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北京和上海

比較北京和上海

上海和北京的區別首先在於小和大。北京的馬路、樓房、天空和風沙,體積都是上海的數倍。颳風的日子裏,風在北京的天空浩浩蕩蕩地行軍,它們看上去就像是沒有似的,不動聲色的。然而透明的空氣卻變成顆粒狀的,有些沙沙的,還有,天地間充滿着一股鳴聲,無所不在的。上海的風則要瑣細得多,它們在狹窄的街道與弄堂索索地穿行,在巴掌大的空地上盤旋,將紙屑和落葉吹得溜溜轉,行道樹的枝葉也在亂搖。當它們從兩幢樓之間擠身而過時,便使勁地衝擊一下,帶了點撩撥的意思。北京的天壇和地壇就是讓人領略遼闊的,它讓人領略大的含義。它傳達“大”的意境是以大見大的手法,坦蕩和直接,它就是圈下泱泱然一片空曠,是坦言相告而不是暗示提醒。它的“大”還以正和直來表現,省略小零小碎,所謂大道不動干戈。它是讓人面對着大而自識其小,面對着無涯自識其有限。它培養着人們的崇拜與敬仰的感情,也培養人們的自謙自卑,然後將人吞沒,合二而一。上海的豫園卻是供人欣賞精微、欣賞小的妙處,針眼裏有洞天。山重水複,作着障眼法,亂石堆砌,以作高樓入雲,迷徑交錯,好似山高路遠。它亂着人的眼睛,迷着人的心。它是炫耀機巧和聰敏的。

它是給個謎讓人猜,也試試人的機巧和聰敏的,它是叫人又驚又喜,還有點得意的。它是世俗而非權威的,與人是平等相待,不企圖去征服誰的。它和人是打成一片,且又你是你,我是我,並不含糊的。

即便是上海的寺廟也是人間煙火,而北京的民宅俚巷都有着莊嚴肅穆之感。北京的四合院是有等級的,是家長制的。它偏正分明,主次有別。它正襟危坐,慎言篤行。它也是叫人肅然起敬的。它是那種正宗傳人的樣子,理所當然,不由分說。

當你走在兩面高牆之下的巷道,會有壓力之感,那巷道也是有權力的。上海的民居是平易近人的,老城廂儘是那種近乎明清市井小說中的板壁小樓。帶花園的新式里弄房子,且是一枝紅杏出牆來的。那些雕花欄杆的陽台,則是供上演西裝旗袍劇的。豪富們的洋房,是眉飛色舞,極盡張揚的,富字掛在臉上,顯得天真浮淺而非老於世故,既要拒人於門外,又想招人進來參觀,有點沉不住氣。

走在皇城根下的北京人有着深邃睿智的表情,他們的背影有一種從容追憶的神色。護城河則往事如煙地靜淌。北京埋藏着許多輝煌的場景,還有驚心動魄的場景,如今已經沉寂在北京人心裏。北京人的心是藏着許多事的。他們說出話來都有些源遠流長似的,他們清脆的口音和如珠妙語已經過數朝數代的錘鍊,他們的俏皮話也顯得那麼文雅,罵人也罵得有文明:瞧您這德行!他們個個都有些詩人的氣質,出口成章的,他們還都有些歷史學家的氣質,語言的背後有着許多典故。他們對人對事有一股瀟洒勁,洞察世態的樣子。上海人則要粗魯得多,他們在幾十年的殖民期里速成學來一些紳士和淑女的規矩,把些皮毛當學問。他們心中沒多少往事的,只有20年的繁華舊夢,這夢是做也做不完的,如今也還沉醉其中。他們都不太慣於回憶這一類沉思的活動,卻挺能夢想,他們做起夢來有點海闊天空的,他們像孩子似的被自己的美夢樂開了懷,他們行動的結果好壞各一份,他們的夢想則一半成真一半成假。他們是現實的,講究效果的,以成敗論英雄的。他們的言語是直接的,赤裸裸的,沒有鋪墊和伏筆的。他們把“利”字掛在口上,大言不慚的。他們的罵人話都是以貧為恥,比如“癟三”,“鄉下人”,“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鮮”,沒什麼歷史觀,也不講精神價值的。北京和上海相比更富於藝術感,後者則更具實用精神。

北京是感性的,倘若要去一個地方,不是憑地址路名,而是要以環境特徵指示的:過了街口,朝北走,再過一個巷口,巷口有棵樹,等等。這富有人情味,有點詩情畫意,使你覺得,這街,這巷,與你都有些淵源關係似的。北京的出租車司機,是憑親聞歷見認路的,他們也特別感性,他們感受和記憶的能力特彆強,可說是過目不忘。但是,如果要他們帶你去一個新地方,麻煩可就來了,他們拉着你一路一問地找過去,還要走些岔道。上海的出租車司機則有着概括推理的能力,他們憑着一紙路名,便可送你到要去的地方。他們認路的方法很簡單,先問橫馬路,再弄清直馬路,兩路相交成一個坐標。這是數學化的頭腦,挺管用。

北京是文學化的城市,天安門廣場是城市的主題,圍繞它展開城市的情節,宮殿、城樓、廟宇、湖泊,是情節的波瀾,那些深街窄巷則是細枝末節。但這文學也是帝王將相的文學,它義正辭嚴,大道直向,富麗堂皇。上海這城市卻是數學化的,以坐標和數字編碼組成,無論是多麼矮小破陋的房屋都有編碼,是嚴絲密縫的。上海是一個千位數,街道是百位數,弄堂是十位數,房屋是個位數,倘若是那種有着支弄的弄常,便要加上小數點了。於是在這城市生活,就變得有些抽象化了,不是貼膚的那種,而是依着理念的一種,就好像標在地圖上的一個存在。

北京是智慧的,上海卻是憑公式計算的。因此北京是深奧難懂,要有靈感和學問的;上海則簡單易解,可以以理類推。北京是美,上海是管用。如今,北京的幽雅卻也是拆散了重來,高貴的京劇零散成一把兩把胡琴,在花園的旮旯里吱吱呀呀地拉,清脆的北京話里夾雜進沒有來歷的流行語,好像要來同上海合流。高架橋,超高樓,大商場,是拿來主義的,雖是有些貼不上,卻是摩登,也還是個美。上海則是俗的,是埋頭做生計的,螺螄殼裏做道場的,這生計越做越精緻,竟也做出一份幽雅,這幽雅是精工車床上車出來的,可以複製的,是商品化的。如今這商品源源打向北京,像要一舉攻城之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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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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