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三天時間,我因為一點小病在唐克鎮上睡覺和寫作,加上一些消炎藥,病痊癒了。三天後,幾個同伴轉了一個大圈回來接我。我們又一起上路了。汽車沿着黃河向西疾駛。上午的太陽在反光鏡里閃爍不定。汽車引擎的顫動,車輪在平整大道上的震動,通過方向盤傳到手上。我感覺到活力又回到了體內。一口氣開出四五十公里后,公路離開寬廣平坦的河邊草灘,爬上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在山丘半腰,我停下來,該把車還給真正的司機來駕駛了。

大家都從車裏鑽出來,活動一下身子,有意無意眯縫着眼睛眺望風景。剛剛離開的小鎮陷落在草原深處,因為距離而產生出某種本身並不具有的美感。在山丘的下方,平緩漫漶的河流在太陽照射下有了些微的暖意。大家在草地上坐下來,身邊的秋草發出細密的聲音。那是化霜后最後一點濕氣蒸發的聲響。空氣中充滿了乾草的芬芳。

當大家抽完一支煙,站起身來拍掉屁股上的草屑準備上路的時候,一個皮毛光滑肥碩無比的屁股扭動着出現在眼前。一隻旱獺從河裏飲水上來,正準備回到山坡上乾燥的洞穴。旱獺扭動着肥碩的身體往坡上走,密密實實的秋草在它身前分開,又在身後合攏。我從車裏取出小口徑步槍,從後面向那扭動最厲害的部位開了一槍。清脆的槍聲乘着陽光飛到很遠的地方,鼻子裏撲滿了新鮮刺激的火藥味。旱獺卻不見了蹤影。我感到自己打中了它。但在它應聲蹦起然後消失的那個地方連一星血跡都沒有留下。

汽車駛下山丘,繼續在黃河兩邊寬闊草灘上穿行。直到中午時分,才又爬上了另一座山丘。汽車再次停下來。現在到了午餐時間。一大塊軍用帆布上擺開了啤酒、牛肉和草原小鎮上回民飯館裏出售的干硬的餅子。吃飽喝足以後,躺在山坡上那些乾燥的秋草中,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情。陽光乾淨溫暖,一無阻滯地從藍天深處直瀉在頭髮、眼瞼和整個身體上,是一種特別的沐浴方式。隨風搖動的秋草,輕輕地拂在臉上,手上,給人帶來一種特別的快感。這一切都使整個身心都像身下的草原沃土一樣鬆軟。而在山坡下,眾多的水流在草原上縱橫交錯,其間串連着一個又一個平靜的水淖。所有水面都在閃閃發光。都像我們陽光下的身體一樣溫軟無邊。

一點來由沒有,我卻感到水裏那些懶洋洋的魚。

水裏的魚背梁烏黑,肚腹淺黃。魚啞默無聲,漂在平靜的水裏,像夢中的影子一樣。這些魚身上沒有鱗甲,因此學名叫做裸鯉。在上個世紀初,若爾蓋草原與另外幾個草原統稱松藩草原,因此這魚的全稱是松潘裸鯉。我躺在那裏冥想的時候,同伴們已經打開切諾基後備箱,準備魚線魚鉤與魚餌了。這些東西,和槍與子彈一樣是草原旅行的必備之物。我們一行四個人組成了一個宗教調查小組。現在卻要停在草原深處漁獵一番。兩個人要爬到山丘更高處,尋找野兔旱獺一類的獵物。我和貢布扎西下到河邊釣魚。

對我而言,釣魚不是好的選擇。

草原上流行水葬,讓水與魚來消解靈魂的軀殼,所以,魚對很多藏族人來說,是一種禁忌。此行我就帶着中央民族大學教授丹珠昂奔寄贈的一本打印規整的書稿,主要就是探討了藏族民間的禁忌與自然崇拜。其中也討論到關於捕魚與食魚的禁忌。他在書中說,藏族人在舉行傳統的驅鬼與驅除其他不潔之物的儀式上,要把這些看不見卻四處作崇的東西加以詛咒,再從陸地,從居所,從心靈深處驅逐到水裏。於是,水裏的魚便成了這些不祥之物的宿主。我當然見過這樣的軀除與咒詛的儀式,卻沒有想過它與有關魚的禁忌間有着這樣的關係。總而言之,藏族人不捕魚食魚的傳統已經很久很久了。但在二十世紀的后五十年裏,我們已經開始食魚了。包括我自己也是一個食魚的藏族人了。雖然魚肉據稱的那種鮮嫩可口,在這口裏總有種腐敗的味道。

今天的分工確實不大對頭。

兩個對魚沒有禁忌的漢族人選擇了獵槍,他們弓着腰爬向視線開闊的丘崗,我跟扎西下到了河灘上。腳下的草地起伏不定,因為大片的草原實際上都浮在沼澤淤泥之上。雖然天氣晴好,視野開闊,但腳下的起伏與草皮底下淤泥陰險的咕嘟聲,使即將開始的釣魚帶上了一點恐怖色彩。

扎西問我:你釣過魚嗎?

我搖搖頭。其實我也想問他同樣的問題。他的失望中夾雜看惱怒:我還以為你釣過魚呢!

我當然沒有問他為什麼會這麼想。因為在很多其實也很漢化的同胞的眼中,我這個人總要比他們都漢化一點點。這無非是因為我能用漢語寫作的緣故。現在我們打算釣魚,但我好像一定要比他先有一段釣魚的經歷。

扎西又問我:你真沒有釣過?

我肯定地點點頭。

扎西把手裏提着的一個罐頭盒子魚餌塞給我:那我跟他們去打獵。這個身體孔武的漢子在草灘上飛奔,躍過一個個水窪與一道道溪流時,有力而敏捷。看到這種身姿使人相信,如果需要的話,他是可以與獵豹賽跑的。但現在,他卻以這種孔武的姿勢在逃避。

在一道小河溝邊,我停了下來。

河溝里的水很小,陽光穿透水,斑斑駁駁地落在河底。河的兩邊,很多紅色白色的草根在水中飄拂。河底細小砂粒而不是水的流淌,使小河有了窸窸窣窣的流淌聲。河面不寬,被岸束腰的地方,原地起跳便可以一躍而過。所以,隨便從身邊折一枝紅柳綁上魚線就可垂釣了。

主人心裏起膩是往魚鉤上穿餌的時候。罐頭盒子打開,肥肥的黑土與綠綠的菜葉中間,小指粗細的蚯蚓在其中蠕動不已。一根蚯蚓被攔腰掐斷時,立即流溢出很多黏稠的液體,紅綠相間粘在手上。一根魚線上有兩隻魚鉤,上完一隻,我在身邊的草上擦凈雙手,又開始了第二隻。第二隻上好后,我長舒了一口氣,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用看起來瀟洒純熟的姿式甩動魚桿,把魚鉤投向河面。可惜的是,河面太窄。用魚鉤和鉤上的蚯蚓加上小小鉛墜,拖着魚線,發出細細的尖嘯,越過河面,落到對岸的草叢中了。收回魚桿,一隻魚鉤上的餌已經不見了。只好再掐死一蚯蚓,忍着噁心看它身體內部黏稠的液體沾滿我的手指。那液體是墨綠色的,其間有兩三星鮮紅的血。我戴上墨鏡,那種顏色便不太刺激了。這回,我把魚鉤投到了水裏,看到魚餌劃過河底一塊又一塊明亮的太陽光斑,慢慢落到了清淺的河底。然後,又隨着砂礫一起,慢慢往下游流動。挎着一隻軍用挎包,裏面裝着魚餌和備用的魚線魚鉤,我跟隨着流動的魚餌慢慢往下遊走去。

流水很快便把蚯蚓化解於無形。先是黏糊糊的物質被掏空,剩下一段慘白的皮在水裏輕飄飄地浮遊,然後,那皮也一點點溶化在水裏。物質作為蚯蚓形式的存在,就此消失了。每順河走出一兩百米,就要換一次魚餌。如是五六次,我已經能平靜從容地掐斷蚯蚓,將其穿上魚鉤,從手上到心裏都沒有特別的反應了。這時,遠處的山丘上傳來兩響清脆的槍聲。槍聲貼地而走,就像子彈直接從身邊掠過一樣。我離他們已經相當遠了,卻仍然看到他們隨着槍響應聲而起,向前撲去。魚鉤沉在水裏,滿耳都是細細的砂石在水底流動的沙沙聲,秋草在陽光下失去最後一點水分時發出的輕輕的嗶剝聲。水沖刷着魚線,魚桿把輕輕的震顫傳達到手心。紅柳枝條握在手裏,有些粗糙,換一把手,馬上就能感到陽光留在上面的溫暖。三個人在山丘上散開,在灌叢里出出進進。因此我知道,那兩槍沒有擊中獵物。旱獺安全地回到地下的迷宮裏去了。不一會兒,便有青色的煙升起來。三個人的身影在煙霧裏進進出出。這會兒,他們必須受到煙薰火燎。他們想把燃在旱獺洞口的煙煽到地洞裏去。指望着旱獺受不了煙薰從地下迷宮裏逃出來。旱獺的地下宮殿構造相當複雜。就算旱獺忘了為其宮殿建造一些隱秘的通風口的話,要把往上的煙,一點點煽進洞,也是一項將耗掉非常多時間的工作。那些專業的獵人因此帶有專門的鼓風工具。但我的三個夥伴沒有。結果無非是他們會被自己生的煙薰得比旱獺還慘。在對待走獸方面,我至少有準專業獵人的經驗。

鉤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突然覺得手上一沉,心裏也陡然一驚。是魚咬鉤了嗎?我看看水裏,魚鉤與墜子都不在清淺的水底了。它順着水流鑽進了腳底的草皮下。大股水流在即將鑽進草皮下時,打起了一個不大的漩渦。從漩渦中央傳來了一頭被殺的牛即將咽氣時,喉嚨深處發出的那種咕嚕聲。城裏的房子裏,下水道偶爾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魚鉤和上面的餌就從那裏被吸了進去。我提提手裏的魚鉤,立刻感到上面墜着了一個沉沉的重物。

魚!

一些密宗道行高深的喇嘛曾告訴我,他們在密室里閉關觀想時,會看到一個金光閃閃的藏文字母或者某個圖像。我沒有修習過密宗的課程,魚這個詞卻立刻就映現在腦門前。只是它一點也不金光閃閃。

魚!這個詞帶着無鱗魚身上那種黏乎乎滑溜溜的暗灰色,卻無端地帶給人一種驚悚感。

於是,我聽到自己驚詫多於快樂的聲音:魚!

於是,好沉的一條魚便被提出了水面。魚在空中撲騰着,通身水光閃爍。使它離開生命之水那片刻時間帶上了一種歡快的味道。我一鬆手,魚落在草叢中,身上閃爍的水光消失了,迅即又回復了那種滑溜溜黏乎乎的灰暗本色。一種讓人疑慮重重的顏色。向魚接近的時候,我有種正接近腐屍的感覺。

這是我第一次鉤魚。

魚鉤出水后,一動不動的躺在草叢裏,把強吞進嘴裏的鉤取出來,便成為恐懼色彩相當強烈的一個過程。魚還未抓到手裏,那雙鼓突悲傷的眼睛讓你不敢正視。於是,便抬舉眼看天。空中輕盈地浮動着一些絮狀的破碎雲彩。雲在眼中飄動時,魚的身軀抓在手上,然後,又滑出去了。我不知道是魚在掙扎,還是那種可疑的泫滑使我自己主動把手鬆開了。魚側躺在那裏,嘴巴艱難地一張一合。嘴角那裏有些血泡湧出,眼中認命而又哀怨的神情漸漸黯淡。鬆手的惟一結果只是,我必須從草叢中再一次將其抓到手上。這次,我用的勁很大,手掌被堅硬的魚鰭劃開了一道口子。當我把深深扎在魚喉嚨深處的鉤扯出來時,魚的淡血與我的稠血混在了一起。

我看過別人在草原鉤魚,所以知道接下來的一個步驟應該是:折一根韌性十足的細柳枝,從魚的一側鰓幫穿進去,從嘴裏拉出來。用這種方式,把鉤上來的魚一條條串連起來,十分便於搬運與攜帶。但我只希望自己在草原上鉤魚,而不指望自己鉤到那麼多的魚。所以,我才在下意識中選擇了這條清淺的小溪。而在不遠處,一條真正的大河波光粼粼。

問題是,在這輕淺的溪流中偏有魚在我不經意間上鉤了!我保證,即或在潛意識深處,也沒有讓魚上鉤的期望。

上好魚餌,我走到溪邊,看看剛才起魚的那個地方,確實看不出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一小股水打着旋,發出被殺的牛臨死前那費勁的咕咕的吞咽聲,消失在腳底的草皮下面。使勁跺一跺腳,草皮顫動幾下,復又歸於堅韌的平靜。於是,我把魚餌很準確地投到那個小小的漩渦之中。魚餌旋轉了幾圈鑽到草皮下去了。

魚餌剛從眼前消失,手上又是過電似的一麻,魚桿差點從手裏掉到草地上了。接下來純粹是本能地把魚桿猛然一甩。水面上啪噠一聲,一朵水花開過。又一條魚便沉沉地在空中飛行了。魚掠過我頭頂的時候,肚皮上那種黃疸病人般的土地黃色在陽光的輝映下有一瞬間變成了耀眼的金色。我不知道自己嘴裏發出的聲音屬於驚叫還是歡呼。這時,飛在空中的魚脫離了魚鉤,沉沉地落在了不遠處的草地上。我走去一看,魚躺在那裏一動不動。那雙鼓突出來的雙眼死盯着人,我覺得背上有點發麻。

再回到溪邊,又從老地方投下魚鉤,很快魚就咬鉤了。

就這樣,我一口氣從那漩渦下面的某個所在扯出來十多條魚。每一條都像是一個年齡組的青年人,長得整整齊齊。看看亂七八糟躺在地上的魚,再看看四周無聲無息間或翻起一兩隻氣泡的沼澤,覺得許多魚從這麼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來從容赴死,確實讓人感到有種陰謀的味道。陰謀!這念頭像閃電一樣從腦海中一掠而過。是我自己讓它從腦門上一掠而過的。如果我讓這個念頭駐留下來,可能此生再也沒有機會打破關於魚的文化禁忌了。

我們不斷投入行動,就是不想停下來思考。

今天的行動,就是不斷把魚餌投進小小的水潭(現在我相信堅韌的草皮掩蓋下就是一個小而深的水潭),看到底有多少傻瓜樣的魚受命運的派遣前來慷慨赴死。秋天的魚沉在深水裏,又肥又懶。又貪婪地把魚餌帶魚鉤整個吞進肚裏。想到這裏,我回頭望望身後草地上那些懶懶地躺着等死的魚,心裏竟生出些莫名的仇恨與恐懼。

我不知道為什麼又往魚線上綁上了一隻魚鉤。上好餌后,三隻魚鉤慢慢沉到水下,又慢慢漂向那個漩渦,慢慢被吸進那個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水潭。我大口地呼吸,以使自己松馳下來。同時想像魚餌慢慢在無底的水中墜落,落在一條魚的面前,那條魚一動不動。魚餌有些失望,再繼續往暗黑的深處下墜。想着那種下墜,我的身子也有些飄飄然的輕盈了,四周的黑暗卻讓人害怕。當我想把魚桿提起來時,一條魚很猛地撲住了魚餌。我不知道它為什麼要這麼狠地撲向魚餌。即便是撲向死亡本身也用不着這麼大的力量。魚把餌和餌包藏的鉤吞下去后,便靜靜地一動不動了。我繼續等待。第二條魚上鉤了,之後,又安安靜靜地漂在水裏,一點也不掙扎,不想逃離死亡。

還有第三隻餌沒有被吞下。

魚上鉤是手中的感覺,所以,我一直在悠閑地觀望遠處山丘上那三個薰旱獺的傢伙在無謂地忙活。山丘上的煙已經很淡了。看來他們已經放棄了無效的勞碌。開始用隨車攜帶的軍用鐵鍬開掘地道。這是一個更浩大的工程,因為旱獺的洞穴在地下一米左右蜿蜒曲折至少也有一二百米。

看上去很笨的旱獺很聰明,這些看上去靈活敏感的魚面對魚餌卻表現得這麼不可思議。這不,第三隻鉤上又有一條魚撲上來了。往上起魚的時候,三條魚把杆子都墜彎了。三條魚一起離開水面。一起開始掙扎,差點使魚桿落到水裏。我知道它們這一切努力都是為了再回到水裏,而我當然不會同意。於是發一聲喊,用力一擺魚桿。三條魚便沉甸甸地落到了腳前的草叢裏。

我注意到它們一旦落到草地上便不再掙扎了。

我對魚,這些獵獲對象的一切都很注意。不是一般注意。而是非常注意,帶着非常敏感的非常注意。甚至對並不存在的一切都非常敏感地注意着。

這回,我注意到魚一旦落在草叢中便不再掙扎了。有些魚離水實在很近,只要弓起脊背,挺一下身子,輕輕一個魚們都很在行的彈跳,就回到一溪秋水中了。當草原開始變成一片金黃時,流水便日漸冰涼,那些大群大群的候鳥離開了。魚們便像潛艇一樣,沉到很深的地方,那些地方黑暗而又溫暖。在冬天將臨的時候,選擇明亮就相當於選擇冰凍。但這些魚從很深的地方被釣起來,躺在草叢裏一動不動,彷彿不知道身邊就是能使其活命,使其安全的所在。它們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好像存心要用眾多死亡來考驗殺戮者對自身行為的承受極限。

我今天釣魚是為了戰勝自己。在這個世界,我們時常受到種種鼓動,其中的一種,就是人要戰勝自己,戰勝性情中的軟弱,戰勝面對陌生時的緊張與羞怯,戰勝文化與個性中禁忌性的東西。於是,我們便能無往而不利了。現在,我初步取得了這種勝利。而且,還想讓同伴們都知道這種勝利。於是,便揮舞着雙手,向他們大聲叫喊起來。

他們停止了辛苦的挖掘,直起腰來,向我這裏瞭望。我一手抓起一條魚,叫喊着揮舞。差不多兩公里遠的距離,他們不會看到我手中的魚,但我相信他們可能會看到魚的閃光。魚體表那層泫滑的物質確實會在當頂的太陽下閃閃發光。他們站在小丘頂上向這邊瞭望。在他們背後,西邊的天空中,出現了一座座山峰一樣的雨雲。中央墨黑一團,電光閃閃,四周讓陽光鑲上了一道耀眼的金邊。隨着隆隆的雷鳴聲,那團烏雲往東而來。河面上有風走過。直立的秋草慢慢弓下身子。懸垂的魚線也被吹出了好看的弧度。

魚又上鉤了。

我暗暗希望這是最後一條。

但是,又一條魚上鉤了。我仍然希望這是最後一條,心裏卻明白,還有很多魚等在一個隱秘的地方,正在等待來受死。果然,第三條魚又上鉤了!

三條魚起出水面時仍然只在離開河水時做了一點象徵性的掙扎。然後,便與別的魚一起靜靜地躺在草叢中了。那麼多垂死的魚躺在四周,陽光那麼明亮,但那不大的風卻吹得人背心發涼。

我再一次向同伴們呼喊,叫他們趕快拿傢伙來,來裝很多的魚。我實在是想離開這段河岸了。一股小小的水流里,怎麼可以有這麼多這麼大的魚?魚們上鉤的速度好像越來越快了。於是,每提起一桿魚,我都向他們呼喊一次。

我不知道烏雲是什麼時候籠罩到頭頂的。這時上餌,下鉤,把咬鉤的魚提出水面只是一種機械的動作了。因為不是我想釣魚,而是很多的魚排着隊來等死。原來只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不想活的人,想不到居然還有這麼多想死的魚。這些魚從神情看,也像是些崇信了某種邪惡教義的信徒,想死,卻還要把剝奪生命的罪孽加諸於別人。

我的心中的仇恨在增加。

頭頂的天空被翻滾的烏雲罩住了,清亮的水面立即變得黯淡。這時的我,臉上肯定帶着兇惡的表情,狠狠地把魚餌投進面前那個小小的漩渦中。水流變得像烏雲一樣墨黑的時候,那裏好像是地獄的入口。魚們仍然在慷慨赴死。

夥伴們行進的很緩慢,他們小心翼翼地在沼澤之間尋找着路徑,這倒不是像傳聞中那樣,任何一個人被淤泥吸住了腳,便會遭受滅頂之災。事實上是,這些出身於這片荒野,又進了城的人,害怕又臭又黏的淤泥弄髒了漂亮的鞋子。

我的孤獨與恐懼之感卻有增無減。

雷聲在頭頂震響,越來越大的風撕扯着頭髮與衣服。河面上的水被吹起來。水珠重重地射在臉上。想張嘴呼喊,但卻讓狂風咽得喘不過氣來。魚們還在前赴後繼,有增無減,邪了門了!見了鬼了!死神獰笑着露出真面目了!我聽見自己咬牙切齒地說,來吧,狗日的你們來吧。我聽見自己帶着哭聲說:來吧,狗日的你們來吧,我不害怕!

我聽見自己說:我不相信你們也不害怕。是,我害怕,可是,你們不害怕就來吧!

就在人都快要瘋狂的時候,不是潭裏的魚沒有了,而是那個裝魚餌的馬口鐵皮的罐頭盒子終於空了。我頹然坐在地上,手一松,短短的一段魚桿,便順水漂走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聲哭了起來。因為,頭頂上那座高及天頂的雲山便崩塌下來。雷聲停了,閃電也停了。四周像是沉重的黃昏景象。我的同伴,和寬廣的草原都從四周消失了。甚至連風的聲音都聽不見。很壓抑的黑暗。很讓人毛骨悚然的安靜。剛才被大風壓倒在地的秋草又嚓嚓地直起身來。這時,我聽見一種低沉的聲暗:咕,咕,咕。像鴿子的聲音。但我馬上就肯定這不是鴿子的聲音,而是……而是魚!

是魚在叫!

從來沒有聽說過魚會叫!

但我馬上意識到這是魚在叫!很艱難,很低沉的聲音:咕,咕,咕咕。不是鴿子叫,而是腳踩在一塊腐爛中的皮革上發出的那種使人心悸的聲音。踩到那樣一塊皮子時,你會覺得是踐踏了一具死屍。現在,好像所有這些將死未死的魚都叫起來。它們瞪着那該死的閉不上的眼睛,大張着渴得難受的嘴巴,費力地吞咽低低的帶着濃烈硝煙味的濕潤空氣。吞一口氣,嘴一張:咕。再吞一口氣,嘴再一張:咕。

那麼多難看的魚橫七豎八在草叢中,這裏一張嘴:咕。那裏一張嘴:咕。

我不能想像要是雨水不下來,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場景。我坐在草地上,一動不動。烏雲把天空壓得很低。如果站起身來,身子好像就會頂到天空,就會觸及到滾動不息的烏雲里蛇一樣蜿蜒的電流。又是一聲震得我在地上跳動一下的炸雷,然後,烏雲像一個盛水的皮囊打開了口子,雨水夾着雪霰劈頭蓋腦地打下來。那一下又一下清晰的痛楚讓我恢復了正常的感覺。

當雪霰消失,只剩下雨水的時候,我乾脆趴在地上,痛痛快快地淋了一身。同時,我想自己也痛痛快快地以別人無從知曉、連自己也未必清楚意識到的方式痛哭一場。但是,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是哭終於戰勝了自己,還是哭自己終於戰勝了自己。或者是哭着更多平常該哭而未哭的什麼。

很快烏雲便攜帶的巨大能量與豐富的水分,被西風推動着,往東去了。太陽又落在了眼界中的天下萬物身上。冰涼的身體又慢慢感到了溫暖。

三個同伴終於到了。

他們抬着柳條筐四處收撿那些魚,竟然裝了兩個人抬起來都很沉的滿滿一筐。當我指給他們看那個打着小小漩渦,躲在草皮底下的小潭時,他們絕不相信它是那麼多魚所在的地方。在車裏換了乾淨衣服,聞着乾淨衣服的味道,車子散發出的橡膠味和汽油味道,我覺得自己完全安全了。汽車開動后,我轉頭去望釣魚的地方。那麼多水流在草原上四處漫漶,在太陽下閃閃發光,已經不能確定哪裏是曾經發生那樣一件離奇遭遇的地方了。於是,人還沒有離開事件的發生地,這件事情本身,便變得虛無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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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壩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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