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作為生活里的一種補充,BP機在該響的時候總是會響起來。而BP機真的響起來,生活就會順應BP機的鳴叫發生某種改變。耿東亮把手上的麥克風放到吧枱上,開始拿眼睛尋找電話。酒鬼說:“我沒有電話,你出去打。”耿東亮回完電話,匆匆向大宇飯店趕去。李建國在那裏等他,他不能不快點。雖說早就入了秋,秋老虎還是厲害,比起夏天也差不了哪裏去。城市的確是越來越熱了。除了在空調下面,你在“大自然”裏頭幾乎已經無處藏身了。
李建國正坐在大宇飯店的璇宮,很悠閑地抽着三五牌香煙,他的對面坐了一個女孩子,開心地和他說笑,女孩留了童花頭,看上去像一個日本中學生,璇宮裏的冷氣開得很足,耿東亮從電梯上跨進來的時候T恤正被汗水貼在後背上,潮了一大塊,現在卻又有些冷了。耿東亮走到李建國的面前,很恭敬地說:“李總,我來晚了。”李總抬起頭,用夾煙的左手示意他“坐”。耿東亮怕坐到女孩的身邊去,卻更不情願和李總並肩坐在一起,就猶豫住了。這時候留童花頭的女孩往裏挪了一個座位,耿東亮只好坐下去,隨意瞟了一眼,身邊坐着的卻不是什麼日本中學生,而是舒展,藝術學院輟學的女民謠歌手,簽約儀式上見過的。她穿了一件很緊身的海魂衫,兩個小奶頭肆無忌憚地鼓在那兒,乳峰與乳峰之間掛了一件小掛飾,很俏皮的樣子,很休閑的樣子。即使坐着不動,舒展的兩隻小奶頭也能起到一種先聲奪人的效果。舒展仰起臉,對耿東亮說:“哈,不認識我啦?”耿東亮從坐下去的那一刻臉就已經紅了,這刻兒更慌亂了,文不對題地說:“哪兒,我只是出汗太多了。”
小姐遞過來一杯雪碧,冰鎮過了,乾乾淨淨的玻璃壁面不透明了,有些霧。而杯子裏的雪碧更讓人想起那句廣告詞,晶晶亮亮,透心涼。
璇宮在大樓的頂部,以每小時一周的勻速緩慢地轉動,人就像坐在時間裏了,與時間一樣寓動於靜,與時間一樣寓靜於動。城市在腳底下,鋪排而又延展,整個城市彷彿就是以大宇飯店為中心的,隨着馬路的縱深向遠方輻射。許多高樓豎立在四周,它們與大宇飯店一起構成了城市。城市在被俯視或者說被鳥瞰的時候更像城市了。它們袒露在耿東亮的面前,使耿東亮既覺得自己生活在城市的中心,又像生活在城市的局外,這樣的認識伴隨了眩暈與恐高感,耿東亮認定只有一個出色的歌星才配有這樣的好感覺的。
璇宮在轉,耿東亮就是時間,他可以是秒針,也可以是分針,甚至,他還可以是時針。一切都取決於他的心情,時間的走速這刻兒全由當事人說了算。
耿東亮說:“李總,有事吧?”
李建國的上身半仰着,不像是有事的樣子。李建國微笑說:“別總是李總李總的,等我把你們捧上天,成了明星,別不認識我就行了。”舒展把杯子握在手上,讓杯子的孤形壁面貼在自己的右肋,一副嬌媚的樣子。舒展笑着說:“李總,你又來了。”李總優雅地彈掉煙灰,說:“剛剛忙完一陣子,累了,歇一下,想和你們吃頓飯。”耿東亮聽完這句話,身體全放鬆了,把上身靠到了椅背上。李總說:“今天吃自助餐。別怪我小氣。我只想來一次自由化,想吃什麼點什麼。就像阿Q說的那樣,想要什麼就是什麼,喜歡誰就是誰。”耿東亮和舒展一同笑起來,很有分寸地笑過一回,耿東亮和舒展在斂笑的時候相互打量了一眼,不管怎麼說,這句話在璇宮的空調裏頭多多少少有一點生氣盎然。璇宮裏的人不多,三三兩兩的,他們很斯文地咀嚼,或者耳語。斯文、乾淨、整潔,還有空調,這一切都不像炎熱的秋老虎,一舉一動都如沐春風。
三個人各自取好菜回來坐下,李建國就發起感慨來了。李建國說:“你們知道我最懷念什麼?”他這麼一說,立即又自問自答了,“我現在最懷念做教師的日子,師生相處,實在是其樂無窮的。”李建國隨口就說出了尊師愛生的幾個小故事,舒展和耿東亮一邊抿了嘴咀嚼,一邊很仔細地聽,不時還點幾下頭。李建國說:“其實我一直拿你們當學生,好為人師了——沒辦法,心理上拐不過來。”李建國打起了手勢,說,“幹了這一行就身不由己了,沒辦法。你們不一定能了解我的心情,我拿你們當自己的孩子,這話過分了。沒辦法。”耿東亮不住地點頭,認定了李建國的這些話是說給自己聽的。耿東亮在這一刻覺得李總這個人還是很不錯的,挺實在,挺可愛。人家只是“沒辦法”。
“你別說了,”舒展說,“做我們老師也就罷了,怎麼又做起父親來了?我們可是拿你當大哥的。”
這句話李建國很受用。他的表情寫在那兒,他搖了幾下腦袋,笑着說:“沒辦法。”
李總笑道:“多吃點,給我把三個人的錢全吃回來。”
李總故作小氣的樣子,讓耿東亮和舒展又笑了一回。
李總斂了笑,臉上的表情走向正題了。李總放下餐具,從三五牌煙盒裏抽出兩根香煙,並列着豎在餐桌上。李總望着這兩根煙,便有些失神。李總說:“公司經過反覆研究,打算給你們採取一種短、平、快的包裝方式。”他用手指着一根煙,說,“你,金童。”隨後他又指了指另一根香煙,說,“你,玉女。”然後李總才抬起眼來,交替着打量耿東亮和舒展,問道:“明白嗎?”
大大方方的舒展卻咬住了下唇,低了頭不語,李總伸出手,把兩根香煙挪得更近一些,幾乎是依偎在一起了,心連心、背靠背的樣子。李總笑起來,依舊只盯着餐桌上的兩根香煙,說,“我是不是在拉郎配?嗯?”李總說,“我不干涉你們的生活,公司只是希望你們在某種場合成為最受人羨慕的情侶形象,是假戲真做還是真戲假做,那我可不管,否則我真的成了喬太守了,亂點鴛鴦譜的事情我可不幹,我希望看得到你們的恩愛,快活得只剩下憂愁。如此而已。”李總抬起眼,看了耿東亮一眼,又看了舒展一眼。他的這一眼既是詢問,又是通知。
“是真事,但可以假做,是假事,但做得要像真的,表演和包裝就是這麼回事。”李總說。
“試試看吧。”舒展說。
李總就拿眼睛盯着耿東亮。
耿東亮有些愣,有些無措,一時回不過神來。這件事過於突兀,在感受上就有許多需要商量與拒絕的地方。然而當著舒展的面,話也說不出口。耿東亮說:“試試看吧。”
李建國聽得出兩個“試試看”的不同意義。女性天生就是演員,從幼兒園到敬老院,她們在表演方面總是勝男性一籌的。李建國在舒展那一頭就不打算再說什麼了,他再一次伸出手,挪出一根香煙,放在自己與耿東亮之間,依舊只看煙,不看人。李建國說:“還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是你的姓名——你的姓名太像人名字了,太像了就一般,流於大眾,流於庸俗,缺乏號召力。一句話,你的姓名不像一個明星,沒有那種摸不着邊際的、鶴立雞群的、令人過目不忘的驚人效果。這樣很不好。”李建國總經理說,“公司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叫什麼‘耿、東、亮’,不能。公司決定讓你叫紅棗。大紅棗又甜又香,送給那親人嘗一嘗,對,就是那個紅。這名字不錯。有那個意思。”
耿東亮愣在那兒,說:“這一來耿東亮是誰?”
李總慢聲慢氣地說:“你耿東亮當然還是你耿東亮。”
“那麼紅棗呢?”
“紅棗也是你。這麼說吧,紅棗就是耿東亮所表演的那個耿東亮。”
“我為什麼要表演耿東亮?”耿東亮的目光便憂鬱了。
“所謂明星,就是表演自己,再說了,耿東亮這三個字不好賣,而‘紅棗’好賣——價格不一樣。”
舒展這時候在一旁插話了,她自言自語說:“舒展、‘紅棗’,我也覺得這樣好。”
耿東亮便不語,低下頭弄了一點什麼東西放進了嘴裏,嚼了半天也沒有嚼出是什麼東西,只好咽下去。
李建國總經理從腳下取出了公文包,抽出幾張紙,耿東亮一看就知道又是合同。李建國微笑着說:“我看我們就這麼定了吧。”
耿東亮接過合同。合同的全部內容等同於這頓自助餐的所有步驟,真是妙極了。商業時代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印證了這樣一句古話:天上不會掉餡餅。商業時代的每一頓飯都隱含了精打細算的商業動機。耿東亮提起筆,猶豫和難受又上來了。舒展卻早早簽完了,打量着耿東亮。耿東亮不動手,只是很茫然地愣神,呈現出猶豫與無奈的局面。
“怎麼啦?”舒展說,“不願意和我搭檔?”
“哪兒。”耿東亮說。
舒展半真半假地說:“是不是我長得不夠漂亮?”
“哪兒,”耿東亮說,“你說哪兒去了。”
“我可是巴不得和你合作的,”舒展說,“簽了吧。”
耿東亮只好就簽了。一筆一畫都有些怪。他寫下的是“耿東亮”,而一寫完了自己就成了“紅棗”了。
李建國端起了杯子,開心地說:“為紅棗,乾杯!”
耿東亮在這一個瞬間裏頭就變成了紅棗了。
紅棗有這樣一種印象,李建國總經理與他幾乎從合作的開始就建立了一種新型的關係,即改造與被改造。正如李總當初對三位簽約歌手所要求的那樣:“這是一次脫胎換骨,你們必須重新開始。”李總盡量用那種玩笑的口吻對他們說:“我希望你們重新做人。”
這些話雖然是對三個人說的,然而紅棗聽得出來,這幾句話是“有所指的”。他與另外兩名歌手在性質上有所不同,他走上商業的前線從一開始就帶上了“腳踩兩隻船”的動搖心態。這就決定了他的二重性與不徹底性,這就有了搖晃與背離的可能性。李建國總經理要求自己的隊伍在掙錢這個大目標上是一支特別能戰鬥的隊伍。李建國總經理必須保持這支隊伍的純潔性。
紅棗似乎是在某一個瞬間裏頭髮現自己有點懼怕李總的。這位師兄對紅棗一直都是禮貌的、微笑的,並沒有顯示出任何方面的嚴厲。然而,紅棗一直有這樣一種錯覺,李建國不是他的總經理,而是他的班主任或輔導員。李建國總經理始終讓紅棗自覺地以學生的心態面對他,究竟是哪一句話或哪一個具體的細節,讓紅棗得出了這個印象,紅棗似乎又說不上來。總之,紅棗總認識到自己在某一個方面正和李總較着勁,但是在哪兒,紅棗還是說不上來。就好像紅棗和李總的目光總是對視着的,並沒有抗衡的意思,可是到後來眨眼的總是紅棗,而永遠不會是李總。說不上來,而紅棗也就越發膽怯,越發流露出了鬱悶和傷懷的面部神情了。
紅棗在這樣的日子裏越發追憶自己的學生生涯了。那種生活並不遙遠,甚至可以說就在昨天,可是紅棗認定了自己不是在追憶,而是在緬懷。所有的往昔宛如自己的影子,就跟在身子後頭,一回首或一低頭就看見了,尾隨了自己,然而撿不起來,也趕不走,呈現出地表的凸凹與坡度,有一種誇張和變形了的異己模樣。但是異己不是別的,說到底依舊是自己,只是誇張了、變形了、另一種意義上的自己,昭示出自己的一舉手與一投足。紅棗不知道這些日子為什麼這樣關注自己的影子,真是自艾自憐了?真是病態的自戀了?他說不上來。
而那個下午這種印象似乎又強烈了。
那個下午紅棗去填寫一張表格。辦公室的張秘書看見紅棗過來,很客氣地說:“紅棗來啦?”紅棗愣了一下,還沒有習慣別人稱自己“紅棗”,有些彆扭。紅棗很客氣地說:“還是別叫我紅棗吧,耳朵聽慣了自己的名字,有些排異呢。”李總好像聽到紅棗與張秘書的說笑了,李總故意問:“排異什麼呢?”張秘書知道李總從來不說閑話的,就夾了墨綠色的文件夾走進另一間辦公室去了。紅棗說:“我說我的耳朵排異,聽不慣別人叫紅棗,還是叫我的名字吧。”李總眨了兩下眼睛,又很緩慢地眨了最後一下,反問說:“為什麼?”紅棗想不起來為什麼,就笑,說:“不為什麼。”李總扶了扶眼鏡,也笑,突然說:“排異是一個醫學問題,我們不能讓器官去適應身體,相反而應當讓身體去適應器官。如果不能適應,毀滅的將是自己。”這是一句玩笑,然而,紅棗一下子就聞到自己“身體”的氣味了,他一下子就從這句玩笑話裏頭體味到一種兇猛、一種凌厲。李總補充了一句,說:“這只是一個不恰當的比喻。”李總又開玩笑了,對紅棗說,“回去站到鏡子面前,問自己,我是誰?問到五十問你就知道了,你不是紅棗還能是誰?”
紅棗在那個下午一直回味李總的話,他一次又一次回想“排異”。想來想去都有些害怕了,居然有些寒颼颼的。他在黃昏時分望着自己的影子,影子又大又長,在那道圍牆上又拐了一個九十度的彎兒,貼在地面與牆面上。影子在這種時候已經比“自己”更具備“自己”的意味了。或者說,影子是更本質的,可供自我觀照的自我。紅棗對影子承認說:“你才是耿東亮,因為我是紅棗。”
然而更大的問題不是面對自己,而是面對母親。紅棗在這個黃昏躲在了瀋陽路的另一側,他站在商店的玻璃櫥窗的裏面,買了一瓶酸奶。他裝着專心喝奶的樣子打量馬路對面的母親。母親正弓了腰,高聳的打樁機正做了母親的背景。咚的一聲,又咚的一聲。他與母親之間隔了一層玻璃、一道水泥路面。大街像一條河,而玻璃像一層冰。紅棗找不出一種語言在母親面前解釋自己。就像魚不肯在水下面對人。紅棗喝完了酸奶就心事重重地走開了。走出好幾步才被店主拖回來,“還沒給錢呢。”店主說。紅棗掙了錢之後已經是第二次忘記付錢了。
把兒子送進大學,再看著兒子從大學畢業,這是童惠嫻作為母親最重大的、也是最後的夢。是兒子親手毀掉了這個夢。這裏頭有一種百般無奈、分外失措的無力回天。
更糟糕的是紅棗無枝可棲了。家回不去,而學校也就更回不去了。住在哪裏,成了紅棗最迫切的問題。
整個晚上耿東亮和酒鬼對坐在吧枱上,開始後悔下午的輕率舉動。怎麼說也不該在那張合同上隨隨便便地簽字的。酒櫃的擋板是一面鏡子,鏡子映照出諸多酒瓶,在酒瓶與酒瓶的空隙之中映照出耿東亮的臉。那張臉是殘缺的、怪異的,有酒的反光與蠟燭的痕迹,那張臉不是別人,是紅棗。紅棗的臉在酒的反光之中殘缺而又怪異。
鏡子的正面與反面現在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一個是耿東亮,一個是紅棗。他們顯現出矛盾的局面,他們彼此有一些需要拒絕與排斥的地方,然而,誰都無法拒絕誰。拒絕的結果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耿東亮冷冷地盯着紅棗。而紅棗同樣冷冷地盯着耿東亮,紅棗有鏡子掩護着,他的目光就越發具備了某種挑釁性了。耿東亮坐在那兒,胸口就感覺到了堵塞,難於排遣。這些堵塞物是固體的,卻又像煙——怎麼越需要拒絕的東西就越多了呢?而所有需要拒絕的東西最終將成為一種鬼魂,降臨在你的身上,吸附在你的身上。你拒絕的力量有多強大,它們吸附的力量就有多強大。
耿東亮,你不可能不是紅棗。
你不可能拒絕表演另一個自己的命運。
這樣的命運宛如鏡子的縱深能力,它沒有盡頭。
酒鬼突然想逛逛大街,有點出乎耿東亮的意料。像他這樣的男人怎麼也不應該喜愛商場的。耿東亮和酒鬼出門的時候天色似乎偏晚了,天上正飄着霰狀小雨。他們叫了一輛出租車,徑直往長江路去。紅色夏利牌出租車在狀元巷與舉人街的交匯處塞了二十分鐘,到達長江路的時候正是華燈初上。這條最繁華的商業街上對稱而又等距地亮開了橘黃色路燈,半空的雨霧顯檸檬色,而潮濕的路面上全是轎車尾燈的倒影,彷彿水面上灑上了一層油,繽紛的倒影時而聚集,時而擴散,拉出了一道又一道嫩紅的光帶,黃紅相間。而最深處卻是高層建築頂部的霓虹燈,霓紅燈的色彩變幻着,它們在倒影的最深處有一種說不出的天上人間。橢圓大廈、新時代寫字樓、世紀廣場、新亞洲飯店、盛唐購物中心、香港島中心大酒店,這些標誌性建築在乾淨的倒影里一個比一個深,一個比一個亮麗、佻,一個比一個珠光寶氣。酒鬼走下出租車,對耿東亮說:“只有在這個時候城市才像城市,下雨,華燈初上。”
酒鬼帶領耿東亮走進了盛唐購物中心二樓的布匹市場。酒鬼對布匹這樣感興趣,簡直就有點匪夷所思。盛唐購物中心的二樓是一個巨大的布匹市場,色彩斑斕的布匹懸挂在半空,給人一種美女如雲的印象,它們寂然不動,真是靜若處子。懸挂的姿態又精心又天成,似乎天生就應該如此這般的。酒鬼從布匹的面前緩緩走過,十分在行地把面料握在手心裏,再突然放開,然後用修長而蒼白的指頭很小心地撫平折皺。他撫摸布匹的時候是用心的、投入的,彷彿撫摸某一個人的面頰。不停地有女營業員走上來。她們用不很標準的普通話給酒鬼說些什麼,介紹質地、門面、工藝、出處,乃至原料產地與價格。酒鬼在這種時候便會找出這種布料的缺點來,比方說手感,比方說花式、圖案、顏色組合,比方說絲頭與跳紗。總之,他喜愛每一匹布,每一匹布都是有毛病的、可以挑剔的,而終究是要不得的。酒鬼側過頭對耿東亮說:“聞到了沒有?”耿東亮說:“什麼?”酒鬼說:“布的氣味。”耿東亮嗅了嗅鼻子。酒鬼說:“不要嗅,要漫不經心地聞,好氣味一嗅就跑到耳朵里去了。”耿東亮果然就聞到布的氣味了。其實他從一開始就聞到了,只是沒有留神罷了。布匹的確有一股很繚繞的香,宛如女兒國里的好氣味,酒鬼就說:“布匹多好聞,裁剪成‘人’形,一上身就再也沒有了。就像人,經歷過初戀身上的好氣味就全跑掉了。”
耿東亮說:“你那麼在乎氣味做什麼?”
酒鬼說:“氣味是事物的根本,形狀和顏色只不過是附帶物罷了。什麼東西都有它的氣味:真絲有薄荷味,府綢像爆米花,呢料的氣味裏頭可是有漩渦的,全棉布的氣味就像陽光再兌上水。什麼東西都有氣味。”
“歌呢?”
“當然有。”酒鬼說,“現在的大部分歌曲都有口臭,要不然就是小便池的氣味,一小部分則有避孕套的橡膠味。”
耿東亮聽到“避孕套”臉就紅了。酒鬼也不該在這種場合說那種東西的。耿東亮說:“好歌應該是什麼氣味?”
“陽光、水混合起來也就是棉布的氣味。你的聲音裏頭就有水味,是五月里的那種。你身上也有。”
耿東亮極不習慣別人談論自己的身體,站在一具石膏女模的身邊,極不自在了。好在酒鬼並不看他,正凝神於他的面料。耿東亮側過臉看一眼石膏女模,她的身上裹了一塊海藍色真絲,目光裏頭貯滿了疑慮。耿東亮就和她對視,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疑慮。石膏對人類充滿了天然憂傷。
然而酒鬼的心情似乎特別出色。他挨着商場一家連了一家轉,他左腿上的毛病在他出色的心情面前反而顯得格外醒目了,拖在他的身後,拽在他的身上,很勉強,破壞了均衡的對稱關係。耿東亮對商場都有些厭倦了,可是酒鬼樂此不疲。他們沿着長江路自東向西,用了兩個半小時才走完這條商業街。街上的小雨毛茸茸的,在城市的上空變成了城市的潮濕顏色。酒鬼說:“我一直討厭城市。可是離開它又總是沒有勇氣。”耿東亮說:“我們該吃點東西了吧?”酒鬼便帶着耿東亮走進了橢圓大廳的三樓。這個乾淨的大廳光線很暗,籠罩了茶色調子,一對又一對情侶正膩膩歪歪地悄然耳語,酒鬼和耿東亮在臨街的大玻璃旁邊對坐下來,沙發的靠背有一人高,弧形的,坐在裏頭差不多就把整個世界剔除出去了。酒鬼點了許多很精巧的中式點心,好看的小碗與碟鋪滿了一桌子。
窗外看不見雨,然而玻璃上佈滿了流淌的痕迹。
耿東亮依照口味的喜好次序吃掉面前的酥餅、鐵蛋、小籠包、赤豆粥和豆腐腦。他的飢餓推進了他的咀嚼速度。酒鬼坐着看他吃,又像若有所思,又像羨慕他的胃口。耿東亮差不多吃飽了之後小姐又端上來兩碗龍鳳湯圓,養在青花瓷碗的清水裏頭,宛如拋過光的四塊雨花石。耿東亮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中式點心,拿起青花匙,嘗了一個,口味很不錯,就又嘗了一個。耿東亮剩下兩隻雨花石湯圓,深吸了一口氣,弄出很飽的樣子。耿東亮推開青花碗,抬起腕彎來看手錶,離師大下晚自修的時間已經不遠了。倒兩趟公交車少說也要四十分鐘。耿東亮說:“不早了,我該回去了。”酒鬼有些詫異地說:“什麼不早?一天才剛剛開始呢。”耿東亮說:“我和同學們說了,還住在過去寢室裏頭,晚了進去會很不方便。”酒鬼說:“有作息時間的生活怎麼能叫生活?你住我那兒吧,看看藝術家是怎麼擺弄時光的。”“這怎麼可以,”耿東亮小聲說,“這可不太好。”酒鬼望着他,說:“可能不太好,不過也挺好。”
酒鬼似乎特別喜愛湯圓。他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又把耿東亮剩下來的那一份端到自己的面前去了。他拿起了耿東亮用過的那隻青花匙,耿東亮注意到酒鬼拿起小匙的時候,小拇指頭是蹺着的,像女人的手指那樣張了開來。酒鬼就用耿東亮用過的小匙把剩下的那兩隻湯圓送到嘴裏去了,耿東亮甚至都沒有來得及阻攔他。耿東亮說:“再點一份吧。”酒鬼舔過嘴唇,搓了搓巴掌說:“行了。”耿東亮看着他的快樂樣子,說話也就隨便了。耿東亮說:“今天怎麼不喝酒了?”
“今天是星期天。”酒鬼說。
星期天的夜晚汽車明顯減少了。車子在大街上開得飛快。耿東亮望着大街,玻璃上的雨水使大街上的光源看上去像無規則的色塊,尤其是馬路上汽車尾燈的倒影,以一種怪異和過分的鮮亮在玻璃上左右穿梭。而行人路上的行人卻悠閑了,他們的步調不再功利,不再有目的,完全是為走路而走路的調子。情侶們依偎在雨傘底下,他們的身影全被玻璃弄模糊了,不真切,只有個大概罷了。有點像夢。像用水彩筆上過顏色的夢。耿東亮望着那些模糊的雨傘和模糊的行人,他回過頭,出於錯覺,酒鬼的臉色在那個瞬間裏頭都有些青灰了。耿東亮說:“你為什麼不結婚?”酒鬼點了香煙,煙霧把他的整張臉都罩住了,酒鬼說:“和誰結?”“當然是和女人結。”耿東亮說。“俗。”酒鬼說,“你一開口就俗。”
耿東亮沖了一個熱水澡,酒鬼的衛生間裝修得真是漂亮極了,站在這樣的衛生間裏頭淋浴,好像連心情也洗了一個澡,里裡外外都是舒泰。耿東亮換上了酒鬼的純棉內衣,真是更干、更爽、更舒心。酒鬼的純棉內衣很舊了,露出了棉紋衣物的本來面目,貼身而又鬆軟。酒鬼一定是一個極愛乾淨的男人,衣物洗滌得那樣爽潔,洋溢着冬日陽光與水的氣味,耿東亮走進客廳,坐到三人沙發里去。酒鬼在酒吧裏頭問:“還行嗎?”耿東亮不知道他說的是內衣還是沙發,但是這兩樣都是那樣地令人滿意,耿東亮說:“挺好。”
酒鬼這個傢伙其實並不冷漠,並不古怪,耿東亮想。他拉開棉被,躺在了沙發上。衣服與沙發是那樣地乾爽柔軟,真是不錯,耿東亮仔細詳盡地體會這種感受,再也不用趕回師範大學去做賊了。有一個地方可以睡覺,可以自由地進出,離開了母親,離開了炳璋,這好歹也可以稱作幸福的。耿東亮躺着,往四周巡視了一遍,這裏不太像一個家,然而,可以睡覺,可以自由進出,不是家還能是什麼?
這裏沒有什麼需要他去拒絕,這就比什麼都好了。
日子會好起來的,從明天開始,每一天早晨也許就是一次欣欣向榮。
但是耿東亮又聞到了那股很古怪的氣味,第一次走進這間屋子他就聞到過的,很淡,像河床底下的那種,有些腥,有些淤泥的意味,卻不濃。由於無法斷定而近乎神秘。這間屋子裏怎麼也不該有這樣的氣味的。耿東亮用力嗅了嗅,氣味躡手躡腳的樣子,突然又沒有了。
氣味總是這樣,你想逮它的時候它就沒有了。耿東亮閉上了眼睛。他安穩地睡了。
酒鬼睡到中午才起床。剛刷完牙酒鬼就端上了酒杯。相當痛快地喝下一大口。是燒酒。酒鬼咽下酒之後做了一個很誇張的表情,這個表情在快活與痛苦的臨界處,讓你看不出這口酒對他是一種拯救還是懲罰。耿東亮說:“你怎麼一起床就喝酒?”酒鬼說:“誰說我一起床就喝酒了?剛才刷牙用的不就是自來水?”耿東亮笑着說:“你總不能用酒刷牙吧?”酒鬼說:“當然不能。刷牙要吐掉,我怎麼能把酒吐掉?”耿東亮說:“你就這麼愛喝酒?”酒鬼歪了脖子若有所思地說:“誰說我愛喝酒了?”耿東亮說:“你一天到晚喝,還說不愛酒?”酒鬼像個農民似的用巴掌擦擦嘴角,說:“我不愛喝酒。喝酒只不過是一種活法。”酒鬼看了一眼酒杯,補充說,“酒能提醒人,告訴你你的知覺,尤其是一覺醒來的第一口。你試一試?”
“我不。”
“你不?你遲早會喜歡酒。”
“酒會損害我的嗓子。”
“嗓子只是一個通道,把酒送進去,把歌送出來——酒就是這樣一種交通工具,把人從天上送回地面,再從地面送到天上。”
耿東亮突然發現電視機的旁邊有一隻地球儀,很久不打掃了,地球儀的表面上積了一層灰。耿東亮伸出手,想撥動它,卻被酒鬼喝住了。酒鬼說:“不要動它。”耿東亮說:“為什麼?”酒鬼走上來,說:“不要動它。”酒鬼說完這句話就戴上墨鏡,到巷口買了兩盒盒飯,這一天就算正式開始了。耿東亮好幾次提醒他把窗帘打開,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了。看來嗓子除了把酒送進去把歌送出來之外,還有一樣作用,把不該說出來的話再咽下去。酒鬼除掉墨鏡,倒上酒,用手指捏了一隻小飯糰,關照耿東亮說:“你先吃,我給我的朋友送點飯。”酒鬼說完這句話就走到沙發頂頭的角落那邊去了,那裏豎了一排架子,上上下下放滿了臉盆大小的陶質器皿。酒鬼把手裏的飯糰分成若干米粒,每一隻陶盆裏頭都放上幾顆。耿東亮好奇地說:“我以為你在架子上放了工藝品的,原來是養了東西,是什麼?”酒鬼的臉上又堆上了兒童一樣的笑容了,開心地說:“我們看看?”酒鬼走到窗前,用力拉開了窗帘,“刷刷”就是兩下,銳利而又兇猛的陽光一齊狂奔進來,屋子裏的牆面和所有陳設頃刻間一片明亮,音箱上的木質紋路都纖毫畢現,日常的陽光是這樣強烈,都近乎炫目了。酒鬼豎起一隻食指貼在嘴唇上,“噓”了一聲,輕手輕腳地從架子上端下陶盆,連着端下來三隻,酒鬼把陶盆放在地面,示意耿東亮過來。耿東亮端了盒飯走過去,三隻盆子裏正卧着三隻巨大的河蚌,河蚌的體肉正吐在外面,粉紅色,一副死皮賴臉的樣子,看不出死活。酒鬼把食指咬在嘴裏,一臉的含英咀華。他把食指從嘴唇挪過來,小心地伸到水裏去,對準河蚌的粉紅色身體戳了一下,河蚌的身體一陣收縮,收進去了,兩片巨大的蚌殼迅速地合在了一起。那股古怪而又神秘的氣味又一次瀰漫開來了,籠罩了這個現代人的客廳,這股夾雜了水、泥、鮮活肉體的腥臭氣味越來越濃,使耿東亮的那口飯堵在了嗓子眼裏,下不去,也上不來。酒鬼的指頭分別戳了另兩隻河蚌,它們一個收縮,又一個收縮。耿東亮的胃部跟着收縮了兩下,只差一點兒都吐了出來。
酒鬼取過酒瓶,咕咚又是一口。
巨大的河蚌安詳地倒在水裏。它們的肉體沒有四肢,沒有視聽,沒有呼吸,沒有咀嚼,然而它們是動物,整個造型就是一張嘴巴,而整個身體僅僅是一張舌頭,它們的生命介於肉體與礦物之間,混沌迷濛,令人作嘔,簡直莫名其妙。酒鬼盯着這些河蚌,臉上的樣子如痴如醉。耿東亮望着他,耿東亮對他的認識又回到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剎那了。
三隻巨大的河蚌靜然不動,屋子裏一片死寂。但河蚌漸漸喪失了對環境的警惕了。它們的身體試探性地重新裂開了一條縫隙,身體一點兒一點兒往外吐,那種愚鈍的、粉紅色的肉體悄悄吐了出來,含在了自身的一側。
耿東亮說:“你幹嗎要養這個?你完全可以養一隻有四隻腳的東西。”
酒鬼說:“誰說不是呢。”
酒鬼從腰間抽下牛皮褲帶,重新走到角落裏去,掀開了盒上的蓋子。他把褲帶塞進去,攪了兩下,慢慢提了起來,一隻碩大無比的甲魚十分死心眼地咬住了皮褲帶,被酒鬼提了出來。它的脖子被自己的體重拉得極長,差不多到了極限,一對綠色的小豆眼絕望地望着別處,通身長滿了綠毛,而四隻腳在空中亂踹,真正稱得上張牙舞爪,落不到實處。又絕望,又熱烈。耿東亮放下飯盒,衝到角落裏端出陶盆,大聲說:“你放下它,你快點放下它!”他的用語是命令的,而聲調卻是祈求的。
酒鬼沒有。酒鬼就那麼提了這隻碩大無比的甲魚,斜了眼瞅瞅耿東亮,古怪而又詭異,時間在這個時候停住了,僵在了那兒,被甲魚的爪子摳出了條條血痕。
酒鬼把甲魚放進了盆里。甲魚進了水,鬆口了,丟下了酒鬼的皮褲帶。經過這一陣子的折騰,甲魚一定累壞了。它卧在水裏,長長的脖子與四隻腳一同收進了殼內,水面上冒了只氣泡。甲魚團起全身,像一隻河蚌。
酒鬼小心地把它們重新碼回到架子上去。
酒鬼拉起了窗帘。
一切又回到當初,幽暗,寧靜。像經過了一場夢。
“喝點酒吧。”酒鬼說。
耿東亮接過來,仰起脖子,咕咚一聲就全下去了。
耿東亮坐在了沙發上。他回過頭去,想看一眼角落裏的架子。這刻兒他什麼也看不見。黑暗之中只有酒鬼的眼睛閃動着光亮,像酒杯上的清冽反光。
“你為什麼養這些東西?”
“總得有樣東西陪陪我。”
“你可以養狗。”
“我不喜歡狗。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狗,狗全變成了人。狗越來越像人。狗越來越通人性了。狗就是我們自己。”
“你還可以選擇貓。”
“我更不喜歡貓。一雙眼睛水汪汪的,盯着你,可是鋒利的爪子說過來就過來。這東西又柔媚又兇猛,像女人,養貓還不如結婚呢。”
“你為什麼非要養這些東西?”
“它們至朴至素,形式簡單,氣質混沌。”
耿東亮緘口了,他的視線再一次適應了這間屋子和昏暗。他望着那隻木架。昨天夜裏那些河蚌與甲魚陪了他整整一夜,它們將一直陪下去。這些東西並不恐怖,可是人,一想起來耿東亮就覺得自己的軀體內部佈滿了蚯蚓,渾身爬滿了雞皮疙瘩。
“沒有所謂的動物,”酒鬼說,“所有的動物都是我們自己,人類使動物成了我們的一個部分、一個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