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密里小憶
那些地方,如今對於我如同天塹隔斷。怎麼就那麼難去呢!
我常常不解地自問。獨自遐想時,天山的那個多少偏僻的一隅,總是瀰漫著塵霧,太陽火熱但是射不透那些塵埃。遠處一線的天山有一條銀頂,似有似無,在無限處謎語一般地閃爍。
那裏是蒙古和哈薩克的牧場,是我在年輕時代求學的地方。一隔多少年了,我想念那些地方的熟人,總盤算再去遛遛,我知道:我和那些酸文人不同,只要我筆直地走進那些破漏氈房,秘密就要向我打開了。
其實,一共是三條大的谷地,被指狀伸出的幾道山脈彼此隔開,彷彿三道草的海水朝着一個方向衝來。三條谷地里,各有一座古城,其中最有名的是阿力麻里,最神秘的是不剌,葉密里多少有些語焉不詳。
三城之一的葉密里,和阿力麻里以及不剌城互成犄角,排做了一幅扇面。它們各自控制着一片肥美的牧場,和一條關隘。我原來的目的是徹底搞清三座城的地理位置,後來就把和牧人們交朋友當了正業。半調查半游耍,三個城,我跑過不止一次。
我盤算着,明年該再去了。
1
多少年過去了,但總是不能忘記她,那個厄魯特小姑娘。在考古路上,她總是在“四角”的夯土牆上,跳來蹦去,活像草灘的黃羊。她不理睬我制止的話——在額敏河的冷閃閃的波光下,蒙古人的小女兒尚未發育的身影,閃跳在似紫若藍的,遠方也迷里的河岸上。
當然,神經兮兮地念叨“葉密里”的,只是我(我在唯一寫過的長篇小說《金草地》裏講過這事)。對似是而非地和文獻書本捉迷藏的、沉默又擾人的干焦夯土圈子,厄魯特蒙古人是不叫什麼葉密里的,他們只保守地呼之為“德勒伯斤”。厄魯特牧民可不像那伙新潮探險隊,講古老的蒙古話的時候,人也很難帶上那種做作的電視台腔。遺址只是土圈子,“德勒伯斤”只是描述它——即四角,四方塊。
2
在烏伽的心目里,我是來自蒙古本部的客人。她的歡喜裏面,有着西部蒙古人對青青內蒙的美好嚮往。不標準的發音被原諒,錯誤的說法被忽略,她和另一個蒙古丫頭一起,陪我跑遍了河岸的所有廢墟。
我們在化雪不久的,清澈的深藍,甚至藍中呈着醉人紫色的額敏河畔,查遍了每一處可疑的地方,為著確認元朝大汗的葉密里城。那時我像生了什麼偏執病症,老是要一個個地去跑城——在半個中亞,在一處處曝晒得成了酥皮土堆的遺址上,竄來竄去,尋尋覓覓。
額敏河,其實就是那些葉密里或者也迷力,大致發音是Em?l,哈薩克釋為生命,蒙古解做鞍子;他們解釋完了以後,我說還得證明一下子。他們奇怪地問:為什麼?是呀,如今我也鬧不清幹嘛非要麻煩北京上海的諸位四眼兄,難道哈薩克和厄魯特從祖先到今人一直住在Em?l不算數,只有統一了也瞞也迷里葉密里這些大舌頭音,才算解決了古城地望了嗎?
純樸的烏伽,善良的厄魯特!他們不覺得我的這種漢人腦子多麼繞人,嘴裏念叨着德勒伯斤,德勒伯斤,隨着我在奔波在額敏河兩岸,考古跑城。跑過清朝的卡倫,小烏伽非要在城牆上跳房子。涉過透明的額敏河,她們兩個女伴要打夠水仗,洗夠頭髮。唉,你不能想像新疆,那些美好的民族,哪怕你說的繞人荒唐,只要你稍懂禮性,你的事就很容易變了他們的私事。
河上游的德勒伯斤,是和大名鼎鼎的葉密里不沾邊的馬圈。河對面的德勒伯斤,是一座近代的哨所。最遠處,在沿着河邊的蘆葦和遍地藍花的馬鐮草地走了好久,最後爬上山崗以後,看見的那個德勒伯斤,乾脆是一處幽秘的環形山凹!它不折不扣確實有四個角,半圍着圈,德勒伯斤包含的它都具備。但是它不是城,不是人工的任何東西,它是山野,是奧深草原,是大自然的波動。我牢牢記得:一種巨大的、書獃子被揭露的體驗,一種對蒙古語詞入木三分的內涵的體驗,攫住了我。
在那宛如邊牆一樣的山崗上,我眺望着遙遠的塔爾巴哈台,眺望着美麗的夏秋之際的天山草原,兩眼的觸覺只覺美極了,心胸暢快極了。小烏伽和她的女友笑鬧着,又在陡坎上顯示山羊技。蹦跳之中,厄魯特小女兒的叫嚷好聽極了——而叫嚷的、重複最多的詞兒,還是那個德勒伯斤,四方。
那一天,我覺察到了考古學的不幸。怪不得如今干考古的那麼氣急敗壞,擺弄一根領帶,對鏡貼花黃,不放過哪怕三流的風頭。
學究的一些想法,在豐滿的大自然和生動的眾民族中,太渺小了。
3
縣政府把我交付給烏伽(她是縣政府的通訊員)以後,我就照例依靠着蒙古人的小社會,考古和交遊。我對蒙古語並不精通,但我對民族語環境裏的那種氣氛,卻喜歡得如醉如痴。
不用說烏伽只是小孩子一個;80年代初期我走遍北疆,做到全部使用蒙語,包括開調查會。一座吉普車裏人人都會說漢話,但我們都不說它。由蒙譯哈,從哈到維,這麼費事有必要麼?我也這麼問過。但是問答之間,雙方都哈哈大笑。
對小烏伽沒有機會自我介紹,開始想有必要嗎,後來卻從心裏漸漸浮出一絲不安來。在太盛情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想強調自己的血統,想告訴他們——我不是這個而是那個,不是蒙古人而是蒙古的自己人。
而講清楚不是易事。要知道當關係穩定后,當大家都為現狀自豪時,人很難“下來”。我愈加不安,在我臨走前夕,烏伽的爺爺(長輩和男子早就該露面了)設宴招待我,我怕這麼隨波逐流會造成欺騙,於是決心講個明白。但難極了,好像總是在我開口時,小姑娘不是去廚房,就是去鄰居家借東西了。
不是這個,就真的是那個么?在杯盤碗盞之間,能講清楚烏珠穆沁,講清楚插隊插包,講清楚如同抱養的情分,以及分離的無情么?
我離開那天,烏伽去車站,幫我買走塔城的長途車票。那天她沒有機會表達或是傷別或是活潑的心境,車站擁擠成一個團團,我們衝鋒一般在維吾爾、蒙古和哈薩克的人堆里使勁。小烏伽拿出了她完全可以打敗一個班的維族丫頭的語言解數,搖着那個腰身桶一樣粗的售票員大娘,一嘴一個甜甜的“阿帕依”(姐姐),為我們爭得了有座的票。
那天她那口純熟的維語使我神往,我總在回味那難忘的、塵土飛揚的長途站,我揣摩那汽油桶阿帕依的心理,判斷她聽着甜甜的“阿帕依”時的滋味。我猜她肯定沒有鬧清,人堆里這個焦急地求她的,嗓音尖細的小孩究竟是什麼民族。後來,記得我還在日本用大概是什麼‘關於中亞孩提雙語者”為題,在大學講壇打工,給一夥聽得津津有味的教授講過烏伽以及許多新疆兒童的故事。
我只是不知道,經過了那次宴會,厄魯特女孩是怎樣想的。當時他們神色不動,我也覺得多餘,幹嘛扯出一個血統問題呢。那一天依然長天碧透,我離開Em?l走向遼闊的北疆。從塔城到阿勒泰,從博爾塔拉到伊犁,用一些無足輕重的“四角”當引子,我依然終日地使用心愛的蒙語,從一地到另一地,若有所思又毫無目的,尋求追逐着與人的交流。與察哈爾人,與烏梁海人。再通過他們(可不光是翻譯而已),與哈薩克,與維吾爾。
幹了一個世紀也沒有個標準,地底下沒分出個地層,地上頭也沒有標準器型。慢慢地我的興趣轉移了,再也不去猜謎望氣,做考古狀。我接受了厄魯特的思路,一切都是“四方”。重要的是現存的生命。
我漸漸改了習慣。與其對着曬酥的土圍子發愁,不如在蒙古人、或者在哈薩克的家裏,縱情地玩(或談)它個東方既白。
慢慢地,誰都知道這是不務正業。聽說有些考古科的師弟,對我很是不滿,說再也不追隨我了。他們說,以前不光對我的書見一本買一本,而且就連考古都學我跑新疆。我聽了莫名其妙,心想你跟着我幹什麼,難道蒼蠅還不多麼。
隨便講個小故事就考糊了你這優等生——你懂什麼叫德勒伯斤嗎?
4
有兩種情況使人懷舊,一是上了歲數,二是經歷多了。不知怎麼搞的,我雖然討厭自己也沒辦法的是:如今翻開新疆考古的田野筆記,見了鬼一般,總忍不住一絲傷春的感覺。
一回,硬封皮里掉出來幾頁紙,看了好久才明白,那是當年畫的“四方”。我半是好奇半是懶懶地,圖紙一抖,掉出一張薄薄的紙。辨認了好久,才讀出“烏伽”的蒙文字樣。怔了一陣,我意識到,這是烏伽的信,也憶起了信的事。裏頭講,她要一套俄語講義。記得我寄的,是我剛讀過的北師大編的俄文講義。而書寄走以後,我就和那個厄魯特的小山羊失去了聯繫。
再去看看她么?看她嫁給了一個怎樣的丈夫?去吃吃幾頓伶俐的厄魯特阿布蓋(這個詞我們解為哥哥,厄魯特人卻解作嫂子或媳婦)做的飯?
不,也許我更想看看的,是她在長途車站,急切地對那維族售票員喊着“阿帕依”的情景。我甚至不由得自己悄悄喊了起來,“阿帕依!”那聲音多麼隨便,多麼親近,多麼讓人莫名地傷感啊。我總是陷入這種遐想,這真不是好兆頭。
那是真主慈憫的,愉快的時光。那時大家都浪費水一般,浪費着誰也沒有意識到的和諧。雖然那時開的玩笑更多,爭吵也不少,可是還有足夠的餘裕。那時我們彼此需要,誰也不必顧慮太多。走塔城,到莎車深深的巷子裏去吧,和維族漢子以及女人們一起唱吧,快樂地說出蒙語哈語。道路上很安全。哦,逝去了的那些,是多麼可愛的日子,多麼和平的日子啊。
考古么?你是在問“四方”或者“四角”么?
在茫茫的天山南北麓,在文明的淵藪里,在那些由大漠枯山,戈壁牧場拼成的偉大世界裏,“德勒伯斤”太多了!有唐朝的都督府,元朝的巴里克,清朝的卡倫。也有哈薩克的冬窩子,蒙古人的牛圈。它們或者規整,或者殘缺,守着謎底不泄漏。它們和牛圈一樣,如山凹一般,像古城似的,一色地蹲踞沉默,罩蓋着濃密的草。
20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