留在半空,感到一種致命的虛弱。蕙妃的反詰使我啞口無言。在難耐的沉默中,我聽見門外有人活動,一隻盛滿熱水的木盆被誰從門縫裏推了進來。九姑娘,天快黑啦,要掌燈啦。外面大概是鴇母在喊。她在對誰說話?我問蕙妃。
我,我就是九姑娘。蕙妃懶懶地站起來走到門邊。我看見她朝門外探出半個身子。不着急,蕙妃說,挑起藍燈籠吧,客人要在這裏過夜。
兩年後問世的《燮宮秘史》對我和蕙妃相遇鳳嬌樓的事件作了諸多誇張和失實的描寫,書中記載的痴男怨女悲歡離情只是無聊文人的想像和虛構,事實上我們劫后相遇時很快變得非常冷靜,互相之間有一種隱隱的敵意,正是這種敵意導致我後來不告而別,悄然離開了淪為娼妓的蕙妃和烏煙瘴氣的鳳嬌樓。我在鳳嬌樓羈留的三天,樓前始終掛着謝絕來客的藍燈籠。鴇母明顯不知道蕙妃從前的身分,更不知道我是一個流亡的帝王,她從蕙妃手上接過了數量可觀的包金,於是對我的富商身分堅信不疑。我知道蕙妃用了青樓中最忌諱的倒補方法,才得以使我在這一擲千金的地方洗去路上的風塵。問題最終出在我的身上,一番雲雨繾綣過後我對身旁的這個豐腴而白皙的肉體半信半疑,我總是能在蕙妃身上發現別的男子留下的氣味和陰影。它幾乎讓我痛苦得發狂。而且蕙妃的作愛方式較之宮中也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我想是那些粗俗下流的嫖客改變了這個溫情似水的品州女孩,曾經在御河邊仿鳥飛奔的美麗動人的女孩,如今真的像飛鳥似的一去不返,留下的只是一具淪落的隱隱發臭的軀殼。記得第三個夜晚月光皎潔,窗外青樓密集的街巷已經闃寂無聲,綉床上的蕙妃也進入了夢鄉。我輕輕抽掉了蕙妃手中的紅羅帕,就在香縣夏夜的月光下,就在那塊紅羅帕上,我為蕙妃寫下了最後一首贈別詩,留在她的枕邊。我記不清這一生寫了多少穠詞艷詩,但這也許是最為傷感的一闋悲音,也許將是我一生最後一次舞文弄墨了。
《燮宮秘史》把我描繪成一個倚靠棄妃賣笑錢度日的無能廢君,而事實上我只是在香縣停留了三天,事實上我是去品州城尋找一家雜耍班子的。
旅途上總是可見飛鳥野禽,它們在我的頭頂上盤旋,在路邊的水田裏啄食尚未成熟的稻穀,甚至有一隻黃雀大膽地棲落在我的行囊上,從容不迫留下了一粒灰白的糞便。我少年時代迷戀蟋蟀,青年時代最喜愛的生靈就是這些自由馳騁於天空的飛鳥。我可以叫出二十餘種鳥類的名字,可以鑒別和模仿它們各自的啼鳴之聲,寂寞長旅中我遇見過無數跟我一樣獨自行路的學子商賈,我從不與他們交談,但我經常在空寂的塵道上嘗試與鳥類的通靈和談話。
亡亡。我朝着空中的飛鳥吶喊。
亡亡亡。鳥群的回應很快覆蓋了我的聲音。對於鳥類的觀察使我追尋雜耍班子的慾望更加強烈,我發現自己崇尚鳥類而鄙視天空下的芸芸眾生,在我看來最接近于飛鳥的生活方式莫過於神奇的走索絕藝了,一條棕繩橫亘於高空之中,一個人像雲朵一樣升起來,像雲朵一樣行走於棕繩之上,我想一個走索藝人就是一隻真正的自由的飛鳥。臨近品州城郊,我察覺到周圍的村莊籠罩看一種異樣的氣氛,白色的喪幡隨處可見,吹鼓手們弄出的雜亂尖銳的音樂遠遠地傳到官道上,昔日車水馬龍的品州官道行人寥寥,這也加深了我的疑慮。我所想到的第一個災禍是戰爭,也許是新登基的端文和西王昭陽的舊屬所進行的反戈之戰。但是出現在我視線盡頭的品州城毫無戰爭跡象,落日餘輝下城池寧靜肅然,青灰色的民居、土黃色的寺廟和高聳入雲的九層寶塔仍然在夏日蒸騰神秘的氤氳之氣。
有一個少年舉着長長的竹竿圍着幾棵老樹轉悠,我看見他將竹竿舉高了對準樹上的鳥巢,人瘋狂地跳起來,嘴裏罵著髒話,一隻用草枝壘成的鳥巢紛紛揚揚地墜落下來,緊接着少年又搗下了一隻,他開始用竹竿把巢里的東西挑起來,我看見一堆破碎的鳥蛋落在土路上,更遠的地方則是一隻羽毛脫落肚腹鼓脹的死鳥。少年的古怪的舉動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跳過溝壕朝他跑過去,我發現少年停止了動作,他睜大驚恐的眼睛注視我,手裏的竹竿調轉方向朝我瞄準。別過來,你身上有瘟疫嗎?少年向我喊叫着。什麼瘟疫?我茫然不解地站住,朝身上看了看,我說,我怎麼會有瘟疫?我是想問你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平白無故地去搗毀鳥巢?難道你不認為鳥是最偉大的生靈嗎?我恨這些鳥。少年繼續用竹竿挑鳥巢里剩餘的東西,是一攤風乾的碎肉和一截髮黑的不知是哪種牲畜的腸子,少年邊挑邊說,就是它們傳播了品州城裏的瘟疫,我娘說就是這些鳥把瘟疫帶到村裡,害了爹和二哥的性命。直到此時我才知道品州城的災難是一場特大的瘟疫。我怔然站立在少年面前久久無言,回首再望遠處的品州城,似乎隱約看見了無數喪幡的白影,現在我意識到城池上空神秘的氤氳其實是一片災難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