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案情的逆轉
胡土根在法庭上的陳述猶如原爆一樣,震動了整個樟坂。朴飛在現場錄下了胡土根揭密李寂案真相的過程,他覺得這無論如何是一個爆炸性新聞。可是當他把帶子送到主任那裏,主任看完卻呆若木雞,半天沒吱聲。朴飛說,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新聞啊。主任說,我是豬腦子啊,不知道是好新聞啊,這麼大的新聞,我敢報嗎?等我往上送審報批再說,你先按兵不動。
結果主任報批后,大約過了一個星期,上面來指示說,無論誰違法亂紀,都要受新聞監督。於是胡土根當庭揭密李寂案真相的新聞用了半小時的專題方式公諸以眾。在樟坂,關於李寂應該對西坑煤礦瓦斯事件負責的傳聞已經流傳好久了,現在終於得到了證實。冷薇和陳步森的事件與李寂受賄案聯糸起來看,線索漸漸明朗,但對李寂的評價卻急轉直下。李寂一直被當做一個年輕有為、正直不阿的新興領導者被樟坂人寄託希望,雖然他曾因西坑事件受影響,但他及時處理事件的能力和態度受到肯定。去年一月,正在政壇上隆隆上升的李寂卻突然宣佈辭職,自願回到原先的黃河大學當老師,李寂清廉而不戀官位的選擇曾被當作一個好乾部的榜樣在樟坂人嘴上供着,他的被殺事件更引起樟坂人的同情,這就是樟坂人為什麼會在陳步森事件中同情冷薇的原因。
但就在一夜之間,李寂在樟坂人眼中的印象發生逆轉。胡土根在法庭上揭露真相之後,各大媒體隨之作出的後續報道,更加證實了李寂受賄案的情況,隨着煤礦礦主等當事人的陸續到案,李寂案中的證據越來越多地被披露。最新的證據顯示,李寂至少曾收受西坑煤礦礦主沙某的賄金共計四十六萬。這樣看來,李寂是一個偽裝得很好的大貪官,他很聰明,在收受大量賄賂(樟坂人推測他一定還收受了其他人的賄金)后,順利地以辭職為名離開了官場,既保住了安全,又賺來了清官的名聲。為什麼上面到今天才允許報道李寂案的真相,並且找到了胡土根揭露的方式和時機,樟坂人不曉得,他們後來發現,煤礦的老闆沙某早在去年底就歸案了,可是直到今天才公開。李寂被殺案的進展也是出奇的緩慢,這些都是疑點。也許這是偵察不公開的原則罷。
李寂已經死了,以無神論的觀點,無論身後發生什麼,對他來說已經沒有意義,因為他什麼也感覺不到了,包括痛苦和歡樂;但他留下了一個人,這個人卻在承受他撇下的一切。冷薇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尊嚴,現在恐怕連自由也將要失去。不斷有聲音傳出,指向可能因李寂案的牽連要逮捕冷薇。冷薇終於病倒在了床上,她發著高燒,說著胡話。母親哭腫了眼睛,給她用了許多的葯,後來冷薇的高燒總算壓了下去,但她的腦子好像被燒壞了,整個人變得獃滯。陳三木來看她,見到她的模樣嚇了一跳。
你怎麼變成這樣?陳三木說,報道我都看到了,我寧信其有不信其無,但我還是決定來看你。我覺得你不要給自己過多的負擔。冷薇說,我完了,陳教授,你不必再為我呼籲了,陳步森就是把我全家都殺光,我也沒話說了。陳三木搖頭,說,道理不是這樣講的,我就算相信李寂做過那些事吧,也不會讓我感到驚奇,他不這樣我才驚奇,在一種結構性腐敗當中,個人的能力是很微弱的。所以,就這事件性質的第一點上說,你也不要太自責。冷薇說,我做不到,我恐怕等不到他們來抓我,我就隨他去了。陳三木說你不要做傻事兒,人會犯錯,允許改正錯誤,否則每一個人都沒法活,現在我要講第二點,這第二點很重要,就是說,是不是只有李寂一個人犯錯,如果只有他錯,那你沒話說,乖乖接受別人的審判,事實肯定不是這樣,肯定還有人錯,肯定還有人比李寂更壞,這怎麼說呢?這就是說,你跟我一樣,你有什麼權力查我審判我?冷薇說,可是他已經公開了,別人卻藏着。陳三木說,這是另一回事,我陳三木就是這樣,不論你如何牛逼,你也做和我一樣的事,你就沒有權力審判我,就是你的官比我高,你把我抓起來,我心裏還是不服你,所以我不沮喪,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我今天來勸你,就是用這個道理。
冷薇說,我理解你的話,但我還是覺得活不下去。陳三木摸着下巴,說,這也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吧。我告訴你,其實我個人回顧自己的歷史,我也做過很多錯事,包括所謂背叛周玲,我確實找過女人,但我為什麼好好地活到現在?因為我認為,周玲也有錯,甚至她錯在先,是她的錯導致我出軌。這並不是一本糊塗帳,既然誰都有錯,我們又擔心什麼呢?人生就是由錯誤構成的,不是由後悔構成的,所以悔恨並沒有那麼大的意義,你即使悔恨了還照樣干,直到你死一切才了了,周玲和蘇雲起誇大了它的意義。我今天來一方面安慰你,一方面也提醒你,你抗爭陳步森的假悔改是對的,你千萬不要有懷疑,你要站在我的一邊,我現在正準備材料,要和蘇雲起在電視台進行第二場辯論會,到時候我希望你來當我的嘉賓。
陳三木的探望對冷薇根本沒有起到作用。因為陳三木沉浸在自己的觀點和想像里,很顯然,他一直是利用本案宣導自己的價值觀。而冷薇面臨的是現實痛苦。當晚她試圖服用安眠藥自殺,被她母親發現,母親在她面前哭得老淚縱橫,淘淘也嚇得一直不停地哭,母親把李寂的像扯下來放到女兒面前,說,你那麼狠啊,你想這樣一走了之嗎?他等着你為他報仇啊,你就這樣走了?現在他被人罵到臭頭,成了一個大貪官,你就一句話也不想替他說嗎?你不是跟我說他不是貪官嗎?那你就到大街上對人說啊,說我女婿是好人,說啊。冷薇抱住母親痛哭。
只有一個人聽到這個消息是喜出望外的,這個人就是劉春紅。她的直覺告訴她,胡土根的出現對陳步森是一個希望。她很快地找到了律師沈全,和他商量案子未來進展的可能性。她對沈全說,沈律師,胡土根的交代對陳步森是一個好消息,我們千萬不能錯過了它。沈全說,當然,看上去胡土根的供詞對陳步森是個利好,不過,他的供詞還需要得到證實。劉春紅說,報紙不是報道過了嗎?現在每天都有李寂案的新聞,不是真的他們敢報道嗎?沈全笑着說,法律不是新聞,法庭對任何證據都需要查證。劉春紅嘆了口氣,問,這麼說還很複雜?沈全表示並不容易。劉春紅說,我只要他能保住這條命,以後都好辦,我都能想辦法,如果人頭落地,就什麼都完蛋了。沈全給她分析,現在要扭轉局勢,靠冷薇作證看見來是很難了,她既不肯作證說陳步森對她有悔改行為,也不肯作證陳步森只是殺李寂的從犯。劉春紅說,這個女人太可惡了。沈全問她,你要是她,你會嗎?劉春紅就不吱聲了。沈全說,她也很可憐,現在她一無所有了,丈夫,工作,金錢,連道義也失去了,原先支持她的人都倒向陳步森和胡土根一邊了,她還要忍受因為仇恨而不原諒陳步森的內心痛苦。從裏到外,她現在被剝奪得差不多了。劉春紅說,我現在只關心陳步森怎麼辦?沈全說,胡土根的出現只對冷薇發生影響,對陳步森沒有實質意義,需要證明陳步森只是從犯,沒有動機,是隨從者,在實施殺人過程中也只是從者。這需要胡土根的供詞。
……土炮在法庭上驚人的供述傳回到看守所,引發了號子裏的嘩動。連陳步森都驚異無比。雖然他聽土炮講過一些,但他不知道隱藏在土炮心中有那麼多的苦和仇恨。號子裏的人都在電視上看到了法庭上胡土根撲向陳步森的畫面。從這一天開始,大家明顯地開始轉而討好巴結胡土根。雖然大家不好意思一下子把陳步森拋棄,但陳步森看出來,胡土根完全贏得了號子裏的人的信任,迅速建立了權威。不過他無所謂。
有一天,墨魚突然對他說,給土哥打水來!這一句話等於正式宣佈了陳步森的倒台,他的牢頭位置在這一刻讓位於胡土根。陳步森什麼話也沒說,到水池邊打了水端到胡土根面前,墨魚喝道:傻了呀,摻熱水啊。在號子裏,只有牢頭有洗熱水的權利,但陳步森當牢頭自己也只洗冷水,所以疏忽了。他往盆里摻了熱水,重新端到胡土根面前。但接下來他還是為他的疏忽遭受了懲罰:他被五六個人摁到牆上痛打了一頓,他的鼻子在牆上磨破了,到處是血。胡土根沒有制止。墨魚貼着陳步森的耳朵說,為什麼打你知道嗎?陳步森不吱聲。但他知道是打給胡土根看的。墨魚說,對不起了,我們得站在土哥一邊,因為他是條漢子,他殺貪官,就是我們號子裏的英雄,你卻湊貪官的屁股。陳步森還是不吱聲。他感到他的脊梁骨快被壓斷了,有一種窒息的感覺扼住了他的喉嚨。
陳步森在水池邊洗臉上的血水的時候,胡土根走到他身邊,說,你都看見了,不是我一個人要打你。陳步森繼續洗臉。胡土根說,你現在明白了,我不是因為你做那些事怕自己被抓住,是你做了我恨的事,我要殺他,你卻救他,你救不他,他死了,你也救不了那女人,她毀了,她沒有為你說好話,現在你瞎了吧?你也救不了你自己了,我不會在法庭上說都是我殺的人,我不會說你只是我的幫手,是大馬蹬逼你的,我會說是你自己要殺的人,你註定逃不過一死。陳步森顫抖了,低聲說,我做的……對得起我的心。胡土根說,我們都要下地獄,我們一起到閻羅王面前說去吧,看看誰做的是對的。陳步森臉上滴着水,說,我不會下地獄,我會見我的上帝。
號室門突然打開了,潘警官把胡土根叫出去了。陳步森以為是提審。過了半個小時,胡土根罵罵咧咧地回來了,他一進號子門就說,我操,我操!太他媽好笑了……跟我說這些,我操,說到我頭上來了。墨魚問,土哥,發生了什麼事?胡土根說,來了個姓蘇的牧師,長得跟苦瓜似的,跟我說上帝,我操,上帝是什麼?天上飛的還是地里長的?墨魚問陳步森,就是你的老師吧?陳步森沒吱聲。墨魚問胡土根,他要你加入他的教,跟陳步森一樣吧?胡土根搓着腳上的污垢,說,我知道他是誰,跟我說這些,狗屁,我就他媽的不上天堂,我就下地獄,怎麼著?陳步森,我告訴你,你就是他媽的上了天堂,我也要一把把你揪下來。墨魚說,土哥,你進來之前,陳步森老給我們說上帝。胡土根說,你要是信了上帝,就跟他一樣,善惡不分,把貪官當老子拜。操你媽的。
第二天,陳步森和胡土根一同出庭。檢察官董河山在胡土根供述後向社會表示,無論是官還是民,無論是加害者還是被害者,他都會一查到底,無論他過去當的官有多大,影響有多大,他都會秉公執法,一個也不會放過。這是檢察官對李寂案處理第一次最公開的表示。
法庭辯論開始。檢察官陳述了胡土根的犯罪事實,如果把他過去犯的罪一併列舉,主要有如下幾條:妨礙交通,衝擊政府機關,有預謀有組織地實施對前政府官員的謀殺,是李寂被害案的主要策劃者、主犯,有極為明確的作案動機。胡土根對檢察官指控的犯罪事實一概供認不諱。但當辯論開始后,由於他沒有請辯護人,法官問他是否為自己辯護,他搖頭拒絕,只說了一句話:我的話說完了,我的事也做完了。
有趣的是,在接下來的辯護中,陳步森的辯護律師沈全在辯護過程中,除了替陳步森辯護外,有許多段話實際上隱含着為另一名犯罪嫌疑人胡土根辯護的意味,比如他說:為什麼大家都“恨”一個人?恨一個叫陳步森的人,恨不得馬上把他殺了,而無法恨那些貪官污吏?無法恨那些比陳步森胡土根們殺人更多的人?那些導致煤礦爆炸透水的礦主?因為他們會偽裝,他們沒有暴露,他們比陳步森殺人少嗎?這幾個月全社會的人好像都恨不得剝陳步森的皮,吃陳步森的肉,可是為什麼沒有人有這樣的熱情去揪出一個導致樓房倒塌的開發商?然後像恨陳步森那樣去恨他?反而死死揪住一個已經悔改的人,對一個從心靈深處悔改的人這樣窮追不捨?卻忽略體制中更大的罪惡?這是哪門子的雙重標準?煤礦炸了,礦主沒罪嗎?樓房倒了,開發商沒罪嗎?你可能說,還沒有倒,也還沒有炸,可是,它卻隱藏着,只等到一場“地震”的到來,這難道不是隱藏着的兇手嗎?賠錢就了事了吧?不,只是因為我們不認識那些開發商,所以我們不好把恨發出來,我們只認識陳步森,我們有目標了,就把所有的恨全部堆到他頭上。
沈全律師在法庭上這番有些超出辯護範圍的話,被人引用到《新樟坂報》的文章里,有人指出作為律師,沈全的話是不適當的。支持的人卻認為,這才是有良知的真正秉持公正的律師,因為他為人的心靈辯護。沈全律師回應說,我只是在作正常的辯護,法律是人制定的,人心裏怎麼思量,他的行為就怎樣,所以,有時關注人的心靈比關注他的行為更重要。
冷薇沒有出庭。她把自己關在家裏,已經連續一周足不出戶了。看上去她完全垮了。她拒絕一切來訪者,對記者一言不發。但有一個人強行進了她的家門,這個人就是鄭運林。他猛敲冷薇的家門,冷薇的母親看到是他,因為他是冷薇的支持者,就把他進來了。冷薇看見是鄭運林來了,也出來和他說話。可是鄭運林對她說的話令她心靈破碎。
鄭運林說,我不是來看你的,我是來向你說明一件事。冷薇說,你要說明什麼?鄭運林說,我決定不再支持你了。
冷薇聽了沒說話,只是看着鄭運林,大概沒聽明白他的意思。她的確是帶着鐵定以為他是來安慰她的期待,從床上爬起來和他說話,可是鄭運林的話卻讓她目瞪口呆。鄭運林說,我這個人一貫旗幟鮮明,我也曾經是你的堅定支持者,但我現在有一種受騙的感覺。冷薇問,你被誰騙了?鄭運林說,你說呢?我不相信媒體都搞錯了,只有你是對的。我痛恨貪官污吏,可是你為什麼要隱瞞這一切呢?所以我為我過去做的事情很後悔,我不會再支持你了。你們一家都應該受審判,因為你在隱藏罪惡。你比陳步森還不如,他有話就說,你卻這樣騙我們,我告訴你,騙人良心的人不會得逞,他們最後肯定會被釘在恥辱柱上。李寂,包括你,你們是一夥兒的,最後總結一句話就是,我們恨你!
鄭運林說完轉身就走。冷薇就坐在那裏,什麼話也沒說,也沒有流淚,表情很淡漠。她就這麼一直坐到黃昏,直到一抹殘陽塗在她臉上。
母親跟她說話,冷薇一言不發;淘淘找她,她也不理。母親以為她只是心情很糟,就把淘淘支開,讓她休息。她把冷薇送進卧室,弄上床,說,已經這樣了,薇啊,我們不想它了,什麼也不想了,保住身體就好,聽媽的,啊。冷薇就上床睡了。
……但接下來的幾天,母親發現情況怪怪的,女兒總是躲在房間裏,不知道在幹什麼,她一言不發,啞了一樣。母親把飯送進去,她倒是吃了。吃完后就把碗一推,看起書來。她看的書全堆在床上,陳步森寫的書她也看,一直反覆地看陳步森書中的幾張照片,那是精神病院的照片。淘淘進來,她也不理,母親只好把淘淘抱出去。
有一天母親聽見了房間裏傳來歌聲,是女兒在唱歌。她聽不懂這是什麼歌,打開門,發現牆上都貼了許多畫,都是冷薇畫的,精神病院的房子都畫到了牆上,還畫了許多羊,擠在房子裏面。讓老太太更吃驚的是,她還畫了兩張人像,一張上面寫着:冷薇;另一張人頭上寫着:陳步森。
母親問她,你幹嘛畫他呢?
冷薇說,我畫他關你什麼事?母親說,你怎麼說話的呢?冷薇說,這是我住的地方。母親說,那是醫院啊,這裏才是我們的家。冷薇說,你把我弄出來,就要把我送回去。母親奇怪地對女兒說,薇啊,你怎麼啦?冷薇指着陳步森說,你放我回去,我要跟他在一起。母親大吃一驚,說,這是陳步森啊?你到底在說什麼啊?冷薇說,我要和他結婚了,是你逼我到這裏來的,你們把我弄到這裏,讓我和他分開,好折磨我,我和他在那裏住得好好的,什麼事也沒有,為什麼要把我弄出來?現在我要回去。
母親都快哭出來了,說,薇啊,你這又怎麼啦?你說什麼胡話啊?冷薇眼睛流出淚來,說,我在裏面多好,什麼煩惱也沒有,我們都快結婚了。母親把她的臉扳過來,讓她看自己,薇,你看看我是誰?你說我是誰?
誰知道你是誰。快把我送回去。冷薇說。
老太太似乎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抱住女兒,痛哭失聲。
第二天,冷薇被重新送回精神病院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