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蓋懷李陵
在草地放羊的時候,我總對把羊群放到北邊大山上懷着一種含混的激動。那時中蒙國交惡劣,可是我總嚮往着國界——在我出牧最北的、白音呼布爾大隊的薄葉山上,羊群吃着秋季里油脂肥嫩的明根勒草,遙遙擺在北方盡頭的國界是蔚藍色的。
有一次我們4名知識青年騎馬去了邊防站,吃邊防軍的大米飯(久違了不知多久),縱馬追夜空中的一隻火球(在階級鬥爭嚴重的年代裏草原上信號彈夜夜不絕),遛遍了塔勒根·敖包邊防站一帶的冬牧場。而真正的目的我是模糊知道的,那就是要親眼看一看北蒙古的大地。
蒙語中的外蒙古,為什麼不譯成北蒙古呢,內蒙若澤成南蒙或襟麓蒙古多好。那時我們地位低下,生計嚴酷,心中常常愴然響着蘇武牧羊的音調。至於對降了匈奴的李陵,並沒有過多的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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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時光,如毛主席詩詞中寫的一樣,“彈指一揮間”。我沒有想到自己混入中國作家代表團,來到了據說與中國已經近30年不相往來的北蒙古。不僅越過了當年塔勒根·敖包一線的藍色遠山,而且越過了蒙古首都烏蘭巴托,一直向北,向北,進入了大名鼎鼎的杭益山脈以北。好像兩國之爭,來使之命,於我都毫不相干。用不着克格勃監視,用不着一種異化了的如朗誦社論的略爾喀方言的導遊,我用我的雙眼,迎接着我熟悉的景色撲來。秋草原上明根勒的紫花球已經散了,節令使人遺憾地已經逼近初雪。大地一望千里金黃眩目。清澈的風吹得挺拔抖擻的金葉透明如箔。杭蓋,北蒙古的北屏,原來也和烏珠穆沁的丘陵一樣舒緩。
我心中真地感到了悵惘。
我知道:杭蓋北麓,蒙古人民共和國的阿拉杭蓋省,是我人生旅途的北極了。我再不能更北一步了。
恰似萎縮了的中國,我所能達到的,遠遠比不了那些人了。比如霍去病、衛青、蘇武、衛律、中行說、李陵,他們的足跡都達到了貝加爾和葉尼塞流域,——即使站在杭蓋之顛北眺,那裏也是萬里絕域。
20年來我也變了。我厭惡霍去病、衛青之類軍人。我更厭惡蘇武;他和孔老二一樣使人壓抑。在我的北方史觀中,真正使我感動的人是李陵——
在阿拉杭蓋的省府其其格勒特(花城之意),看着一張張蒙古人的面孔,我總覺得他們藏着一些李陵的秘密。在一個嚴肅得過分的官方代表團里,站在杭蓋北麓獨自胡思亂想,是有點太不着邊際了。
我只能儘力地遠眺北方。像20年前在白音呼布爾的薄葉山上一樣,杭蓋以北依然是遠山如線,金草如潮。遮斷了我視線的一抹淡藍,依然在天極地盡靜靜地一字擺開,繼續着20年前的那個默語。
沒有遠托異鄉的體驗,沒有懷着重歸故鄉時真正單純的信念,沒有在某一天突然意識到異鄉的珍貴———是很難記住李陵的。不是我自己留心着、而是蒙方人員時時提醒着:你是文化交流斷絕近30年後的第一批中國代表團成員——這不知緣由地使我心中轟響着李陵的句子:子歸受榮,我留受辱。不知為什麼那樣感慨擊心。好像在判斷着將來冥冥中的—個朦朧前途。
杭蓋北麓一片靜寂,雪白的氈廬純潔得難以置信。我吸着清冷醇濃的空氣,總懷疑這寧靜那麼不穩定。靜若處子,動如脫兔,人在不測中遭逢這種前途並不是不可能的。尤其是當他無家可歸,朝廷執行不義的時候,叛變也許是悲壯的正道。
遠托異國,昔人所悲。
望風懷想,能不依依。身之窮困,獨坐愁苦。終日無睹,但見異類。韋韛毳幕,以御風雨。
膻肉酪漿,以充饑渴。舉目言笑,誰與為歡!胡地玄冰,邊土慘裂。涼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晨坐聽之,不覺淚下。
……
在杭蓋草原疾行而無聲的秋風中,斷續憶着誦着這些名句,心中的一切煩亂欲利都被蕩滌一空。不知是難過,或者是激動,只覺得不能訴說,不容解釋。其其格勒特下行千里的闊大草原上,異國的牧人彷彿都隱匿了,空無一人一影的金黃大海中,只有不變的景色在與我對視。
這是杭蓋以北,李陵居國的景色??
我畢竟是鄰國烏珠穆沁出身的牧人,我不可能視而不見:這空茫得幾乎針落成雷的金秋草海里,浮動着一種深沉的親切。游遍阿拉杭蓋,看過了塔萊特神石、討高火山口、查干淖爾藍海,又順着藍澈得呈紫黑的河道返程,我不能再向北追蹤他了。不僅是不能夠再窮究李陵的居地,連我的人生也已遇上它的北盡頭了。其實那篇至今感動我的名文,幾可斷定不是李陵作品。我明白這篇散文為什麼那樣工整完美,因為年逼40我也有了作者的心境。不一定是李陵,是李家後代,也不一定是久居草地洞知游牧的人,才能寫出那些句子的。只要中國不變,只要——“妨功害能之臣盡為萬戶侯,親戚貪佞之類悉為廓廟宰”;如《答蘇武書》這樣的美文,就一定會誕生的。
葉尼塞河上游的阿巴坎,舊堅昆之地發現了漢式宮殿遺址。蘇聯考古學家艾赫切哈娃斷言考定——除李陵不可能有他人擁有這座宮殿。兩唐書中記載了大量黠戛斯(柯爾克孜)人自稱李陵苗裔的族源傳說;日本突厥學家護雅夫認為,黠戛斯之一部即黑髮黑須黑瞳的一部,乃是李陵及降卒後裔這一傳說,已經成為正史史源,但尚不是信史。
蘇聯女考古學家也許多了一分女性的激動和情感。日本老人學者也許抑制了一分模糊的衝動。
敦煌文書中有大量唐五代流行的民間說唱劇本,其中有所謂李陵變文若干。史家費了大力,構擬了唐五代黑暗中國的民間是怎樣懷念李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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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火入魔,不求學問而好歪途,我總覺得我隱約看見了一條人類悼念的感情流脈。而且,這悼念似乎沒有對像,不像悼念李陵卻像悼念自己。
很奇怪,魯迅好像沒有寫過這種感情。也可能他對中國的心太重了,他與中國之間千絲萬縷,糾纏得太深了。他不寫,一個巨大的空白就隔開了過去和現在。現在有誰為兩千年前葬身杭蓋以北的亡人感到痛楚呢?有誰還會那樣面臨個人與國家、道德與亡命、和平與危險的大問題呢?李陵是軍人,他賭了老母妻子性命思考了抉擇了。司馬遷是文人,他賭了自己的男身思考了寫完了。我周圍活得輕鬆如蠅的軍人思考么?我周圍寫得紙腐墨臭的文人思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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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然看着杭蓋北面草地盡頭的山影,我總覺得那就是唐努烏梁海的大山,也許它就是障人眼目的最後一道山——薩彥嶺。在那道山影的彼岸,是匈奴右翼故地,是李陵分地的堅昆,是黑髮黑瞳的柯爾克孜牧場,是一定熱情的蘇聯考古學家艾赫切哈娃發掘的匿名宮殿。疾潮般的黃枯秋草嘩嘩地打着雙腿,我覺得我離那邊是如此接近,近得可怕。
我就在這裏,在阿拉杭蓋秋9月的草潮中致意吧。“男兒生以不成名,死則葬蠻夷中”——也許唯此才是通途呢。我也曾插入游牧民族的隊列,我知道他們遠沒有孔孟之徒的偽善和兇殘。李陵將軍,且不說他永遠成為軍人文人試金石般的限界,即使只是他一縷血脈染入大漠,使黑髮黑瞳的一支騎手世代懷想——難道還不夠一樁美麗的壯舉嗎?我默然打消了將來尋機去蘇聯,到葉尼塞河上游的阿巴坎宮殿遺址的奢望。我的祭心止此已夠了。能夠在杭蓋北麓,能夠在李陵自由自在射獵而沒有刀筆之吏逼索的地點思想一番,已經夠了。我畢竟只是一名烏珠穆沁出身的牧羊人,能夠了解包括杭蓋的廣袤牧地,我已經平生願足了。
真正的祭祀會有的。在日復一日的流年裏,黑髮黑瞳的騎手會用突厥語言默默誦祝;在滄海移斷的大時代,會有人獲得慷慨激烈的體驗和感情,以驚天動地的舉動來實行祭禮。
198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