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消失
我繼續說。我們家經受的苦難。不是說所有苦難都堆到我們頭上,而是有一根鏈條,把我們的命運鎖在上面。苦難就像結在上面的果子,隨着時間的推移,一個比一個更大。
我和父親上訪了幾個月。我把我要說的事都寫了下來,一共寫了五副狀子。我和父親來到市信訪辦,把事情一說。那個接待我們的人是一個中年人,有四十六、七的樣子,沒有什麼表情。人太多了,他很忙,一個接一個很快地登記處理。他說,你們把材料留下。我問什麼時候有答覆,他說,我們會儘快處理。
我們把狀子遞到公安局的時候,情況有所變化。他們很仔細地登記了我和我父親的名字和事由,態度很和藹。其中一個警察要我把收容所的事情好好在描述一下,我就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把我妹妹的遭遇直到她死,都說了一遍。
警察說,她的死跟收容所沒關糸,是車禍。
我說,她是被收容所害死的。
警察說,我們不要輕易下這樣的結論,我們慢慢查。
我說,你們可不能慢慢查,我等不了了,我要個說法。
警察看了我一眼,我說錯了,我是說,我們會好好查……走出來的時候,父親說,他們會把這事兒辦了嗎?
我說,我不知道。
他說,衙門從來不會錯的,錯了怎麼當衙門。
我們於是開始等待。過了十天,有人找我們去更詳細在講述情況,並安慰我們,說只要是事實,一定會查清的。可是一個月過去,沒有任何消息,再也沒人來找我們了。我和父親又回去信訪辦打聽。信訪辦換了一個女的,見到我們時有笑臉。但她說現在上訪很多,案子都查不過來,不是不查,得花時間。我讓她查對了一下,她說已經轉到公安局了。反正沒有消息。我很失望。
我們再去公安局問的時候,見到了上次接待我們的那個人,他認出了我們,這次對我們很粗魯。他說,根本沒有我們所說的事,全是瞎說。
我說,我們沒有瞎說,我可以找人來作證。
他問,你找誰呢?
我說,一起被收容的人。
警察說,你找的人說話不算數。
我說,你們再查一查。
警察手一擺,說,查過了嘛,沒有。沒有這回事。
我說,不可能,我妹妹親口對我說的。
警察說,那叫你妹妹來說。
他明知道我妹妹死了,還這樣說。我很生氣,我說,你們這些人太可惡了,不管我們的死活。
警察瞪着我,你怎麼說話的?啊?我告訴你,不是事實的,就是誣吿。你現在就在誣告,不治你的罪就算放你一碼了,我們查過了,沒這回事。
我想了想,說,好吧。我們試試看。
警察聽了一楞,就從門裏走出來,看着我的臉,說,你說什麼,你試試?你要試什麼?
我不吱聲。父親拖着我走,走吧,走吧。
我低聲說,我試一下,有沒有公道。
警察不說話,而是很仔細地看了我的臉一會兒,什麼也沒說,回辦公室了。
我父親拉着我迅速離開了公安局。
第二天早上,我去南區收破爛。我在垃圾堆里整理一隻舊洗衣機的時候,突然有幾個人從旁邊的巷子裏竄出來,把我摁倒在地上。我的手被他們反擰到背後,痛得我眼冒金星。
我大叫,你們幹嘛打我?
其中一個人說,你看看我們是誰?
我一看,是五六個警察。我說,我沒偷東西。
他說,沒偷東西?這洗衣機怎麼回事?
我說,我是收破爛的,這是破爛。
警察說,你們這些鄉下來的四川工,左手剛偷東西,右手就扔掉抵賴。
我喊,我不是四川人,我是江西的。
他說,反正都一樣。
我說,我沒偷東西。
他說,人贓俱獲,還嘴硬。銬上,帶回去。
我被帶回派出所,銬在樓梯上。他們把我反銬着,所以我的手鑽心地痛。我大喊大叫,說我沒有偷東西。但是他們進進出出,沒有一個理我,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當晚,我被關進了一間叫留置室的房間。裏面有三個人。他們看我的眼神都不對。我問他們是哪裏的?為什麼進來?一個黑臉問,你為什麼進來?我說,我沒犯罪。他們就笑起來,說,沒有罪會把你抓進來嗎?我說我沒偷東西。他說,哦,你偷東西。
傍晚警察下班了。我的厄運才開始來臨。周圍靜悄悄的,我預感到一種不詳的氣氛。黑臉說,我們這裏有一個規矩,剛進來的人要做馬步。
我問,什麼叫做馬步?
他就做了一個馬步給我看。就這樣,很容易。
我說,為什麼要這樣?
他說,規矩。
我知道監獄裏都有規矩,沒辦法,只好做了馬步。我想,這倒不難。
我問,要做多久?
黑臉說,我讓你起來你才起來。
我知道他是牢頭了。我就做馬步站在那裏。
後來我才知道,這看似輕鬆的馬步是最殘酷的刑罰。只要你蹲上十分鐘,腰就開始酸,然後是背,然後是脖子。最後,我受不了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情況完全變了。我屁股剛着地。那三個人都醒過來,好像約好似的。他們衝上來把我摁倒在地上,一頓暴打。
我感覺不到痛,只是透不過氣來。我現在才知道,人遭受很激烈的毆打時,是感覺不到痛的,只是呼吸困難。尤其是拳頭打到我的後背和后脖梗子時,我好像要死了,因為我胸悶得幾乎要斷氣了。我的全身酸得要一塊塊迸裂開去。
我在地上昏死過去。
到我醒來的時候,模模糊糊地感覺有人在拉我的手,好像在用我的手指摁手印。這是我事後回憶的,當時我還是意識模糊。
我真正醒來的時候,留置室里沒有人,那三個犯人不見了。這時,一個警察走進來。
我虛弱地說,他們……打我。
警察說,誰叫你偷東西。
我說,我沒有……偷東西。我從來沒偷過……人家的東西。
警察說,偷了就是偷了,但是我們對初犯的處理是很寬大的,你是初犯,我們以教育為主,我們放你出去,以後不要偷東西了。
我說,我沒有偷。可是他們打我了。
警察說,又不是我們打你的。打你的人我們處理了,你看,我們把他們送到看守所里去了。
我站起來,搖搖晃晃的,差一點栽到牆上。
我說,我不出去,為什麼打我,抓我?
警察湊上來,說,你真的那麼沒腦子嗎?啊?他用手指敲我的腦袋,說,你沒犯罪,怎麼會抓你?想想?嗯,想想,公安局是隨便抓人的嗎?你什麼腦子,還想不明白嗎?
我沒吱聲。
他說,走吧,回家去。沒想明白,回家再想。
我走出公安局大門,陽光照得我睜不開眼。我在地上蹲了下來,抱着腦袋想。他們為什麼抓我,又為什麼放我?
我回到上訪村,聽父親說了一個讓人吃驚的消息,老六也被收容所收容了。
我問為什麼只收容他啊?
父親說不知道。
後來張德彪來了,他說,你被抓了是不是?你還不知道啊?你怎麼那麼笨呢?抓你一個,還帶上警告我表哥,明擺着讓你們剎車了唄,木生,你要惹禍了。
我才恍然大悟。父親說,咱們不上訪了,回家,咱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我火了,罵他沒心肝。我說,你這麼快就忘了春兒怎麼死的嗎?你這個老東西!
父親不敢說話了。張德彪說,你別罵你爹,他還真說得有理,你上訪一年也沒用。
十天後,老六放出來了。他這回沒受苦,也沒交錢,就是關了十天,還管飯。他說,我一進去就知道是為你們的事嚇我的。
我問裏面怎麼樣?
老六說,很好啊,管飯,還發水果。我沒見過打人,也沒聽說強姦的事。
張德彪笑了,你上訪吧,上訪個屁,人家是文明收容所。這不,全讓人看見了。
我說,春兒不會騙人的。
老六嘆了口氣,說,木生,真的,你別上訪了,我覺得這事鬧大了。
我問,你是不是怕把你牽連進去。
老六說,這倒不是,我們是兄弟嘛,說這些幹嘛……但我看呢,你這官司永遠贏不了了。
我說,我就是打到死,也要贏這官司。
老六說:你這馬木生,怎麼這麼倔呢?
張德彪對我說,你們得防着點,我看,你們得搞張暫住證。可別像我表哥這樣,讓人抓到把柄。我表哥是代人受過,幾天就放人,要是抓你們,我看半年都出不來。
我說,我沒錢搞暫住證。
張德彪遲疑了一下,說,幫人幫到底吧,你們也不容易,人我這裏出,錢老六幫着出,我有一個派出所的關糸,是聯防隊員,可以很快搞到暫住證。
我說好吧。果然不到兩天,暫住證搞到了。
可是我繼續遞狀子,這回是往人大。人大也接了狀子,他們表示要認真處理。
十四日晚上,災難終於來臨。我們的門半夜被敲開,幾個警察走進來,要查暫住證。
我知道他們終於來了。我趕緊說,我們有暫住證。
我把兩張暫住證遞上,那個警察看我們有證,笑了一下,說,我看看,你們的暫住證。
他看了一眼,突然伸手就撕了。
我大驚失色,你幹嘛撕我的暫住證?
他說,假的。
我說,我是用錢買的,怎麼是假的?
他說,用錢買的還不是假的?嗯!
我說不出話來。警察說,帶走。快點兒。
我和我父親被塞上了一輛桑塔那汽車,上次帶我的是警車,這次是桑塔那汽車。我們被帶進一家派出所。我對警察說,你們別打我父親,他有病。警察說,警察不打人的,別胡說八道。
我聽到有人叫那個警察錢科長。
隨後我和父親很快就分開了。我再也不知道他在哪兒。我被帶進一間比較乾淨的房間。有一個警察甚至給我端上一杯用紙杯子裝的礦泉水,我很奇怪。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端水給我喝。
這時,進來一個戴眼鏡的人,他沒穿警服,只穿着一件綢短袖T恤,手裏夾着一個包。
他在我對面坐下來,先問了我一陣暫領帶證的事。後來他拿出一堆材料,說,這都是你寫的嗎?
我看了一眼,十分震驚。這些申訴狀是我遞到各個部門的,怎麼會都在這裏。
我說,是我寫的。
他把材料一丟,說,不屬實。
我說,是真的,不會錯。
我們是調查過的。他說,而你是聽說的,你說法院會相信誰?相信你妹妹嗎?你有什麼證據?
我沒吱聲。
他看着我,沒有證據,就是誣告,誣告有罪,有罪就要判刑。我們可以起訴你。
我低着頭,憋出一句,好,我也起訴你們。
他說,行,你就試試看,和人民為敵的滋味。
他把材料塞進黑包,走了出去。
我又被帶到留置室,我一看就認出就是我上次進過的那間。裏面又是三個陌生的犯人。我知道完了。我身上的肉縮起來,毛孔都張開了。
我說,我和你們無冤無仇,你們不要打我。
為首的一個大個子看了我一眼。這人很高,足有一米九左右。他說,不打你,只讓你聞聞味兒。
我的頭被他們插進馬桶的尿水裏,我嗆得腦袋要爆炸了。一下子咽了好幾口,不停地打噴嚏。大口大口地喘氣。
我說,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打我?
高個子說,沒你這麼笨的人,傻B!
他們開始推我,三個人像玩木偶一樣,把我從這裏推過來推過去,我就從這面牆撞到那面牆,我的額頭破了,鼻子也出血了。
一個人把酒瓶里的白酒倒到我的傷口上,我痛得大叫。
他們開始踢我,把我摁在地上,把白酒從我的鼻孔灌進去,我極度痛苦,腦袋深處好像有一把錐子在鑽。
我說,你們……太壞了。
我好像昏過去了一陣。
後來我痛醒了,我看到可怕的一幕:一個人用鉗子在拔我的手指甲。我痛得在地上打滾,他們就不讓我滾,把我死死摁在地上。我的右手食指指甲和左手大拇指指甲被拔掉了。
我再次痛昏過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好像已是第二天早上,那三個人不見了。我躺在地上。我動了一下身體,背一陣刺痛。我這才發現我的背上和手臂上竟然訂了幾十個訂書釘。
我哭了,可憐地哭着。好像快瘋了。我跪在地上,說我再也不上訪了,再也不鬧事兒了。我一個一個訂書釘往下拔,每拔一個就痛一下。
我在留置室里關了十多天。有一天我突然被帶去洗澡。是在他們的廁所里的水龍頭下。洗完澡他們把我帶到醫療室清理傷口。最後來到一間辦公室里。
那個姓錢的警察坐在我面前,另一個年輕一點的給我倒了一杯礦泉水。我一見他們給我倒水,就害怕起來。
我面前的警察問我,對上訪的事情怎麼個看法?
我說,我不上訪了,我再也不上訪了。
他說,誰讓你不上訪了?
我說,我真的不幹了。
他說,上訪沒有錯,但不能無中生有。
他拿出一張暫住證,說,我們知道你們很困難,給你做了一張暫住證。上次是買的,不合法,這張是真的。你可以在這個城市好好找個工作做,我們不會找你麻煩,只要你遵紀守法。你妹妹的事情是子虛烏有的,我們調查過你妹妹的事,她在工廠做工時已經因為過度疲勞,精神出現過問題。你不能相信一個精神病人的話。從今天開始,這事兒就算了了,你不要再糾纏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好吧?
我沒吱聲。他們給我辦暫住證,我感到很意外。
警察又拿出一個信封,說,這裏有六百塊錢,是我們對於困難人員的補助費,你可以用它租個房子,好好找個工作做。這個事情就算了結,好不好?
我低下頭。我想,我先出去,出去了再說。
我說,好。
我以為他會要我簽什麼東西。但他們沒這樣做。他讓我換上一身新衣服。然後拿出一包葯來,說,你的傷口回家有這葯處理。號子裏有些亂,有些時候會發生一些糾紛,我們也沒辦法,管理上很頭痛,社會渣滓嘛。
我拎了葯回到上訪村,見到了老六。我說,張德彪呢?老六說,你怎麼不問問你爸呢?
我問,我爸呢?
他又不說了,說,張德彪又被收容了,十五天,還沒出來呢?
我說,幹嘛又收容他?
老六說,說是人數不夠,湊數唄。
我說,還有這樣的事兒?
老六說,有啊。不過這次不像,我想,還是警告我們,我們和你走得近。
我說,我害了你們。
老六嘆了口氣,說,告訴你你爸的事。
我說,他出什麼事了?
老六說,昨天派出所來人,找到我,要我轉告你,你爸在派出所里失蹤了。
我很奇怪,失蹤?
老六說,就是逃跑了。
我很吃驚,我說,他怎麼會逃跑呢?他有病,膽又小,他怎麼會逃跑呢?
我不相信。立即回到派出所去問,沒見到錢科長,是另一個科長。他問,你就是馬木生,馬貴的兒子?
我說是。他說,我正要找你,你父親逃跑了。我們找了幾天都沒找着。你能告訴我他在哪裏?
我說我剛放出來,怎麼知道他在哪裏?
科長說,你有他的消息向我報告。
我說,人是你們帶走的,我還向你們要人呢。
科長雙手一攤,說,他跑了,我們有什麼辦法?我們一起找吧。
我開始着急了。這一個月我把上訪的事擱下了,到處找父親。我回了家鄉一趟,村裡人說自從他出去看女兒就沒見他回來。我把全城裏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還是沒有父親的消息。
我回到派出所找錢科長,錢科長說他們調查了好多地方,還是沒有父親的消息。
他告訴我,你父親失蹤了。
我說,什麼叫失蹤了。
錢科長說,你沒讀過書嗎?死亡得見屍,沒見屍體又找不到人,叫失蹤人員。你父親這種情況,就叫失蹤。
我說,你們得負責幫我找回來,他是在你們這裏失蹤的。
錢科長說,你這怎麼說話的呢?他逃跑我還沒治他的罪,怎麼我們要負責呢?不是你向我們要人,是我向你要人,你是他兒子,怎麼會不知道他在哪裏?是你把他窩藏起來了吧。
我回到上訪村。當晚,老六買了二兩酒給我壓驚。喝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哭了。我問你哭什麼啊?老六說,你在裏面打了沒有?
我說,打了。
老六說,他也打了。我聽說的。
我說,誰?
他說,你父親。本來我不想跟你說,怕你想太多。我去那家派出所打聽過你們的消息,你轉走了,你父親聽說還在那裏。德彪的朋友在聯防隊裏,他們在外面議論,說,沒想到這老骨頭那麼不扛打。我就知道他被打了……我的心中升起疑慮的風暴。我想,一個老人被打了,還能逃跑嗎?他能跑到哪裏?
老六說,德彪就為這事兒進去的。我的話你就當我沒說,我一直憋着不想告訴你,省得我惹麻煩,但心中一直不安分,我想,雁過還留痕,人死要見屍。這是天理。但木生,我有一件事求你,你不要再追究了,好嗎?我告訴你一萬遍,沒用。就當他走失了,他老了,真的走失了。你回家給他立個墳,供上。你還年輕,別折騰了。你折騰了這麼久,什麼結果也沒有。你非要把最後一條命搭上是不是?不能這樣,好吧?你要好好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老六說完低頭哭了。如喪考妣。
我卻一滴淚也沒流,我說,老六,你讓我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