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第二次電視辯論
樟坂電視台《觀察》欄目第二次有關陳步森事件的辯論正式舉行。這次朴飛把現場搬到了800米演播廳,使氣勢更加宏偉。第二個特色就是朴飛有本事請到除蘇雲起和陳三木之外的所有與本案有關聯的人,周玲來了,這是她第一次在公開場合與前夫同台,沈全來了,鄭運林也來了。最令人吃驚的是,冷薇也被請到了現場。大家不知道朴飛用了什麼辦法能把她請到現場。實際上她是被周玲拉來的。本來劉春紅也要來,但她現在因為潑硫酸正在拘留當中,面臨嚴厲的處罰。陳三木一方則請了他在樟坂的同道,一共六人參加。
節目開始。主持人朴飛回顧了陳步森事件的發生過程和爭論焦點,他說,這個事件的特殊性在於,它已經超越了法律層面,深入到了文化的深層,這也是本事件會在社會上成為熱點的原因。一個人的悔改過程完全是個人性的,也許它是一個秘密,但這個秘密是怎麼發生的?在這半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它對我們產生了什麼影響?這些都是耐人尋味的問題。陳步森終審會如何判決,那是法律的事情,我們不干預,我們更感興趣的是,社會和公眾對這個事件會如何評判?這幾乎標誌着我們今後會怎麼樣看待諸如良心、法律,公義和罪惡等重要問題,我們實際上已經無可避免地加入到這一事件中來,每個人都必須對它作出自己的判決。現在,我們就請討論雙方主賓發言。
首先發言的是蘇雲起。他說,陳步森事件已經發生一段時間了。我們聽到看到了各種不同的意見,這是好事,是自由的結果,在這個時代,每個人都有權力發表自己的不同意見,但是我發現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我們這個社會的每一個人,無論是媒體還是百姓,都非常喜歡當審判者,這次陳步森事件的公開,激活了這種慾望,大家爭先恐後地發表高見。前幾天,當陳步森一審判決死刑的結果傳出,我在一家理髮店剃頭,大家都在議論這事兒,有好幾個人興高采烈地說,我早就猜到了審判結果,不出我意料,必死無疑。另一個說,我早就知道正義必然伸張。第三個說,對這樣的人,就要格殺勿論,什麼也別說,見一個殺一個,殺光了,天下就太平了。還有一個說,談什麼悔改不悔改,能改嗎?慣偷改都難,不要說殺人犯,你放他一命,他以為殺人可以不償命,我來當法官最好,全殺了,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嘛。理完髮我走出來,就想,為什麼我聽到的都是這樣的先知先覺的話,為什麼中國人都樂於審判,不但樂於審判,而且審判極重。你就是手中有權力,這權力是誰賦於你的?你應該如何慎而又慎地使用這一可怕的權力?那些人如此粗糙地使用這種殺人的權力,和真正的殺人犯有什麼不同?為什麼一個個人要殺人這麼困難?一個集體殺一個人卻那麼容易?
陳三木起身反駁:我想蘇先生弄錯了,陳步森殺人很容易,我們現在要殺他卻非常困難。這是頂奇怪的一件事兒。這可能是人類的迷誤,用宗教遮蔽了真相,帶來了真正的不公正。本來也許事情很簡單,陳步森殺了李寂,他就要負責任,最好的負責任的方式就是償命,償命是一種古老的但實際上很公正的負責任的方式。蘇雲起先生所持守的信仰卻讓我們感到疑惑,我現在要問各位,你們來作一道算術題,看你們會作怎麼樣的選擇:一個作惡一生的人,殺了一百個人,當他快過完一生,殺完第一百個人之後,他放下屠刀說,我要悔改,好,他就上了天堂;而另一個行善一生的人,臨終時有人跟他傳福音,他不接受,好,這個人下地獄。你選擇做那一種人?
陳三木離開座位到觀眾席上問,結果十個人有七個人選擇做前一種人,只有三個人選擇做后一種人。陳三木問其中一個:你為什麼不做好人?那個觀眾說,我做了好事還要下地獄,我才不幹,當壞蛋便宜啊,吃喝嫖賭玩夠了,還能上天堂,傻瓜也知道哪個好。陳三木回到座位,對蘇雲起說,蘇雲起先生,剛才的訪問表明:基督教是廉價的宗教,它是一個大謊言,所以,發生在陳步森身上的事也許也是一個大謊言,這個謊言如果有為數不多的知情者,你一定是其中一個。
蘇雲起說,我就不直接回應你的問題,我也作一個採訪。蘇雲起拿了話筒來到觀眾席,問觀眾:我現在問你們,就按照陳教授說的,作惡一生上天堂,行善一生下地獄,我聲明,你如果選擇了作惡,你就一定要作惡,這是真實的測驗。他問一個觀眾:你願意便宜上天堂,但一生作惡嗎?那個觀眾想了想,說,不要。蘇雲起問,為什麼不?那個觀眾說,我不想作惡。蘇雲起說,作惡沒什麼了不起啊,剛才陳教授說了,作惡一生,不但沒人懲罰你,還可以上天堂,為什麼不幹?那個觀眾說,不好,我不想作惡。蘇雲起說,陳教授,我不需要再採訪了,因為你的假設並不成立,人不會想犯罪而去犯罪,人是不得已不幸犯了罪,人是按照神的形象和樣式造的,就是一個罪惡累累的人,他的內心深處仍然有這樣寶貴的形象,這就是我們為什麼要慎用我們剝奪他人生命權的權力。一個父親無論孩子犯了多大的錯,他仍然視他如自己眼中的瞳仁,懲罰是必須的,也是迫不得已的,愛卻永遠是第一位的。今天,對於一個犯罪的人,對於一個悔改的人,全社會除了定罪,作過什麼?除了定罪,他還能作什麼?除了定罪,提出過別的辦法嗎?除了定罪,改變過什麼嗎?
觀眾席上慢慢有騷動,大家開始議論雙方的辯論。
陳三木說,蘇雲起先生給我們設置了一個無解的空洞,讓我們跳下去,你說它是一個陷阱也可以。陳步森悔改事件是一個令人疑惑的無法證明也無法證偽的事件,你能說他悔改了嗎?不能,你能說他沒悔改,也不行,不能證明也不能證偽,就是存疑。我們不可能用一種存疑的方法來處理我們遇到的問題,所以我說,宗教是一種影響人情緒的有益處的東西,它只能讓我們的心情受安慰,但並無實質意義。它不是公理。在我們找到一個公理之前,我們有法律,法律即使有它的缺陷,仍然是我們目前最有效的方法。但在這一次的事件中,讓我感到吃驚的是,陳步森是否悔改一事竟然會對案件產生那麼大的影響,居然有可能影響到陳步森最終是否殺人不償命的問題。
蘇雲起更正陳三木的說法:陳教授誤解了陳步森悔改事件的真實含義,實際上我要說明的是,陳步森信入信仰,他因信而稱義,就是說他因為信仰,而被稱為是對的,義的,好的,並不是靠他的努力,如果人能通過自己的努力達到公義標準,人類今天一定想出了避免犯罪的好辦法。陳步森今天信了,他稱義了,但他的罪行不但今天在法庭上要受審判,在末世還要受上帝的審判,后一種審判只會比人類的審判嚴厲得多。不但陳步森要受審判,我們也要一樣受審判。此外,我還要說,罪不一定只指罪行,它指向更重要的問題:和上帝中斷的關糸,所以,陳步森稱義,是指他恢復了和上帝的關糸,稱義的是上帝,不是我們,作為罪人的陳步森的一生以後還要受審,但他在生命上恢復了。上帝救的是他的靈魂,他做下的惡言惡行仍然要負責任,我們救的是罪人而不是罪,我們恨的是罪而不是罪人。
陳三木問,我感到奇怪,你不斷地提到人有罪,既然人有那麼大那麼深重的罪,那你還為什麼如此振振有詞?我認為人自己是有辦法達到人的目的性的,所以我才有信心坐在這裏,奇怪的是,你自己對自己完全沒有信心了,又怎麼會有信心坐在這裏?如果我是你,我會保持沉默,或者選擇自殺的方式。一個罪人有什麼權力和信心參加這樣的辯論?
蘇雲起說,你問得很好,不錯,我是罪人,我認為人類靠自己無可救藥,但人是有尊嚴的,人的尊嚴和意義不是因為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地位和權力,那是世界的法則,一個人的價值是以他的行為和成就來決定;而有信仰的人卻說,人是按照神的形象和樣式造的,所以人的裏面有神的生命和性情,所以人是尊貴的有價值的,陳步森沒有陳教授有成就,有地位,有錢,但他本是按照神的形象和樣式造的,所以他多麼寶貴!無論他今天犯了多大的罪,他仍然是有這樣的形象的,今天,陳步森終於知道了,他是按照這個形象創造的,他迴轉的秘密就是因為他知道了這個,不是因為恐懼,不是因為要立功減刑,不是因為他狡滑,是因為他恢復了這樣的形象和性情。這才是陳步森悔改的真相。這個真相無法證明,無法用外面的方式證明,但顯現在我們心底的證據卻是明明可知,無可推諉的。
觀眾已經按捺不住要參與討論。朴飛說,現在開放觀眾提問。
一個觀眾起身問蘇雲起:我還是認為陳教授的問題你沒有回答,你用什麼證明陳步森的悔改是一個真實的事實?蘇雲起說,信。觀眾問,什麼叫信?蘇雲起說,相信。另一個觀眾就說,相信?我怎麼敢相信陳步森?我因為相信把他放出來,結果第二天就把我殺了怎麼辦?大家鬨笑起來。蘇雲起說,大家不要笑,如果覺得相信是一個可笑的東西,我們是可悲的,為什麼?因為相信是人類最美好的動作,信心比理性更加有力,陳步森犯罪十幾年從不想悔改,不是不知道分辯善惡,不是不知道犯罪是不好的,而是沒有離棄罪的能力,那麼分辯善惡有什麼用?人能分辯善惡了,卻因此反而失去了行善的能力,這難道不是耐人尋味嗎?所以,實際上人類主要是依靠信心而不是理性生存的,沒有信心的理性是跛腳的,是沒有生存勇氣的。相信才是得着真正能力的途徑。我們今天之所以會叫我們的父親為爸爸,不是因為我們檢驗了他的DNA,而是相信——他就是。在相信中,我們得到愛,在相信中,我們有了行為能力,我吃了一個蘋果,就相信這世界上有蘋果,我不必把世界上所有的蘋果都吃光。我們相信歷史,我們相信未來,我們相信友誼,我們相信啟示。朋友們,其實,我們是靠相信活着的。今天如果我們丟棄相信,或者貶低它的作用,只靠理性生活,我們的生活會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幸福感。幸福是信心的饋贈,也是所有生命的意義。只靠理性生活是痛苦、艱難和沮喪的。今天,我相信陳步森已經悔改,你相信嗎?但我相信。我只能這樣對你們說,我相信。法律如果失去人的相信,它也只是無用的規條。我相信陳步森悔改了,陳步森也相信他自己已經悔改了。從相信到相信,就是這樣。這就是陳教授要問的,那一秒鐘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回答,發生了相信的事。
朴飛說,至於陳步森是否像蘇雲起先生說的那樣,我們無從了解,他現在在看守所里。他現在生活得怎麼樣?他到底在想什麼?我相信大家都很想知道。我們欄目組本着認真深入的原則,和看守所方面進行了切實有效的溝通,準備了從現場聯線到看守所的專門環節,大家可以當面向陳步森提問題。但我們只談問題,不要涉及案情。
現場立即議論紛紛,誰也想不到朴飛會突然宣佈這個出人意料的環節。連陳三木和蘇雲起都沒想到。朴飛說,我們馬上就可以見到陳步森的畫面了。他觀察到,坐在不顯眼位置的冷薇聽到這個消息后,明顯地不自在起來。她的表情有一種說不出的驚異和慌亂。這正是朴飛要的效果,他暗示導播切鏡頭給冷薇,單機鎖定她的反應鏡頭。
大屏終於出現了陳步森的畫面。冷薇看到,陳步森變胖了,但神情有些疲憊。朴飛說,陳步森,您好。陳步森回答,你好。朴飛說,我們看得到你,你看不到我們,是嗎?陳步森說,是。朴飛說,你長胖了,是不是在裏面保持了比較好的心情。陳步森說,還好,我很好。朴飛說,剛才你已經聽了一陣了,有什麼想說的?……陳步森想了想,說,我……沒什麼好說的,無論大家如何說我,我只想說,我沒讀多少書,有些也聽不太懂,我在這裏只想說,因為我的罪,給社會大眾造成了惡劣的影響,給冷薇的家庭造成了傷害,我感到很難過。我在這裏給冷薇,也給全社會道歉。陳步森說著從椅子上站起,跪在地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朴飛說,我們看到你鞠躬了。陳步森,我們想知道,一審判決結果下來時,你的心情怎麼樣?陳步森說,我剛聽到消息時,真的有些沮喪,我沒什麼理由逃避它,但我真的很喪氣,好幾天沒有好好吃飯,吃不下去。現在好多了。朴飛問,你覺得這樣的判決公平嗎?陳步森說,我想說,我死一千次都不為過,如果這樣能讓冷薇心情好一些。他說著有些哽咽。大家把目光轉向冷薇,冷薇把頭低得很低,誰也看不到她的臉。朴飛問陳三木:陳教授有問題嗎?陳三木咳了一聲,能聽出他聲音中的緊張,大約他也沒有見過這樣真刀真槍的場面。陳三木問:陳步森先生,您好,我想問的話是,你上訴了嗎?陳步森說,我上訴了。陳三木問,你如果認為判決是公正的,為什麼上訴?
觀眾有議論聲響起。這個問題對於一個將死的人似乎過於嚴厲。陳步森想了想,說,如果我還能活,我想活下去。陳三木問,為什麼?陳步森說,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清醒,這樣知道人活着為了什麼?我這三十年白過了,如果再給我時間,我會竭盡全力愛一切人。觀眾中有幾個女性開始抹淚。這時,鄭運林突然站起來,問陳步森:你在看守所還恨過人嗎?陳步森說,恨過,我的情況反反覆復,但是我知道自己完全變了一個人,我聽到外面的一些消息,說我狡滑,說我炒作,我聽了真的很委屈,很絕望,我做過一件可笑的事,想給社會大眾寫一封信,表明我是真心悔改,我想辯白,我寫這封信不是要減輕我的刑罰,而是要證明我是清白的。但後來我放棄了。鄭運林問,為什麼放棄?陳步森說,後來我想,我已經遺臭萬年了,我是個罪人,而且是罪人中的罪魁,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認清我犯的罪,有時半夜我會做夢,夢見自己身上爬滿了五顏六色的蟲子,我就驚醒過來,才知道自己在做夢,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我現在身上沒蟲子了。但我知道自己還是最臭的那一個,別人怎麼說我,別人再臭,都沒有我的臭。想到這裏,我就什麼話也沒有了。
這時,一個女觀眾問陳步森,你以前為什麼犯罪?現在又為什麼不想再犯了?陳步森說,我父母在我小時候因為離婚,誰也不要我,等於把我拋棄了,至今我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拋棄我?我恨了他們十幾年,我是因為恨而破罐破摔犯罪的。我要恨死他們,我要恨到他們難過,我要干盡一切壞事,讓他們失望,然後我才開心。可是我恨了十幾年,他們並沒有改變,也不難過,我也沒有得到快樂。這是沒有結果的恨,我現在知道,恨是永遠沒有結果的,也是沒用的。我白恨了一場,所以,我不想恨了,雖然我至今還是不知道我父母為什麼扔下我,但我不恨他們了,真的。我也不想知道她為什麼丟棄我。其實我已經知道了,人既然是罪人,就什麼都幹得出來,我母親只是丟下我,我卻殺了人,我乾的比她嚴重得多,我跟我父母沒什麼兩樣,我還有什麼權力恨呢?今天,我在看守所,給我母親寫了十幾年來的第一封信。
朴飛問陳步森:冷薇女士現在正在現場,你有什麼話要對她說嗎?陳步森一聽冷薇在場,就嚇住了,表情很震驚。
是吧?他說……我,我不知道……我不……她知道。
朴飛說,她知道什麼?陳步森聲音中出現了泣聲:對不起,對不起……朴飛問冷薇,冷薇女士,你想對陳步森說什麼?冷薇一直低下頭,渾身發抖,臉色蒼白……好像出現病理反應。這時,主任通過耳機對朴飛說,效果達到,不要勉強了,扶她下去。朴飛就對現場人員說,我們知道冷薇女士很難回答,為了她的健康,我們請她到後台休息。
冷薇被扶了下去。陳三木繼續問陳步森:陳步森先生,我想問如果上訴駁回,你面臨真實的死亡,你還能喜樂嗎?陳步森猶豫了一會兒,說……我不知道。陳三木問,你相信真的有靈魂嗎?陳步森說,相信。陳三木問,它什麼樣兒?陳步森說,它……就像現在的我一樣吧,我今天講的,都是它在替我說。陳三木說,我的話問完了。
朴飛問蘇雲起有什麼要問的。蘇雲起問陳步森:在你可能並不會太長的最後時間裏,你有什麼打算?陳步森說,如果上訴駁回,我有一個想法。蘇雲起問,什麼想法?陳步森說,我想把我的遺體捐獻出來。我想了好久,覺得自己的身體很好,可以捐獻出來作用途。蘇雲起問,你為什麼產生這樣的想法?陳步森說,我活了這三十年,沒有賺到任何東西,我現在兩手空空,只有兩個遺產,一個是我信的上帝;另一個就是我的身體。我只有這兩個東西了。我把它都送給你們,以彌補我給這個社會帶來的傷害和損失。
我希望社會滿足我這一個小小的要求。陳步森說。
陳步森的決定引起現場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