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給自己聽
ECHO,又見你慢吞吞的下了深夜的飛機,閑閑的跨進自己的國門,步步從容的推着行李車,開開心心的環住總是又在喜極而泣的媽媽,我不禁因為你的神態安然,突而生出了一絲陌生的滄桑。
深夜的機場下着小雨,而你的笑聲那麼清脆,你將手掌圈成喇叭,在風裏喊着弟弟的小名,追着他的車子跑了幾步,自己一抬就抬起了大箱子,丟進行李廂。那個箱子裏啊,仍是帶來帶去的舊衣服,你卻說:“好多衣服呀!夠穿整整一年了!”
便是這句話吧,說起來都是滿滿的喜悅。
好孩子,你變了。這份安穩明亮,叫人不能認識。長途飛行回來,講了好多的話,等到全家人都已安睡,你仍不捨得休息,靜悄悄的戴上了耳機要聽音樂。
過了十四個小時,你醒來,發覺自己姿勢未動,斜靠在床角的地上,頭上仍然掛着耳機,便是那歸國來第一夜的恬睡。沒有夢,沒有輾轉,沒有入睡的記憶,床頭兩粒安眠藥動也沒動。
這一個開始,總是好的。
既然你在如此安穩的世界裏醒來,四周沒有電話和人聲,那麼我想跟你講講話。趁着陳媽媽還沒有發覺你已醒來,也沒有拿食物來填你之前,我跟你說說話。畢竟,我們是不很有時間交談的,尤其在台灣,是不是?
四周又有熟悉的雨聲,淅瀝瀝的在你耳邊落下,不要去看窗外鄰居後巷的灰牆,那兒沒有雨水。這是你的心理作用,回國,醒來。雨聲便也來了。
我們不要去聽雨,那只是冷氣機的滴水聲,它不會再滴濕你的枕頭,真的不會了。
這次你回來。不是做客,這回不同,你是來住一年的。一年長不長?
可以很長,可以很短,你怕長還是怕短?我猜,你是怕長也是怕短,對不對?
這三年來,我們彼此逃避,不肯面對面的說說話,你跟每一個人說話,可是你不敢對我說。
你躲我,我便也走了,沒有死纏着要找你。可是現在你剛剛從一場長長的睡眠里醒來,你的四肢、頭腦都還不能動得靈活,那麼我悄悄的對你說些話,只這麼一次,以後就再不說了,好嗎?
當然,這一年會是新的一年,全新的,雖然中秋節也沒有過去,可是我們當這個秋天是新年,你說好不好?
你不說話,三年前,你是在一個皓月當空的中秋節死掉的。這,我也沒有忘記,我們從此最怕的就是海上的秋月。現在,我卻跟你講:“讓我們來過新年,秋天的新年好涼快,都不再熱了,還有什麼不快活的?”
相信我,我跟你一樣死去活來過,不只是你,是我,也是所有的人,多多少少都經歷過這樣的人生。雖然我們和別人際遇不同,感受各異,成長的過程也不一樣,而每一個人愛的能力和生命力也不能完全相同的衡量,可是我們都過下來了,不只是你我,而是大家,所有的人類。
我們經歷了過去,卻不知道將來,因為不知,生命益發顯得神奇而美麗。
不要問我將來的事情吧!請你,ECHO,將一切交付給自然。
生活,是一種緩緩如夏日流水般的前進,我們不要焦急我們三十歲的時候,不應該去急五十歲的事情,我們生的時候,不必去期望死的來臨,這一切,總會來的。
我要你靜心學習那份等待時機成熟的情緒,也要你一定保有這份等待之外的努力和堅持。
ECHO,我們不放棄任何事情,包括記憶。你知道,我從來不望你埋葬過去,事實上過去沒有必要,也沒有可能叢生命里割捨,我們的今天,包括一個眼神在內,都不是過去重重疊疊的生命造成的影子嗎?
說到這兒,你對我笑了,笑得那麼沉穩,我不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或許你什麼也沒有想,你只是從一場筋疲力盡的休息中醒來,於是,你笑了,看上去有些曖昧的那種笑。
如果你相信,你的生命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如果你願意真正的從頭再來過,誠誠懇懇的再活一次,那麼,請你告訴我,你已從過去里釋放出來。
釋放出來,而不是遺忘過去——現在,是你在說了,你笑着對我說,傷心,是可以分期攤還的,假如你一次負擔不了。
我跟你說,有時候,我們要對自己殘忍一點,不能縱容自己的傷心。有時候,我們要對自己深愛的人殘忍一點,將對他們的愛、責任、記憶擱置。
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個體,我們有義務要肩負對自己生命的責任。
這責任的第一要素,ECHO,是生的喜悅。喜悅,喜悅再喜悅。走了這一步,再去挑別的責任吧!
我相信,燃燒一個人的靈魂的,正是對生命的愛,那是至死方休。
沒有一個人真正知道自己對生命的狂愛的極限,極限不是由我們決定的,都是由生活經驗中不斷的試探中提取得來的認識。
如果你不愛生命,不看重自己,那麼這一切的生機,也便不來了,ECHO,你懂得嗎?
相信生活和時間吧!時間如果能夠拿走痛苦,那麼我們不必有罪惡感,更不必覺得羞恥,就讓它拿吧!拿不走的,自然根生心中,不必勉強。
生活是好的,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前面總會另有一番不同的風光。
讓我悄悄的告訴你,ECHO,世上的人喜歡看悲劇,可是他們也只是看戲而已,如果你的悲劇變成了真的,他們不但看不下去,還要向你丟汽水瓶呢。你聰明的話,將那片幕落下來,不要給人看了,連一根頭髮都不要給人看,更不要說別的東西。
那你不如在幕後也不必流淚了,因為你也不演給自己看,好嗎?
雖然,這許多年來。我對你並不很了解,可是我總認為,你是一個有着深厚潛質的人,這一點,想來你比我更明白。
可是,潛質並不保證你以後一定能走過所有的磨難,更可怕的是,你才走了半生。
在我們過去的感受中,在第一時間發生的事件,你不是都以為,那是自己痛苦的極限,再苦不能了。
然後,又來了第二次,你又以為,這已是人生的盡頭,這一次傷得更重。是的,你一次又一次的創傷,其實都仰賴了時間來治療,雖然你用的時間的確是一次比一次長,可是你好了,活過來了。
醫好之後,你成了一個新的人,來時的路,沒有法子回頭,可是將來的路,卻不知不覺走了出去。這一切,都是功課,也都是公平的。
可是,我已不是過去的我了。
你為什麼要做過去的你?上一秒鐘的你難道還會是這一秒鐘的你嗎?只問問你不斷在身體裏死去的細胞吧!
每一次的重生,便是一個新的人。這個新的人,裝備比先前那個軟殼子更好,忍受痛苦的力量便會更大。
也許我這麼說,聽起來令人心悸,很難想像難道以後還要經歷更大的打擊。ECHO,你聽我這麼說,只是一樣無聲的笑着,你長大了很多,你懂了,也等待了,也預備了,也坦然無懼了,是不是?
這是新的一年,你面對的也是一個全新的環境,這是你熟悉而又陌生的中國,ECHO,不要太大意,中國是複雜的。你說,你能應付,你懂化解,你不生氣,你不失望。可是,不要忘了,你愛它,這便是你的致命傷,你愛的東西,人,家,國,都是叫你容易受傷的,因為在這個前提之下,你,一點不肯設防。
每一次的回國,你在超額的張力里掙扎,不肯拿出保護自己的手段做真正的你,那個簡簡單單的你。
你感恩,你念舊,你在國內的柔弱,正因你不能忘記曾經在你身邊伸出來過的無盡的同情和關愛的手,你期望自己粉身碎骨去回報這些恩情,到頭來,你忘了,你也只是血肉之軀,一個人,在愛的回報上,是有極限的,而你的愛,卻不夠化做所有的蓮花。
ECHO,你的中文名字不是給得很好,父親叫你——平,你不愛這個字,你今日看出,你其實便是這一個字。那麼適合的名字,你便安然接受吧!包括無可回報的情在內,就讓它交給天地替你去回報,自己,儘力而為,不再強求了,請求你。
我知道你應該是越走越穩的,就如其他的人一樣,我不敢期望幫上你什麼忙,我相信你對生命的需求絕對不是從天而降的奇迹,你要的,只是一份信心的支援,讓你在將來也不見得平穩的山路上,走得略微容易一點罷了。
你醒在這兒,沉靜的醒着,連眼睛都沒有動,在你的身邊,是書桌,書桌上,有一架電話——那個你最怕的東西,電話的旁邊,是兩大袋郵件,是你離國之前存下來未拆的信件。這些東西,在你完全醒來,投入生活的第一日開始,便要成為你的一部份,永遠壓在你的肩上。
也是這些,使你無法快樂,使你一而再、再而三,因此遠走高飛。
孩子,你忘了一句話,起碼你回中國來便忘了這句話:堅持自己該做的固然叫做勇氣,堅持自己不該做的,同樣也是勇氣。除了一份真誠的社會感之外,你沒有理由為了害怕傷害別人的心靈而付出太多,你其實也小看了別人,因為別人不會因為你的拒絕而受到傷害的,因為他們比你強。ECHO,常常,你因為不能滿足身邊所有愛你的人對你提出的要求而沮喪,卻忘了你自己最大的課題是生活。
雖說,你身邊的一草一木都在適當的時候影響了你。而你藉着這個媒介,也讓身邊的人從你那兒汲取了他們的想望和需要,可是你又忘了一句話——在你的生活里,你就是自己的主宰,你是主角。
對於別人的生活,我們充其量,只是一份暗示,一份小小的啟發,在某種情況下豐富了他人的生活,而不是越權代辦別人的生命——即使他人如此要求,也是不能在善意的前提下去幫忙的,那不好,對你不好,對他人也不好的。ECHO,說到這兒,媽媽的腳步聲近了,你回國定居的第一年的第一天也要開始了,我們時間不多,讓我快快的對你講完。
許多人的一生,所做的其實便是不斷修葺自己的生活,假如我們在修補之外,尚且有機會重新締造自己,生命就更加有趣了,你說是不是?
有時候讓自己奢侈一下,集中精神不為別人的要求活幾天,先打好自己的基礎,再去發現別人,珍惜自己的有用之身,有一天你能做的會比現在多得多。
而且,不是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