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你怎麼老是像個應聲蟲?我遷怒於蘭妃,搶白她道,你空有雍容端麗的容貌,腹中其實塞滿了稻草,什麼真偽黑白你永遠分不清楚。說完我拂袖而去,留下兩個婦人木然地站在鞦韆架下。走出幾步遠我撩開柳枝回眸望去,兩個婦人低聲地說著什麼,不時地掩嘴竊笑。然後我看見她們一先一后坐到鞦韆架上,齊心合力將鞦韆架朝高處盪起來,她們的裙裾衣帶迎風飄舞,珠璣玉珮丁咚鳴唱,看上去那麼快樂那麼閑適。我覺得她們愈盪愈高,身影漸漸變薄變脆,我覺得她們同樣也是兩片紙人兒。終有一天會被大風卷往某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
從南部戰場傳來的消息令人時憂時喜,端文的軍隊已經將李義芝的祭天會逼到紅泥河以東八十里的山谷,祭天會彈盡糧絕,剩餘的人馬一部分固守山寨,另一部分則越過筆架山流散到峪、塔兩縣的叢林中。
端文俘獲了李義芝的妻子蔡氏和一雙兒女,他將他們置於火圈之中,在山下敲響誘降的木鼓,希望山上的李義芝會下山營救。這次誘降的結果出乎所有人的預料,蔡氏和兩個孩子突然被一陣箭雨射中,當場死在火圈內側。在場的官兵都大驚失色,循着箭矢的方向望去,看見一個披麻帶孝的人騎着白馬,一手持弓,一手掩面,從茂密的樹林裏奔馳而過。他們告訴我那個人就是祭天會的首領李義芝。我已經想不起曾私闖朝殿的李義芝的相貌和聲音了,在清修堂的午後小憩中有時候我會看見他,一個滿腔憂憤的背影,一雙沾滿泥塵的草履,那雙草履會走動,滯重地踩踏着我的御榻,那個背影卻像水漬一樣變幻不定,它是農人李義芝的,也是參軍楊松兄弟的,更像是我的異母兄弟端文的背影。它真的像水漬一樣充溢了清修堂的每個角落,使我在困頓的假寐中警醒。宮牆裏的午後時光漫長而寂寥,我偶爾經過塵封的庫房,看見兒時玩過的蟋蟀棺整整齊齊地堆放在窗下,深感幼稚無知其實是一種最大的幸福了。
伶人行刺的事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那天進宮獻戲的是一個名噪京城的戲班,其中的幾個男旦深討宮中女眷的歡心。我記得我坐在花亭里,左側是孟夫人和堇、菡二妃,右側是彭王后和蘭妃,她們觀戲時如痴如醉的表情和詞不達意的評價使人覺得很可笑,台上的戲纏綿凄惻地唱到一半,我注意到那個男旦小鳳珠朝襟下摸出一把短劍,邊唱邊舞,聽戲的宮眷嘩然,都覺得這齣戲文編得奇怪。幾乎在我幡然醒悟到行刺跡象的同時,小鳳珠跳下戲台,高舉那柄短劍向我衝來。在後妃們瘋狂的尖叫聲中,錦衣侍衛擁上去擒住了小鳳珠。我看見那個男旦的臉被脂粉覆蓋得無從辨別,嘴唇像楓葉一般鮮紅嫵媚,唯有雙眸迸射出男人的瘋狂的光芒,我知道這種目光只屬於刺客或者敵人。
殺了你昏庸荒淫的聲色皇帝,換一片國強民安的清朗世界。這是小鳳珠被拖出花園時的即興唱腔,他的嗓音聽上去異常高亢和悲愴。一場虛驚帶來了連續數日的病恙,我覺得渾身乏力,不思飲食。太醫前來診病被擋在清修堂外,我知道我是受了驚,不需要那種可有可無的藥方。可我始終不知道一個弱不禁風的伶人為何會向我行刺。三天後小鳳珠被斬於京城外的刑場,圍觀的百姓人山人海,他們發現小鳳珠的臉上還殘存着紅白粉妝,戲裝也沒有來得及卸下,熟悉梨園風景的人們無法將小鳳珠和絞架下的死犯聯繫起來,他們普遍猜度這次事件後面深藏着某種黑幕背景。我對伶人小鳳珠充當刺客也有過各種揣測。我曾懷疑過幕後的指使者是端文端武兄弟,懷疑過安親王端軒和豐親王端明,懷疑小鳳珠是暗藏的祭天會同黨,甚至懷疑是鄰近的彭國或孟國安排了這次行刺。但是刑部大堂對小鳳珠的審訊毫無結果,小鳳珠在大堂上眼噙熱淚,張大了嘴似唱非唱,似說未說,喪失了原先亮麗高昂的聲音,刑吏們發現他的舌頭不知何時被連根翦除了,是自殘還是他傷一時無法查清。刑部白白忙碌了三天,最後將小風珠暴屍示眾了結了此案。伶人行刺案後來被修史者有意渲染入冊,成為燮國歷史上著名的宮廷疑案。奇怪的是所有的記載都在為一代名伶小鳳珠樹碑謳歌,而我作為一個行刺的目標,作為燮國的第六代帝王,卻被修史者的目光所忽略了。
到了五月石榴花開的時候,我的祖母皇甫夫人一病不起,像一盞無油之燈在錦繡堂忽明忽滅,濃烈的香料已經無從遮蓋她身上垂死的酸氣,太醫私下裏向我透露,老夫人捱不到夏天來臨了。皇甫夫人在彌留之際多次把我叫到錦繡堂陪她說話,聽她對自己宮中一生的回憶。她的回憶繁瑣而單調,聲音含糊而衰弱,但她的臉龐因為這次回憶而激起了紅暈,我十五歲進宮門,幾十年來只出過兩次光燮門,都是給亡故的燮王送殯,我知道第三次出宮還是往銅尺山下的王陵走,該輪到我了。皇甫夫人說。你知道嗎,我年輕時候並不是天姿國色,但我每天用菊花和鹿茸揉成水汁來洗濯下身,我就是用這個秘方籠住了燮王的心。皇甫夫人說,有時候我想改國號為皇甫,有時候我想把你們這些王子王孫都送進陵墓,但我的心又是那麼善良慈愛,下不了那個毒手。皇甫夫人說著,乾枯萎縮的身體在狐皮下蠕動了一下,我聽見她放了一個屁;然後她揮了揮手,惡聲惡氣地說,你滾吧,我知道你們心裏都盼着我早一點死。我確實無法忍受這個討厭的老婦人的最後掙扎,她用那種衰弱而惡聲惡氣的語調說話時,我默默地念數,一,二,三,一直念到五十七,我希望念到她的壽限時看見她閉上那兩片蒼老的發紫的嘴唇,但是她的嘴唇依然不停地歙動,她的回憶或者說是絮叨無休無止,我不得不相信這種昏聵可笑的狀態將延續到她躺進棺槨后才能結束。
眼看五月將盡,老婦人生命的餘光漸漸黯淡,錦繡堂的宮監侍女聽見她在昏睡中呼喚端文的名字。我猜她是想等到南伐勝利之日撒手歸西。端文生擒李義芝的消息在一天早晨傳入大燮宮,報訊的快馬同時帶來了李義芝的紅盔纓和一撮斷髮。喜訊似乎是如期而至,皇甫夫人出現了迴光返照的徵兆。那天巨大的鸞鳳楠棺終於抬到錦繡堂外,錦繡堂內人群肅立,籠鳥噤聲,到處籠罩着一片居心叵測的類似於節日的氣氛。起初守候在榻前的還有孟夫人、彭王后、端軒、端明和端武數人,但皇甫夫人讓他們逐一退出去了,最後只留下我獨自面對氣息奄奄的老婦人,老婦人用一種奇怪的感傷的目光久久注視我,我記得當時手腳發冷,似乎預感到了後面發生的事。你是燮王嗎?皇甫夫人的手緩緩地抬起來,摩挲着我的前額和面
頰,那種觸覺就像冬天的風沙漫過我的周身血液,然後我看見她的手縮回去,開始拉扯她腰間的那隻香袋。這香袋我隨身佩戴了八年,她微笑着說,現在該把它交給你了,你把香袋剪開,看看裏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我剪開那隻神秘的香袋,發現裏面沒有填塞任何香料,只是一頁被多層摺疊的薄紙。就這樣我見到了先王詔立天子的另一種版本,白紙黑字記載着先王的另一種遺囑,長子端文為燮國繼位的君王。我捧着那封遺詔目瞪口呆,我覺得整個身體像一塊投井之石急遽地墜落。我不喜歡端文,也不喜歡你。這只是我跟你們男人開的一個玩笑。我製造了一個假燮王,也只是為了以後更好地控制你。老婦人枯槁的臉上露出粲然一笑,最後她說,我主宰燮國八年,我活了五十七歲,這輩子也夠本了。可這到底是什麼?為什麼你不把這些陰謀和罪惡帶進墳墓,為什麼還要告訴我?憤怒和悲愴突然充溢了我的胸中,我用力搖晃着床榻上的老婦人的身體,但這回她真的死了,她對我的忤逆之舉不再理會。我聽見了釅痰在她胸內滑落的聲音。我想笑,最後爆發的卻是不可抑制的痛哭聲。老夫人薨了。隨着宮監的報喪聲傳出珠簾,錦繡堂內外響起潮水般的雜音。我將一顆夜明珠塞進死去的老婦人的嘴中,死人的齶部鼓起來又凹陷下去,這樣她的遺容看上去更像是一種譏諷的冷笑。在他們擁向靈床之前我匆匆朝死者臉上吐了一口唾沫,我意識到這種舉動不應該是帝王所為,但我確實這麼做了,就像婦人們常做的那樣。
八年以後再赴王陵,銅尺山南麓的青松翠柏已給我恍若隔世的感覺。在皇甫夫人盛大繁冗的葬禮上,我看見有一種罕見的灰雀,它們對人和鼓樂聲毫不懼怕,異常從容地棲落在附近的墓碑和墳塋之上,觀察這場空前絕後的白色葬禮,我懷疑那些灰雀是皇甫夫人的幽魂的替身。
穿喪服的人群白茫茫的一片,覆蓋了青草萋萋的坡地。陪葬的小紅棺計有九口之多,這個數字超過八年前父王的陪葬數目,也是那位老婦人給後代留下的最後一次威懾,最後一次炫耀,我知道紅棺中的九位宮女都是自願殉葬的,她們對皇甫夫人生死相隨,在皇甫夫人薨逝的當天夜裏,九位宮女手捧金丸,爭先恐後地爬進了九口小紅棺。她們將在黃泉路上繼續伺候那位偉大的婦人。
銅鼓敲擊了九十九下,皇親國戚朝廷要員一齊高聲慟哭起來。響徹雲霄的聲韻蕪雜的哭喪聽上去很可笑,那是一群經過偽裝的各懷鬼胎的人群。我分辨得出哪種哭嚎是歡呼,哪種悲慟是怨恨,哪種抽泣其實是嗟嘆和嫉妒,我只是無心戳穿這個亘古流傳的騙局而已。
我依稀重溫了八年前類似的場景,看見楊夫人的幻影悄然出現在王陵左側的墓塋上,她帶着滿腔遺恨朝眾人揮舞一紙詔書,我再次聽見了一個夢魘般的聲音,你不是燮王,真正的燮王是長子端文。然後我發現墓塋上的灰雀群突然飛起,它們排成一種奇異的矩形向天空飛去。
逃遁的雀群受到另外一群奔喪者的驚嚇,那群人戰袍在身,盔甲未卸,在馬背上匆忙地裹上喪巾和白綢。他們挾來一股血腥和汗垢的氣味,也使先行而至的人群爆發出一片驚呼聲。誰也沒想到端文晝夜急馳千里,趕上了皇甫夫人的葬禮。我看見騎坐於紅鬃馬上的端文,他的蒼白而疲憊的臉沐浴着早晨最後的霞光,黑豹旌旗和喪幡一起在他的頭頂獵獵飛舞,端文,長王子端文,光祿大將軍端文,南伐三軍總督端文,我的異母兄弟,我的與生俱來的仇人,如今他又站在我的面前了。我記得當時的第一個奇怪的閃念,為什麼偏偏是端文的馬蹄聲驚飛了那群大膽的幽靈般的灰雀?這也是我向得勝回朝的英雄提出的唯一的問題。我指着西邊天空對端文說,你是誰?你把那群灰雀嚇飛了。
筆架山下的最後一場鏖戰導致了祭天會的徹底潰敗。官兵們踏着遍野橫屍,將黑豹旌旗插上山頂。在後山腰隱蔽的古棧道上,他們前後夾擊,擒獲了棄弓而逃的祭天會首領李義芝。李義芝被秘密地押解赴京,投進刑部私設的水牢之中。對李義芝的三堂會審徒勞無益,他始終堅持祭天會賑世濟民的理論,矢口否認他是一個山野草寇。審訊的官吏經過一番商議,認定國刑施於李義芝身上只是皮毛之苦,他們擬出幾種從未用過的極刑,對李義芝進行了最後一次拷問。我的總管太監燕郎作為宮中特使參與了這次拷問,後來是燕郎向我描述了那幾種空前絕後的極刑過程。
第一種叫做猢猻倒脫衣。燕郎說是一張鐵皮,做成一個桶子,裏面釘着密密麻麻的針鋒。他們將鐵皮桶裹在李義芝身上,兩名刑卒一個按住鐵桶,一個拖着李義芝的髮髻從桶中倒拉出來。燕郎說他聽見李義芝一聲狂叫,光裸的皮肉被針鋒劃得一絲絲地綻開,血流如注。旁邊一個刑卒端了一碗鹽滷慢慢地灑在他血肉模糊的身上。燕郎說那疼痛肯定是鑽心刺骨,因為他聽見李義芝發出又一聲狂叫,然後就昏死過去了。第二種叫作仙人駕霧,它與前一種刑罰配合得天衣無縫,使李義芝在短時間內蘇醒過來,嘗受另外一種痛苦。刑卒們將李義芝倒懸在一口煮沸的水鍋上面,陛下你猜猜鍋里盛着什麼?燕郎突然笑起來說,是滿滿一鍋醋,也虧他們想得出來。鍋蓋一揭,又酸又辣的熱氣直往李義芝臉上噴,他醒過來,那樣子卻比昏死時更難受百倍。
接下來就是茄刳子了。燕郎說,茄刳子最簡單幹脆;他們把李義芝從樑上放下來,兩個刑卒分開他的腿,把一口鋒利無比的小刀直刺進李義芝的後庭。燕郎停頓了一會,用一種曖昧的語氣說,可嘆一條粗粗壯壯的英雄好漢,也讓他嘗了嘗粉面相公的苦楚。燕郎說到這裏突然噤聲不語,表情顯得有些尷尬,我猜他是述景生悲,想起了某些往昔的隱痛。我催促他道,說下去,我正聽得有趣呢。陛下真的還想聽嗎?燕郎恢復了常態,他的目光試試探探地望着我,陛下不覺得這些極刑過於殘酷無情嗎?什麼殘酷無情?我喝斥燕郎說,對於一個草莽賊寇難道還要講究禮儀道德嗎?你說下去,他們還想出了什麼有趣的刑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