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

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

離亂與安然

我要你,在這世上安然老去,直至白髮蒼蒼,與我相逢不相識都好。只要你此生靜好,不被這亂世烽煙湮沒。

有這麼一種人,既耽溺於世俗的深谷,又出離於塵世的懸崖之上。心戀那盛開的妖嬈桃花,又愛慕繁花閑落的靜美,難以忘懷長安的繁盛。

每一天的凌晨時分,穿戴好冠冕朝服到大明宮的宣政殿去上朝,那時候賈至曾邀約王維、岑參、杜甫,一同寫過《早朝大明宮》這樣生機勃勃的詩:

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繞建章。

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自惹御爐香。

共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瀚侍君王。

皇帝居住的大明宮在長安城的東北方向,和官員們居住的地方有不短的距離。許多人朝思暮想,要死要活想當官,可是,實事求是地說,上朝是件再辛苦不過的差事。尤其在酷寒的冬日,五更點卯的時候,天還沒有大亮,長安城依然在熟睡。冒着嚴霜雨雪上朝的官員,承受的辛勞不是普通人可以想像的。

大唐的律制規定,官員無論品級高低都要按時上朝,不得遲到,不得早退。朝會時不得舉止失儀,否則懲罰將非常嚴厲,輕則罰去一月的俸祿,重則丟掉官職。五更時分,天剛開始放亮,衣冠整齊的官員就必須等候在宮門口。

官員們大多騎馬上朝,品級高的官員可以帶一兩個僕役隨行,為主人掌燈引路,品級較低俸祿有限的官員只好隻身獨行。

騎馬穿過峭寒的街道,進入內城,御街靜寂,上朝的燈籠絡繹不絕,如繁星點點。清冷暗香撲鼻,春的氣息無所不在,閉起眼亦知禁城春至。此時往來於此的皆是朝中要人,天朝的端嚴氣象又豈是沒有身臨其境的人能夠妄自揣度的呢?

看似尋常的陳述之下是淡淡的招搖,言辭之間不乏被天子所重的自得,身居高位的欣然。這點驕傲是人之常情。賈至和好友李白當時都意氣風發,身逢盛世一心報效明君。

當時聖眷正隆,沒想過還有一朝會辭帝都,別鳳池,出長安,成為千里之外望京難返的罪人。無論是賈至、李白,還是杜甫,這些曾經進入到權力中心的文人,他們的政治生涯或長或短,際遇也不盡相同,可這種政治經歷使得他們的心胸、氣度不同於終生不第的寒士、文人。他們更甘願把自己的才華和命運與帝國的興衰緊緊相連。

有誰料到!誰料得到!有朝一日,有朝一日……會天崩地裂。大唐帝國的文武百官、萬千子民心目中當之無愧的聖主明君也會倉皇西逃。

洪在《長生殿·聞鈴》一折里寫了一支《雙調近詞·武陵花》:

萬里巡行,多少悲涼途路情。看雲山重疊處,似我亂愁交並。無邊落木響秋聲,長空孤雁添悲哽。……裊裊旗旌,背殘日,風搖影。匹馬崎嶇怎暫停,怎暫停!陰雲黯淡天昏暝,哀猿斷腸,子規叫血,好教人怕聽。兀的不慘殺人也么哥,兀的不苦殺人也么哥!蕭條恁生,峨眉山下少人經,冷雨斜風撲面迎。

平心而論,遣詞造句真不差,但意境真逼仄!喪氣!脫不開文人的酸朽氣。我抵死不能認可洪創作的唐明皇形象。他寫的唐明皇太鄉氣,失了身份。

一個只曉得談情說愛的男人,遇事就一籌莫展,考慮事情全無要領,譬如戲裏寫他聞知安祿山叛變,第一時間是憂慮楊玉環嬌貴,怕她辛苦難以隨行……我看戲時都要暈,這是什麼思路?

洪寫唐明皇馬嵬坡兵變之後一路趕往成都,感嘆着情勢兇險,路途難行。又哀傷紅顏已歿,此身良苦,全然沒有帝王氣度,一副喪妻兼喪志文人的心態口氣。這種凄切之情,用來描摹這些隨行扈從的文人臣子是可以的,用在李隆基身上實在貽笑大方。

想了解接近真實的歷史情況,應該看賈至寫的《自蜀奉冊命往朔方途中呈韋左相文部房尚書門》,這首詩起筆就提到了安史之亂起公卿們隨駕避難的狼狽,以及後來唐王朝內部為了應對這場危機而做的權力調整——唐玄宗禪位於太子李亨。李亨即位為肅宗後集結人心再作應戰。這就比較公允了。李隆基耽於情愛縱然有錯,何至於洪寫得那麼猥瑣不堪!

淪留在蜀地,午夜闌珊時回望長安,夢想着何日還都。長安是破碎的明月光,一觸即碎華美的夢,長安已是浸沒在血海里的孤島,大明宮宮室頹壞,梨花如雪,桃花染血,血色沁漫開來,望得再久一點,血艷已化作遮天蔽日的濃黑。人是孤魂野鬼,長安城,是望鄉台上前世的鄉關。

賈至是不幸的,親眼見證了這盛世傾頹,他又是幸運的,身為玄宗西逃幸蜀的隨行大臣,起碼沒有流落故都淪為叛臣,或身化劫灰。這在當時,是很多薄命才子的遭遇。同樣名滿天下的王維,安史之亂時流落京師,不幸淪為偽官,日後雖然脫罪,聲譽難免受損,最後無心仕途潛心修佛,隱居於輞川別墅,難說與此波折無關。

王維清楚地知道,大唐的春天過去了!他筆下的山水田園、雲光月影從來都細膩得讓人心醉,他對自然變化的感知從來都是這麼細緻敏感。

“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這個春天不同於以往的春天,大唐的盛世之春不會再回來。隱居並不只是單純的心灰意冷,這一劫死了這麼多人。劫後餘生的他,只能為死難的人祈福,懺悔年輕時的浮華——懂得珍惜生命,以更溫存的心、更恬淡的態度去生活,答報故人,而不是在官場流離,倉皇老去。

“春思”之題,李白也寫到,而且出手不凡,落筆即成名篇。“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這清淺俏達的詩,有不加雕飾的天然美態。讀來恰如風拂清荷,水面清圓,風流自生。

李白詩中未曾言明的輕薄兒,賈至在詩中點明了,是那個時代的年輕人。佳人妖嬈多姿,顧盼之間勾引住打馬經過的多情少年——亦是風流子弟留情不返才惹得美人日後遺恨、傷情。

“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每一個故事都各有前身,每一段愛戀都自成身世。

“春風入羅幃,何事太牽情”?回不來的,希望回來吧。遲歸也比不歸好。我要你,在這世上安然老去,直至白髮蒼蒼,與我相逢不相識都好。你我如同對峙的兩座城池,永不靠近,默然相對,情願這樣。只要你此生靜好,不被這亂世烽煙湮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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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有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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