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婚禮
王琦瑤給薇薇準備嫁妝,就好像給自己準備嫁妝。這一樣樣,一件件,是用來搭一個錦繡前程。這前程可遇不可求,照理說每人都有一份,因此也是可望的。那緞面上同色絲線的龍鳳牡丹,寬折復施的荷葉邊,樓空的蔓蘿花枝,就是為那前程描繪的藍圖。你看那百貨公司床上用品櫃枱前擠來擠去的女人們,有一大半是來買嫁妝的,不是為自己也是為女兒。她們看上十家也買不下一樣,她們買下一樣可就是做成了一件大事,誰能知道這裏的心意啊!王琦瑤從沒給自己買過嫁妝,這前程是被她繞着走過的。她走出老遠四下一看,卻已走到不相干的地方。不過,她可以替薇薇買嫁妝,可是有時候也會想;薇薇的嫁妝與她有何相干呢?於是,她熱一陣,冷一陣的。這麼斷斷續續買下的東西,卻已存夠有兩三個箱子。曬霉的日子,一打開來,全是新東西,在伏天的大太陽下閃着耀眼的光彩。沒什麼來歷,也沒什麼根基,卻有的是前程。王琦瑤也是不忍細看,因知道都是沒她份的。她把窗戶都打開,太陽和風進來,房間裏充滿了一股新東西才有的氣味,沒淌過人氣的氣味。王琦瑤也會有一剎那間的喜悅,那多半是忘記誰是誰的時候。新東西總是叫人高興,什麼都沒開始的樣子。
現在,薇薇將嫁妝從王琦瑤手裏接過來了。一下子擁有一大筆財產,心裏便覺着十分富足。她每日都要翻一翻,看一看,再和王琦瑤討論討論。遇到對東西的質地有懷疑,又相持不下的時候,她們便一起做一個小試驗。拔一叢絨毛,點上火,看它燃燒的狀態和速度,以此辨別是否純羊毛。當她們併攏了頭專註地看,兩人都有些像孩子。張永紅也來參觀薇薇的嫁妝,一邊看一邊暗暗與自己的比較。張永紅不知從何時起,就將買衣服的錢省下一半,用來買嫁妝。雖然是走馬燈一樣地交着男朋友,一個個都是過眼煙雲,這一份嫁妝卻月月年年地積累起來,天長日久的樣子。張永紅唯有積攢着嫁妝的時候,才覺得自己的未來依稀可見。其餘則是一片茫然。薇薇的嫁妝中有一頂珠羅紗蚊帳,王琦瑤將它抖開,與張永紅各拽一頭地張開。薇薇一頭鑽進來,隔着紗帳,真的成了一個新娘。王琦瑤與張永紅對視一眼,有一種同情在兩人之間升起,很快地閃開了眼睛。
再接着,薇薇要做衣服了。王琦瑤為她選的是一塊西洋紅的女衣呢,托嚴師母找一個做西裝的裁縫。這天,裁縫來了,給薇薇量尺寸,邊上站着王琦瑤,張永紅,還有帶他來的嚴師母,七嘴八舌地出主意。那裁縫便說:究竟你們是裁縫,還是我是裁縫?於是她們都笑,說:好,好,不說了。可只過一會兒,就又忍不住了。只有薇薇不聲不響,很矜持地站着,由他們擺佈,是今天的主角。這主角似乎是不期而至,稀里糊塗就當上的。要說她是對結婚最木知木覺,而金玉良緣就是專派給這種木知木覺的人的。越是刻意追求,苦心經營,越是不達。這就叫做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為給西洋紅西裝配皮鞋也花了大力氣。先是想當然地買了雙白的,穿上卻覺得頭重腳輕,還有些鄉氣。再配黑的,壓是壓住了,卻壓得過頭,一身艷麗到此為止,畫了個句號,瀰漫不開了。於是再動腦筋,還是練腳勁。幾乎跑遍全上海,終於覓到一雙同是西洋紅的皮鞋,略深那麼一點,卻是朝着一個方向深去,這才畫龍點睛,且又天衣無縫。然後是髮式的問題,這是王琦瑤說了算的。她提前一個月叫薇薇去燙了長波浪,然後,每隔一周修剪一回。臨到喜期,頭髮便似燙非燙,翻卷自然,流起披下總相宜。
此時此刻,薇薇已不知多少次地在鏡子前裝扮成新娘。每逢這時,王琦瑤便暗暗驚嘆,想一個相貌平平的女人,一旦做起新娘,竟會煥發出這樣的光彩。這真是花朵綻開的那美妙的一瞬,所有的美麗都堪旗息鼓,為它讓道的。這是將女人做足了的一刻,以前的日子是醞釀,然後就要結果。這一個交界點可是集精華於一身的。
現在,要縫被子了。王琦瑤來到嚴師母家,對她說:你知道,我這樣的女人是不能縫這鴛鴦被的,嚴師母你兒女雙全,大富大貴,薇薇要有價百分之一的福分也好了。嚴師母二話不說,叫上她家的保姆便來到王琦瑤家。讓那保姆幫她鋪展被子,隨後就一針一線縫了起來。王琦瑤遠遠坐着看,不動一點手。嚴師母讓她幫扯一根線,她也不扯,說:嚴師母,你知道我是不能碰的。嚴師母說:你倒找到偷懶的道理了。心裏卻有些凄然,因有那紹興女人在場,也木好多說什麼,又埋頭縫着。中午,那保姆回去,自己則留下吃飯。聞到廚房裏傳出的菜香,恍然覺着時間倒流回去,又是多年前的情景,許多謎語湧上心頭,都是摘下不提的。等飯菜上桌,兩人面對面坐下,嚴師母開門見山就問:薇薇結婚,要不要叫她爸爸知道?這句話因是有二十多年時間作緩衝,所以並不顯得突兀,王琦瑤笑笑說:她爸爸死了。然後又加一句:死在西伯利亞了。兩人都笑起來,幾乎噴飯。嚴師母說:你也要做件新衣服,薇薇結婚那日好穿。王琦瑤就說:人是箇舊人,穿什麼新衣服也沒用。嚴師母說:那你也去當新人好了。說罷,兩人又笑。笑過了,嚴師母正色道:其實,我也不全是說笑話,薇薇走了,你一個人就要冷清,不如找個伴呢!王琦瑤便間:你說找誰?
被子縫好,一天也過去了,薇薇的婚期又近了一日。由於臨屆春節,人們都在置辦年貨,送舊迎新,更為這婚禮增添了氣氛。小林放了寒假,卻又參加了一個英語班學習。他父親在美國的舊同學,已為他做保,他準備讀完這個學年,拿到大學二年級的學分,便去美國讀書。結婚也是去美國的步驟之一,有配偶更容易得到入境簽證。想到這,王琦瑤不覺感到憂慮。可薇薇自己卻正相反,小林去美國,是比結婚更叫她興奮。結婚是每個人都要結,去美國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去的。甚至不需要想到將來小林會把她也辦到美國去,僅僅是小林一個人去,已足夠她激動了。因是要走,所以就有些臨時觀點。新房是做在朝西的小間,傢具也是用舊的。可是,結婚畢竟是叫人歡喜,這歡喜重複多少遍也不會褪色的。小林學習英語空下來的時候,便和薇薇出去,逛馬路,吃西餐,看電影。知道結婚就在眼前,難免會有一點小越軌,可也不要緊。在那人家的門洞裏和公園的犄角里,能幹得出什麼大事?也有一些時間是在王琦瑤家度過的。他們說著美國,人沒去心已經飛去了。王琦瑤也是喜歡美國的,她喜歡的美國是荷里活電影裏的。喜歡是喜歡,卻知道是個故事,可望不可即的。那兩個卻是當現實來喜歡的,有許多計劃要在那裏實施。王琦瑤插不進嘴去,只覺得他們的美國很乏味,比不上荷里活的一半。
這一天,小林來的時候,薇薇不在家。王琦瑤說:小林你坐坐,吃過午飯薇薇會回來的。於是小林坐下了,拿一張隔日的晚報翻看。王琦瑤鉤着羊毛衫,問他酒席訂了沒有,在什麼地方。小林說他母親正要問王琦瑤,她們家要幾桌。王琦瑤想她的娘家人請也未必到,其他的關係,就只有一個嚴師母了,雖不是十分投契,卻是幾年來一直沒斷過來往,也算得上半個長相隨了。就說,要不了一桌,只她一個再加嚴師母一個。小林說:嚴師母是要請,但她是朋友,難道就沒有親戚了嗎?王琦瑤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只有薇薇一個親戚,現在也交給你了。這話出口,彼此都有些感動。小林說:將來,你和我們一起生活。王琦瑤站起身,將手裏的開司米一擱,說:那怎麼行,還有你父母呢!然後就走進廚房。小林忽有些難過起來,即將到來的喜期似也罩上一層傷感的影子。這時候,他發現,這房間裏的五斗櫥,梳妝鏡,他小林所讚歎的"老貨",其實都矇著這樣的影子,說它"老",其實不是,而是"傷懷"。有薇薇在,他還不覺得,薇薇是將生活大把大把揮霍的,而這"傷懷"卻恨不能伸出手去,抓住流逝不返的時光。這也是她們母女的不同了,薇薇是用完算數;王琦瑤用的時候悉心悉意,用完了卻不能算數。其實不算數又如何?分明是不由己的事情,到頭還是苦自己。
結婚那一日終於到了。早上,兩個新人就去天開照相館拍結婚照,王琦瑤陪着去的。婚服是照相館出租,不知上過多少人身了,是照那最大的尺碼縫製,兜頭套上,再用大頭針沿着身子一路別下來,從頭做一件也不過這樣的工程。但那白紗裙終是處子的豪情,無論多麼不合身,也是合乎情理的。薇薇變得十分安靜,由着王琦瑤整理修改。那群裾堆在腳下,一堆雪似的。王琦瑤的手在其間出入,感覺到那紗線的潮濕,大頭針的針頭又有些禿,很難刺進去。不一會兒,她手心裏出了汗,額上也出了汗,眼前有些恍惚,不知白紗裙里的人是誰。她抬起頭,看看前面的鏡子,鏡子裏有一個公主,美麗而高傲。鏡子上方有一盞電燈照亮着,窗戶叫布幔遮住了,鏡台上放了一把纏着頭髮的發刷。照相館的化妝間裏有着一股幽秘的氣息,包藏着許多不為人知的小手腕,比如,婚服的腋下那兩排密密麻麻的大頭針,還有裙洞裏的大頭針。頭髮也是做過手腳的,地上散落的發交就是證明。現在,這一襲婚服可說是天衣無縫了,再披上婚紗,瀑布般直瀉而下,幾乎成了天人。
燈光大明的時刻,王琦瑤是坐在暗處,幾乎成了個隱身人,沒人看見她。燈光聚集處,是另一個世界,咫尺天涯的。王琦瑤忽然想:今天她真不該跟着來的,來也是做看客,看的又是不想看的。她明知道照相館這地方是騙人,卻還是要上這騙局的當,幾十年也不覺悟。那燈光驟地冥滅與驟地照耀,使她的心也是一明一暗。這燈光其實是她最熟悉的,此時卻離她遠去。她分明看見攝影師的嘴動着,卻聽不見一點聲音,新人們的聲音也聽不見。後來,他們終於走下場來,換了另一對立場。她替薇薇解下婚紗,大頭針撒落一地,發出幽秘的呼卿卿的聲音。脫裙子的時候,薇薇的口紅抹上了白紗給,給這婚服又添一筆歷史。裙子堆在地板上,是一個巨大的蟬蛻。走出照相館,已是中午,就到國際飯店十一樓吃飯。三個人都有些疲憊,不怎麼說話。望着窗外的天空,無風無雲,無邊無沿。然而,只要將目光向下移一寸,那連綿起伏的屋頂便湧入眼瞼,囂聲也湧入耳內。這天空和這城市似乎兩不相干,自行其事,黃浦江也是自行其事,總是流淌,卻流淌不盡。不曉得誰是真理。
下午是在王琦瑤家度過的,小林也跟了來坐着。因是大年初二,弄堂里不時有鞭炮爆響。大年初二還是訪親間友的一天,平安里的動靜都是迎客和送客的動靜。停下來的時候,便有一些冷清。兩個年輕人都沉默着,連日的興奮和辛苦消耗了精力和心情,臨到正式開幕,不由有些退縮起來。兩人坐在桌邊嗑瓜子,轉眼間嗑出一堆瓜子殼,嘴唇也黑了。太陽在地板上畫著方格子,新人的臉色都有些蒼白,吃瓜子是打發時間的好辦法。王琦瑤試圖挑起一些話題,也無人響應。她走到廚房燒水,看見陽光已越到北窗,這是多少回復一日的。北窗上的陽光到底是走過一天的路程,積攢了閱歷,流露出善解和同情。窗台上停了一隻覓食的麻雀,啄了幾下飛走了。王琦瑤推開窗,在窗台上放了幾粒剩飯,等它明天再來吃。她回到房間去時,竟見那兩個一人佔一張床,昏昏地睡著了。她一看時間不早,趕緊叫醒他們,催促他們整裝。不一會兒,日前走好的出租車就在後弄里撤喇叭了。
他們直到坐進汽車,臉上還水不地帶着困意。這一天顯得無比漫長,幾乎沒有信心堅持到底。想到即將來到的盛大場面,三個人竟都有些膽寒。新人是怯場,一生只一場的戲劇就要開幕,他們卻發現還沒準備充分,手足無措,台詞都忘得差不多了。王琦瑤也是怯場,是做看客的準備設做好。這一幕幕的,儘是新花頭,還有這最後最輝煌的一幕,要在她眼前演過去。現在,已經能看見酒家門前的燈光了,鋪了一地,光裏頭空着,等着人去填充。汽車靠了邊,有一些閑人站住了腳,等着看新人新事開場。王琦瑤先下車,再等那兩人廠來。她拉住小林的手臂,讓薇薇挽住,然後在身後暗暗一推。他們並肩走了過去,看那背影,可真是一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