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碧落黃泉
前邊說過長腳是個夜神仙,不過子夜不回巢的。曾經有一晚,他結束了一段夜生活,看看時間還早,又餘興未休,騎車走過平安里,不知不覺就彎了進去。見王琦瑤那扇窗亮着,以為那裏一定聚着人,度着快樂的時光,心裏便激動起來,趕緊朝後弄騎去。這時,他看見後門口正停下一輛自行車,原來是老克臘,他正要叫,卻見老克臘徑直開了後門進去,門輕輕地關上了。長腳想:他怎麼會有這後門的鑰匙?雖然生性單純,但還是多了一個心眼,他沒有叫門,而是退出了后弄。走過前弄時,再往上看一眼,見那窗戶上的燈光已暗了。長腳低頭看看錶,是十二點整。平安里已沒有一點燈光,房屋在夜幕上剪出崎嶇的影的邊緣。這夜晚有一點怪異,連深請這城市夜生活的長腳,也感到了神秘叵測,心裏受到壓力,還有一些騷亂。樓房上空狹窄的夜幕,散佈着一些鬼健似的,還有着一些鍛語似的夜聲。長腳感到了這城市的陌生和恍熄。紅綠燈在沒有車輛行人的十字街頭明暗交替,也是暗中受操縱的。難得有個趕路人,更是人怕人,趕緊走開算數。長腳覺得這夜晚就像一張網,而他就是網裏的魚,怎麼游也游不出去的。這是有點類似於夢魔的印象,不過長腳是個沒記性,早晨醒來便煙消雲散,下一個夜晚還是一如既往的可親可愛,朋友們在一起多麼好,霓虹燈都是會歌舞的。
說起來,那也是春節前的事了,大年初二這一天,他們聚在王琦瑤家,光顧着觀賞老克臘和張永紅打嘴仗,長腳甚至都沒想起來那一回事。這一個春節,長腳過得也不容易,年初二在一起吃的飯,年初三他就不見了。人們都知道長腳是去香港同他的表兄弟見面,張永紅還等待他給自己買香港最流行的時裝。實際上呢?長腳正冒着寒風,坐在人家的三輪卡車斗里、去洪澤湖販水產。身上裹一件工廠發的棉大衣,手插在袖筒里。公路上的車都是搶道的,只見碗口粗的燈光掃來掃去,粗暴地打着贈在車斗里的夜行人。滿耳是卡車的發動機聲,夾雜着尖厲的喇叭,路邊不時出現翻倒的車輛Z邊上站着面無表情的人。這真是另一個世界,天是偌大一個天,地是偌大一個地,人是天地間的小爬蟲,一腳就可踩死的。人在此種境遇里,是很容易產生亡命的思想,一下子就失去了做人的目標似的。販水產的生意是有大風險的,前途未卜,長腳把他最後一筆錢押在這上面了。這幾乎是破釜沉舟的,倘若失了手,他再怎麼回上海去見他的朋友們,還有張永紅呢?
這時候,上海正盛傳着他的香港之行。你知道,事情就怕傳,一傳十,十傳百,不走樣也走樣。人們說長腳這一去不會回來了,他的表兄弟為他辦了移民手續。也有說他是去正式接受遺產,就算回來,也今人非昔人了。張永紅便有些不安,心裏暗暗算着他離開的日子。她不由想到自己的年紀,早該是婚嫁之齡。近一年來,自己也漸漸地專註於這個人,這也是唯一的人選了。她想着自己的歸宿,就越發惦念長腳。他一去數日也沒個消息,謠言則滿天飛,她真有點坐不住了。這一日,她想去王琦瑤家散散心,剛到王琦瑤後門,卻見老克臘從裏面出來,就問:王琦瑤不在家嗎?老克臘不置可否,反問她有沒有事情,要不要一起去吃飯。張永紅想:到哪裏散心不是散心?便掉頭跟他去了。兩人也沒走遠,就進了隔壁弄堂里的"夜上海",找了個角落裏的桌子,很僻靜的。張永紅原想着老克臘會問起長腳,自己該如何回答,不料他並不提起。心裏就有些感激,又有些不服,好像被他讓了一步棋的感覺,就有意地說起長腳。說他到了香港忙昏了頭,只來了一張明信片什麼的.老克臘聽了說:長腳去了香港嗎?張永紅這才發現他其實不知道這事,心裏便怪自己多事,有些尷尬。老克臘卻不察覺,與她商量着點什麼菜。正談着,有一個人繞過一張張的桌子朝他們走來,停在面前,一抬頭,見是王琦瑤。她梳洗一新,化了淡妝,頭髮在腦後盤緊,穿一件豆綠色的高彈棉薄棉襖,顯得格外年輕。她笑盈盈地說:真巧啊!怎麼在這裏遇上你們倆。張永紅雖是不明白什麼,可也覺得了不對勁,心裏打着鼓。老克臘卻幾乎支持不住,臉變了色,停了一下說:坐吧!王琦瑤說:我不打擾你們。說罷便坐到對面角落,靠窗的單人小桌前坐下,又轉過臉向他倆微笑一下。這樣,他們這三人就坐了兩張桌子,漸漸地來了客人,將他們之間的幾張空桌坐滿了,擋住了他們的視線。可這有什麼用?彼此的眼睛裏其實誰都沒有,只有對面的那桌子上的人,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去的。
這頓飯不知怎麼過去的,吃的不知是什麼,說的不知是什麼,店堂里的那些人,也不知是在做什麼。終於走出"夜上海",到了馬路上,車輛如梭,行人也如梭,更是茫茫然。他也不知怎麼和張永紅分了手,她走她的路,他走他的路。他決定去找他的朋友們。他已經離開他們很久了。他知道這樣的星期天下午,他們通常是在做什麼,就往那地方騎去。果然就找到了他們,正準備去哪個大酒店去游溫水泳,於是便參加進去。青年男女五六人,一徑去了。
游泳池上方,彌散着一層霧氣,看出去的人和物,虛無縹緲。聲音也虛無縹緲,在穹頂下措里借懂地撞擊着。他在池子裏來回遊着,透過防水鏡,看見藍色的水流一股股地穿行迴流。水從身體上滑過的感覺也很好,告訴你身體的力量和彈性。他離開他的朋友,一個人在深水區游,有一些值鬧聲傳來,隔世的遠。身體內有一些混濁的東西漸漸在運動中澄清了,思想也澄清了。從游泳池出來,乘觀光電梯下樓,已有幾盞燈初亮,在暮色中閃爍。俯視之下的城市,此時此刻有一股溫和的表情,對一切都很包容的樣子。天空中還有霞光,漸漸暗下去,卻散播着暖意。他有些激動,湧起一些歡悅的情緒。老克臘再是崇尚四十年前,心還是一顆現在的心。電梯降落,他的激動也平息下來,餘下的是一點親情般的感動。這時候,他想起了王琦瑤,她一個人坐在角落裏的樣子浮現在眼前。他的心很溫柔地抽搐了一下,他想:是了結的時候了。
再到王琦瑤家的時候,已是晚飯過後,王琦瑤見他來,就站起替他泡茶。將茶杯放在他面前時,他看見她平靜的臉色,不像發生過什麼的樣子,有些放心,又有些不相信。正想着話應該從何說起,卻見王琦瑤走到五斗櫥前,開了抽屜的鎖,從中取出一個雕花木盒,轉身放在了他的面前。他見過這盒子,記得上面的花樣,也知道它的來歷,只是不明白此時此地的意思。停了一會兒,王琦瑤說話了。她說這麼多年來,她明白什麼都靠不住,唯獨這才靠得住,她向這盒子示意了一下;萬般無奈的日子裏,想到它,心裏才有個底,現在,她說,現在她想把這個底交給他了,她已經沒多長的歲月,要說底的話,眼睛也看得到了,他不必擔心,她不會叫他拖幾年的,她只是想叫他陪陪她,陪也不會陸多久的;倘若一直沒有他倒沒什麼,可有了他,再一下子抽身退步,便覺得脫了底,什麼也沒了。她漸漸語無倫次,越說越快,臉上帶着笑,眼淚卻緩緩地流下來。流也流不多,只左眼裏的一滴,像是乾涸的樣子。她一邊說一邊將那雕花木盒往他眼前推,他則用手擋着,感覺到她的力氣,不得不也用了力氣。她說:你不要嗎?你大概是不知道這裏頭是什麼,我來打開給你看。於是就要打開,他用手按住蓋子,觸到了她的手,手是冰涼的。他不由握住這手,眼淚也下來了,心裏覺着凄慘得很,不曉得怎麼會有這樣的局面。王琦瑤掙着手,非要開那盒子不可,說他看見了就會喜歡,就會明白她的提議有道理,她是一片誠心,她把什麼都給他,他怎麼就不能給她幾年的時間?王琦瑤的話像刀子一樣割他的心,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流淚。他想他今天實在不該再來,他真是不知道王琦瑤的可憐,這四十年的羅曼蒂克竟是這麼一個可憐的結局。他沒趕上那如錦如繡的高潮,卻趕上了一個結局,這算是個什麼命啊?最後,他是用力掙脫了走出來的。短短一天裏,他已經是兩次從這裏逃跑出去,一次比一次不得已。他手上還留有王琦瑤手的冰涼,有一種死到臨頭的感覺,他想,這地方他再不能來了!
春天不留情地到了,春雨蒙蒙,暖濕的陰霾籠罩着城市,街道上盛開的雨傘是雨季里的花朵,傘下的行人步履匆匆。長腳終於回來了。這一走可是不短的時間,關於他的流言早已經平息,張永紅等他等得絕望,倘若不是有老克臘與她消磨時間,她真不知該如何度過這些日子。她甚至盟發過向老克臘移情的念頭,只是憑她的聰敏,足夠了解老克臘的真實心情。她窺出他找她不過是為排遣某一樁難辦的心事。他從不說,她也從不問,這種識相的態度自然使他產生好感,但這好感不是那好感。因此,她便也極早扼止了那個念頭。這一日,老克臘說有一件事情托她,她問什麼事,他就交給她兩把系在一起的鑰匙,說等她哪一日去王琦瑤家時,交給她便可。張永紅想說:為什麼不自己交給她?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心裏暗忖老克臘與王琦瑤會有什麼瓜葛。卻不敢亂想,往哪想都是個想不通,再加上自己也是一肚子心情,也容不下別人的了。她接過鑰匙往包里一擱,與老克臘一起吃了頓飯然後分手。回家時路過平安里,想彎進去交一下鑰匙,可進弄堂卻見王琦瑤的窗戶黑着,便想改日再來,就退了出來。過後的幾日裏都有些想不起來,有一回想起來又有事情沒時間,於是就決定下一日去。就在下一日,長腳悄然而至。
長腳給張永紅帶來一套法國化妝品,還有一頂窄檐女呢帽。兩人來到"夢咖啡"里坐下,就着桌上一盞蠟燭燈。張永紅絮叨着別後的一些事情,長腳卻變得話少,而且有些走神。他眼睛裏的張永紅,是隔了幾重山幾重水的,人回來,魂還在飄蕩。這燭光搖曳,輕聲慢語,又喝了一點酒,看出去的人和物全是虛的,煙開去又融在一起,光色交映,是朦朧的輝煌。他長腳卻是在這輝煌的邊邊上,最沉暗的一點上,因此他怎麼看也看不見自己,自己已經消失了。這地方不愧為"夢咖啡",是忘我的境界。長腳漸漸興奮起來,開始說起香港。靈感來臨了,香港呈現在了眼前,他看得多麼清楚啊!他告訴張永紅這,又告訴那,這些日子的經歷真是豐富得了不得。他的美妙前程也呈現在眼前,他甚至提到了結婚這一樁喜事。他說他們的婚禮應當到泰國的曼谷去舉行,或者到美國的三藩市舉行。在這些地方,全有着他父親晚豪華宅評,都是婚禮的好地方。張永紅也激動起來,眼睛閃着淚光。雖然是講究實際的頭腦,可也擋不住這裏的夢幻氣氛。那蠟燭是漂在水上的一截,永遠沉不下去,也燃燒不盡。溶化的蠟永遠聚在一起,凝固不散,喂着那一叢夢幻之火。
這晚上,這小別重逢的兩個人,不知喝了多少杯酒,最後,買單結賬,起身要走時,張永紅忽又想起一件事,她從皮包里掏出兩把鑰匙,笑着說:你看怪不怪,老克臘要我把這鑰匙交給王琦瑤,就像他自己不能去交似的。長腳接過鑰匙看了看,心裏忽然一亮,酒醒了不少。張永紅說:我也不想再去她家,誰知她是高興是不高興。於是就告訴長腳在"夜上海"的一幕。長腳其實並不在聽,只顧端詳這鑰匙,又聽張永紅說:乾脆你去交吧!他說好,就把鑰匙揣進了口袋,然後兩人走出了"夢咖啡"。將張永紅送回家,他一個人騎車走在馬路上,不知不覺地向王琦瑤家騎去。騎進弄堂時,黑暗裏好像又有老克臘的身影在前邊,徑直走進那一扇后門裏,他騎到門前,沒有下車,用腳支着地,然後掏出鑰匙,選擇其中一把插入鎖孔,鑰匙在鎖孔里靈活地轉動了半周。他又回復到原位,拔了出來。這時他發現這無星無月的午夜,其實是有光的,他甚至能看清門扇上陳舊的紋理和裂縫。這城市是黑不到底的,你只要細想想,有多少徹夜不息的燈啊,還有多少徹夜不眠的人啊!你就能找到這光的源頭。他把鑰匙提在手心裏,出了弄堂,王琦瑤的窗黑着。
第二天下午,三點鐘時分,長腳帶了一盒化妝品,去了王琦瑤家。一上樓梯,他便嗅到一股苦澀的中藥氣味,然後就看見灶間的煤氣上,小火燉着一個藥罐。王琦瑤在睡午覺,見他來才起身。長腳看她臉色枯黃,問她是哪裏不舒服。王琦瑤說是胃寒且有肝火,說著就去替他倒茶,被他攔住了,要自己去倒,並且問要不要幫她把葯端來。王琦瑤說還須十分鐘方可煎畢,長腳這才坐定。談了一會兒保養身體,又談了一會兒香港,十分鐘已經過去,立即起身去廚房關火倒葯。忙了一陣,還差點燙了手腳,才將一碗黑乎乎的苦水端進去,放在王琦瑤的床前。等她吃下藥去,又含了一塊糖去苦味,就將那兩把鑰匙放到桌上,說是老克臘讓他順便捎來的。一看見這兩把鑰匙,王琦瑤"哇"一聲竟把喝下去的葯連同嘴裏的糖一併吐回到碗裏。長腳慌忙站起,走過去幫她捶了一陣背,又扶她躺下。王琦瑤笑說:真是現世,對不起長腳,今天沒辦法招待你,改日吧。長腳說,他是老朋友了,不用招待,只是她病得這樣,身邊怎能沒人。於是就陷在她身邊,說些閑話給她聽。到了傍晚時,又要去灶間燒飯,在煤氣灶前站了一會兒,卻無從下手。這時王琦瑤撐着走進來,說還是她來吧。長腳實在愛莫能助,只得在一旁打下手。不一會兒,兩碗麵條下出來了,還單獨為長腳蒸了一碗響魚肉餅,王琦瑤自己只吃麵條。半碗麵條吃下,王琦瑤的臉色才見好些。人也有了些精神,環顧房間,苦笑道:長腳你看,我這一病,房間裏的灰都積了起來,好像要來埋我的樣子!長腳說:發有什麼,一排就沒。一說罷就真地拿了塊抹布去擦灰。擦了一遍,房間真顯得亮堂了,又打開電視,音樂聲響起,房間裏就有了些生氣。
往下的兩天,長腳一早就來,服侍王琦瑤,用盡了小心。看着他受累的樣子,王琦瑤難免也會想:他這是為了什麼?再一想:他能為什麼呢?便自嘲地笑道:他為什麼她也無所謂了。無論如何,在這難挨的時候,有長腳來與她消磨,心裏還是感激的。就也找些話來應酬他,說些閑人閑事給他聽,好叫他不致覺得無聊。長腳聽得也很入迷,手腳更加殷勤,做這做那,就想多聽點。她要說累了,就由長腳說些新鮮事給她聽。長腳說來說去就說到黑市的黃金價,說如今黃金值錢到什麼程度,是要比國家牌價翻幾個跟捱頭的。王琦瑤說:那可不是犯法?五十年代的時候,私套黃金是要吃槍斃的。長腳笑道:這才叫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要說做黃牛,國家是大頭,個人是小頭。王琦瑤也笑了:聽你說的也是道理。長腳說:但是凡事也都是此一時彼一時,現在形勢很自由,誰知道哪一天國家的腦子又搭牢?王琦瑤問:那你說怎麼辦?長腳說:我的意思是,要是有黃貨,現在拿出去兌換是最合算了。王琦瑤說:話是對的,可你說現在誰能拿得出黃貨?長腳道:要我說,一百個人里至少有一個有黃貨,文化大革命抄家時,有拉黃包車的都藏着幾兩黃金呢!王琦瑤笑着說:我倒願意我是那拉黃包車的。長腳也笑了。這個話題就此打住,再去說別的。幾天下來,王琦瑤的身體漸漸恢復,精神也振作了,她和長腳說:已經有很久沒有聚一聚,星期六晚上,開個派推怎麼樣?長腳說好呀!自打香港回來,他還沒和朋友們打過招呼呢,正好趁這個機會見面。王琦瑤說:我來準備吃的,你負責通知人。長腳答應了就走,走到樓梯口又轉回頭問:要不要叫老克臘?王琦瑤說:為什麼不叫,第一個就要叫他。
然後,他們就分頭去做準備。王琦瑤因為身體虛弱,便偷了懶,並不親手做菜,只到弄口新開的個體戶餐館裏訂了些菜,讓他們到時候送來,自己就只需買些酒水果餅之類。到了那一日,把傢具稍稍挪動了位置,換了桌布,又插一束鮮花,房間就顯得不一樣。王琦瑤忽然想到:這屋裏已經好久沒開過派推了,只是那一個人來一個人往的今天,又要熱鬧了。什麼都安排停當,還只下午三點,人沒來,菜也沒來,收拾過的房間顯得有些空。她一個人坐着,心裏也有些空。太陽照在玻璃上,明晃晃的。星期六下午,小孩子都不上學,在弄堂里玩耍,唱着歌謠,有一些新的,還有一些唱了幾十年的,起心的熟悉。對面曬台上,盆里的夾竹桃長葉了,綠油油的。到底是春天了,天長了那麼多,太陽老是不下去。樓梯上靜悄悄的,沒有人來。弄堂里卻是有着清脆的足音,一會兒近來,一會地遠去。不過,別著急,熱鬧的夜晚在等着呢,很快就要來臨。
老克臘沒有來。他內心曉得,王琦瑤的這個派推,是專為他一個人舉行的,會有些難堪等着他,還會有些傷感等着他,這就是王琦瑤為他準備的好菜肴。但他還是騎着車在平安里附近兜了一圈,晚上十點鐘的光景,他知道,這往往是晚會正酣的時節,他騎進弄堂,看着王琦瑤的那一扇窗,光有些搖曳,他曉得那不是燈光,而是燭光。他望着那窗口,有幾分鐘的走神,心想:這是哪一年的景色?他甚至還能聽見一些樂聲,辨不出年頭的。他迴轉身子出了弄堂,想他不管怎麼也算到過了,也是對她請求的一個回答吧!這是一個正式的告別,有些歌舞在作着伴奏,他心裏無喜也無悲,水木然地背着那歌樂離去,那歌樂中人實是鏡中月水中花,伸手便是一個空。那似水的年月,他過橋,他渡舟,都也是個追不上。
王琦瑤其實也知道他不會來,這邀請只是個傳話,告訴他,她放不了他,沒有他在場,再是聚也是散。她忙裏忙外,招呼這招呼那,全為了抵觸心裏的空虛。她把電燈關上,點上蠟燭,有些好時光就好像冉冉地回來。屋裏都是年輕的朋友,又歌又舞的,她也忘記時光流逝。人們都在說:今天玩得實在好。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夜,十二點的鐘聲在一記一記地敲。酒水喝光了,大蛋糕也切得個七零八落。朋友們在告再見了,說著情意綿綿的話,終於魚貫下了樓梯。屋裏靜了,長腳最後一個走,幫助收拾杯盤碗盞。王琦瑤說:明天再說吧,今天我也沒精力了。長腳一出門,王琦瑤就吹熄了蠟燭,屋裏鴉雀無聲,樓梯上也一片黑。長腳說了聲"再見",輕輕下了樓梯,走到后弄,關上了後門。長腳身上忽然哆瞞了一下,他抬頭看天,天上有幾顆星,發出疏淡的光,風裏有一絲寒氣。他輕輕地打着戰,開了自行車的鎖,顫顫微微地出了弄堂。
這一夜的熱鬧是給平安里留下印象的,習慣早睡的人們都以為是徹夜的燈火,這在平安里可算是個不平凡的事情,為它的睡夢增添了光色。人們睡醒一覺睜眼看見王琦瑤的窗口,還有中班下班,夜班上班的人們也看見王琦瑤的窗口,心想:還在鬧呢!然後,睡覺的睡覺,上班的上班。其實這才十二點呢,下一點的事情人們就都不知道了,更別說是下半夜兩三點鐘。兩三點是最平安無事的鐘點,連蟲子都在做夢。這時的睡夢特別嚴實,密不透風,一天的辛勞就指望這時候恢復了。淮海路的路燈靜靜地亮着,照着一條空寂的馬路。平安里深處只有一盞鐵罩燈,有年頭了,銹跡斑斑,混混飩燉的光。就是在這斂聲屏息的時刻,有一條長長的人影閃進了平安里,是長腳的身影。長腳悄無聲息地在王琦瑤的後門停了車,口袋裏摸出一把鑰匙,開鎖的那一霎,有"味"一聲輕響,卻也無礙,根本打不破這大世界的沉靜。他踉起腳尖,學着貓步,一級一級上了樓梯,拐彎處的窗戶,有天光進來照着他,就好像照着另一個他。他令自己都吃驚地靈巧,在堆滿雜物的角落裏毫不碰撞地轉了出來,上了又一層樓梯。現在,他站在了王琦瑤的房門前。灶間的門開了半扇,透進一道天光,將他的身影技在房門上,也像是別人的影子。他停了停,然後摸出了第二把鑰匙。
房門推開了,原來是一地月光,將窗帘上的大花朵投在光里。長腳心裏很豁朗,也很平靜。他還是第一次在夜色里看這房間,完全是另外的一間,而他居然一步不差地走到了這裏。他看見了靠牆放的那具核桃木五斗櫥,月光婆娑,看上去它就像一個待嫁的新娘。長腳歡悅地想:正是它,它顯出高貴和神秘的氣質,等待着長腳。這簡直像一個約會,激動人心,又折磨人心。長腳心跳着向它走攏去,一邊在褲兜里摸索着一把螺絲刀,躍躍欲試的。當螺絲刀插進抽屜鎖的一剎那,忽然燈亮了。長腳詫異地看見自己的人影一下子跳到了牆上,隨即周圍一切都躍入眼瞼,是熟悉的景象。他還是沒明白髮生了什麼,只起心地奇怪,他甚至還順着動作的慣性,將螺絲刀有力地一撬,拉開了抽屜。那一聲響動在燈光下就顯得非同小可,他這才驚了一下,轉過頭去看個究竟。他看見了和衣靠在枕上的王琦瑤。原來她一直是醒着的,這一個夜晚在她是多麼難熬啊!她一分一秒地等着天亮,看天亮之後能否有什麼轉機。方才看見長腳進來,她竟不覺着有一點驚嚇。夜晚將什麼怪誕的事情都抹平了稜角,什麼鬼事情都很平常。看見他去撬那抽屜,她就覺得更自然了。下半夜是個奇異的時刻,人都變得多見不怪,沉着鎮靜。
王琦瑤望着他說:和你說過,我沒有黃貨。長腳有些羞澀地笑了笑,躲着她的眼睛:可是人家都這麼說。王琦瑤就問:人家說什麼?長腳說:人家說你是當年的上海小姐,上海灘上頂出風頭的,後來和一個有錢人好,他把所有的財產給了你,自己去了台灣,直到現在,他還每年給你寄美金。王琦瑤很好奇地聽着自己的故事,問道:還有呢?長腳接著說:你有一箱子的黃貨,幾十年用下來都只用了一隻用,你定期就要去中國銀行兌鈔票,如果沒有的話,你靠什麼生活呢?長腳反問道。王琦瑤給他問得說不出話了,停了一會兒,才說:簡直是海外奇談。長腳向她走近一步,撲通跪在了她的床前,顫聲說:你幫幫忙,先借我一點,等我掉過頭來一定加倍還你。王琦瑤笑了:長腳你還會有掉不過頭來的時候?長腳的聲音不由透露出一絲凄慘:你看我都這樣了,還會騙你嗎?阿姨,幫幫忙,我們都曉得你阿姨心腸好,對人慷慨。王琦瑤本來還有興趣與他周旋,可聽他口口聲聲地叫着"阿姨",不覺怒從中來。她沉下臉,喝斥了一句:誰是你的阿姨?長腳將身子伏在床沿,扶住王琦瑤的腿,又一次請求道:幫幫忙,我給你寫借條。王琦瑤推開他的手,說:你這麼求我,何不去求你的爸爸,人們不都說你爸爸是個億萬富翁嗎?你不是剛從香港回來嗎?這話刺痛了長腳的心,他臉色也變了,收回了手,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灰,說:這和我爸爸有什麼關係?不惜就不借。說罷,便向門口走去。卻被王琦瑤叫住了:你想走,沒這麼容易,有這樣借錢的嗎?半夜三更模進房間。於是他只得站住了。
在這睡思昏昏的深夜,人的思路都有些反常,所說的話也句句對不上連似的,有一些像鬧劇。本來一場事故眼看化險為夷,將臨結束,卻又被王琦瑤一聲喝令叫住,再要繼續下去。長腳說:你要我怎麼樣?王琦瑤說:去派出所自首。長腳就有些被逼急,說:要是不去呢?王琦瑤說:你不去,我去。長腳說:你沒有證據。王琦瑤得意地笑了:怎麼沒有證據?你撬開了抽屜,到處都是你的指紋。長腳一聽這話,腦子裏轟然一聲,有些蒙了,有冷汗從他頭上沁出。他站了一會兒,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看來,我做和不做結果都是一樣,那還不如做了呢!說著,他就走回到五斗櫥前,從抽屜里端出那個木盒。王琦瑤躺不住了,從床上起來,就去奪那木盒。長腳一閃身,將木盒藏在身後,說:阿姨你急什麼?不是說什麼都沒有嗎?這回輪到王琦瑤急了,她流着汗叫道:放下來,強盜!長腳說:你叫我強盜,我就是強盜。他臉上的表情變得很無恥,還很殘忍。王琦瑤扭住他的手,他由她扭着,就是不給她盒子。這時,他已經掂出了這盒子的重量,心裏喜滋滋的,想這一趟真沒有白來。王琦瑤惱怒地扭歪了臉,也變了樣子。她咬着牙罵道:癟三,你這個癟三!你以為我看不出你的底細?不過是不拆穿你罷了!長腳這才收斂起心頭的得意,那隻手將盒子放了下來,卻按住了王琦瑤的頸項。他說;你再罵一聲!癟三!王琦瑤罵道。
長腳的兩隻大手圍攏了王琦瑤的頸脖,他想這頸脖是何等的細,只包着一層枯皮,真是令人作嘔得很!王琦瑤又掙扎着罵了聲癟三,他的手便又緊了一點。這時他看見了王琦瑤的臉,多麼醜陋和乾枯啊!頭髮也是乾的,髮根是灰白的,發梢卻油黑油黑,看上去真滑稽。王琦瑤的嘴動着,卻聽不見聲音了。長腳只覺得不過癮,手上的力氣只使出了三分,那頸脖還不夠他一握的。心裏的歡悅又涌了上來,他將那雙手緊了又緊,那頸脖綿軟得沒有彈性。他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將她輕輕地放下,鬆開了手。他連看她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就轉身去研究那盒子,盒子上的雕花木紋看上去富有而且昂貴,是個好東西。他用螺絲刀不費力就拔掉了上面的掛鎖,打了開來。心裏不免有些失望,卻還不致一無所獲。他將東西取出,放進褲兜,褲兜就有些發沉。他想起方才王琦瑤關於指紋的話,就找一塊抹布將所有的家什抹了一遍。然後拉滅了電燈,輕輕地出了門。就這樣鬧了一大場,月亮僅不過移了一小點,兩三點還是兩三點。這真是人不知鬼不覺,誰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麼呢?
只有鴿子看見了。這裏四十年前的鴿群的子息,它們一代一代的永不中斷,繁衍至今,什麼都盡收眼底。你聽它們咕咕咬咬叫着,人類的夜晚是它們的夢魔。這城市有多少無頭案啊,嵌在兩點鐘和三點鐘之間,嵌在這些裂縫般的深長里弄之間,永無出頭之日。等到天亮,鴿群高飛,你看那騰起的一剎那,其實是含有驚乍的表情。這些啞證人都血紅了雙眼,多少沉底的冤情包含在它們心中。那鴿哨分明是哀號,只是因為天宇遼闊,聽起來才不那麼刺耳,還有一些悠揚。它們盤旋空中,從不遠去,是在向這老城市致哀。在新樓林立之間,這些老弄堂真好像一艘沉船,海水退去,露出殘骸。
王琦瑤眼瞼里最後的景象,是那盞搖曳不止的電燈,長腳的長胳膊揮動了它,它就搖曳起來。這情景好像很熟悉,她極力想着。在那最後的一秒鐘里,思緒迅速穿越時間隧道,眼前出現了四十年前的片廠。對了,就是片廠,一間三面牆的房間裏,有一張大床,一個女人橫陳床上,頭頂上也是一盞電燈,搖曳不停,在三面牆壁上投下水波般的光影。她這才明白,這床上的女人就是她自己,死於他殺。然後滅了,墮入黑暗。再有兩三個鐘點,鴿群就要起飛了。鴿子從它們的巢里彈射上天空時,在她的窗帘上掠過矯健的身影。對面盆里的夾竹桃開花,花草的又一季枯榮拉開了帷幕。
1994年9月23日
1995年3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