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煌的波馬

輝煌的波馬

——獻給我的導師翁獨健先生

風掠過松樹林子的梢頭,林子上空便一處接一處地響起了錚錚的弦音。雲杉和塔松都輕盈地搖曳起來,撫着天山的前麓。山前的襟麓草原一派鵝綠,溫柔地微微起伏着,直到舒展在模糊的遠處,又悄無聲息地沒入特克斯河的暮色。我順着這片向下傾斜的鵝綠色草地走。每天傍晚時分,當我順着這片明亮的草地向下走去時。都覺得心裏滿是奇異的喜悅。長風在天上,在松林梢尖悅耳地響着,那裏顏色藍濛濛的那麼神秘。我幾乎忘了阿迪亞,更忘了碎娃子。有時我的甩動的手觸着黑狗毛茸茸的腦門,可是我想不起來這是它。藍濛濛的林子梢尖上次第漾流着一股尖銳的音響,像是琴上的弦被一根接一根地重重撥開。滿眼的鵝黃嫩綠流溢着,沉重混沌地伸向前方的特克斯河谷。我們總是這麼走着,從冰峰聳立的天山長峽里出來,順着明亮亮的嫩草地朝家走,看着阿迪亞和碎娃子甩着小手的笨樣子,我總覺得我一直就是這麼走着的。眼睛太空闊,轉着脖子也看不完這些藍梢的松林、綠綠的前麓、渾濁的河谷。我不轉着脖子看,我只是獃獃地盯着前方,眼睛裏茫然模糊,心裏卻看見了特克斯雄渾的暮靄、向前方和兩翼溫柔地流動的山前草地、身後那愈來愈遠的崢嶸冰冷的天山。

我醒了一般突然喘了一口氣。

我停住腳望了望阿迪亞和碎娃子,於是我禁不住笑出了聲。他們倆哧哧地喘着,一聲不吭地正走得凶。一樣地挺着鼓鼓的小圓肚皮,一樣地撅着油黑的小硬屁股。我看見四隻小臟腳丫已經給牧草染綠了,肚皮下面的兩隻小雀雀沾着泥。阿迪亞神色匆匆,碎娃子滿臉嚴肅。他倆急急地甩着小手,活像兩隻精赤的直立着趕路的雪雞。黑狗輕提四腳,一探一探的毛蓬蓬的頭正巧和他們倆的腦袋一般高。看見我停住腳步,他倆就互相嘰咕了一句話,他倆的話我聽不懂。接着,他倆就急匆匆地擦着我走到前頭,甩着的小手好像不耐煩地碰着了我。

他們急着回家呢,我想,快要落日啦。

阿迪亞滿頭稀薄的黃毛在陽光照射下透明了。穿過那片黃黃的透明,我彷彿看見他那顆急匆匆晃動的小腦袋。然後是一根黑油油的臟脖頸,連着他的可笑的直立的雪雞般的小身子。你披着的是件什麼呀?蓑衣還是草帘子呢?藍顏色還是紅顏色呢?也許還不能算什麼衣服,不能算厄魯特人的無鑲邊的袍子。你身上披着的那飄飄的襤褸片片只能叫做“阿迪亞服”。我從背後望着阿迪亞,心裏一陣陣地涌漲起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阿迪亞卻不理會我。阿迪亞挺着他黑亮亮圓滾滾的小肚子,那小肚皮下面連着的兩根細細的小黑腿正在從濃草里唰唰地劃過。天色迅速地暗着,阿迪亞心裏急了,我很清楚他是為了一碗奶子泡的炸面塊焦急。

碎娃子和阿迪亞長得齊齊的一般高。碎娃子的臟污的小臉上長着一對品亮的眼睛。他乾脆赤條條、裸着小搓板骨和兩瓣黑得脫皮的小屁股。可是他戴着一頂白帽子。他那帽子被天山裏的草漿、被山峽里渾黃的雪水、被田野里黑土壤的泥巴染得失了本色。陽光烤着碎娃子那兩隻小黑肩頭,可是我知道碎娃子不會覺得烤燙;天山的襟麓上正飄來寒涼的暮氣,涼暮正在這片夕陽染得一派金黃的草地上悄悄瀰漫。碎娃子不會理睬天氣。碎娃子也正急急地甩開被草漿沾得綠糊糊的小腿桿,拚命地朝波馬走。中午,碎娃子家架起了爐灶火,說是要烤鍋盔吃;碎娃子盼那鍋盔的焦香味已經盼得紅眼了。

我覺得背後的冰峰還在無聲地穩穩地退着,退得離我們愈來愈遠。松杉林的梢尖上那銳利的錚錚聲還在一下下撥響,我看不見,所以我不知道究竟是空中的鳳撥響了松林的梢尖;還是松林用梢尖撥響了空中的風。它們都是藍色的,我想道。出山以後視野突然間開闊了,在我眼前,嫩綠的柔軟草灘像是從山口裏一瀉而出。它一瀉而出,溶進黃燦燦的陽光里,金黃奪目地向兩裾散開,一直擴展到前方依稀可辨的波馬。

這是人間么,我暗中在默默地想。或者,這是今世么?每逢來到天山深處,每當我在夏季里回到波馬,我總是抑止不住這種胡思亂想。天山太美了。我重重咽下一口唾液。天山裏的波馬呢,我努力打斷了自己的思路。波馬是天山的中核。波馬有多美麗,應該是我們自己獨有的一個秘密。我自從幹上水文這一行以來,年年夏天都往波馬跑,我發覺我已經悄悄地把波馬看成是自己私有的世界了。

阿迪亞和碎娃子突然扭成了一團。在耀眼的陽光里,兩個黑亮的小肉體糾纏着在絨毯般的濃草里滾。他倆兇狠地捶着對方的背,口齒不清地咒罵著我聽不懂的話。我一驚:打起來啦,這兩個小崽子!我三步兩步衝過一灘藍綠的長草,在捉住他倆的那一剎那我摔倒了。

阿迪亞瞪着一對牛犢似的圓眼睛叫嚷着,尖嗓子嗷嗷地喊出一些什麼。

碎娃子頭上的臟白帽歪扣着,他鼓着小黑臉蛋,不依不饒地吼出一些更怪的詞。

我聽不懂。我沒有辦法,只好揪住他們的耳朵,一手揪住一隻,把這兩個剛三歲就想稱霸天山的小泥鰍從草地上揪得站起來。我又掀起阿迪亞屁股上的布縷縷,扳過碎娃子赤條條一絲不掛的腚溝,毫不客氣地一人揍了一掌。

兩個小黑鬼怒氣沖沖地往前走。

我喘了一口氣,跟上了他們。我看見已經降得很低的太陽從西側掃來一道金黃的光帶,兩個小傢伙在光里浴着,變成了兩隻正在神氣地直立行走的旱獺。金黃燦燦的小旱獺翹首挺胸,劃過濃密的山麓上的牧草,急不可待又怒氣沖沖地走着。前面波馬的木橋已經顯出了一個模糊的拱影。

兩個小傢伙突然飛跑起來,精光的腳丫啪啪地濺着取過土的窪地里的積水。圓木疊成的拱橋慢騰騰地扭轉着,漸漸露出它的側面。一間泥屋和一頂三角氈帳篷也悄無聲息地從地面下一點點升起。阿迪亞啪地摔倒在水窪里,我看見碎娃子扯住他的衣領幫他站了起來。兩個小黑孩不停聲地哇哇嚷着,我聽不懂他們的語言。那間泥屋和那頂黑帳篷還在穩穩地上升,漸漸地軀體露出地面。大橋還在旋轉,顯現出一個汽車彈簧般的側影。碎娃子衝上那高高的地面,阿迪亞踢着滾落的礫石。他們突然分開,各自朝三角形的黑氈帳篷和泥糊的地窩小屋衝去。炊煙橫掃着瀰漫過來,灰白柔和的炊煙像紗像霧,把兩個三歲的小黑孩子淹沒在一片渾白之中。

波馬的太陽就要沉沒了。

木橋還沒有腐朽。我拍着一根根粗糙的松木杆,下到河灘去查水文數據。其實用不着天天檢查,埋在水池的測桿只不過是擺擺樣子。天山的雨季還沒有來呢,翻騰的河水這時候酷似一堆堆亂撞的碧玉。這不是大山洪,我想着,還是瞟了一眼。就在這時我看見了碎爺正在洗。我隨手把測標上的數據寫在記錄夾上,然後踩着石頭打算離開河灘。我看見碎爺的那一瞬好像意識到:我記錄的時候只是順手寫了些什麼,我可能寫的並不是測桿上的數字。我只顧着向碎爺招呼:

“碎爺,洗洗么?”

碎爺慌忙站起身來。我看見他踉蹌了一下,一隻腳濺進雪花般的河水裏。“莫慌!您老人家莫慌!”我忙喊着,埋怨自己礙了碎爺的事。

“娃娃們,我給捉回來啦。”我搭訕說。

“唔個碎娃哩。”老漢慨嘆道。我聽不懂碎爺的甘肅土話。我只是知道碎爺正在就着冰冷的雪山水“洗”呢。碎爺其實和他那寶貝孫子一樣。碎娃子迷上了荒荒的天山,碎爺迷上了這般沖騰宣洩的雪水。

碎爺恭恭敬敬地站着,我看得出他是在等着我走。他的一隻瘦骨嶙峋的腳動也不動地插在冰水裏,碧綠的冰水沖漩而來,在那隻腳桿上撞成粉粉的雪花。碎爺的臉龐是一張樸直誠實的臉龐,我從這張臉龐上看到了一絲警覺。我不敢再打攪了,於是我一下子跳上了岸。

“您忙吧,碎爺,我走啦。”我慌忙道着別,離開了河岸。

濃白的晚炊飄漾在河岸上。這裏是波馬,正對着天山大坂的山口,松樹桿打成的木橋架在雪水河最窄的這個峭岸上,一條路從這橋上背着各奔前程,守橋的是兩戶人家——碎爺家住一間半地穴式的泥棚屋;巴憎阿爸家住一頂黑氈蒙成的三角形帳篷。這就是波馬,天山最腹心處的小地方波馬。在這裏再也看不見別的人家,看不見一群牛羊。四方各有上千里的遼闊視野里,除了雪山、松林、山麓草原、冰融的河水、湧來的白雲之外,什麼也沒有了。哦,還有我。但我只是每年夏季來監測一次水情,順便檢查一下橋架。我來的時候順便住在這兩家,可惜的是我聽不懂他們的話。

我在巴僧阿爸門口的拴馬樁前坐了下來。我舒了一口氣,把記錄好的水文觀測本扔在草地上。巴僧阿爸褪下了兩條袖管,像西藏人一樣把它系在腰間。巴僧阿爸的赤膊上汗珠滾滾,一些硬腱子肉在赤裸又鬆弛的皮膚下游着跳着,像罩在薄薄銅皮下的一些小魚。

“阿莫爾賽汗擺努?”

我用我會說的這麼半句蒙語向他問好。巴僧阿爸立即興緻勃勃地回答了長長一串。我望着他那身銅皮般的干硬皮膚,我不能想像這身皺巴的銅皮真的是人的皮膚。在夕陽之中,巴僧阿爸起勁地用一把銼打磨着拴馬樁,松木的嗆鼻香味在空氣中鬱結不散。他銼着、磨着,可能是浮想聯翩地用那柄銼在木樁上弄出一些奇怪的紋道。巴僧阿爸又用胳臂磨蹭那粗糙的紋道。他彎過手肘,吭吭地喘着粗氣,肘部的皮膚里突出一個嚇人的骨節頭。他用小臂外側嗤嗤地打磨銼過的木頭。吭!吭!他倔強地喘着,那拴馬樁漸漸呈現出一層黯淡油亮的光澤。

波馬也漸漸涼爽了。

太陽又離西方天際的山影近了一分。

碎娃子咬着一塊香脆的鍋盔,嘴裏咯吧咯吧地響着。他一邊嚼着,一邊挺着黑亮的肚皮走向帳篷,沾滿泥巴的小雀雀翹着,一副神氣相。

阿迪亞端着一隻黃楊木碗,從帳篷里鑽了出來。他的襤褸索索的小袍子在風裏飄着,像一個破爛的披風。他很小心地捧着自己的木碗,但碗裏熱騰騰的牛奶還是不斷濺灑出來。他扭動着小屁股朝前走去,嘴裏咕嘻不清地發出一些響聲,不知是舔着奶皮子還是在發饞。

兩個小黑孩各自挺着肚皮,站在傍晚的草地上,你啄一下我舔一下,互相吃着朋友的飲食。我伏在草地上看着他倆,看得津津有味。阿迪亞一塊塊從碎娃子手裏掰下鍋盔焦黃的硬邊兒,填進嘴裏細細地咀嚼。碎娃子探出細細的黑脖子,小口小口地喝着阿迪亞捧着的奶。就在這時炊煙散盡了,這邊的帳篷和那邊的泥屋都響起了清脆的鍋勺碗盞的聲音。

我抬起頭來一看,碎爺晃晃悠悠地從河岸那兒走回來了。他朝我笑笑,也朝巴僧阿爸笑笑。巴僧老頭也打磨夠了他的拴馬樁,滿意地叉腰站着,銅皮般的皮膚上汗水滴滴。

要吃晚飯啦,我想。

兩家人都在門口的草地上吃飯。碎娃子、阿迪亞和我三個人都左右亂抓地吃兩家。巴僧阿爸和碎爺則端坐在各自的門口,默默地吃着自己的奶子泡“包爾撒克”和烤得焦脆的鍋盔。我覺得兩個老漢吃飯的姿勢很相像,最相像的是他倆的嘴巴踏着一個拍子,同時同步地一嚼一嚼。有一塊黑雲朵,不,它又變成一條黑雲絲,遮住了將沉的落日,四野里的山巒和草灘藍藍地黯淡了。原野和波馬四外的世界都靜悄悄地低伏在一派暗藍的暮靄中,綿綿遠去的天山峰巒伏隱了,變成一長排崢嶸的雕塑。遠方特克斯河谷首先沒入暗闇,那條蕩漾的乳白色消失了。已經聽不見松林梢頭上掠響的那一絲銳烈悅耳的風了。

我知道碎爺隱瞞的事情。去年我捎來那張平反安撫的通知信時,碎爺仍然若無其事地搖搖頭。“吾個事,吾個嘛,不,不。”他搖頭時眼睛陷得很深,陷在眼凹里的一塊陰影里。他安詳得讓人驚訝,他拂了拂身上的碎褂子,就慢騰騰地走向木橋。木橋那兒的河水正驚天動地地掀撞着雷一般的浪濤,大堆大堆的光滑綠冰急速滑下,在河石和橋樁上撞成粉碎的雪沫。他朝那橋走去,根本不理睬我手裏的那塊紙片。我拿着那塊紙片不知所措。去年夏天波馬下來了洪水,囂天的狂濤猛衝猛撞地攻打木橋,在橋下面撞擊起硝煙般的大團雪霧。碎爺該是甘肅的阿訇,五八年正念着經就被一根麻繩拴到了獄裏。但是碎爺說他是青海人氏,甘肅那麼好的地方他還沒福氣去浪一浪。碎爺該是住了三年獄,後來轉成勞改時逃來新疆隱匿;但是碎爺說他是青海的金客子,淘金子追金脈,順南疆的阿爾金山來到了北疆。我把那張紙片塞進他的泥屋裏不管了,可是他把那紙片又拋進泛濫的河水裏沖走了。碎爺吃鍋盔已經顯得牙齒不便,碎爺吃鍋盔時用手掌在嘴邊上捧着,把捧住的渣渣填進嘴裏以後,碎爺總是閉緊嘴,再閉上眼皮,兩腮一動一動地慢慢地嚼。碎爺閉上眼皮嚼着鍋盔渣的時候,臉上千千萬萬的皺紋會舒展開來,舒展成一種幸福的表情。天山曠野的景色在那時悄悄圍住碎爺,我在那時看見天山曠野的景色都滲着、混着變成了蒼蒼茫茫的一片。

碎爺搬過一隻焦黃的大鍋盔。碎爺把那隻大鍋盔擺在我面前,然後蹲下來。暮色愈來愈重,那輪落日正在黑雲絲絲里潛行。碎爺用力搬牢那隻白面鍋盔,使勁一折把它掰成個半圓扇。碎爺喘吁吁的,銀鬍鬚在他紅紅的臉膛上亂顫。碎爺又用力一折,再一折,鍋盔整整齊齊地被掰成了四半。“呶,吾個,吃唦,”他朝我推着,烤熟的發麵的香味撲鼻而來。

“呶,吃唦”,他催促着。

我毫無辦法。我知道我哪怕已經撐得半死也要再掰上吃。黃焦焦圓滾滾的一個大鍋盔已經為我掰碎,掰碎的鍋盔再不好存放了。碎爺根本不承認甘肅的那些事,碎爺根本不過問那張白紙上的事。我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掂起一角香噴噴的鍋盔。於是碎爺又回到他的老位置上盤腿坐好,細細地咀嚼起來。他用一隻枯瘦的大手捧在嘴邊,把灑落的渣渣填進嘴,以後,我看見他閉上眼,臉上就浮現出一種幸福的表情。

巴僧阿爸靠着他的三角黑包,一碗棕色的奶茶擺在他腳邊。他看見我瞥見他時,就咧嘴露出一個憨憨的笑容。他笑的時候,眼睛就眯成了細細一條縫。巴僧阿爸放心大膽地敞胸露乳,古銅皮似的皮膚下浮出一個被奶茶灌得圓鼓鼓的肚子。黯淡的、已經像水一樣柔和的陽光抹在巴僧阿爸的鼓肚皮上,我覺得我像是看見了一隻銅鼓,看見了一隻年深歲久、已經生鏽的騎士的銅兜鍪。

波馬是巴僧阿爸土生土長的故鄉。我估計巴僧阿爸大從來沒有離開過波馬。我為自己學不會他們厄魯特人的話討厭自己,因為巴僧阿爸會講哈薩克語、維吾爾語、柯爾克孜語,但就是不會講倒霉的漢話。巴僧阿爸這一生打獵放牧伐木作戰什麼都干過,但是沒有離開過波馬。我望着波馬迷人的晚色,我心裏滿是理解的心情。當然不能離開,這樣的地方,像波馬這樣的地方,一旦找到了,誰會捨得離開呢。

巴僧阿爸又把我面前的大碗斟滿。天山裏的厄魯特人也像哈薩克人一樣用大碗喝奶茶。奶茶又燙又咸,在我渾身的血管中驅趕着勞累。我喝得滿頭大汗。我望望巴僧阿爸,巴僧阿爸也喝得汗流浹背。他望着我開心地咧開嘴笑了,笑得古銅色的臉上眯出了兩條細縫。巴僧家有一頭乳牛,有一條黑狗,但是沒有馬,只有拴馬樁。巴僧阿爸對他的那根拴馬樁充滿感情,無論任何時候,只要他走過那根刻着圖案花紋的木樁,他都要慨嘆般撫摸它一下。

“奧,奧,塔奧呀。”阿爸用手指着我面前的大海碗。我知道這話的意思準是“喝,喝,你喝呀。”我捧起碗,咕嘟嘟地長飲一氣,又咬了一口香噴噴的鍋盔。嘿,我心裏怪好笑地想,大胖子和摔跤的壯漢就是這樣誕生的。兩個老人夾着你逼你吃,吃飽了還要逼你吃,怎麼能不吃成胖子呢。

巴僧阿爸醉了一般,搖晃着站了起來,又搖晃着走了過來。我想欠身接過他手裏的大茶壺時,他朝我做了個恐嚇的手勢。我半跪着身,看着巴僧阿爸又把我的海碗斟滿,我下決心吃炸了肚子也要陪他們吃到底了。

巴僧阿爸順手摟住那棵打磨得又滑又亮的雕花木樁。笨拙又溫柔地撫着木樁頭上的花紋,像只大棕熊在撫摸自己的熊娃一樣。是啊,沒有馬,我同情地想。我企圖從那根光滑的雕花木樁子中看見一匹漂亮的駿馬。可是我沒有看見。也許阿爸看見啦,我想。正在這時突然有一抹紅色顯現在那根雕花木樁上。我吃驚地一抬頭,看見了——波馬的日落。

天地間萬物都鍍上了一片金紅。

波馬的太陽正在鮮艷的紅霞中沉沒。

碎娃子驚奇地停止了玩耍。他撅着黑亮的光屁股,向前邁了一步,浴進了那紅艷得難以相信的霞光里。鍍紅的草地上挺着肚皮站着一個赤裸的嬰孩。這嬰孩渾身火紅,頭頂上那小白帽子像是一塊燃着火苗的旗。

阿迪亞發出一聲歡叫,他拽拽一身襤褸的紅布條,赤紅的小腳丫踩着燃紅的草地,無聲無息地走向他的夥伴。長風從遠方、從夕陽莊嚴沉沒的天際直直吹來,阿迪亞身上的火焰抖閃着,時明時暗地變幻着。

波馬剎那間陌生了。我認識的那個天山腹地里的波馬不是這樣。我突然覺得恐怖。我緊張地環顧四周,只見峻峭的冰峰變成了熔紅的劍,山巒變成了蔓延的火,草原變成了鮮紅波涌的一片大海。我又覺得歡欣,覺得我的這雙眼睛正注視着一個莊嚴輝煌的什麼。我靜靜地坐了起來,雙手摟緊自己的膝蓋。我的心裏似乎也流進了那燃燒的紅霞,它此刻正在我的胸腔里燒得兇猛。一天難道就是這樣結束么?草原變幻的大畫,巡視着草原和天山的太陽,還有生機勃勃的萬物,難道就是這樣終止么?

在一片紅彤的天山心腹的中心,兩家人和一座橋組成的波馬在這一刻間燃燒起來。半埋在草灘里的那間歪斜的泥糊屋像是一隻燒熾了的紅岩。尖尖翹着的那頂三角氈帳篷變成了一柄火苗竄起的火傘。河床里奔走着濃紅的熔漿,松木橋像燒掉了妝飾的灼灼鋼骨。兩個三歲的孩子驚奇地站住了,舒服欣喜地伸展着他們纖細的掛着霞火的手臂,像兩塊燒得發紅的石塊,像兩隻誤入了火海的旱獺。兩位長者凝視屏息地坐着,倚着他們各自的家。我猜他們一定也和我一樣感到五臟六腑都在燃燒熔化,因為他們的前胸上也鮮艷地鍍着金紅的霞焰。這是人間么?我激動得痛苦難忍。這是今世么?我覺得我簡直發瘋般盯着望着這一切,好像我要用眼睛吞掉這瞬間出現的陌生波馬。它馬上就會消失的,我難過地想。

紅醉的殘日已經完全沉沒了。

巴僧阿爸突然引吭高歌。阿爸唱歌的姿勢很有意思:他盤定雙腿坐在自家的黑三角包前,雙手按膝,身子卻前俯後仰地劇烈地大搖大晃。他時而低頭,時而下巴朝天,嘶啞遼遠地唱起了一支長調。

“阿睦爾……撒納……嗨依喲嗬依……”巴僧阿爸的這支歌我不知聽了多少遍。但我只是在波馬聽了這麼多遍。古歌《阿睦爾撒納》是厄魯特人的英雄頌,也是公認的反叛之歌。在伊犁、在烏蘇、在烏魯木齊,我從未聽到任何一個人敢唱這支歌子,——然而這裏是波馬。巴僧阿爸不讀報,巴僧阿爸不理睬外面對他這位不沾親的遠祖的閑話,巴僧阿爸在波馬唱什麼也沒有人管。這首歌我聽得太熱了,所以我已經懂了幾句:

“阿睦爾……撒納……嗨依喲……

命里平安的……英雄……嗬依……”

巴僧阿爸唱得如痴如醉,半個天空中燃遍的紅光被他的久久拖着的長腔漸漸送走。巴僧阿爸端坐着,撐着雙膝的兩隻手上又漸漸恢復着古銅色。歌聲又尖又粗,又細又厚,在紅霞收褪着的青空上激烈地起伏飛翔。我看見阿爸凝視着那夕照美景的一對眼睛裏,隱約閃露着一種沉重的憂傷。美麗的紅霞就要消失啦,我想,它真的只出現了一瞬間就要消失啦。巴僧阿爸,用頌歌送別了天空中的烈火。他看着紅霞褪去的時候,一定想到了阿睦爾撒納的命運,也許還想到了自己生命的垂暮。我心裏突然一怔,感到我這次可沒有白來一趟,我在波馬看到了一個終止。

這時有一陣音樂不易察覺地浮現了。它緩緩如訴說,沙啞又動人、重負和悲憤中流行着一股——我仔細地聽着——希望和祈念。一瀉千里的雪山冰河陡然肅穆了;最後的、黑暗來臨之前的青色的明亮中突然呈現出一派神聖。草潮開始激動地搖曳,流水又恢復了轟鳴,我覺得猝不及防,我差點流出淚水。

碎爺開始了禮拜。

碎爺長跪在黃泥糊抹的泥巴屋前,嘴唇顫抖着正在誦經。他那枯瘦的溝壑密佈的臉膛上,那緊張地凝聚着的誠摯、苦難、渴求的神情簡直摧人肺腑。碎爺滔滔地低聲傾訴着,那奇妙的話語出口迎風,倏忽化成音樂向長空飛去。碎爺也老啦,我望着那束飄顫的銀須想,碎爺也像巴僧阿爸一樣,面對着自己的暮日。可是碎爺心裏盛着一個海,碎爺有他深藏不露的驚天動地的閱歷。無論是造反舉義、背井離鄉、冤獄折磨,碎爺一概不談不論。碎爺在長流水裏冰浴,在潔凈的波馬舉禮,碎爺用不着一張白紙片證明自己,碎爺有一顆打不垮的心。

這是一天中的最後一刻了。

波馬要在焰霞洗過的青空中終止這一天。

碎娃子和阿迪亞手拉着手,在露珠掛滿的草地上玩耍。我們這些大人沒有事情,都蠻有興緻地看着他倆。阿迪亞披一身襤褸,一甩一甩地邁着大步,像個沒有上馬的小騎手。碎娃子仍然全身精赤,撅着小小的黑屁股蛋,頭上的小白帽在微明中驕傲地閃亮。

他倆突然爭吵起來,爭得激烈而兇狠。呀呀學語的厄魯特蒙語和甘肅土話誰也聽不懂。我猜他倆都說不準一句自家的語言,可是他倆卻不覺得彆扭。巴僧阿爸搖搖頭笑了,碎爺也搖搖頭笑了,兩位老人相對看了一眼,又搖搖頭。我知道兩家人互相不通語言;阿迪亞和碎娃子是兩家交流的紐帶。

兩個三歲小孩又突然和好了,狂笑着摟作一團,在明亮的草灘上抱着打滾,空曠無際的波馬傳響着他倆鈴一般的歡笑聲。兩位老人坐在自家的氈包和泥屋前,看得入了迷。

只有我靜靜地躺在兩家之間的草地上,心裏久久涌盪着難言的激動。這是我在波馬度過的一個傍晚;波馬在我這雙還年輕的眼睛裏,輝煌地終止了它的這一天。我靜靜地躺着,捨不得離開還帶着體溫的大地草原。我不再去遐想,我只是讓身體吮吸着這徐徐傳來的溫暖,等待着波馬的殘晝一絲絲地從我身邊抽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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