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喋血真珠河(3)
被酷熱和飢餓折磨兩天的俘虜們終於吃到了第一頓飽飯,他們隨即被押過真珠河,往碎葉以北的葛邏祿領地去。他們兩天的勞作,為唐軍修築了兩座互為犄角的堅固營寨,一座橫貫在白草灘渡口,一座雄踞獺洞山。山下的營壘最為堅固,缺乏修建營壘的高大林木和石塊沒有難住精於土木的唐軍,他們首先挖掘了巨大寬闊的壕溝,這些壕溝根本無法縱馬躍過。而挖出的泥土則糅合乾草夯成一道簡易低矮的護牆,牆頭上面是林立的拒馬槍,再後面是嚴陣以待的弓弩手和唐軍步卒,缺乏攻堅武器的突騎施人斷難突破這些防禦。如果說山下的營壘是阻擊敵騎的礁石,那山上的營壘就是發射出擊驍騎的弩機。鐵鷂、飛鶻和一千葛邏祿精銳整裝待發,隨時可以發起居高臨下的兇猛衝鋒。剩餘的四千葛邏祿騎兵除因押送突騎施俘虜而離去一千外,另外三千騎兵也渡過真珠河,很奇怪地消失在茫茫草原。
咚!咚!咚!
嗚~嗚~嗚~
夕陽雖然垂落,但白草灘卻在此時開始了新的一天,根據斥候們的戰報,明日突騎施大軍就要到達!
獺洞山雖然低矮,但是山頂五十面一起鳴響的大鼓,八十一隻起吼叫的號角卻陡然將它拔高了幾百丈!金鼓聲直衝九宵,排山倒海。
山下,地動山搖。激昂的中。整齊地唐軍隊伍如分散聚攏的花瓣,從不同的方向有條不紊地按號旗排成校閱陣勢。當真旌旗翻卷,衣甲鮮明,氣勢如虹。
謀剌騰咄回首望望自己還算整齊的隊列,心下暗暗咋舌:自己的部眾事先就站好了位置,而唐人則是聽號令魚貫后至,而如今細細看去。不管列陣章法還是軍容氣勢,唐人都遠遠超過了葛邏祿的精騎們。怪不得這樣少的兵力也能戰勝萬人-大軍!雅羅珊真是名不虛傳!
“大唐!”“大唐!”
唐軍將士們隨鼓聲一起吶喊。大唐有這樣地精兵啊,也怪不得威震西域,威震天下!
謀剌騰咄不由自主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不少。
咚!
鼓聲驟停,吶喊聲也立刻嘎然而止,較場頓時鴉雀無聲!
“大唐的將士們!自出征以來,你們連勝兩仗。破敵萬眾,所向披靡,建下驚天動地地功業,大唐千年萬年之社稷,當有爾等一份功勞!勇哉,大唐勇士!壯哉,大唐勇士!”
鼓聲又起,潮水般的“大唐!大唐!”
李天郎揚手一揮。鼓聲喊聲立止。
“吾在長安,得聞上至朝堂下至街巷,皆稱大唐精兵盡在安西,此言不虛!千千萬萬赴死豪邁之士,方換來天下第一精兵之譽。李某自豪之餘,也敢言一句。天下精兵盡在安西,安西精兵盡在於此耳!”
金鼓大震,將士賁張!
“挺劍大喝賊在何方而不問賊之多寡者,死士也!我等兩千死士,可當天兵十萬,區區胡賊何以為憂!”李天郎拔出橫刀,以刀擊甲,“願為大唐死士者,留下殺敵!家有顧忌或不甘赴死者,即可出列歸家!任何人不得恥笑。本將軍也決不以軍法相責!軍中無戲言!”
“願隨將軍赴死!”沒有絲毫的猶豫。隊列里響起雷鳴般的回應,“願隨將軍赴死!”
“好!就此刻起。不滅賊子,不解衣甲!”
“不滅賊子,不解衣甲!”“不滅賊子,不解衣甲!”
大風中,白草灘金戈鐵馬,浩氣衝天。
“不勝賊子,不解衣甲!”“不勝賊子,不解衣甲!”
熊熊燃燒的熱血使真珠河也為之沸騰!
多彌那邏可汗在離白草灘六十里的地方碰上了捲土重來的染息干可汗,飛揚地藍色旌旗下,是一萬五千名驃悍的突騎施戰士。神采飛揚的染息干可汗顯然已經完全從喪家之犬的敗落中恢復過來,如今重兵在握的他,意氣風發,躊躇滿志,似乎他長刀一揮,千軍萬馬就會蕩平白草灘,一雪兵敗之恥。
但是跟隨多彌那邏可汗來的唐人軍使卻使他感到猶豫,因為軍使告訴他,唐人有意扶持他為突騎施大汗,為表誠意,唐人不僅將歸還他所有的部眾和財物,還會將俘獲的黑姓部落一併交與他。鑒於毗伽可汗已落在唐人手中,就算唐人不殺他,其突騎施大汗地聲望也必大跌,誰說這不是一個取而代之的天賜良機?
可是戰敗的恥辱就輕易算了么,不能!
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染息干可汗轉動着眼珠,當然有!
“如今我的部眾在哪裏?”染息干可汗聳起了他的鷹鉤鼻子,“雅羅珊若有誠意,怎地不告訴我部眾去向?”在此之前,不光染息干可汗,黑姓可汗們也向南方的唐境派出了很多哨騎,但一直到吐爾尕特山口都沒有發現被俘部眾的蹤跡,難道在北方?抑或東邊?沒有部眾,就沒有可汗!看看可憐的多彌那邏可汗吧,嘿!
“既然可汗欲接受李將軍提議,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可汗自然應該想到李將軍會有所要求……”楊進諾不動聲色地說,他有意看看皺緊眉頭的那個黑姓頭目,似乎欲言又止。
“呵呵,該不是李天郎害怕了吧?看到我突騎施萬騎挾威而來,想讓我網開一面,給條活路?”染息干可汗挑釁地看着楊進諾,“也許,把你們殺了乾淨,我一樣得到一切!”
“哈哈。可汗真是說笑,誰給誰活路,你是不知道呢,還是裝糊塗?看可汗也是聰明人,怎的也說出這般痴人夢話來!前幾日地經歷難道沒有告訴你,雅羅珊么是可以輕易戰勝的么?”楊進諾毫無懼色,反而臉lou鄙夷之色。“再說,如今情勢。誰優誰劣,還需吾細說么?哼,碎葉已破,北庭大軍即日便至,爾等後路不在;效忠唐室之三姓葛邏祿分兵掠汝地,令爾等居無其所;此外,高大將軍數萬安西得勝之師折返安西。爾等也就敢謹慎觀望,不敢輕舉妄動。爾等如今,不說是四面楚歌,也是腹背受敵,岌岌可危,雅羅珊已經是給了你天大的面子!想充大唐的對手?爾等夠格么?螳臂當車而已!”
“大膽!”“放肆!”“殺了這狂徒!”
楊進諾流利地突厥語將所有地意思表達得明明白白,在西域亡命多年,這點本事倒是錘鍊出來了。要不是這個。李天郎也許還不會放心讓他來呢!
突騎施人一片激憤的怒吼聲幾乎淹沒了抄手而立地楊進諾,但他照舊昂首和憤怒的突騎施人對視。幾個同樣傲然而立地飛鶻團軍士毫不示弱地手握刀柄,擺出了亡命一搏的架勢。首先跳起來的就是黑姓胡人,那個一直怒目而視的黑姓首領拔出刀來就要往楊進諾脖子上砍。
“慢着,讓他把話說完再殺不遲!”染息干可汗厲聲止住狂躁的黑姓首領。
“和這些唐人有什麼好說的!他們都是卑鄙無恥的土狗!”黑姓首領咬牙切齒地說,“先宰了這小子給阿闕葉護報仇!”
“斛羅達干!看清楚!這裏可是我地牙帳!”染息干可汗喝道。“賀邏施那傑在這裏也不敢如此放肆!”
斛羅達干惡狠狠地瞪了楊進諾一眼,又凶光畢lou地掃向震怒的染息干可汗,終於喘着粗氣垂下了刀。賀邏施那傑率領黑姓主力壓后,以免高仙芝大軍發覺而導致災難性的腹背受敵,因而跟隨染息干可汗的黃姓軍馬的,只有斛羅達干率領的五千黑姓處木昆兵馬,其餘一萬,都是黃姓。摯黑旗的黑姓和摯藍旗的黃姓雖合兵一處卻也涇渭分明,雖有賀邏施那傑撐腰,但在目前。處於人數劣勢地斛羅達干自然不敢太過囂張。
真的不出將軍所料!嘴角浮出一絲輕蔑的微笑。楊進諾繼續說道,“雅羅珊只不過要可汗自行由真珠河上游去尋部眾便了。對白草灘戰事袖手旁觀就好。到底,雅羅珊要收拾的,是叛逆的黑姓人,與爾等黃姓人何干!這樣的美事,可汗可以自己盤算盤算!至於部眾去向,自然包在我楊某身上,吾隨可汗去,要是找不到,可汗殺了某便是!”
“挑撥離間地jian賊!”斛羅達干又忍不住大叫起來,“可汗,你別忘了我們的白馬之盟,違背誓言會遭天譴的!”
染息干可汗摸摸鬍子,看看神定氣閑的楊進諾,又看看暴跳如雷的斛羅達干,意味深長地坐了下來……。
得知染息干可汗率軍折向東北,欲圖由真珠河上游渡軍追擊東去的被俘部眾,突騎施的頭領們頓時炸了鍋。在這個時候,誰都知道獲取部眾至關重要。如果被黃姓人搶了先,要討回來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再說,各部損失都極為慘重,誰都對自己那一部尚存的部眾寄予了厚望,失去了這些,就等於失去了一切!更不用說將士們的家人和財物盡皆落入他人之手,人人都是心急如焚,恨不得cha上翅膀飛到親人身邊。因此,幾乎所有的頭領都一致同意直接衝擊白草灘,在擊潰那裏地唐軍后,迅速渡河與被俘部眾匯合,那一定比黃姓人快!
但是接下來地每一件事都難以達成一致,原本就調令不一的突騎施人愈加躁動難統,賀邏施那傑光是為決定由哪部地人馬做前鋒就被弄得焦頭爛額。誰都想沖在前面爭取最大的利益,又同時讓自己的損失最小。爭前鋒就已經爭了個劍拔弩張,而讓誰留下來殿後,以防高仙芝大軍,又吵得一塌糊塗。
艾卜.賴哈曼.伯克爾幾乎是擦着滿頭的汗水離開牙帳地,我的真主。沒見過這樣糟糕的首領!他們緊盯着自己的眼前利益,而且固執自私得無以倫比,爭吵起來就象一群聒噪的烏鴉,又討厭又可笑!這還是其次,關鍵是,時間在無謂的爭吵中白白浪費了!
待伯克爾見到突騎施人亂鬨哄的軍隊時,更是涼了半截。急紅眼地士卒們揮舞着手中的戰刀。各自簇擁在自己地部落頭領周圍,大喊大叫。盡其所能地表現對其他部族的同伴的輕視和鄙夷,似乎這樣就能抬高自己。以真主的名義,伯克爾背手往自己的坐騎緩緩走去,也許自己真的看走了眼,怎麼會把希望寄托在這樣的野蠻人身上!
“大梅錄!大梅錄!”
一個渾身是血地騎兵在伯克爾身邊跌下馬來,嘴裏兀自大呼,“快帶我去見大梅錄!”幾個士卒慌慌張張地將他扶起來。飛也似的往牙帳去。
伯克爾心裏一沉,不祥的預感更甚。
果然,壞消息使所有的突騎施人震駭大嘩:未隨黃姓人去往上游的斛羅達幹部人馬遭到唐人和葛邏祿人突如其來的聯合打擊,五千勇士死傷殆盡,僅數百人逃出生天。
狂叫着要報仇的三萬五千突騎施戰士不顧天色已晚,立刻拔營星夜奔赴白草灘。望着群情激奮,狂躁冒進的野蠻人,伯克爾下了決心:放棄他們。先逃離這是非之地!真主啊,希望這些人數眾多地烏合之眾能依kao海一般的人數和戰馬贏得一場糟糕的勝利。
初戰告捷的葛邏祿騎兵和飛鶻團在凱歌聲中興高采烈地返回白草灘,不少人趾高氣揚地挑着斬獲的首級。染息干可汗的黃姓人馬前腳剛走,謀刺騰咄就率領葛邏祿人與飛鶻團前後夾擊黑姓人,根本沒想到人數寡弱地對手會主動出擊,而且還出擊如此之遠。還沉浸在分兵焦躁中的黑姓兵馬毫無防備,領兵的斛羅達干在第一輪衝鋒中便中箭喪命,群龍無首,五千騎兵頃刻間土崩瓦解。
“不出將軍所料,突騎施大軍正星夜兼程,尾隨謀刺騰咄往白草灘來,”趙陵望着黃昏里渡河的葛邏祿人,早先李天郎已讓阿史摩烏古斯帶飛騎下至其軍中,傳令讓三千葛邏祿精銳騎兵渡河隱蔽於下游十里處,是何用意?趙陵懶得去多想。反正照李天郎的話去做。就能殺敵立功!“嘿嘿,我鵰翎、剽野、西涼三團人馬。已在營寨枕戈待旦,只待賊子前來送死!”
“你鎮守營壘,不可退一步,出擊防衛,當聽山上金鼓旗號,……”李天郎向夜幕低垂的西口望去,明天,那裏就將成為流血的戰場!似乎想到什麼,李天郎沉吟片刻,微笑着對趙陵繼續說道,“還記得野狼癱夜襲否?”
“怎麼會忘!”趙陵臉泛紅光,搓手應道,“殺得賊子暈頭轉向,當真痛快!”
“有沒有興趣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將軍,你是說……”趙陵眉花眼笑。
李天郎點點頭,“兵不厭詐,賊子晝夜疾行,必是人困馬乏,雖勢大卻力竭。再說,在前軍遭襲之後,他們也不會料到會再次重蹈覆轍……。”
“但賊子不可能沒有防範!其前軍覆滅,賊子必加強戒備,將軍夜襲,以身赴險,又不能抽調過多人馬,稍有閃失,動搖全局,此為險棋也!”趙淳之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
趙陵愣神看着趙淳之,臉上出現哭笑不得的奇怪表情。
“淳之,看你近日愁眉不展,似乎有諸多疑問,”李天郎將頭轉向趙淳之,一雙眼睛在皎月下閃閃發亮,“有疑比無知好,吾曾言:為卒者知敵在何方,聽令死戰可也;然為將者必察敵一舉一動,思敵我之靈動也。所謂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欲運籌帷幄,制敵機先……。”
李天郎顯然有意叉開話題,夜襲之事,自不可改。趙淳之扶着排列整齊的拒馬槍,黯然低頭不言。
“看來淳之所惑者,非兵事也,”李天郎輕笑了一聲,似乎還舒了口氣,“此番出征,汝想必思慮良多……。”
“你這小子,先是死活要來,現在又如霜打秋葉,這可和初陣奮勇殺敵的趙淳之大相逕庭啊!”旁邊地趙陵說,“害怕就回去么!又無人說你膽怯!”
年輕人最受不得激,趙淳之漲紅了臉,大叫道:“誰怕來!不過為將軍想而已!身為主帥,怎可輕易赴險?斷不可為快意而棄部屬,妄稱匹夫之勇,非英雄所為也!”
話一出口,趙淳之就後悔不迭,不管怎樣,這些話都不應該出自他口啊!
趙陵果然瞪圓了眼睛,怒吼道:“豎子大膽!”
李天郎面沉若水,兩道犀利地目光,將趙淳之激昂的頭又壓了下去,但倔強地年輕人只是嘴唇囁嚅,沒有道歉的意思。確實,這樣冒犯自己崇拜的偶像,不僅出於一種快感的發泄,對近日來的種種疑慮,更有一種挑戰的衝動。至少在那一瞬間,趙淳之覺得自己和李天郎,是平起平坐。
“呵呵,趙校尉只是說笑,淳之別當真,”李天郎寬厚地笑了,言語溫和地說,“英雄?何為英雄?英雄與李天郎何干?”彷彿自言自語般,李天郎抬頭看了看天,聲音驟然悠遠起來,“宋襄公與楚軍半渡而不擊,言此時殺敵有違君子之風;天竺有名魯西斯的王者,在遭到來自西方的亞歷山大軍隊進犯時,雖擁重兵猛獸,也待敵整軍列隊完畢方才對陣,二者卻都兵敗,不過留得自家性命,兼其所謂英雄君子之美德,傳誦後世而已。此為英雄乎?西域沙場,會有此英雄乎?淳之所惑,想必以英雄觀李某也,呵呵,少年!少年!英雄!英雄!”
趙淳之看着感嘆不已的李天郎,似乎明白了什麼,但是卻又如陷五里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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