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年輪
趙紅兵、沈公子等人開着車齊齊的去了李四的海鮮酒店。高歡和李洋沒去,這是男人的聚會,這是一群雄性激素燃燒過剩的男人間的聚會,女人和孩子去,有點不合時宜。
曾經有人評價李四開的海鮮酒店為我市的黑社會分子聚集地,二狗覺得這話一點錯都沒有。先別說經常來這裏吃飯的其它社會大哥。光趙紅兵、李四、李武、費四他們幾個和他們的小兄弟,就是常年把這裏當成自己家的餐廳。
儘管這樣,李四的海鮮酒店生意還是一樣的火。因為黑社會和普通小混混不同,黑社會一般情況下基本不會對和自己無冤無仇的圈子外的人動手,來這裏吃飯,安全的很。而且,酒店的老闆是李四,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李四的酒店鬧事兒?
趙紅兵等人奔赴飯店的車隊裏,有沃爾沃、有凌志、還有劉海柱那醒目的奔馳……
十三年前,他們這群人,他們這哥兒幾個,在幹什麼?還在騎着自行車,你十塊我二十塊的湊錢去喝一頓酒,動輒最後結賬時還差幾十塊錢需要掛賬。他們還在自己拿着刷子給旅館刮大白。
現在,大大的不同了。當然,這得益於他們的“奮鬥”,但,更得益於社會的發展。正是社會的發展和進步,給了趙紅兵、沈公子這樣有能力的人發財的機會。即使是趙紅兵、沈公子這樣的人不去混社會,二狗相信生活得也一定不會比現在差多少。
2001年初的中國,是什麼樣的?是個手機普及、電腦普及,信息已經高度發達的中國。是個女孩子的裙子已經開始短得不能再短了的中國。是個只要努力拚命,就肯定能有口飯吃的地方。是個幾乎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都在蓋樓修路的大工地。
四個字:生機勃勃。
此時的東北,經歷了改革的陣痛后,形勢已經略有好轉。成千上萬的下崗工人多數都找到了自己的出路——即使所謂的出路也就是在自己家門口開個小商店、小飯店,但溫飽總是能保證了。當然也有些具有技術的工程師、技術員,南下去了蘇州、無錫、寧波,在那裏的工廠里找到了自己的新的崗位,而且,工資比在東北時起碼高出了3、4倍。
李四的酒店裏,很是熱鬧。大年初一,兩層樓幾乎所有的桌子都滿了。東北的農曆新年,總是這麼喧囂。
又過了一年,趙紅兵顯得更老了,鬢角上的白髮的數量已經超過了黑髮的數量,額頭上已經有了深深的皺紋,雖然只有38、9歲,但是看起來足足有50歲,只是在那眉宇之間,依然盪着英姿勃勃之氣。
“今天,我們歡聚一堂……”趙紅兵起身端起酒杯,例行公事開始祝酒詞了。
“能不能換點新詞啊?”小紀起鬨了。
“在座的各位都是好同事、好兄弟,在過去的一年裏為公司都出了不少力……”趙紅兵不理會起鬨的小紀,繼續不緊不慢的說。
“操,怎麼凈說這些客套話。”小紀繼續起鬨。
“大家都叫我一聲大哥,我這大哥當的慚愧的很,在過去的一年裏沒讓各位賺太多的錢……”
“紅兵大哥你這是說什麼呢?我們有今天全靠你啊!”趙紅兵公司的那些同事兼小弟開始說話了。
“不過沒關係,畢竟大家還年輕,只要繼續這樣干,相信一年更比一年好!今年一定財源滾滾!”
大家開始鼓掌。
趙紅兵把正經話說完了,開始挪榆坐在他身邊的劉海柱了:“你們看這位,柱子哥,大家都認識吧。過了年,他已經虛歲65了(其實劉海柱也就47、8歲),你看看人家這身體,人家這精氣神。他50歲那年還在十四中門口修自行車,你們誰在他那修過?那時候他真是窮啊,聽說耗子進了他家轉悠一圈,出來以後,哭了。他家忒窮,忒窮。耗子都找不到吃的。你現在再看看人家柱子哥,看見外面那黑色奔馳了沒。咱們得向柱子哥學習。”
劉海柱沒想到趙紅兵忽然開始拿他開涮了。“操”!,劉海柱拿起筷子重重的捅了一下趙紅兵的腰。
“咱今天為了新的一年,也為了慶祝柱子哥65歲大壽!來,干一杯!”趙紅兵端起酒,一口乾了。
包間裏的30、40人,全部端起酒,在一片歡聲笑語中把酒幹了。
今天的這群人,可以真真正正稱之為黑社會了。1,他們有經營實體,比如趙紅兵的房產開發公司、比如李四的海鮮酒店和浴場、比如李武旗下各個形形色色的小公司。2,他們和政府官員及司法人員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3,他們都有着心黑手辣的小弟,而且,在必要時,他們也要動用這些小弟去為他們做事。4,他們幾乎各個都有案底,都有過坐牢的經歷。
這群江湖中人聚在一起喝酒,自然不像知識分子或者公務員一樣有禮有節的細嚼慢飲、舉止斯文,而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聲說話。
半小時過後,大家的酒就都開始起作用了。
沈公子忽然想起了中午打麻將時孫大偉說的小紀去嫖娼時特溫柔,開始問小紀了。
“小紀,聽大偉說前天你和他去黃老破鞋那了?”
“恩那,大偉喝多了,非拽我去,我不去他就跟我急,我沒辦法,只能跟着他去了。”
“你現在也去那種地方了?”
“我說了,大偉非拉我去!我不去不行!”
“你去就去唄,還嫖幹嘛?”
“我沒嫖!”
“大偉說那小姐說你特溫柔……”
“操,誰說的!我進去什麼都沒幹,和她聊了幾句我就出去了!”
“扯淡!”
“真的,我是什麼人,我能去那種地方嗎?我老婆知道還不得削死我!”
“那你跟她說什麼了,你說來聽聽。”沈公子總是那麼八卦。
“我進去以後,只說了幾句話,就把那小姐嚇壞了,不敢接我這活兒了。”
“你怎麼說的?”
“她問我:大哥,你真是從山上剛下來的?我說:恩!”
“然後呢?”沈公子對這話題特感興趣。
“她又問我:山上的日子苦嗎?我說:挺苦。”
“再然後呢?”
“她又問我:你是犯了什麼罪進去的?”
“你怎麼說?”
“我平平淡淡的說……”
“說什麼?”
“姦淫幼女……”
沈公子一口酒噴了出來:“有才,你真有才!”
一桌人鬨笑。他們這些人在一起,什麼埋汰聊什麼。
這時候,趙紅兵掏出了手機開始接電話。二狗清楚的記得,趙紅兵當時的手機是三星800,摺疊的那種。但是趙紅兵的那三星800的摺疊處好像有了什麼問題,不能自動合攏了。但是人家趙紅兵有辦法而且能將就。他拿了根皮筋綁在了手機上,每次接電話或者打電話之前要先把那皮筋解下來,然後才能接打電話,他是真不嫌麻煩。據說到春節時,他這手機已經壞了快一個月了,但是他寧可這麼將就着,也懶的去買一個新手機,更懶的去修這手機。就這麼一直將就着。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做大事兒的人,通常細節都不這麼樣。細節做的很出色的人,通常很難做大事兒。
不大一會兒,趙紅兵把電話打完了。
“紅兵,你把你手機借我用用!”沈公子說。沈公子看這破手機火大得不得了。
“我這手機不好用,只有我能用。”趙紅兵說。
“扯淡,你會用我肯定會用!”
“你肯定用不了,你一用就壞了,你的手機呢?用我的幹嘛?”趙紅兵開始警惕了,他知道沈公子早就看不慣他這手機了。
“我手機沒電了,讓你借我就借我,你怎麼這麼多廢話!”
趙紅兵挺不情願的把手機遞到了沈公子手裏,交給沈公子以後,趙紅兵還盯着那手機,他太了解沈公子了,沈公子是那種真敢把他這手機在地上摔地上摔碎了逼他換新手機的人。
“你看我幹嘛?你看的我發毛。”沈公子看到趙紅兵盯着這手機,知道趙紅兵怎麼想。
“你別弄壞了!弄壞了這大過年的我去哪兒買?”
“你這手機早就壞了,還用等我弄壞?我就是給蘭蘭打個電話,你別那麼緊張。去,去,去,你喝酒去。”沈公子邊說邊解下了綁在手機上的皮筋。
“啊……你輕點。”趙紅兵很不放心的又看了那手機一眼。
沈公子看趙紅兵轉身離去,打開了那乳白色的三星800,輕輕一掰,“啪!”,徹底斷了。
一桌人都在壞笑,沒一個人說話。
沈公子又小心翼翼的用皮筋把那已經斷成兩半的手機綁在了一起。
“我電話呢?”趙紅兵喝了兩口酒,不放心他那手機,又走了回來。
“這呢!”沈公子把那手機又送回到了趙紅兵手裏。
趙紅兵人生中有一半的時間是和沈公子一起度過,他一看沈公子那眼神就覺得不對。
趙紅兵慢慢的解開了皮筋,輕輕的打開了那三星800手機……
趙紅兵左手一半、右手一半。
眾人鬨笑。
趙紅兵說不出話來,用那壞了的手機蓋指着沈公子。半天,還是說不出話來。
“你怎麼說也是個老闆,也是個大哥,手機破成這樣還不換,我們都跟你丟不起那人,我們剛才商量了,你不是不買嗎?我們每人掏200塊錢,幫你買一個還不成嗎?”沈公子倒是先說話了。
趙紅兵還是說不出話,絕望的看着沈公子。他明明知道沈公子要弄碎他的手機逼他換新的,但是他還是把手機給了沈公子。他心存僥倖沈公子能放他一馬,結果沈公子還真的就這麼幹了。
“哈哈,是啊,那手機也忒破了,真該換了!”大家都說。
“今天是大年初一,起碼過了初五才有手機賣,你們讓我去哪兒賣去!這幾天,我用什麼?”趙紅兵有點急。
“別人找不到你,肯定給我打電話,我不是有手機嗎?咱們倆成天在一起,找到我就找到你了。”沈公子笑吟吟。
“你……”趙紅兵哭笑不得。
“別吵了,別嚷嚷了,照張相,照張相,照完了繼續喝!”孫大偉喊。
大家擺出了八把椅子,開始照相了。
八把椅子上,坐了七個人。有一把空着,那椅子是張岳的。
誰也想不到,下一個春節,這八把椅子上,只剩下五個人了。
趙紅兵和往常一樣坐在最中間,身邊坐着的是費四等人。在他們身後,是他們這個團伙中的最核心的兄弟。比如剛剛跑路回來的王宇,已經在趙紅兵公司任職的丁曉虎等人……
這張照片上,和以往相比,已經少了太多的人,沒了那個文質彬彬一身書生氣的張岳,沒了那個戴着高度近視鏡的范進,沒了袖子長長的富貴,沒了男不男女不女的馬三,沒了滿臉鬍渣子的蔣門神……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沒了誰,春節都一樣熱鬧。或許那些在照片上已經消失了的人,每個人在這一天都會想起,但,沒有一個人會說出來。
喝醉酒趴在桌子上哭的孫大偉或許就是在想念在照片上消失了的某個人。但是,沒有人會問他究竟為什麼哭,在哭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