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哭不是懦弱

第四章 哭不是懦弱

“想開點,就當我們沒有生她。”

“可是我們生她了,而且她多可愛。她來世上一趟,一點兒沒讓我操心,還給了我這麼多東西。”

“這些東西永遠留下了。”

“這輩子我最感謝的是她。雖然她不能跟我說話,但她一直在和我交流,我覺得我更完全了。過去我的確有欠缺,老那麼沒牽沒掛,以後不會了。”

“以後我們一起寫小說。”

“真人是最好的。”

“人生不過如此,你想想一百年後……”

“我知道,早去晚去都是去。”

“活八十年是一生,活八十天也是一生。我們讓她好好活一場,我們和她也好好父女一場,母女一場。”

“現在我看別人,覺得誰都那麼幸福。哪怕養個病孩,丑孩,弱智孩,也比我們好。”

“這是命,我們得認命。”

“我的腦子都木了。我不想別的,只想一件事:怎麼把她喂好。”

“這就對了,過一天算一天。這世界上誰不是過一天算一天?”

“不饒我呀,上帝對誰都公平,沒有寵兒。從小到大,一向順順溜溜,不知道什麼是痛苦,就給我這麼一個大痛苦。”

“公平什麼!罰我倒也罷了,你和妞妞這麼天真,毫無戒心,上帝不該對你們下毒手。”

“我一向幸運,你不該再受苦了。”

“最不該受苦的是妞妞。不管她能活多久,這些日子我們快快樂樂過,也讓她快快樂樂過,好嗎?”

“好。”

“不哭了?”

“你不哭,我就不哭。”

她朝我扮了個笑臉,忽然想到什麼,又補充說:

“咱們照樣買童車,天熱了,推妞妞到戶外散步。”

“我們還給不給她上戶口?”

“當然上,她是咱們家的人,是不?”

“對,我明天就去上。”

凌晨五時,她披着睡衣到我的小屋來。

“親,你睡著了嗎?你一定要挺住。”

“我在想,我們一起經歷了這麼多……”

“我們更近了,是嗎?”

“世界又變小了。”

“我媽說,你是個哲學家,通過這件事,一定會更了解人生。”

“我只是更了解你了,你是一個很夠格的媽媽。”

“你這個爸爸才登峰造極呢,妞妞和你這麼好。”

“妞妞能活下去該多幸福,她有這麼好的爸爸媽媽。”

“她還這麼漂亮。”

“剛出生那會兒,你覺得她哪裏不漂亮,你就說她哪裏象我。”

“現在她越來越像你了。”

“像我還能漂亮,妞妞真為爸爸爭光。”

“你可不能再哭了,眼睛壞了怎麼寫作?”

“我眼睛本來就不好,咱們家得靠你,你更不能哭。我們還要週遊世界呢。”

“長這麼大,還是覺得養孩子最有味,比戀愛、出國都有味,叫人沒脾氣。我這個人原來不想結婚,結了婚,覺得結婚真好。原來不想要孩子,有了孩子,覺得有孩子真好。讓我一輩子養孩子,我也願意。夜裏起來餵奶,睡眼朦朧地到搖籃邊抱起她,一點兒也不煩。”

“要是查出我的染色體有問題,你跟別人生一個。我得讓你當媽媽。”

“不,我就要你的。妞妞性格像你,她多好。”

“我有病呢?”

“我就愛你和諷刺你,說你染色體有毛病,所以有點兒小才氣。”

“你倒不是個歇斯底里的小女子。”

“你可是個多愁善感的小男人。”

她給了我一吻,含笑離去。

“我們總得做個決定。”

“沒法決定,哪種選擇都是最壞的。”

“就這麼拖着?”

“都說順其自然,其實這已經是一種選擇了。”

“我還沒有決定不要她了。”

“那就動手術。我們守着她,好好照料她,和她相依為命。只要她活着,我不在乎別的,什麼出國、寫作,都無所謂。”

“這也是一種生活。生活是多種多樣的,為什麼只能有一種活法?”

“我們會有樂趣的。”

“不行,成了個小瞎子,就不是她了。”

“我們好好愛她,讓她成為一個快樂的小瞎子。”

“這會兒我已經聽見別的孩子在罵她小瞎子了。看她遭人欺負,我受不了。”

“我們也叫她小瞎子,讓她從小就習慣。”

“太慘了,給強姦了都不知道是誰幹的,我看過一個電影就這樣。”

“沒法想這麼多。不瞎也有給強姦的。”

“我們死了怎麼辦?”

“沒準等不到那一天。動了手術,死於癌症複發或第二腫瘤的可能還很大。”

“何必讓她再受這些苦!既然註定要去,遲去不如早去。現在她畢竟還不懂得留戀生命。”

“在懂得留戀生命的時候死去,這是我們絕大多數人的命運。”

“人家都說,父母能給孩子的也就是一個健康的身體了。我們連這也做不到,她長大了會埋怨我們的。”

“如果她現在懂事,她也不會原諒我們放棄她的生命。”

“我是她,我就不想活了。”

“是又想又不想,所以慘。”

“你決定動手術了?”

“不。”

“放棄?”

“不。”

“究竟怎麼辦?”

“不知道。”

她好像變了個人,瘦了,蒼白了,一下子老了好幾歲。一向無憂無慮的她,臉上難得再有從前那燦爛的笑容。我悄悄打量她,暗自心疼。

她並未覺察,正若有所思,抬頭對我說:

“剛才餵奶,她拚命大口吃,一時找不到乳頭,急成那樣。以前她從來沒有這麼急切。”

“今天她消耗太大。”

“我永遠忘不了她平時吃奶的樣子,那麼健康,那麼不慌不忙。”

“她是世界上最乖的孩子。”

“那天我媽請教一個老專家,那個老專家說,活下來也後患無窮,但還是要盡人道主義責任。我一聽就火了。這麼可愛的一個小生命,就是要儘力救活她,不是盡一盡人道主義責任做到心安理得的問題。”

“可是我們救不活她。”

“我的同事說,不是我們欠了她的債,是她欠了我們的債。”

“什麼債不債,誰也不欠誰的。歸根到底只是愛。我們愛她,就不能不傷心。”

“我真不敢想那一天……”

“不能想。”

“等待死亡,這種感覺真是異乎尋常。”

“尤其是等待自己孩子的死,她看起來那麼健康。上帝讓我們有與眾不同的體驗。”

“我寧願做普通人。”

“這種經歷也相當普通。”

“我在電視上看到,科學家們預測地球變暖可能導致人類毀滅,心裏就鬆了一下。人類都要毀滅了,妞妞的死還算什麼?可是,和妞妞在一起時,我又覺得管它人類毀不毀滅,反正妞妞不能死。”

“上帝向我們撒了一個美麗的謊,故意逗得我們如痴如醉,然後又把它戳穿。我們看清這個陰謀,就不會悲痛欲絕了。”

“你看清了?”

“這會兒好像看清了,一見妞妞又糊塗了。”

“她是那麼實實在在的一個小生命。”

“小生命的確是最實在的生命,我們大人的生命就比較虛假,加了許多偽飾。”

“那麼好吧,現在我要去聞聞她的味兒了,她的味兒真好聞。”

她回到嬰兒室,向搖籃俯下身去。

“也許會有奇迹。他說得這麼肯定:吃我幾副葯,瘤就慢慢縮小,沒有了。”

“他們這些人全這樣。那個氣功師不是更絕?他說他能用意念把癌細胞調出來燒死。”

“我恨西醫,沒有一點人性,只知道宰人。還是中醫好,即使治不好,至少有人情味。”

“我們也只好指望奇迹了。”

“你不相信?”

“不信也得信了。相信上帝就是希望真有個上帝。問題是我不願意相信妞妞必死無疑。”

“妞妞真有救,就太好了。”

“不是一點兒希望沒有。我寄希望於西醫。”

“手術?”

“一做手術,什麼希望也沒有了。我寄希望於西醫的失誤,這種事多得很。”

“那天你和病理室醫生討論,把他給鎮了,他還以為你是學醫的呢。”

“我專挑西醫的漏洞,還不是自我安慰?其實,找中醫和氣功師也是自我安慰。”

“妞妞五官端正,耳垂長長的,倒是福相。不是有個說法: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不死足矣,要什麼後福。”

傍晚,她悶悶不樂地靠在床上。我邀她出去散步,她不理。

“怎麼啦?”

“沒怎麼。”

“唉,兩個妞,這個妞還不如那個妞好哄。”

她一笑,起身跟我下樓。我們在住宅附近遛達,我找話說,但她始終沉默。返回時,她在樓門口的台階上坐下來。

“跟你說句真話吧——妞妞絕對完蛋!我天天都看見,它就這麼一點點長大,一刀刀割我。小妞妞,小妞妞……妞妞太可憐了,她這麼孤立無助。長在我身上就好了,我從來沒有這樣心疼一個人。”

我轉臉看,昏暗的光線下,她臉上淚光閃爍。

一會兒,她低聲說:“有時我真想早點結束。”

“在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幸。”我想勸慰她。

“我一直是幸運的。”

“所以不該讓你一下子遇到這樣的不幸。”

“不幸只是開始,我有預感。爸爸死,你死……”她泣不成聲了。

“妞,別哭,勇敢些。”

“哭也不是不勇敢!”

“不管發生什麼,你的日子還長着呢。”

“沒準我還死在前頭。現在我才感到自己年紀越來越大,可能性越來越小了。這些天老做惡夢,有一回夢見我自己得了癌症,躺在床上快死了,醒來後腦子裏一直響着《紅樓夢》裏的好了歌,真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了。”

“好了歌是佛教思想。佛教主張無我,連自己也不屬於自己,何況兒女。所以要跳出來。”

“我就不贊成!要沉就沉到底,事情結束了再跳出來。”

“你媽去山西出差,你跟她上五台山玩玩。”

“妞妞一共這麼些天,我還走?”

“我怕你到時候拔不出來,現在就應該慢慢拉開距離。”

“那就沒有牽挂了,有牽挂就不能老想着跳。”

“陷得太深,到時候想跳也跳不出了。”

“跳得出就跳,跳不出就瘋唄。”

回到家裏,妞妞已入睡。她席地而坐,傍着搖籃,伸手握住妞妞的小手。我勸她上床睡覺,她聽從了。她讓我也回小屋睡覺,一邊說:

“我也顧不了你了,你愛多晚睡就多晚睡,強求不了。我知道什麼事都是強求不了的……”

說罷,臉埋在枕上又慟哭起來。

客人走了,那個九歲的女孩長得很漂亮。我們的女兒正發病,整日閉目昏睡。

“妞妞能長這麼大就好了,她一定也很漂亮。”

“不能這麼想。我們失去的不是九歲的孩子,而是幾個月的孩子。”

“這有什麼區別?我真覺得生活沒有意義了。”她大哭。

“陷在哪裏,就在哪裏找意義。以後我們還會陷在別處的。”

“回過頭看,和妞妞在一起的日子最有意義。那些戀愛、調情什麼的,都很輕飄。”

“人生無非是一堆體驗。比起不育,我們畢竟多了許多體驗。”

“我寧肯不育。現在這樣,真受不了。”

“你願意自己根本不出生,還是有生也有死?這道理是一樣的。”

“不一樣!知道她活不成,為什麼還要讓她受苦?你讓她這樣受苦,你就是罪人!留不住的就不要留了!”

“她現在活着。”

“這麼活着還不如不活。”

“她還會有好轉的時候。”

“那有什麼意義呀!你總說意義在於過程,過程和過程還不一樣呢。別的孩子有明天,她沒有。這樣一天天養着,我心裏空空的。”

“世界上許多孩子死於急病或意外事故,我們不過是預先知道罷了。你想想鄧肯,兩個孩子一下子死於車禍。”

“那也總比我們眼看着死神一點一點宰割孩子好些。”

“鄧肯會羨慕我們有精神準備。自己這裏的死總是最壞的死。”

“我要這精神準備做什麼?都快把我準備瘋了。打這件事發生后,情況總比預料的壞,越來越壞!根本抵抗不住!一切希望都是自欺欺人。”

我知道她說得對。今天我一個勁兒自欺欺人。可是我仍然說:

“那也不能不抵抗。抵抗了,終歸慢些。”

“快些比慢些還好呢,還是早些結束吧!”

“我捨不得。”

“讓她受苦有什麼意義?”

“不讓她受苦有什麼意義?意義已經背叛我們,我們不要再問意義。”

“我真想和她一起去,早晚都是一個結果。我以後肯定也是死於癌症,到時候我可不想延長痛苦,但願結束得乾脆些。這些天我腦子裏老想着葉賽寧的詩:死並不新鮮,但活着更不希罕。”

“可是馬雅可夫斯基說:死是容易的,活着卻更難。”

“難有什麼可炫耀的!”

“你是對的。但我就是不能放棄她,我們要和她一起艱難地、無可炫耀地活下去。”

我知道我仍在自欺欺人,心中暗暗佩服眼前這個徹悟的淚人兒。

若干天後,妞妞病情好轉,在我懷裏安睡。她袒露一對乳房,從我懷裏接過妞妞。妞妞閉着眼,呼哧呼哧地吮吸起來。

她朝我微笑,不無滿足地說:

“什麼是意義?這就是意義。”

我心想:生活一會兒沒有意義,一會兒有意義,多半取決於當下的境況。人終歸是生活在當下的。

哺完乳,她把妞妞放在小床上。妞妞睡態安祥,身材修長。

“多漂亮!”她嘆息,“動也美,靜也美。生如夏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這句話用在她身上最確切了。”

“她是一朵春天的小花,開在春天,謝在春天。”

“決不能讓她再受苦了。”

“現在不談這件事。”

“她要不病多好,長大肯定是個漂亮妞。”

“肯定招人疼招人愛。”

“你真會寵人。”

“我受不了妞撒嬌,不管是大妞還是小妞。你看她多會撒嬌……”

“又回到這個問題了。唉,不說了。不知道為什麼,最近我老想起過去的事情,小時候的,上學以後的,一一在腦中閃過。”

“你長大了。”

“我想再養幾個孩子,養孩子真好,保不保持體形實在無所謂。不過,沒準我們不會有孩子了。天才都沒有後代,你看貝多芬、莫扎特、蕭邦……”

“我什麼時候成了天才啦?”

“我可沒說你是天才,不就是幾個姑娘崇拜你嗎?”

“我崇拜小妞妞。”

“可是妞妞……”

“妞妞走了,我們還會有我們的生活。”

“你不能走。”

“我不走。我走了,妞妞回來就無家可歸了。”

“妞妞還會回來?”

“我們都不走,妞妞就一定會回來。為了妞妞,我們要守在一起,好好相愛。”

“我們的愛會結束嗎?”

“除非我們死了。”

“那不算結束。我們活着時愛遭摧殘,才是真正結束呢。”

“沒有什麼能摧殘我們的愛。”

“包括調情?”

“對,包括調情和一切。”

我擱下電話。那是我們的一個熟人。

“她說什麼啦?”

“她說,如果這事落在她頭上,她絕對受不了。”

“什麼受不了!”她嚷起來,“落在誰頭上,誰都得受着,誰都受得了!”

“妞,你真棒!剛發現妞妞有病那會兒,你爸出差回來,問你怎麼樣。你只有一句話:受着唄。這話我一直記着。”

“我媽說她太脆弱,受不了。我說,再脆弱也得受着,當爸爸媽媽的都受着,你有什麼受不了?”

“人真是什麼都能適應的——最悲慘的,最荒謬的,都能適應。”

“人是這樣的,要不還叫人嗎?”

“那叫什麼?”

“叫天使,天使只能適應幸福的、理想的東西。”

“妞妞是天使,所以不適宜在這個不幸福、不理想的世界上生活。”

“你也有點兒天使的素質呢。”

“可不,我也有點兒脆弱,真怕到時候挺不住。”

“那不行,你得控制住自己。精神病怎麼得的?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我都明白。可是,想到有一天她不在了,真叫人發狂。”

“用你的哲學開導自己。”

“那是觀念的東西,沒有用。”

“你是怎麼開導我的?”

“你真好。如果你是個歇斯底里的女人,我就完了。”

“你就好了。總是這樣:兩個人中,一個不冷靜,另一個就冷靜了。”

“這倒是。你覺得我們能挺住嗎?”

“我還行,就怕你。你挺不住,我就能挺住了。”

“我一定挺住,又裝作挺不住。”

“我看你更可能是挺不住,又裝作挺住。”

“也行,我盡量裝英雄,沒準就弄假成真了。”

她穿戴整齊,看樣子準備出門。

“你要出去?”

“出去走走。”

“我也去。”

“我想自己去。”

“還是一起去吧。”

“不。”

“好吧。”

我心中落寞,也上街轉悠,買了幾隻豬爪。她特愛吃豬爪。中午,她回來了,給妞妞買了幾件小物品。

“你買了什麼?”我微笑着問。

“你不要笑我。”她有點兒警惕。

“我不笑你,我愛你。”我認真地說。

午餐時,我把豬爪擺在她面前。

“我不跟你好了,你盡跟我生氣。”她說。

“我也不跟你好了,你盡對我凶。”

“我的凶算凶呀,一點兒也不狠。”

“我的氣算氣呀,一會兒就消。”

“你經常是大男人鬧小脾氣。”

我開口回敬,她和我同時說了出來:“你經常是小女人發大脾氣。”說罷,她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自言自語似地補上一句:

“這邏輯也很簡單嘛。”

這是老矛盾了,我們一起做什麼事,總是她急,我慢,然後她就嚷,我就生氣。今天也是這麼起的頭。

“愛情和苦難都改變不了急脾氣呵。”我說。

“也改變不了慢脾氣。”

我們都笑了。

“我和你勢不兩立了。”她仍含嗔宣佈。

“一個是性情古怪的老頭,一個是脾氣暴躁的婦人,當然勢不兩立。”

她又笑了,但委屈還在。

“結婚前你不是這樣的。”

“你也不是這樣的。結婚使人面目全非。”

“那就離婚。”

“外面陽光多好,我們去晒晒太陽。”我提議。

“老夫老妻,晒晒太陽挺好。”

“老夫老妻,除了晒晒太陽,還能幹什麼?”

“你還想干別的?”

“你都不想了?真是老夫老妻了。”

我們逛西單商場。“你看。”她悄悄說。在熙攘的人群中,有兩個男性盲人互相攙扶着,各人手持一根竹竿,摸索着前進。他們在交談,面露笑容。

“太慘了,”她接著說,“我決不讓妞妞那樣。”

“嬰兒即使殘廢也仍然可愛,長大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說。

“你說過,嬰兒和成人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動物。”

“看見一個嬰兒,你完全想像不出他長大了是什麼樣子。看見一個成人,你也完全想像不出他剛出生是什麼樣子。”

“嫩孩就是可愛,拉屎撒尿都可愛。可是誰會覺得大人拉屎撒尿可愛呢,哪怕是個大美人?”

“今天我們的見解完全一致。”

“那麼,不動手術了?”

“妞妞另當別論。”

“你讓她這麼活下去,她多痛苦!”

“首先得有她,才談得上她苦不苦。只要她活下去,就必定有苦也有樂,不會只有痛苦的。剛才那兩個盲人不是也在笑?”

“我看你這個人太執著,永遠悟不了。活就那麼重要?”

“悟了那麼一下,就神氣起來了。”

“動了手術也活不長呢?”

“我就擔心這。”

“還有一個哪種痛苦近在眼前的問題。你想,把她擱在一個陌生環境裏,眼睛被挖掉,蒙上紗布,她怎麼受得了?”

“想想也怕。她現在還有光感,看見燈光笑得多甜。一動手術,這一點兒快樂也給剝奪了。”

“所以我說不要動。”

“不動,一點希望也沒有了,還要遭好多罪:眼病發作,癌症轉移……”

她不吭聲了,開始翻看服裝架子上的一件大衣。

“還是動吧。”我繼續跟她商量。

“這個問題太重大了。”她說,然後沒有了下文,仍專心翻看那件大衣。她的思想一碰到“重大問題”就短路。

回家后,她主動接上話茬:

“我不做決定,由你做,怎麼都好。”

“怎麼都好?”

“讓她去好,少受痛苦。留下她好,我們就有她了。”

“怎麼都不好!留下她,她受痛苦。讓她去,我們就沒有她了。”

“你就像佛經故事裏的那個哭婆婆……”

“那就讓怎麼都好的人做決定吧,怎麼決定都快樂。由怎麼都不好的人做決定,怎麼決定都痛苦。”

她微笑不語,手裏拿着一本《禪說》。

“難怪一臉禪機啊!”我笑了,“你這個人倒是天生有禪心,永遠隨遇而安,活在眼前。”

“所以我能讀懂。”

“禪算什麼佛呀!”

“反正我聽你的。如果你決定動手術,我就勉強同意,我們陪她走完這個過程。”

“妞妞,你看你爸爸,都不知道怎麼愛你才好了。”

“好像媽媽知道似的。”

“媽媽算開了眼界,沒有像你爸爸這樣的,不停地親呀,說呀,抱呀……”

“見到妞妞,愛就撲鼻而來。”

“老爸爸都這樣,愛得直流,控制不住了。”

“就像老年人口水直流一樣。”

“好在爸爸還有一顆年輕的心。”

“爸爸是百分之百愛你,媽媽百分之五十愛你,百分之五十愛自己。”

“爸爸百分之百流口水。”

“媽媽百分之五十流口水,百分之五十流別的什麼水,爸爸就不說了。”

她笑得前仰後合,喘不過氣來。妞妞也跟着笑了。

“要是你沒病,媽媽一定不讓爸爸這麼溺愛,都把你給扭曲了。”

“妞妞天性健康,扭曲不了。”

“一點兒也不像你爸爸!”

“像你媽媽,——像結婚前的你媽媽!”

她轉向我:“不跟你好了,跟妞妞好,妞妞從來不氣我。”

“不跟我好,妞妞可不會答應。”

“真的,妞妞要長大了,準是向著你。”

“就像你,你也向著我,不讓別的姑娘欺負我。”

“九十年代女人喜歡顧家的男人,最受歡迎的廣告是父親抱着一個嬰兒。”

“我又趕上了一個時髦。”

“你是想說時髦又趕上了你吧?”

“時髦這玩藝兒無處不在,說不定什麼時候撞上了,無所謂誰趕誰。其實父親抱孩子是一個很原始的形象,那些落後地區都是父親抱孩子,母親種田,有什麼時髦的?”

“妞妞,爸爸不喜歡人家說他時髦,爸爸不時髦。”

“爸爸也不在乎人家說他時髦,照抱不誤。來,妞妞,爸爸抱……”

“我想好了,妞妞去了,我跟她一起去,和你也了結了,沒什麼可牽挂的。”

“我肯定比你早死。”

“早死晚死真沒什麼。以前我挺在乎,不讓你抽煙喝酒。現在無所謂了,要抽就抽,要喝就喝,要熬夜就熬夜,只要你覺得好,怎麼都可以。”

“我死了,你怎麼辦?”

“我也沒意思了。真沒準我死在你前頭。自殺就是一個念頭,很容易。”

“那是走進了死胡同,一時出不來。”

“不是出不來。想自殺的時候,人很清醒的。你我現在是糊塗的,在乎什麼活長活短。”

“你好像真是悟了。”

“我知道你不會自殺,只會病死老死。你這個人是很戀生的,大事小事都很執著,放不開,不洒脫。”

“自殺恰恰是因為在某一點上太執著,放不開,而不是因為太悟。”

“這倒也是。不過,想自殺時,那心境是澄明的,沒有什麼想不開。”

“物極必反,太執著走向太看透。只有一個支點,失去了,就空了。”

“多幾個支點也沒用,全是空的。”

我偷偷觀察她,發現她含着淚,但面帶笑容。

“不過,說出來了,就不會自殺了。自殺的人不說。”她接著說,“我要死了,大家都會奇怪。事情好像倒過來了:你悲觀,你活着;我無憂無慮,我死了。其實這挺符合邏輯。”

“生命遲早要結束,用不着我們自己動手。”

“許多作家是自殺的。”

“作家另當別論。一個作家寫不出東西了,就會覺得活着沒意思。”

“妞妞走了,你還有寫作,我什麼也沒有了,不過也沒關係。”

“你的生活在別的方面:家庭,愛情……”

“我沒有愛情了。”

“有的,你是我的大妞妞,也是我的小妞妞,所以有的。”

“那你還氣我嗎?”

“不氣了。我最受不了你傷心。你傷心時會變成一個很小的孩子,卻又頓悟很深的哲理。我受不了一個孩子看破紅塵。”

“你會安慰人。”

“如果我們像別的夫妻一樣,也就算了。但不是這樣的。我們不該這樣,我們完全可以不這樣。”

“親,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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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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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哭不是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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