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殼!必殼!
我離開了金三角,十天後回到了美國。母親得知了我在那條公路上所經歷的一切,她沒有責備我。她說,這一切是上帝的預備,但她決不同意我重返金三角。父親馬克卻說,你為什麼不用你的信仰影響那個年輕人呢?珍妮,我相信罕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覺得不應該用不正當的手段來實現理想,但他不明白那理想究竟是什麼。你應該回去,把一切告訴他。
我先去了以色列,把罕在金三角的消息告訴了阿爾伯特叔叔,起先他完全不相信,當我
拿出那個大衛徽章時,張理蕙當場暈厥過去。
他們決定立即動身,前往看望兒子。我知道現在去看罕可能是一件危險的事情。阿爾伯特和張理蕙在我的帶領下先到了美國,就住在我家裏。馬克認為應該拖延一些時間再去,等局勢明朗再說。但阿爾伯特等不及了,他說他想立刻飛越叢林,見到他們的埃胡德,這是罕小時候的名字。馬克想了好久,說,張成功肯定不會歡迎你們的,你們至少要得到鐵山的支持和配合,我看你們可以先聯繫上鐵山,看看情況再說,他現在不是回中國了嗎?你們可以聯繫他。
我打通了父親在中國的電話,我說我想見到他。他讓我到中國去,他說現在他已經找到和我在中國見面的方法。我說我想在金三角見他,因為阿爾伯特和張理蕙想見到他們的兒子。父親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說,我三個月後要重返那裏,但我不知道張成功會不會歡迎你們。我說,你不能和張成功說說嗎?父親說,不,我什麼也不想說,什麼也不能告訴他,否則就去不成了。三個月後,你們就動身吧。
阿爾伯特和張理蕙聽到消息很高興,他們激動得在屋裏走來走去,張理蕙興奮得要幫我母親做飯。他們上街買了很多帶給兒子的東西,有好幾箱美國食品,連防蚊的帳篷都買了,真是想得周到。在他們的想像中,兒子長得黑是因為營養不良。
我的心也無數次飛往那個神秘之地。我離開后的幾天,就想重返那裏。我深深迷戀着那個人,那個長得黑的青年,他沉默寡言,目光深邃,內心燃燒着奇異的火焰。我想不到在世界的邊緣,會有這樣一個人,敢於冒着生命危險帶我去看那一切——這是有原因的,因為這個人沒有祖國,卻有信仰。雖然他不知道他信的是什麼,但他知道,這信仰就在遠方等着他。我就像我的母親一樣,愛上了追求信仰的人,罕就像卡爾一樣,也像父親鐵山,甚至他就是阿爾伯特,他們都在一生中追求一個他們認為正確的東西,但他們的道路卻如此的不一樣。
就在我們要動身的前一天晚上,母親舉行了家宴為我們送行。張理蕙因為疲勞,正在房間小睡,阿爾伯特叫她下樓吃飯,當她從床上起來,伸手去拿桌上的梳子時,突然摔倒在地上。阿爾伯特大驚,上前抱住她,她只說了一句……我沒事,你不要忘了吃藥。然後就閉上了眼睛,掙扎了幾下,流出了一些小便。我打了急救電話,馬克學過一些醫療知識,讓阿爾伯特做人工呼吸。可是已經不起作用了。
急救醫生趕到時,張理蕙瞳孔散大,已經沒有生命跡象,死因是隱匿性心臟病,由於勞累、激動引起的心肌梗塞。
阿爾伯特抱着妻子痛哭。
上帝啊,你為什麼不讓一個母親見到兒子呢?我母親伊利亞嘆息。
馬克沒有說話。
阿爾伯特一個人和我繼續前往金三角。他說,我身上帶着理蕙的靈魂。
我們仍然從泰國入境,經清萊府上山,進美斯樂,這是九十三師過去的駐地,然後走上了那條讓我難以忘懷的十八號公路。我們租到了一輛小卡車,由當地的一個司機擔當我們的嚮導。當我們駛上公路時,我看到公路上的車輛比往常多,感到很奇怪。司機對我們說,他們撤進山裡去了。阿爾伯特問他們是誰?我說,張成功。
空氣極度潮濕,它沉甸甸地擠壓着我們的胸膛,讓我們透不過氣來。阿爾伯特一路上話很少,但我能感覺到他的心情。越接近那個地方,他越焦慮不安,汗水濕透了他的全身。他拿出《聖經》來讀,還是《舊約》。我說,我走時把我的《新約》給了罕。阿爾伯特說,是嗎?他說了什麼?我說,他什麼也沒說。
當我們走到公路盡頭,要繼續往深處的一條小路走時,嚮導怎麼也不肯繼續帶路,我們加錢也不行。我們說我們租用他的車,我們自己開,我們認識路。司機搖頭,說,你們下車吧,你們自己進去,我要回家了。
我和阿爾伯特只好下車,然後我們按照地圖和指北針沿着那條小路前進,我是憑着我的記憶找路,我聞到了空氣中腐漚芭蕉的氣味。
我們突然在路口聽到一聲吆喝,出現了兩個人,穿着軍裝,我馬上認出是張成功的手下。他們口操漢語,問我們是誰?我就按照父親的安排,拿出那枚大衛徽章給他們看,其中一個操四川口音的軍人說,跟我們來。
我知道,我馬上要見到父親了。
在一個孤零零的草房裏,我見到了父親鐵山。當阿爾伯特見到他時,兩個老人擁抱在一起。阿爾伯特哭了起來,淚水滴在父親的肩上,父親用手輕輕拍着他的後背。
阿爾伯特馬上問他的兒子在哪裏,父親沒有回答。他說,你們跟我來。
我們上了他的車,這是一輛中吉普。除了父親,還有剛才那兩個軍人坐在後面。父親自己開車,車子一直開到一片像是被大火燒過的草甸,停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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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必殼!必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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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book.sina.com.cn2005年10月31日00:39新浪讀書
連載:公路上的靈魂作者:北村出版社:新華出版社
我們下了車。阿爾伯特問罕到底在哪裏?鐵山說,他讓我先和你們談談,然後他才來。你不要着急,阿爾伯特,你兒子對我說,他很想見他的父親,他也相信,父親是愛他的。只是,他要遲一些時候來……
父親的敘述帶有某種奇怪的成分,將真相從記憶深處緩緩拉出……我們得以了解在我走後發生的事。
在我離開后,罕於三天後解除了軟禁。沒有任何有效證據證實罕泄露機密,我和罕的事件更像是一次愛情,隨着我的消失,似乎可以結束這一場風波了。張成功也找不到理由相信,他這個親手養大的比親生兒子還親的年輕人會背叛他。他讓這件事情重重拿起輕輕放下,他不想失去罕。
但他想找這個年輕人好好談一談,因為他意識到罕的思想正在起着某種重要變化,他不能很清楚地說明這是什麼變化,但他意識到了。他感到這個過去和他親同父子的孩子,從那個姑娘來臨后,不,可以說自從他的朋友鐵山來臨后,就悄然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將改變多年來張成功給自己營造的、自己已經習慣的生活。
某個深夜,罕突然被叫到張成功的房間,張成功準備了幾瓶好酒,和養子同飲。張成功力圖讓罕忘記剛剛發生的那個事件,他要罕相信,其實,什麼也沒發生過,一切都跟過去一樣。
張成功用他的手握住罕的手,他用深情的眼睛注視罕,就像一個父親注視孩子。他用了好些時間罵他的兒子張繼業,他要讓罕明白自己對他的心情。那件事情不要去想它了。他對罕說,那是一個意外,意外就是意外,是沒法控制的,但我們可以忘記它。現在,事情和以前一樣。
但就在這時,罕說出了讓他致命的話……事情不一樣了。他對張成功說,我想,是不一樣了。
張成功問,有什麼不一樣?你說說看,我還是你的父親,你還是我的兒子,有什麼不一樣?孩子。
接下來罕的話讓張成功陷入持久的沉默,他的話不但讓張成功震驚,更讓他失望,他從沒想到這些話會從罕的嘴裏說出來。他在罕說話間歇開始辯解,並透露他已經老了,很快就會把一切權力交給罕而不是張繼業。但是罕似乎對張成功的這個決定絲毫不感興趣,他的話變得越來越激烈,他認為現在他們的整個策略是錯誤的,大量毒品的輸出作為一種罪惡,已經扼殺他們的理想。他問張成功,一個母親可以為了讓孩子活命去出賣自己嗎?
張成功沉默良久。後來他看着罕,說,你這是要問你父親,你為什麼要把我養大,是不是?那我就告訴你,因為你像一條狗一樣,被人拋棄了,我把你撿起來,放在身邊,用賣毒品的錢把你養大,現在,你的身上就充滿了毒,洗都洗不掉,你要指責我什麼?你要指責一個父親把你養大嗎?
罕不吱聲了。有一刻他不敢抬頭看張成功,他知道這個男人是個好父親,他也知道他現在所做的會給這個父親帶來什麼?張成功走過來,輕輕地把他抱了抱,說,孩子,你不要惹我生氣,繼業已經讓我夠煩惱了,你卻從來沒有讓我擔心過,你不要讓我擔心,不要讓我煩惱,我老了,你就讓我好好休息吧。
張成功明顯地感到罕在他懷裏掙扎了一下,他鬆開手。罕說,我覺得您必須馬上開始禁種罌粟。張成功愣在那裏,他突然說,是啊,禁種?有那麼容易嗎?誰給我吃的?誰給我用的?我早就被人拋棄了。我比你更悲慘,你還有我這個父親,可我的父親在哪裏?我在這個鬼地方,什麼也不是,我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國家不像國家,軍隊不像軍隊,不是兵,不是匪,我抓住了一樣東西,叫做信仰。鐵山知道它是什麼東西,你別問我,你問鐵山,這東西是什麼。但我只知道,對我最重要的就是,錢。
罕吃驚地望着張成功。張成功說,你不要這樣看着我,孩子,過來。他把罕拉到自己身邊,小聲地說,孩子,其實我知道你在做什麼,你這個壞蛋,你做的足以讓我槍斃你十次!你不要再做傻事了,你長這麼大,學什麼像什麼,不像繼業,我對你沒什麼不滿意的,只有一樣,今天我要告訴你,因為你要接替我,在這個地方帶這些王八蛋繼續討生活,現在我把秘訣告訴你: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主義,他們都是混蛋,都是背信棄義的,沒有一個人是真正愛你的,他們都是騙子,如果他們不是騙子,我今天就不會是這個樣子。孩子,我不相信任何東西,我甚至不相信你,你也不要相信我,但我可以告訴你,你自己去琢磨,當你什麼也不相信的時候,你就只有自己了,你就可以在這個奇怪的地方生存了,因為你什麼也不相信,就像這個地方一樣,什麼也沒有,沒有祖國,沒有信仰,沒有主義,沒有朋友,沒有愛情。孩子,愛情也是虛幻的,連錢也不要相信,因為它會貶值。
但你可以相信它。張成功打開窗戶,這時已經曙色微茫。遠處的罌粟花起伏如波浪。張成功盯着花看了好久,做夢一樣地說,真的可以相信,必殼,必殼……那是惟一真實的東西,它就是錢,永遠不貶值,因為只要人類存在,人就要犯錯誤,就要煩惱,就要受傷,就要用它醫治傷痛,它也是夢,讓人幸福,讓人有希望,你想什麼,它就是什麼……
罕突然問,你真的什麼也不相信嗎?那你還叫鐵山來幹什麼?
張成功哈哈大笑,說,我豈是真相信那勞什子?共產主義是什麼東西?我只不過把它當成抓住緬共的殺手鐧罷了。沒有共產主義,只有必殼。
……罕張着嘴,慢慢地,他永遠閉上了他的嘴。
罕從那天開始,完全變了一個人。
他帶領他的兵清除了第一塊罌粟田,作為對抗張成功的開始。但他很快被逮捕,關在一間黑屋裏,由張繼業看管。張繼業用盡方法折磨他,令罕奄奄一息。其中最可怕的是,張繼業逼迫罕服用海洛英,他摁住罕,往他手臂上注射四號,罕極力掙扎。
張繼業對他說,兄弟,你真的不想試一試嗎?你犯了這麼大的罪,怎麼也得死,父親已經對你絕望了,你讓他傷透了心,父親把你拋棄了,因為你太不忠誠,他對你那麼好,你卻這樣傷害他,你太對不起他了,他不會放過你,你只有死,只是遲一天早一天而已,我知道臨死的你很痛苦,你不但要抗拒死亡的恐懼,還要迴避良心的折磨,你怎麼受得了?來,試一試,它會讓你忘記這一切,脫下重擔,輕裝上路。
罕拚命掙扎,但張繼業和幾個人把他摁住,強行注入四號。罕全身慢慢發軟、鬆懈……他們看到,有一行很細的淚水慢慢地從罕的眼睛裏冒出來、淌下來。
張成功衝進來,從罕身上拔掉針頭,他把張繼業踢倒在地,狠狠地用鞭子抽。張成功抱起罕,他看到罕的眼淚漸漸地從眼角淌下時,他自己也流下眼淚。他對罕喊道,求求你,孩子,別犟了,我老了,不中用了,你就讓我多活幾年,別攪了我的夢,我說什麼,你就相信好了,好不好?等我死了,你愛幹嘛就幹嘛,行嗎?傻瓜!
可是罕看着他,什麼話也不說,嘴巴緊緊閉上。張成功抱着他,打了他的臉幾下,說,你說話呀!你這個混蛋,你連父親都不認識了嗎?你連父親都不管了嗎?你倒是吱個聲啊!
罕的嘴角好像笑了一下,又像是抽搐,慢慢地,他的身體僵硬了。張成功抱着他哭得死去活來。
罕是被注射過量海洛英死的,他是死在張成功懷裏的。罕死時在腦海里看見了什麼,誰也不知道。
阿爾伯特在金三角沒見到兒子,甚至連兒子的墳都沒見着,因為沒有墳,不知道張成功把罕的屍體弄到哪裏去了。據說他在罕死後,和罕的遺體同寢了十天,後來遺體就不知去向,他自己也移居到了一個很遠的山洞。整個隊伍後撤了幾十里。
張成功也不想見阿爾伯特,他不准他們靠近。鐵山掏出一個布包,裏面有罕的遺物:一本我留給他的《聖經》,還有一本他的日記。
在我離開后的一周,他的日記寫道:我讀了《聖經》,才知道,人的靈和魂和身體是分開的,這可真新鮮。可是鐵紅沒有跟我講這些,等她回來,我要她講這些……人的身體會感受四號,魂也會嗎?可靈又是什麼東西?……如果只是身體問題,一切倒好辦,可是魂顯然也中毒了,這就是人心……人的思想感情受害,說明魂也是中了毒……魂就是心思、意志和情感,因為中毒發生變化……看來只有靈才是真的有希望的地方,靈是什麼?……《聖經》上寫,上帝吹一口氣給泥土,泥土就成了有靈的活魂,看來,靈是上帝。日記底下有一行加上的小字:除了上帝,其餘都是毒品,毒害的主要是人的魂。因為上帝說人有罪,達不到標準,可是主義卻告訴我們,人可以自己達到,這是騙局,父親(鐵紅注:這裏的父親指張成功)一輩子也沒達到,我想是這樣,要達到,只有靠四號了,而真正的四號只會毒害人的身體。我想她了。
我看到“我想她了”四個字時,哭得死去活來,我的愛情在這一天埋葬了。
可憐的阿爾伯特雙手捧着《聖經》,手裏攥着兩枚大衛徽章,老淚縱橫。他就在一個月內,失去了兩個親人。
父親鐵山說,我感到慚愧,因為罕是聽了我的話才出的事,他相信了我的話,可是我自己卻並不相信,他是一個相信的人,他信以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