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警衛員小伍子很快便從文工團長那裏打聽到了琴父母的住址,父親的意思是要拜上一拜未來的岳父岳母的。父親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顯得老謀深算,他從琴的眼睛中已經看出她並不喜歡自己,要想贏得琴的愛情還有慢慢的長路在等着他。父親三十六歲了,他不能再等下去了。於是,在瀋陽初秋的一天,父親騎着高頭大馬,在小伍子的引領下,我到了琴的家。琴的家住在瀋陽城內著名的中街上,琴的父母已有六十開外了,老兩口老年得子生下了琴。琴的一家,是世代開金店的,生意最火爆時,還要數琴的爺爺。那時,世道還算太平,在國泰民安的環境中生意也最好做,琴的一家在爺爺那一輩把生意做到了高峰,瀋陽城內主店就開了好幾家。待爺爺望着越聚越多的金山銀山不願離開這個世界而又不得不離開時,琴的父親當上了金店的掌柜,起初的買賣仍順風水,接下來就不行了,先是日本人侵佔了東北,一時間,東北大地狼煙四起,逃荒要飯的百姓不計其數,琴的父母是極聰明的人,他們似乎看到了將來的日子並不會好過,能平安地活命是比眼前什麼都要緊的事情,於是狠下心來,賣掉了金店。即使不賣金店生意也不好做了,人們連飯都吃下上,還有誰買金貨呢?這是琴的父母非常明智之舉,琴的一家,在瀋陽城內是很有名氣的,漢奸、日本人經常不斷地來找琴一家的麻煩。琴的父母只能花錢買平安了,於是把不少黃澄澄的金貨源源不斷地送給日本人和漢奸。他們在日本人的眼裏,是大大的良民,琴的父母花錢買來了平安的日子。日本人投降,國民黨佔據了瀋陽城,琴的父母又用同樣的辦法買通了國民黨。後來國民黨敗潰到關內,解放軍進駐瀋陽城,這時琴父母的家底已沒有什麼了,但在大軍南下時,父母仍搜羅出最後一點積蓄送給了解放軍,瀋陽城政府仍記着這一筆。
現在琴的父母已經是一貧如洗了,琴的父親在家門口開了一個小門臉,靠加工金、銀首怖度日。當父親來到琴家時,琴的父親戴着老花鏡,正在加工一隻銀手鐲。父親的馬蹄聲使琴的父親抬起了頭,他看見了父親,心裏莫名其妙地緊了一下。
父親從馬上跳了下來,他手裏提着馬鞭,表情是舒展的,他要給未來的岳父岳母一個良好的印象。他走過去就說:這位大叔,你可是琴的父親,父親已經知道琴的名字了。
老金匠忙答:正是,正是!這位首長請屋裏坐吧。
父親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他把馬鞭遞給小伍子,跟在老金匠的身後走進琴家。父親面對着琴的父母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老金匠忙前忙后,又是點煙又是倒茶。他們一家對解放軍並不陌生,琴還在文工團里當著演員。當初琴參軍時,文工團長就曾到過家裏坐過,那一次,文工團長給琴的父母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們才同意讓琴參軍。父親的出現,他們差下多把父親當成一家人了,琴的母親又熱情地拿出瓜子招待父親。父親仍然不知如何開口,他緊張而又有些羞怯地望着琴的父母,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後來,他乾脆眼一閉心一橫,”撲通”一聲就跪在了琴的父母面前,乾裂聲硬地叫了聲:爹、娘——
父親這一叫,可叫傻了琴的父母,他們一時沒回過味來,他們對望一眼,很快又把目光集中在了父親的身上,父親的決心已定,一下做二不休了,他又說。我要娶你們家的琴!
這下琴的父母聽明白了,他們搓着手,忐忑不安地繞着父親轉了三圈,最後還是琴的父親先醒悟過來,他忙用手扶起父親,一邊扶一邊說:這怎麼說話的?快起來,快起來,你看你這孩子!
琴的父親居然稱父親為孩子,這令父親大為感動,在那一瞬間,父親想起了記憶中的父母,他的眼圈紅了一下。在他站起來的過程中,埂着聲音又說了句:我是非琴不娶了!你們就是我日後的爹娘了!
父親字字血,聲聲淚的表白,着實感動了琴的父母。他們再一次仔細地打量着父親,父親的身材孔武有力,面相粗糙,卻也濃眉大眼,自己的女婿能長成這樣也算不容易了,這兩位飽經戰爭磨難的老人第一次經過這樣的事,在他們的記憶里,日本人還有國民黨,他們要看上哪家女人,才沒有這麼多好話可說呢,拉走就是了。父親的舉動,對他們來說簡直是抬舉,兩位老人還有啥話好說?女兒都是解放軍了,嫁給解放軍的首長那是天經地義順理成章的事情。
琴的父親扯着父親的手一遍遍他說:好,好,好哇!
琴的母親咧着嘴,她心裏很亂,不知是哭好還是笑好。她一時無法說清,女兒嫁給眼前這個男人是放心還是下放心,她不能說同意也不能說不同意。最後,她還是沖父親咧着嘴笑了。
父親眼見着自己大功告成了,看着眼前琴的父母已經把他當成一家人了,於是很豪氣他說:爹、娘你們放心,日後有我吃的,就有你們吃的,我吃乾的,決不讓你們喝稀的!
哎——哎——琴的父母答。
父親不想再戀戰了,他沖未來的岳父岳母拱了拱手,一轉身走了,父親興奮地喊,小伍子,牽馬來!
父親走後,琴的父母有這樣一番對話:
母親:她爸,這小夥子長得咋有點老呢?
父親:者啥老!你沒見濃眉大眼的,這就中了!
母親:不知他當的是啥官?
父親:我看小不了,挎槍騎馬的,不是這個長,過是那個長!
母親:琴日後嫁了他,能行?
父親:咋不行?嫁給帶長的,以後咱們也算有個靠山了。
父親懸在心裏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父親走後,琴的父母便把琴找了回來,琴一見父母的神色就什麼都明白了,她哭了,爹一聲媽一聲鰍叫,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一邊哭一邊說,我不幹呢!裁下想嫁人呢!
母親以女人之心理解着女兒也寬慰着女兒,母親一邊勸琴一邊說:哭啥哭!你也不小了,都二十了,女人早晚下得嫁人嗎?
父親對娘倆的婆婆媽媽甚感不滿,他沖女兒吼了一聲:別哭!這是你的福氣哩!
女兒仍哭,哭得悲痛欲絕,死去後來的樣子。沒有人知道,琴自己正在戀愛,父親的插足,使她的愛情夭折了。琴在哭自己夭折的愛情。
琴的父母在這邊死去活來,掰慎饃說餡地勸着琴。父親已經在那邊大張旗鼓地開始張羅婚事了。結婚對於剛進城的部隊來講,已經刁以為常了,就像起初的戀愛一樣,集體上陣,一個衝鋒下來,就有一連人結婚了,父親的婚禮算是遲到的。父親很快從機關里開出了結婚證明,一個電話打到文工團,文工團長不敢怠慢也開出了琴的結婚證明,兩個證明放在一起,交給地方政府,由政府出具一張證明,就算結婚了。
琴還在家哭鬧時,父親在那邊已辦完了所有的手續。辦完手續的父親,派小伍於牽着馬,另外又派出一連戰士來接新娘子琴了。一連人馬浩浩蕩蕩地開到琴的家門前,父親那匹高頭大馬身上披紅掛綠,它還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情,顯得很興奮,站在琴家門前引頸長嘶,小伍予就喊:請新娘子上馬哆!一連戰士也齊聲吶喊:請新娘子上馬哆!喊聲驚天動地。
琴的父母連拉帶扯地把琴從屋裏拖了出來,琴仍然在哭,一邊哭一邊喊:不呀;不呀——琴一交到一連人馬手裏,那就由不得琴了,不管她是哭是喊,往馬背上一摜,打馬便跑,整齊的腳步聲,伴着琴無力的哭泣聲,終於遠去了。
父親結婚那天,三十二師像過年一樣的熱鬧,豬殺了,羊宰了,全師放假一天。在一個操場上,擺出了上百桌酒席,黑壓壓的一片。父親的戰友、首長都前來慶祝,那些日子部隊幾乎天天過年,因為天天有人結婚,琴一被接到三十二師,全師上下沸騰了,全師上下齊聲吶喊:新娘子,新娘子!——喊聲如滾過的一片雷鳴。
進了新房的琴仍在哭鬧,父親不管她鬧下鬧,心想,你都是我的人了,哭有啥用,鬧有啥用,看老子喝:足了酒,怎麼收拾你!
父親命令小伍子看好新娘子,自己便來到操場上、喝酒了。酒是大碗裝的,肉是大盆盛的。父親就亮起i嗓門說:今天我結婚了,是三十二師大喜的日子,來,:干!父親帶頭幹了
干!幾幹人一起吶喊。
正吃着、喊着、喝着,胡麻子來了,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來了新夫人。新夫人果然年輕漂亮,喜滋滋地隨在胡麻子身後。他一下車就大着嗓門喊:小石頭,老子來喝你喜酒來了!
父親已有些酒意了,他沒想到胡麻子會來。父親高興了,舉着酒碗就沖胡參謀長走去,一邊走一邊說:你這條老公牛,先幹了這一碗!參謀長就幹了,喝光了酒,他沒看見琴,就間父親:新娘子呢?
父親不好意思地說:奶奶地,在屋裏哭哪。胡參謀長也就哈哈大笑,笑過了,把嘴湊到父親的耳邊說,我剛結婚時也這樣,收拾完了,她就不哭了。
說完就看身旁的新夫人,新夫人正滿面潮紅地望着他。他就又笑了。
參謀長臨走時,拍着父親的肩膀大聲他說:你這個小牛犢子,好好乾吧!
說完大笑着走了,他還要到別的師去慶賀,那些日子,他們有慶祝不完的婚禮。
父親又端起酒碗向將士們走去,他要讓全師官兵喝好,吃好,然後他才能去收拾琴。
很晚了,酒宴才結束。
父親東搖西晃地向新房走去。那天晚上,他用三十六年積攢起來的力氣,收拾了琴。琴已經沒有力氣再哭泣了。
父親婚後的第二天,文工團出了一件事,一名男文工團員,企圖用上吊的方式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幸虧人們發現得及時,七手八腳地把他從繩子上解了下來,才倖免了一場災難的發生。那名男文工團員叫楓,後來父親有幸見到了楓。楓長得很白,並有一雙憂鬱的目光,的確很年輕,也就是二十剛出頭的樣子,轡上的茸毛剛剛冒芽。父親在看完楓之後,在心裏說:哼,一個小毛孩子!父親沒有把楓放在眼裏。
在起初的日子裏,婚後的父親並沒有享受到家庭帶給他的樂趣。琴從進到父親這個門,一直沒有和父親說過一句話。琴在婚後的第三天,便又回到了文工團,文工團有許多演出在等待着琴,琴上班時吃的食堂。琴上班的第一夭晚上,又如婚前一樣準備睡到自己曾住過的宿舍里,被老文工團長發現了,他怕琴不回家,半夜三更父親來找,那結果會使文工團亂七八糟的。所以,文工團長死活下依,並親自把琴送了回來。父親看着回來的琴,一聲不吭,只是笑。琴不理父親,穿着衣服就躺下了。父親也不在乎,這些天,都是由父親為琴脫衣服。父親為琴脫衣服時,心裏充滿了激情和快感,父親一邊為琴脫衣服,一邊在心裏惡狠狠他說:看老子今夜怎麼收拾你!
琴無沫在文工團住下去,演出之後,她便徑直回到住在中街的父母家中。琴在夜深入靜時刻突然出現在家中,這可驚壞了父母,他們在女兒婚後才知道父親是一位師長。師長對他們者兩口來說,已經是個了不得的大官了。老實本分的百姓,別說是官,就是在兵的面前他們也會畢恭畢敬的。他們在女兒婚後,曾暗自慶幸老天有眼,讓他們的女兒攀上了高枝,那幾日激動得者兩口整夜無法人睡,下僅女兒日後會有享受不完的清福,他們也會跟着沾光的。女兒的突然而至,者兩口的心境可想而知了,新婚沒幾天,女兒就跑回來,這成了啥事!老兩口從炕上爬起來,穿戴整齊,不由分說,齊心協力地把琴又送到了父親的門下。父親仍不說話,其實他的心裏樂開了花,心想:看你個丫頭能整出多大動靜,還不得乖乖地回到老予的懷裏!這一夜,自然是父親又一次為琴脫衣服,琴不推下拒,閉着眼睛,死了似的任憑父親擺佈。
從那以後,琴沒處可去了。每當演出完她只能回到父親身邊。琴一日三餐吃食堂,父親也吃食堂,只有晚上,父親才和琴雙雙躺在床上,干一些一家人才能幹的事情。父親對這一切滿不在乎,他已經習慣了吃食堂的日子,他覺得這沒什麼不好。讓父親不滿的是,琴從結婚到現在還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甚至連正眼都沒有看過他一次,這使父親很煩惱。在煩惱中,父親想起了小白臉楓,琴不理父親也就是說琴仍沒忘記楓,楓仍在文工團里,琴天天去文工團和楓在一起,他們之間會下會發生點別的事情?父親一想到這,便警覺起來,他胡思亂想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把警衛員小伍子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如此這般地交待給小伍子一個任務,小伍子得令而去。
從那以後,在文工團的院子裏,經常可以看見小伍子活動的身影,有時他趴在門縫裏看琴和一幫青年男女練功;有時他趴在食堂的窗子看琴吃飯;就連演出,小伍子也下放過,前台後台地轉悠,總之,凡是琴的身方在哪裏出現,總有小伍幹活動的足跡。直到演出結束,琴走在前面,小伍子隨在後面,一直等琴走進父親的房間,小伍子才肯離去。
第二天一早,小伍子向父親報告道:
報告師長,一切正常!
父親指示:繼續偵察!
小伍子又開始了新的一天的工作。
有時父親也士出其不意地出現在文工團院裏,他一邊和熟人打着哈哈,一邊向排練廳走去,直到他看見琴好端端地在那跳舞或者唱歌,他才放心地離開。幾次之後,老文工團長也於心不忍了,他打着哈哈沖父親說:師長呀,忙你的吧,這裏有我哪!
父親乾乾地笑笑道,那是,那是。然後騎馬離去。
父親和琴這種不即不離的關係,一直持續到琴懷上了林。起初琴不知道自己懷孕了,有一天她又嘔又吐,才知道自己懷孕了。
一夭夜晚,父親又想再一次收拾琴,琴一把推開父親道:別碰我,我懷孕了!這是琴第一次和父親說話。當父親得知琴懷孕的那一刻,他樂瘋了,一直從床上滾到地下,在地下又滾了三次之後,躺在地上手舞足蹈地大喊大叫:我小石頭有兒子了,有兒子了!
父親懸着的一顆心也就落下了,他高興的是不僅自己有孩子了,更讓他高興的是,這個孩子是他和琴共同擁有的,也就是說,他和琴之間的關係被一根釘子定死了,琴想跑也跑不了了。
從那以後,他撤回了小伍子。但在琴演出之後,他會讓小伍子去接琴,他怕天黑路遠,琴有什麼閃失。那時父親不再騎馬了,換成了美式吉普車。
晚上,親一聽到吉普車響,父親便開始張羅着為琴加夜餐,鋁碗瓢盆結婚那天父親就預備好了,可惜一直沒有派上用場。這下用上了,父親忙碌着這些,心甘情願,他覺得這不是在為琴一個人勞碌,還有他尚未出世的兒子。從琴懷孕那天開始,他就堅信,一定是個兒子。後來的事實得到了應驗。
琴進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坐在床上喘息一陣子,琴的肚子已經很明顯了,她走起路來也有幾分吃力了。但她仍然要去文工團上班,演出是無法進行了,她只能幫助其他演員進行排練。琴坐在床上,父親便嘻皮笑臉地走過來,用極溫柔的聲音說:丫頭,想吃酸的還是辣的?自從結婚後,他一直稱琴為丫頭。丫頭琴的口味沒譜,今天想吃酸的,也許明天就想吃辣的,弄得父親一直很惶惑。有一陣,他也吃下准琴到底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辣的!辣的!琴下耐煩他說,同時舞動雙腳,把鞋踢飛出去,順勢躺在床上。
父親這時一點脾氣也沒有,他搓着手走到灶台旁,沖小伍子說:升火,升火!
小伍子很快把火升了起來,父親笨手笨腳地開始下面了,小伍子看着父親的樣子於心不忽他說:師長,我來吧!
父親說:我來,我來!還是我來!
吃完面的琴,便開始脫衣服睡覺了,自從懷孕之後,琴再也沒讓父親脫過衣服,但她仍然不理父親。睡覺的時候,她時常把後背衝著父親,父親不計較這些,他在心裏笑一笑,心想: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從琴自己不主動脫衣服到主動脫衣服,從不說話到說話,琴已經有了顯著的變化。父親相信,這種變化還會繼續下去的,一直到他們完全融合在一起。父親錯誤地估計了琴,雖然在以後的生活中,琴接納了父親,但直到父親生命結束,也沒能和琴融合在一起。
琴的確在慢慢地承認着眼前發生的事實,但她的心裏仍無法接受父親。她仍在緬懷她夭折的愛情,那才是她真正的愛情。琴一生都在刻骨銘心地懷念着她的愛情,是父親毀了她的愛情,這是她無法和父親融為一體的關鍵所在。
父親對琴沒有太多的挑剔和不滿,他已經感到很知足了,一個吃百家飯長大的野孩子,不僅進了城,又討了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馬上又要有兒子了,他能下滿足高興么?就是夢中他也是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