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成吉思汗陵的思考
20餘年來,我或者以一騎牧人之身,或者以一名考古隊員之職,一直在中國大
陸北方彷徨。後來久了才發覺自己有着一種觀點;也許是大陸北方養育造成的一種
脾性或烙印吧——我極度地要求一切外來人:首先要尊重這片大地的心情,然後才
能進入。
草原、黃土高原、戈壁和沙漠都是沉默不語的。也許它們需要我代它們發言。
聽說日本學者趁蒙古人民共和國滄桑巨變青黃不接之機,動員巨額堅挺的日元,
與蒙古官方協議,要勘查成吉思汗陵寢——當然若找到了,發掘問題即將擺上桌面。
我聽說后,一連幾天,腦海里浮現的都是給我青春的烏珠穆沁草原。
我那永遠無言的額吉(母親——蒙語),若聽說了,一定依然是無言的。
而我覺得這消息鬱塞胸間,使我不安。
——世界從來如此,權與錢談判,決定了一切。至於百姓的心情,是無關緊要
的。
這就是學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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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既然以學術為名,我也從學術開始。
大名鼎鼎的成吉思汗歿后,葬在哪裏呢?通常有兩說:一在蒙古人民共和國東
部的草原之間,一指中國寧夏南部的六盤山地。
在《元史》中,成吉思汗及元朝皇帝們的埋葬處,被寫成“起輦谷”3字。一
代代學者們推敲之後,擬音為Keluren谷,即元代漢譯中的“怯綠漣”河。今天多
用漢字“克魯倫”音譯——那是一條名河,河谷遼闊,地表上並沒有封土(即“塚”)
或其他陵寢遺痕。
認為成吉思汗葬在寧夏南部(隴東)六盤山者,主要據那位大英雄猝死於對西
夏國戰爭之中——可能虛張聲勢作向漠北送葬狀,其實已經就地埋了。
不知道是否日本學者已經與中國政府談判過,雙管齊下,同時也向中國回民聚
居的六盤山一帶調查。
——其實,我本人還可以編個遊戲,再指一條並非不可能的路;以供當代富翁
學者參考:清代蒙文史料《黃金史綱》講成吉思汗葬地,音為“柴麻”(Chima),
另外又有不少資料提及成吉思汗喪事與“薩里川”有關——那麼或者可以推理“薩
里川”即“薩里畏吾兒”即歷史上的“黃頭回鶻”居地——河西走廊之某地;若可
說通,則河西大走廊盡頭、甘肅西頭倒是有一片神秘的山地,地名恰好叫做“昌馬
山”。有誰能說Chima與“昌馬”其音不諧?!雖作戲筆,也許在方法論上並沒有
與學者們相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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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成吉思汗葬地,若是動員本地人尋找,是一定可以找到的。至今尚未發
現成陵,是因為學者們沒有把功夫煉就——無論是在對牧人心情的尊重上,或是在
因地制宜的田野考古技術上。
說到這裏,我又聯想起一些趣事:
若是在萬頃牧草中丟了一件東西,可以用羊群來找。60年代,當我還是一個牧
羊人時,曾經多次用這個辦法。有時摘下眼鏡,上馬剛走開幾步,就再也找不到了
——後來學會了用羊群。讓羊群自由自在地吃着草,散成一線,朝丟失了眼鏡的那
片草走去。突然間,羊群在一個點上驚炸四散,擠命逃開——盯住那個點,縱馬路
過去,眼鏡就在那裏。
羊群對於草原上任何異樣的東西——比如骨頭、怪石、木頭、皮鞭,都很敏感。
我們不止一人、不只一次地用這個“羊群梳草法”找回過鞭子、書、套馬竿等東西。
成吉思汗陵寢即使不起封土,也一定多少有留在地表的痕迹——如果“起輦谷”
確是草原植被,那麼至少應當有用羊群“梳”一遍的本領。這需要每個考古隊員都
應當有一點牧人味兒。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沒有世世代代生息於斯的人不知道的事。這是一條定理。
以前我當牧羊人時,從來沒有留心我生活4年之久的汗烏拉有什麼考古學遺址。后
來,從北京大學考古學系(當時歷史學系考古專業)畢業后,又幾年來在新疆考古;
有一年回到汗烏拉,便問我的蒙古哥哥阿洛華,問隊裏有沒有什麼墳呀古物的。
——結果令人吃驚:次日阿洛華哥哥領我去了年年駐夏的泰萊姆(我有4個夏
天在那兒度過),泰萊姆山坡上有一串串幾排鏈式古墓,在新疆我們稱為烏孫或塞
種墓。它們應當與斯基泰文化、漢代西域之烏孫國關係密切——那是我見過的亞洲
最靠東部的這種古墓。
第三天我們又發現了突厥石人雕像,按照以前大學裏和考古隊裏的常識,這種
突厥石人很難在烏珠穆沁東頭髮現。
——考古學教科書就這樣在兩天之間過時了。然而我對於考古學的認識,從那
兩天之後,才剛剛開始。
我敢說:在確實埋葬着成吉思汗的那個地方,正生活着像阿洛華哥哥那樣的人。
他們不寫書甚至不讀書,但是他們熟知比書本更精確的細節。關鍵在於,學者們從
來沒有住進他們的泥屋或氈房,從來沒有真正平等地以他們為師。也許還可以容忍
我更尖銳的、但我自認為是更原初的質問:學者和學術難道就是如此嗎?研究難道
是一種新的歧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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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有其三,在沉睡安息的成吉思汗陵被驚擾之前還有一些話該說。
無論起輦谷或成吉思汗陵在蒙古草原還是在六盤山——那裏都是一種宗教性很
強的地域。
人人都知道藏族人的神鳥天葬,但很少有人知道蒙古人的葬法。至少在烏珠穆
沁牧區,蒙古牧人對於埋葬,多少是有些忌諱的。對於這種葬法,我為了尊重,從
來在作品中迴避描寫。比如拙作《黑駿馬》中,主人公只是說:“自古以來,畜群
從不來這兒吃草,人家也不靠近這兒居住。”——這就是蒙古牧人(或一部分)的
天葬地。我從未進入過汗烏拉的天葬地;不進入,不言及——都是草原上無文的法
律。為的是對逝者尊重,為的是遵循一種道德。
人們也許對六盤山周邊的住民——回民的葬俗更生疏。我出身於回族,近年來
一連6年參與着六盤山區哲合忍耶派回族的事業。在六盤山周邊,處處都有回族—
—伊斯蘭教的聖徒墓。窮苦的回民們洗過宗教的沐浴之後,虔誠地到那些聖墓上誦
經悼念。我多次參加這樣的活動。有時,隨着一些年長的老人行走;路過一片墳園,
老人捧起兩掌,為死者接“都哇爾”(祈願);我注意到那是漢族墓,便問:“那
不是回民啊。”老人對我說:
——要為眾亡人舉念!
舉念,這是一個不易解釋的詞彙。它很深沉,含意盡在兩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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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我想我可以結束這篇文章了。
誠然是,學術無國界,研究不簽證。但是在考古隊的鐵鏟上,究竟有沒有一種
更高的道德呢?
蒙古草原由於它承載的文化的游牧性質,用一句考古學行話:草原上很難形成
文化層堆積。連續兩千餘年的北亞游牧文化,並沒有如數地留存至今。我不能說,
游牧的蒙古人只有成吉思汗陵這一處國寶;但是,成吉思汗陵確是蒙古人和北亞游
牧民族擁有的最貴重的遺產,——若是匆匆挖了它,那麼後世的蒙古孩子就用不着
學習考古學了。
“心比天高,身為下賤”,也許是我們中國文人的固癖。但是對於蒙古高原的
那萬頃牧草來說,我並不是一名第三者。我在那片草海中度過了自己的青春,而且
從那裏獲得了後日學術和文學的基礎。聽說了日本向成吉思汗陵伸手的消息之後,
我無法安寧。我感到那茫茫青草在向我搖曳,我感到無言的牧人們正在凝視着我。
明知日本富翁背後一定有數不清的蒙古人和中國人志願當買辦,我仍然決心再三挑
起這個話題。
成吉思汗陵寢應當由蒙古牧民的子弟自己去決定發掘與否。如果連這樣的事情
也由有錢人說了算,那麼人文科學便再無人道可言。
50年前,日本學者們在皇軍的威風下進行了一系列考古活動;50年後,日本學
者們又在日元的威風下捲土重來了。一介書生之美,清貧文章之美,難道已毫無價
值了嗎?
我相信,未來的某位蒙古學者——他曾經是一個牧羊小孩——會站出來為我作
證;這並不是狹隘的民族主義,這是一種學者的重要道德。
我沒有錢,但我有筆,這就足夠了。
我能夠坦然地迎接草原神明的凝視了。
1991·1·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