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
讀到“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兩句時,對你的思念像碧綠的春水一樣漲滿了空蕩的江。波心盈盈,蕩蕩無極。卻是一秒鐘的事。
思君令人老,可以是一生,又或者只是一瞬之間,花事了。
“古詩十九首”里的句子。它是一根針,在一霎那,不,比霎那還要短的換念之間,就戳破了我的心。然後,思念如我身上瀲灧的血,湧出來,纏綿如春水。
思君令人老,有民歌的樸直。你知道,我素愛詞淡意深的句子,它讓我想起你的時候,變得毫不費力。
“古詩十九首”多寫遊子思婦之情,是一個五言古詩的集結。由南朝昭明太子蕭統選編十九首入《昭明文選》。蕭統是個有情人,身上不受那麼多禮教的桎梏;他亦是個眼明的人,看出這些詩的真好處。由於蕭統選擇精當,《古詩十九首》也同《文選》一起流傳深廣,成為公認的“古詩”代表作。這組詩大約是東漢後期安、順、桓、靈四帝年間的作品,雖不是一個人寫的,然而先後不過數十年間所作,是一個時代的。
這些詩,在魏末晉初的時候,突然非常艷幟地流行起來。西晉的陸機曾經逐首逐句地摹仿了其中的十四首,總題目就叫《擬古詩》。東晉的陶淵明,也都有學習“古詩”手法風格作的《擬古詩》。其實每一種流行都是有原因的,就像弗洛伊德所說,人的每個舉動都不是無端的做出。
古詩十九首流行的原因,如衣上酒痕詩里字,點點滴滴都是凄涼意。
東漢桓帝、靈帝時,宦官外戚勾結擅權,官僚集團壟斷仕路。上層士流結黨標榜,中下層士子為了謀求前程,只得奔走交遊。他們離鄉背井,辭別父母,“親戚隔絕,閨門分離,無罪無辜,而亡命是效”。然而往往一事無成,落得滿腹牢騷和鄉愁。
魏晉的時候,這種景況有壞無好,繁華似錦中掩不住的是荒涼。世族的閥門緊閉,連潘岳那樣的才子,也要“望塵而拜”,落盡風骨,才拜得仕途一線天開。春光已老,佳期如夢,點點滴滴地疏狂放縱,也只是,那遮不了的思愁滿眼,蓋不住的隱痛如山。離思如雨,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於是古時抒寫遊子失意的“古詩十九首”再次歸來,東漢末年的古風吹得魏晉新人不盡蕭瑟。
然而因它是當時清寒的文士、低層士人作的文章,以男女思情為主題,所以就有人說,這是遊子蕩婦之思,品格不高。可是,只要人放低所謂格調,丟開不必要的清高,讀了,就能感覺它真的好,像晴天落白雨似的明亮纏綿,讓人,忍不住愛到心裏去。
“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遊子蕩婦之思亦是貞親。非常愛的時候,誰敢說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是低盪?
然而這又果真是盪子與蕩婦之間才有的問,才有的怨。“軒車來何遲?”這種幽切而大膽的指責,不是“蕩婦”不敢問。尋常閨閣女,後來被禮教勒緊了脖子的女人,連怨也是小心翼翼的,講究矜持,要“哀而不傷”。似那杜麗娘,在牡丹亭里游游曳曳,羅袖掖地,也只敢唱:“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這般、都付與了斷瓦殘垣。”
遊園,夢中的片時春色使她日漸瘦損,在幽閨自傷自憐,畫下自己的容貌。寂寂的死去,如一株植物死去。
驚夢,如果不是驚了夢,她只是荒園,青冢,白骨一堆。斷錦,殘垣。
所以,做盪子與蕩婦也有叛逆的痛快!這詩里盪子與蕩婦俱是真誠的,對愛不虛偽,對愛恭敬謙卑,只是並不縱容背叛。他們叫現在人喜悅,會心一笑。我們開始了解,在愛里,清楚地訴求和沉默地承擔同樣值得尊重。
你聽她怨那可惡的男人。他是個盪子,已經訂婚了,卻依舊軒車來遲,何必講究什麼高風亮節,遵循古禮?可知,一再的蹉跎,會錯了花好月圓的好時節?辜負了我,待嫁女心如蕙蘭。我是這樣寂寞地、微弱地開放着,單等你來取。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你若不來,就像這花開你不採,過時了,我的心也將隨秋草一起萎謝。
有時候,愛是堅韌的東西。可是有時候,它只是一池碧水,一榭春花,一陌楊柳,一窗月光,天明了,就要乾涸,萎謝,褪色,消失。
短暫到,不能用手指寫完,等——待。
思君使人老呵,百年修得同船渡,可是,還要千世才可修到共枕眠。突然,沒有慾望再等待了。
就讓軒車來遲吧。愛的錯手,只是個瞬間。然後我們黯淡下去,在彼此的眼底看見沉淪。
可是,我看見你來,我問“軒車來何遲”時忍不住仍是淡淡的驚喜。你沒有來遲,對不對?
有一個人,你來了,就好了。
遇上那個人時——似露珠在花葉上,輕輕顫抖的喜悅卑微。這樣的輕佻,我們,無人倖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